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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研究所湘军史料室年轻的资料员鲁小冰,常为自己为何报考历史系而大惑不解,以致在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充满呆板而衰败气息的地方悔疚不己。 鲁小冰长得十分灵秀,淡眉星眼,细腰削肩,天生一个美人坯子,本应该出落成一个走红的影星,或是一个外事场面的翻译,却不得不整天与发黄的史卷图册长相厮守。她喜欢穿色彩绚丽、款式新颖的服装,喜欢化妆,喜欢自个儿从心底迸出脆亮的笑,这一切与驮着发黄线装书的大书架,与堆满卡片索引的大书案,形成强烈的反差。鲁小冰心想,这是一种现实与历史的对峙,不准哪一天,她会被历史消解掉,而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她的几位年长的同事,弓背曲腰,瘦而薄的手背上青筋凸暴,脸上充满史证似的肃穆,他们永恒地沉溺在历史的寻觅中,而浑然不知时间的流逝。这一点使鲁小冰噤若寒蝉。每当他们听见鲁小冰的笑声,或一瞥她从眼前飘闪而过的影子,便产生一阵恍若隔世的惊慄。那种惊慄立即会传递到鲁小冰的心尖,让她痛苦针锥。 鲁小冰毕竟过于年轻,她活跃的思维还暂时与历史的凝固状态难以同步,对那些散发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所谓史料充满本能的抵抗,她有着太多的属于少女的浪漫情绪。浓郁的浪漫情绪,使她对那些遮遮掩掩删删削削的历史记录产生深切的怀疑,认定在那些谓之确凿的铅一般沉重的文字下,压死过许多鲜活的人生百态,扼杀过许多有血有泪的真实景况。于是,她在无可奈何的梳理乱如麻的史迹之中,思维常常游离于史证之外,填补许多稀奇古怪的臆想。这一点令须眉皆白的者所长十分伤感,甚至捶胸顿足,如丧考妣。 老所长开始撰写一篇关于考证湘潭吃官仓由来始未的论文,他把鲁小冰找了去,让她查阅汇编关于此方面的史料,务必翔实、细致。鲁小冰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鲁小冰走出所长室,便一头钻进尘封的史料之中。她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快的切入老所长的命题,在联缀那些散乱的史料时,她又一次带着一种少女缒结的情怀,进入一个她认定十分真实感人的故事。她以最大的激情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只是在资料汇编之首,用了一个令老所长不快的题目:《吃官仓考》。 自湘军破金陵,尔后遣散归故里,人众而气骄,官府亦作谦让状。又名积存资财,多寡不一,数年后,因耗费无度,抑或不事生产,此中多人陷困顿之境,以致衣食不周。恃其曾有功于国朝,遂向官仓强借米粮,寻衅闹事者时或有之。 潭城系湘中南粮米集散之地,故设有官仓数座,以备不时之需。 强借粮米者,邀友善者多人,堵住官仓大门,使运粮之车不得通行,尔后横卧于地。守库兵卒不敢驱赶,乃请库守官员甘言劝慰,不从。乃飞报县衙请县宰莅临,亦不动分毫。县宰遂怫然变色,令放车。铁皮木轮之大车载近千斤之粮米,从卧者腿上辗过,血肉淋漓,惨不忍睹。有桀然呻吟者,众鄙其怯弱,哗然而散。有铮然如常者,众钦其强悍,喝彩不已。众迫县宰延请良医前来疗伤,并允其借粮米若干。初不从,众拼力相搏,几成大乱,竟有殒命者也。遂有城中各方闻人与县衙调停,拟成定例:凡吃官仓者,车过而不呻唤,候医而不惊乱,接骨而不言痛者,发予一终身米券,治后而成瘸跛者,必优抚而再发予一终身米券。后虽间有强借粮米者,成事者鲜少矣。 接骨治伤者为金振声,曾执役于湘军营中,神医也。 强借粮米者多为尚武之辈。亦有文弱书生时梦宽,其父为老湘军,于破金陵后之二十年,时年十八,竟因吃官仓而名闻遐迩,乃一奇事。 湘军攻破南京城,随即被遣散归回故里,时为1864年。鲁小冰从“现在”很轻盈地走进1884年初春时节的湘潭城,古香古色的街市,在很浓郁的春意之中,刚刚下过一场略带寒气的小雨,麻石路面晶洁如玉,她看见自己俏丽的影子在上面袅娜地移动;路边不时闪过一树粉红的桃花,或是一树洁白的李花,微风吹过,如蝶翅般飞落一瓣两瓣。长长的街市上,一家接一家地排着酒肆、钱庄、当铺、南杂百货店、铁匠坊、木作坊、伞铺、装裱店、书画店,当然还有秦楼楚馆——临街的廊楼雕花木栏杆前,站着很古典的杨肥燕瘦,眉尖微敛,似聚着许多离愁别绪。鲁小冰立即十分感动地想起词人张履信《柳梢青》中的句子:燕语侵愁,花飞撩恨,人在江南。街市上人渐渐稠了,夹杂着车马舆轿,只是男人背后像牛尾巴一样的辫子,使鲁小冰毫无顾忌地笑起来,旁边的人对她的笑茫然不解,齐齐地望着她。鲁小冰慌忙隐入人丛中去。湘军的辉煌历史在二十年前划上了句号,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早已无影无踪,百孔千疮的古城早已再现繁华,历史总是不断地被生机勃勃的现实所取代,然后再一次成为历史。 鲁小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梅红帖子,手里像落了一层薄而艳的梅瓣。她不知道时梦宽为何将这俗称为“英雄贴”的东西带给她,也许他知道她正在为老所长汇编吃官仓方面的史料吧。她打开两折的帖子,上书某年某月某日在四大官仓的天字仓门前(其余为地字仓、人字仓、和字仓),湘军后人时梦宽要向官府讨个“终身”,届时请鲁小冰女史(多好听的名字,比“女士”、“小姐”之类雅多了)出面以壮声色。鲁小冰顿时激情飞扬。 鲁小冰快步朝城郊的天宇仓走去,她的小巧玲珑的枣红色高跟鞋,咯咯咯地敲着路面。她已经不习惯走很长的路了,她想打的士去,愣噤了一下,才想起在1884年的湘潭还没有的士这个东西。那么雇一辆马车或一头驴吧,也没见。这时她才发现街市上人头攒动,别说驰车跑马,连行走都显得拥挤不堪。各种各样只从图册上看到过的服饰,就那么真实地展现在鲁小冰的周围,鲜活、生动,绝无书页上飘散出来的衰朽气息,历史在这时刻变得可视可触。 身后忽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人流断然向两边分开,鲁小冰也被裹挟着推到一边。有人说:“吃官仓的时梦宽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鲁小冰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脸颊艳若桃花。她还没见过时梦宽,只闻说他是个文弱书生,却怀有一腔英雄气,要去吃官仓! 时梦宽走过来了。个子高高的,瘦瘦的一条,脸白而略带青色,眼眸含着一点润湿,与那种憨蠢汉子绝无相似之处。他的打扮是约定俗成的:身上半穿半披一件七成新的绸大褂,很夺目的湖蓝色,因身子的文弱,绸大褂晃晃荡荡,多余出不少空间(鲁小冰一眼看出这绸大褂不是时梦宽的,可能是他父亲的遗留物);右手高擎一个鸟笼子,里面不停地跳跃着一只画眉鸟。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一大群壮实的汉子,与时梦宽成为鲜明的对比。 时梦宽感应似的转过脸,正好与鲁小冰的目光相对。他愣了一下,然后朝鲁小冰点点头,仿佛是旧时相识。鲁小冰也慌忙点点头,算是回答。一刹那间,鲁小冰有了一份沉重的担心,有了一份缠绵的怜惜。按年纪算来,她比时梦宽年长五岁,她不明白这个小弟弟为什么要去吃官仓,家境自然是有些窘迫,但也犯不着用生命去换一份滋养生命的米粮,大概还有什么别的不便明言的隐衷。鲁小冰在心里说:你可以告诉我,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时梦宽又望了她一眼,再次点点头,分明是让她放心。街市上不时地发出欢呼声、鼓掌声,鲁小冰敏锐地觉察到这种社会情绪的内涵。贫富不均,分配不公;官府的贪赃枉法;世道人心的高深诡幻。而吃官仓这种形式,正是对这一切的合理合法的抗争,这不触犯祖制,亦不冒侵国法。尽管这种形式的确立,为官方与民方所接受,其目的仍在于“杀一儆百”,吃官仓成功者又有几人?但社会情绪却愿意通过这种形式予以倾泻,予以报复。鲁小冰立即想起一种叫“政治”的东西。 鲁小冰随着人流来到了天字仓大门前。她踮起脚看见领头的时梦宽堵住了大门,一辆装满一袋袋米粮的铁皮木轮大车戛然而止。一个蓄着几根黄须的库守官员慌忙跑出来,一脸的谄笑。 “英雄尊姓大名?” “不敢。姓时,名梦宽。” “看你年纪轻轻,何必走这条路,大车压过不伤即残,你要三思。” 时梦宽把头拗了拗,当众将绸大褂一脱,摔给后面的汉子,再打开鸟笼将画眉鸟放飞,然后踩碎鸟笼。“请大人把县宰请出成全小人。” 立即有库兵飞报县衙,坐着四抬大轿的县宰也很快来到现场。 鲁小冰深知这是一套程式化了的过程,如同京剧程式的一成不变。只是这一幕悲剧往往强造出喜剧的气氛。 这个县宰姓黄,已经很老了,步履踉跄,但那双眼睛依旧余有凶光。他为什么还不告老还乡以弃政事? 按程式,吃官仓的人二话不说,脱下长裤,仰天一卧,高喊一声“请县宰大人放车”就行了。鲁小冰发现黄大人和时梦宽对视了好一阵,双方的眼里火光跳动,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是时朴之的儿子么?” “正是。” “时朴之不是早归道山了么?” “他的仇人还活着。” “你小小年纪吃什么官仓。” “我愿意!我想!请大人放车!” 时梦宽说完,脱下长裤,往地上一躺。 众人高声喝彩。 县宰断喝一声:“放车!”然后,便上轿走了。 鲁小冰闭上了眼睛,她不忍看这惨烈的场景。她的耳朵却逃不开任何细小的声音,她听见粮车铁皮包的轮子隆隆辗过来,有如响一路惊雷,接着是很瓷实的一响,有骨头碎裂的脆响杂陈其间。鲁小冰惊恐地尖叫了一声。她没有听见时梦宽的呻吟声,随即而来的是惊天动地的喝彩声。接着,声音凝固成一片肃静。 鲁小冰微微睁开眼,但前面是一片密匝匝的人头,使她无法看到躺在地上的时梦宽,无法看清那两条血肉模糊的并不健硕的腿。 候医的时间一般需要一至两个时辰,但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停住了,从上面下来一个蓄着美髯的老者,提着一只藤编的药箱。鲁小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知道来的是城中著名的红科大夫金振声。金振声在众人闪开的一条缝隙中走向时梦宽。 鲁小冰索性挤出人丛,静静地立在远处。正骨、上夹板,这剧痛时梦宽受得了吗? 不远处正开着一树桃花,十分鲜艳,不是粉红,而是猩红,如血。 不久,鲁小冰又听见了宏重的欢呼声。时梦宽闯三关,没有哼一声,吃官仓吃成了! 她向那一大堆人跑去,她想看看时梦宽受伤后的样子。 某日晨,时府之老家人时福至,告吾亡友之子时梦宽欲去吃官仓,遂大惊。问其因,家虽清贫,亦不致行此下策,乃为寄居时府一年之缝穷(注:以替人缝补破衣裳为生之职业谓之缝穷)母女也。又言此妇酷似其生母。时福匆促去,遂令人备马车于门外,以备速至而疗伤,并私忖正骨前先以银针扎其穴位,镇痛也。 1883年初春的一个下午,在通往湘潭城的官道上,散乱地奔走着一群衣衫褴褛的逃荒者,携幼扶者,肩担车拉,号哭声不绝于耳。鲁小冰正随着母亲,赤着脚,挎着一个印花布扎成的包袱,走在这支队伍之中。因臆想的神奇作用,她已成了另一个人:刘小青。此时的刘小青只有十六岁,身材、脸相与鲁小冰毫无一致,但脸上抹着一层楚楚动人的凄凉。她随着母亲从岳阳洞庭湖边的汪洋大泽中挣扎而出,汇入这支逃荒的队伍。她的父亲和哥哥在大堤决口时被卷入虎狼似的洪流,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的母亲领着她奔向湘潭,她们依稀记得城里有一户远房的亲戚,叫什么,居何处,皆不得而知。 鲁小冰,不,是刘小青赤着脚,走在泥泞路上,她很爱怜地看着自己光洁的踝骨,窄小而短薄的脚背,脂玉般的足趾,那些印在泥地上的足迹,宛如一幅水墨梅花图,心便有些酸楚,同时,砭骨的寒气便从脚心呼啸而上,一直漫向她的心口。她偶一抬头,见官道边站着一树桃花,朱朱粉粉,在风雨中飘落不少在地上,便停下来,痴痴地看,在这一霎时她的脑海里闪现“薄命桃花”四个字来。洞庭湖边的那个镇子完了,爹和哥完了,那个足以使全家维系衣食的小杂货铺完了,作为满女本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段日子,然后……再由父母择一个满意的郎君。一切都成了梦想,再也无法缝补起来的碎梦。母亲转过脸望着女儿,很长很长地叹了一口气。 “青儿,把鞋穿上吧。” “不,到城里再穿,就只一双鞋。” 母女俩相互怜惜地看了一下,默默地往前走去。湘潭城的城墙已经遥遥在望了。 刘小青在未来的行旅中,不断地回忆她家小杂货铺后面的小院子,那是她和母亲的乐园。父亲和哥哥整个白天都忙碌在店铺里,他们因生计的紧张,已没有时间和心情来欣赏小院中四时的风光。也许是年纪和性别的关系,刘小青最喜欢春天的小院,她拉着母亲一起厮守在这里,天晴天阴坐在花荫下,下雨则坐在廊檐下,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想心事。父亲很开明,让她上过几年私塾,因此她认识不少字。父亲进城办货时,偶尔会去书肆给她带回几本诗词之类的木刻本线装书,在未来的岁月里,这些诗词使她变得格外的多愁善感。小院里的花草都是母亲和她栽种的,山茶、桃花、李花、杜鹃、海棠、兰草、蝴蝶花……,姹紫嫣红,满满腾腾一院子的热闹。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想起古人许多诽恻缠绵的妙句,并深深为之感动。“香泥垒燕,密叶巢莺,春晴寒浅”;“海棠影下,子规声里,立尽黄昏”;“有情花影阑干,莺声门径,解我霎时凝泞”;“淡月秋千,幽香巷陌,愁结伤春深处”;“趁酒梨花,催诗柳絮,一窗春怨”。……她此刻还预想不到在不久的将来,她会重新进入一个小院子,重新获得一种“家”的感觉。 母亲曾告诉她如何缝制男人的布鞋,刘小青娇嗔着说:“我不学,我不做男人的鞋。” 母亲笑了:“你难道将来让你夫婿打赤脚?”“就让他打赤脚。”刘小青一块脸通红通红的。“妈,你教我吧。” 母亲又一次笑了。 她们是薄暮时分走进湘潭城的,街市上已星星点点亮起灯笼,暗黄和郁红的光晕使得这一切都很古典,刘小青仿佛远行归来,似曾相识。 “妈,这地方真好。” 母亲没有作声。 她们住进一家很便宜的小旅店,待明天再去寻访亲戚。 刘小青用热水洗过脚,脚底一层层的血泡令她痛彻肝肠。她找出一双红缎绣花鞋穿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母亲背过脸去,酸出两眼泪来。 一连三天,寻访亲戚无着,而囊中的钱又所剩无几。母亲说:“人总得活下去,不要指望别人。明天,我上街给人缝补衣服去,你在这里等着。” “不,妈,我也去,两双手做事总比一双手好。” 母亲含着泪答应了。 日子变得毫无生气。 鲁小冰深为这母女俩的生计发愁,她希望她们迅速进入时梦宽的那个小院子,她的臆想缩短了艰难的等待。她急切的呼唤从刘小青的口中冲出来。 那是个春阳耀眼的午后,母女俩坐在一条小街的旁边,等待着顾客。一个上午就这样呆坐过去,她们没有心思也没有钱去用餐。刘小青突然说:“妈,那边有个人,拿着一叠子衣服过来了。” 那时,刘小青当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叫时梦宽。 时梦宽急急地走上前,道了声“万福”,说:“大娘,想请你补补这些衣服行不?” 母亲说:“行。” 刘小青顺手拿过一件衣服,低着头补起来,她偷偷地瞥一眼时梦宽,似乎在哪里见过,摇摇头,觉得这想法很可笑。 时梦宽蹲在旁边,看这母女俩缝补衣服,忍不住问:“大娘好像不是本地人?” “岳阳人,逃荒来的。” “城里可有亲戚?” “找了,找不到。也说不上如何亲,即便找到了,人家也不知认不认哩。” 刘小青说:“妈,快补呀。” 母亲笑着说:“让你见笑了。” 时梦宽很同情地叹口气。 时梦宽喃喃自语:“你好像我妈,简直是一模一样。” 母亲问:“什么?” 刘小青却听得很真切,针一抖,刺痛了指尖,有一点血渗出来,凸成一颗赤红的珠子。衣服补好了。时梦宽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铜钱,放在那个盛着布片、针线的小竹篮里,说声“谢谢”。 刘小青说:“你多给了。” “不多。以后还要来麻烦的。” 拿起衣服,时梦宽恋恋不舍地走了。 这个夜晚,刘小青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梦宽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来晃去。而鲁小冰却痛苦地预测到未来的结局,她明白这一对年轻人永远无法走到一块。 时梦宽一连几天都拿着衣服来补,其实都不是破旧的东西,无非裂了线缝,掉了扣子,但给的钱却很多。 刘小青随母亲走进时家的小院,是在七天后的一个下午。是老家人时福来请的,说是家中有些帷帘需要缝缀,不便拿到街上来,请她们母女俩上门去。 当母女俩走进小院时,都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竟与者家的院子酷似,连花草的品种和位置也如出一辙。杜鹃花是白色的那种,蝴蝶花浅蓝如梦,桃花、李花虽已落尽,新叶却是很翠嫩的,兰草的叶修长而飘曳……。在这一刻,刘小青心上积郁的愁怨一扫而空,所有羁旅在外的慌惶消逝一净,她有了一种回家的情怀。 “这院子真好。”刘小青说。 “和我妈生前的格局一个样子,是我和时福一起侍弄的。”时梦宽说。 时福把一些帷帘搬到客厅里。 时梦宽说:“在这里吃吃饭,好吗?” “只是太叨扰了。”母女俩很感动地说。 “假如……你们不嫌弃的话,想请你们帮忙料理家务,住在这里,吃在这里,每月工钱照付,大娘年纪大了,这位妹妹还小,不便在街上做活计的,不知意下如何?” 刘小青几乎发出一声欢呼:“那当然好。” 母亲说:“时公子,我们非亲非故……” “以后,我叫你刘妈吧,你不必客气。我们家还算个书香门第,清白无暇,你们尽可放心。” 母女俩便住到了时家。安排在后院的一套宽敞素洁的房间里,所用家具、被褥,日用杂什皆备。家务事也没什么可做,无非帮着老家人时福做做饭,洗洗衣服,再就是锄锄园子,侍弄花草。时梦宽早晚两次来向刘妈请安,温驯如子。 刘小青又归还那个失而复得的情境,整天地在小院中徜徉,看花开花落,听莺声鹏语,将许多的古人诗词思来忆去。也常坐在花荫下纳鞋底做鞋帮,鞋样是照着时梦宽踩在泥地上的脚印描的。而在晚上,刘小青常会在园子里走一圈后,轻步踱到前厅,望几眼时梦宽秉烛读书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心里便发出许多绮丽的幻觉,痴迷如醉。 时朴之,字弃尘,弱冠中秀才,天资聪颖,诗文俱妙,倚马可待,琴酒献酬,倾失宿彦。后入湘军,升任营官,以文弱而治军务屡屡奏捷,又军令严明,上卒争先,莫敢不服。尝下令营中:一人积银十两者,斩!所有月饷及赏银尽交粮台,每月遣人分送其家,取书回,上下皆感铭。金陵破,遂返故里,绝意仕途,以诗酒为乐。与知县黄某有隙,尝于杯盏间锐意相讽,颇快人心。又几年,某夜酒后经雨湖,被刺杀于荷塘边,人疑其为会党中人。其子方五岁也。 鲁小冰翻覆不止的臆想,让她进入一个叙述角色两难的境地。她有时是鲁小冰,一个清醒的旁观者,目睹着一个故事的发生、行进和结局,却无法进入这个故事,以便向故事中的人物提供她所明察的内情。她更多的时候,是与刘小青融为一体,体验一个少女的憧憬、期待和渴求,那种沉宏的幸福感,使她的浪漫的情怀一如脱缰的野马,无法控制。 鲁小冰越来越清晰地看到时梦宽正在回溯到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在为自己营造一种母爱的氛围,而自己则成为一个孩子,他为此而激动不已。他将生母箱柜中从未穿过的崭新的服装,送与刘妈和刘小青,并在不同的场合说起他对生母的所有细节的赞叹与倾慕。 “我妈妈顶喜欢白杜鹃、蝴蝶兰、桃花、李花,最不喜欢的是荷花,因为我爹被人杀死在荷塘边,第二天早晨,我妈妈看见荷叶上的露珠染着血,便晕了过去。” “我妈妈很喜欢李清照的词,她说那是最体现女人本色的作品。” “我妈妈喜欢听京戏,她百看不厌的剧目是《击鼓骂曹》、《三娘子》、《借东风》。她会在闲暇时哼上一段,那声音好听极了。” 时梦宽叙述这一切时,眼光十分温柔地停留在刘妈妈的身上。刘妈穿着时梦宽生母的衣服,大小尺寸无不合体,加上酷肖的脸相,与微笑着聆听的神情,许多次他差点要喊出一声响亮的“妈”来。而偶尔一瞥与刘妈很是相像的刘小青,便确认她是自己的同胞妹妹了。 这使刘妈和刘小青产生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从内心深处生发的感激之情,便加倍地化作对时梦宽的关怀,问寒嘘暖,细致入微。刘妈既要明白自己女佣的身份,又要努力仿效时梦宽的生母的种种生活形态,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亲。她当然不敢造次他说出将女儿嫁给时梦宽,她在等待机会。刘小青先是产生对小院的眷恋,尔后便将一腔心事暗暗绾结在时梦宽身上,她觉得这是一段很美好的姻缘,似乎离实现这个目的并不遥远。只有鲁小冰知道这种日渐一日浓酽下去的情感,反而使刘小青的愿望距离本质的东西愈来愈远。她知道时府的经济状况正在走向恶化。时朴之生前名士气很重,慷慨大方,视钱财如粪土,死后留下的积蓄并不丰厚,一家子多年来有出无入。到时梦宽十二岁时,母病逝,由老家人时福带看小主人生活,延请老师,算计各种开支,维持着时府的尊严。时梦宽无一技之长,只是读书,但又决不肯去参加入仕的考试。现在一下子增加两口人的衣食日用,还有每月应付的工钱,老家人时福真的愁了,时梦宽浑然不觉。时福只好照实相告,时梦宽说:“急什么?那些古玩字画拿去卖吧,不过,别让刘妈她们觉察了。” 鲁小冰并不喜欢这种旁观者的角色,她经常会挣脱这种角色的困囿,直接地成为刘小青,身临其境,潜入壮阔的感情波澜。 她多么喜欢对镜理晨妆,坐在梳妆台前,面对菱花镜,一下一下地梳着乌黑的秀发,不断地变化着发型,然后用时梦宽送来的胭脂水粉淡淡地化妆,想象着时梦宽见到自己所产生的惊奇和欣喜。她开始试穿各种颜色和款式的衣服,在房里独自走来走去,为自己的美丽而倾倒。她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奇思异想,而且每一种想法都充满浓浓的诗意。她会采上一枝白杜鹃或一柄蝴蝶兰,趁时梦宽不在,悄悄走进他的书房,插在书案上的古月轩的瓷瓶里。她会摘上一把清香的茉莉花,夹在他所读的书页间。她会将自作的一首七绝或五绝,抄在梅花笺上,趁着夜色,从窗缝里塞进去,然后惊鸿一样飞回自己的卧房,心事跳得像擂鼓。 夏天来了。 很深很深的夜,风凉如水,月光皎皎。刘小青睡不着,穿着洁白的裙衫,在小院中散步,举头寻找着牵牛织女星的位置。小院静极了,迷漫着花草新鲜的气息。母亲睡了,时福睡了,时梦宽也睡了。忽然,她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来自前厅。猛一回首,时梦宽走到面前来。两人对视着,都不说话。刘小青猜测时梦宽是否会想起待月西厢的故事,是否会想起“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句子。 “梦宽哥,你还未睡?” “你不也是。” 刘小青心头有一团热热的东西漫开,她说:“我睡不着。良辰美景,转眼便是百年。” “我倒没这多闲情逸致,我想起了一个人。” 刘小青的胸口起伏不停,连呼吸声也粗重起来,她想问:“你想起谁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我有些冷。” 时梦宽走过来,挨得那么近。刘小青顿时产生渴望被时梦宽拥抱的感觉。她再一次喃喃自语:“我冷……冷。” 时梦宽说:“小青妹妹,回房歇息去吧,别着了凉。” 刘小青鼻子一酸,真想大哭一场。 她无力地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时梦宽说:“明天,你陪我去看一个人,好不好?” 刘小青回过头来,娇憨地一笑:“好。你明天叫我。” 天未亮,并不曾睡着的刘小青听到了时福的呼唤声,便答应了。点燃蜡烛,慌慌地梳头、化妆、穿衣,然后飞快地奔到小院里。时梦宽挽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一些果品水酒。他说:“吵醒你了。” 时梦宽领着刘小青走出小院,陷入漆黑的小巷里。 刘小青说“真黑,我怕。” 时梦宽说:“怕什么,来,让我牵着你。” 刘小青的手被握住了,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肌肤相亲,她感受到时梦宽手心的热力,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仿佛要将她融化。她希望这条巷子很长很长,永远没有尽头。 走出巷口,时梦宽便松开了手。 刘小青觉得心里有些空。 很快,他们来到了雨湖。空气里漫满湿淋淋的水气,荷叶、苇叶的清醇杂陈其中,一弯残月,微红。 刘小青起娇来,“你牵着我,要不,我不走了。” 时梦宽说:“好,我牵着你。” 他们来到一个荷塘边。黝黑的荷盖重重叠叠,直立于荷盖之上的荷花,如同凝重的剪影。不时从苇草丛中,滚出一串蛙声,更衬出空旷与寂静。 时梦宽放下竹篮,从里面拿出果品水酒及香烛钱纸。 时梦宽指着脚边的一块地方,正是荷塘的一个弯缺处,岸边草棵子直挺挺如剑如戟,水中荷叶特别圆特别高,静立在破晓前,纹丝不动。“我爹当年就倒在这地方。” 摆开果品水酒,点燃香烛钱纸。火光舔开夜的一角,刘小青看见时梦宽眼中并没有泪,而是燃烧着一种仇恨,脸形扭曲得极为狞厉。这种从未见过的样子,使刘小青为之震撼,并产生难以言语的崇拜。 时梦宽跪下,磕头,说:“爹,我来看你了。” 刘小青也疾速地跪下,说:“还有我。” 好一阵后,他们才站起来,凝佇在荷香和水气中。 “妈在临陶死前,曾悄悄告诉我,爹在军中就参加了哥老会,立志驱除鞑虏,光复中华。回故里后,一直在联络有志之士。对于这个姓黄的县令,一条清廷的走狗,爹对他十分鄙夷,并在一些公开的场合予以讥讽,交恶益深。而爹每次外出,总有人跟脚监视,他们一定发现了爹什么,才对他下了毒手。故我不想做官,决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否则,我对不起爹。” 时梦宽的声音低沉下来,开始向刘小青描述那个夏天的早晨,太阳刚刚出来,母亲得到父亲的消息,抱着他,在家人时福的引导下,踉踉跄跄来到这个荷塘边。虽然他只有五岁,但那个情景却刀刻般印入脑海,永世难忘。父亲横躺在荷塘边,头和身子在岸上,脚却垂在水中,胸口上是一大片血,流向荷塘的渍痕清晰可见,脚边的水红得发亮。父亲的脸色很安祥,如同睡熟。他突然看见许多碧绿的荷盖上,溅着一点一点的血,与晶莹的露珠互相辉映,在晨光中闪出奇诡的光芒。他明白了,他父亲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每年夏天,到了爹的忌日,我都来祭奠他老人家。我至今还可闻到永远不散的血腥气,还可看见荷盖上的血斑。” 时梦宽的声音很尖锐,一点一点地将夜色划破,泻出烹微的洁白的晨光。 刘小青的腮边挂着一颗浑圆的泪。 “我爹被杀的前一天,在院子里,抚着我的头说:‘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待你的母亲,你懂不懂?’我说:‘爹,我会的!我会的,你放心。’” 鲁小冰作为一个旁观者,对时梦宽的吃官仓的动机有了新的认识。他想通过这种形式,表达他对官府积存已久的反抗,或者可以说是他父亲某种信仰和言行延伸的轨迹。另一方面,出于对母亲深切的怀念和爱戴,以及关于五岁时所发出的誓言的承诺。他还来不及长大成人,以便好好地侍奉母亲,而母亲却在他十二岁时撒手而去,他把许多的遗憾通过酷似其生母的刘妈来予以弥补,在心理上他认同了刘妈就是自己的母亲。在家境日益困窘时,他希望通过吃官仓以示对官府的反感,并因此而获得一张终身享用的米券,以转赠刘妈和刘小青,让他们有一份活命的口粮。此中的逻辑性既荒诞又合乎情理。 太阳升起来了,很红,很亮。 刘小青看见一塘硕圆的荷盖上,泼洒着鲜红的血水,浓重的血腥气熏得她闭住了眼睛。 为时梦宽正骨、打夹板后,即备车归家。梦宽遂由同来者披红挂彩,以门板异之游街,万人空巷,莫不赞英雄年少。 是夜,县宰黄某被刺杀于公衙,利刃洞穿胸口,身横于几案,而双足垂于地,与朴之遭难之状何异!吾闻讯乃为第二日之午后也。 鲁小冰在接触这份史料时,不禁疑窦丛生。其时正当子夜,春寒料峭,历史研究所静寂无人,只有她还枯坐在湘军史料室里,一灯独亮,到处飘动着潮湿的气息,发黄的线装书摊满了书案,历史显得阴森可怖。窗外正下着雨,院子里的树木黑黝黝的,如鬼如魅,发出簌簌的有如咬牙切齿的声音。 鲁小冰再一次读这份史料后,立刻断定刺杀县宰黄某的杀手不是别人,正是神医金振声。其一是他在《正骨余墨》中的寥寥数语中,竟能将县宰的死状写得如此准确,非“闻讯”所能做到,俨然是亲睹亲历;其二,这个刺杀事件,显然离不开为老友时朴之报仇的动机,时朴之遭难后的状态他并不曾见到,当时在场的只有时朴之的妻子、儿子和时福,他肯定是后来听时府人说的,所以在刺杀县宰后,再将其摆成那样一个姿势,其目的是对敌人的一种慰藉;其三,金振声在写下“是夜……而双足垂于地”一段话后,下意识地补上“吾闻讯乃为第二日午后也”,分明是在掩饰一种慌乱的情绪。 那么,金振声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日子刺杀县宰黄某呢? 鲁小冰苦苦思索起来,她有了一种福尔摩斯式的清醒。从表面现象看来,这次刺杀事件太离奇,如果要为老友报仇,为何一等就是十三年?完全可以想象,在漫长的等待中,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这笔血债,唯一的解释是时梦宽吃官仓的举动震撼了他,训示了他。在旧债未清,而又目睹时梦宽血肉模糊的双腿,使他觉得再没有等待的必要了,该旧债新账一块儿清理了,否则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下的老友?!同时,时梦宽身负重伤,行动艰难,便让人不会因县宰被杀而怀疑到他身上,事情成功与否,都与时梦宽无关。 鲁小冰兴奋起来,蓦地站起,踱到窗前,双目如电,穿透着沉重的夜色。她在寻找1884年初春的那个夜晚,寻找一个穿着玄色的夜行服,怀揣利刃,行走如风的蒙面人。 更夫的梆声和锣声沉重的响过,灯笼淡薄的光在麻石路面散漫地流动,那个疲惫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鲁小冰看见一条黑影,在街檐下闪过,脚步短捷得没有半丝声响。面被蒙住,只有双眼灼亮,警觉而深邃。她不禁赞叹一声:“好功夫!” 蒙面人穿街走巷,不一会儿就来到县衙的高墙边,他四下里望望,然后身子微蹲,运上一股气,身子猛地往上一蹿,轻飘飘便落在屋脊上。他俯下身子,细细地观察了一阵,发现后院的一间厅堂里还高燃一支蜡烛,县宰黄某正在奋笔疾书什么,身边无人,纸窗微开。 蒙面人飞下屋脊,落到院中,蹑步前行,手握一把牛耳尖刀,逼到窗前。又听了听周围的动静,遂推开窗扇,纵身而入,一直走到案前,县宰犹未觉察。 蒙面人发现他在写一张密报,称时梦宽为乱党时朴之之子,久怀异志,乞请捕杀之。 蒙面人一把抓过那张密报,在烛焰上点燃,厅堂蓦地亮了许多。 县宰惊起,想呼喊什么,但蒙面人的尖刀已扼在喉下。 “你是谁?” “我是时朴之的好友。” 蒙面人说毕,取下面纱。 “金振声,原来你也是乱党。” “正是。” “我劝你悬崖勒马,不要一意孤行。” 金振声笑了笑:“我都快满一个花甲了,好歹都是一个死,岂能饶你。” 说毕一刀捅向县宰的胸口,捅得又狠又深,抽出刀来,血迸出数尺高。尔后,将尸首置于几案,使双脚下垂于地,吹熄蜡烛,风也似地飘飞出来…… 金振声疾行至雨湖的荷塘边,佇立良久,说:“朴之兄,我了却一桩心事了。”然后寻个荒僻处,将沾血的夜行服和尖刀埋了,悄无声息地回到家中,竟无人觉察。 鲁小冰为能知晓这样大的一个秘密而自矜。浩如烟海的史迹中,又深埋着多少这样的秘密呢? 她相信第二天上午,金振声是去过时府的,他不能不把这件事告诉时梦宽。 那个上午,半阴半晴,时府的门紧闭。刘妈在灶屋里熬着药,药罐子搁在红红的灶火上,乳白色的带着药味的气体飘袅着。刘妈的眼圈红红的,她不明白时梦宽为什么要去吃官仓,以致受这样大的苦。老家人时福,雇了一辆车,去天字仓领取米粮去了。院子里静静的,花不动,叶不摇,仿佛都在为它们的主人担忧着。 刘小青含着泪,坐在时梦宽的卧榻边。 日光从窗口映进来,衬得时梦宽的脸苍白如纸。他斜靠在床头,微闭着眼,仿佛沉入一个久远的梦中。 刘小青充满爱意地望着时梦宽,她似乎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但一时又噎住说不出来。 鲁小冰的心尖剧痛起来。她开始催促刘小青:你怎么不跟他说说话呢?这屋里的气氛太沉重太滞闷了。 刘小青终于说话了:“梦宽哥哥,你要睡了吗?” 时梦宽睁开眼,说:“没有,我在想……” “想什么?” “也没想什么。” “腿还痛吗?” “不痛。” “你骗人。” “真的不痛。我好高兴。” “要是成了一个跛子,看你还高兴不高兴?” 时梦宽笑了笑:“我会更高兴的。” 鲁小冰明白时梦宽这句话的内涵,只是刘小青不明白。刘小青想说的一句话是:“你成了跛子,我来侍候你。”但她一块脸憋得通红,卡在喉咙管,吐不出来。 这时刘妈进来了,端着一碗药汁,放在床榻边的茶几上,关切地问:“梦宽,好些了吗?” 时梦宽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不要紧的,妈。” 刘妈的脸色顿时舒展开来,望了女儿一眼,说:“等药凉了,喂给你梦宽哥吃,喂时先自己试试,别烫了你梦宽哥。” 刘小青羞羞的应了一声。她很敏感地发现时梦宽在叫她妈的时候,省略了一个“刘”字,她为此浮想联翩。 只有鲁小冰知道这种省略意味着什么。她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了那个悲剧性的结局。 刘小青抖抖索索给时梦宽喂完了药。 就在这时候,金振声提着药箱,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 刘小青慌忙站起来让座。 金振声对刘小青说:“我想给梦宽再看看伤。” 刘小青不好意思地避到门外。 门紧紧地关上了。 这使刘小青有些不高兴了,无非看看腿上的伤,关什么门呢?她听见房里金振声和时梦宽压嗓在说话,并不是看伤!她悄悄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起来,声音太小,听不甚清楚,断断续续,有些字眼落到她心上:杀了……黄知县……报仇……胸口的血……。 金振声停止了捏拿,坐好,百思不得其解。 时福打来了一盆水,端着让金振声净手,再递过毛巾,金振声揩了揩脸。 不一会,弯脚雕花小茶几搬来了,摆上一杯香茶。刘小青将新摘的批粑洗好,搁在一只洁白的细瓷盆里,放在茶几中央。“金伯伯,请。” 金振声看着洁白的瓷盆,看着金黄硕圆的枇粑,串在褐紫的枝茎上,俨然是一幅写意时鲜图。良久,才伸出手去摘下一颗,剥开皮,细细地品嚼起来。 刘小青也摘下一颗,剥开皮,递给时梦宽。 金振声心想:这是多好的一对。便笑了笑:“梦宽,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呀。” 时梦宽没有作声。 刘小青羞得低下了头。 金振声哈哈大笑起来。 笑毕,说:“梦宽,我得治好你的腿,新郎官总不能是个跛子啊。” 从这一天起,刘小青开始细心地观察起时梦宽来,心里常念叨他这腿怎么回事呢?她听时福说过,金振声的医术出神入化、怎么独独治不好时梦宽的伤呢?她在某一天早晨,去时梦宽卧室中为他折叠被褥时,发现床边余留着几点药渣,问:“梦宽哥,绷带是不是松了?”时梦宽慌乱地说:“没有哇,好好的,你看。”边说边绾起裤管。 绷带松松垮垮,似刚刚匆匆扎好。而昨天她亲眼见金振声力他换药后,扎得井井有条,不似这模样。 这天夜里,刘小青蹑手蹑脚潜至时梦宽卧室的窗前,用舌尖在窗纸上舔出一个洞。她看见时梦宽褪去长裤,然后,把左腿上的绷带层层解开,再小心地晾在床边的几案上,然后吹灯睡去。 刘小青明白了他左腿不愈的原由。但她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决定将此事告诉金振声。 鲁小冰立即预感到金振声难言的愤怒和痛苦,他们双方都得把这件事的头绪理清,以便达成一种默契。 金振声打发人用马车把时梦宽接到家中,将家人摒退,两人端坐在宽敞明亮的诊室之中,浓重的药味刺激得时梦宽的鼻翼不停地翕动。 “梦宽侄,我不能不和你谈了。对你左腿的迟迟不愈,竟落到骨头变形,我早有怀疑。你这样做,无非多得一张终身米券,而我却会毁一世名声,遭人议谤。” 时梦宽蓦地离座,跪倒在地,双眼噙满了泪水,然后说:“金伯伯,你是我父亲的挚友,你为我治伤,”然后,两人放肆地笑起来。 刘小青忍不住拍拍门,问:“金伯伯,伤看好了吗?” 房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吾与金振声,同为杏林中人,吾诊病,彼治伤。金振声承袭祖业,自小勤勉好学,博识多闻,又曾随名师研学武艺,于正骨接骨一道独领风骚,经其治绝少有留下残症者。对里巷引车卖浆之属,恤其养家糊口之艰难,凡求医者,邀之即去,且赠送药物,分文不取。历年之吃官仓者,由官府聘其调治,尔后皆行走如正常。独光绪十年(注:1884年),有时梦宽吃官仓断残双腿,经治数月,犹微跛,殊不可解。 金振声每隔二三日,必提着那只藤编的药箱来给时梦宽看伤。或在时梦宽的卧室里,或在小院子的花荫下。时梦宽经过这许多日子的治疗,竟可以拄着双拐,缓缓移步到小院子里,坐在时福为他备好的一把织着好看花纹的旧藤椅上,披一身清风日影,蓄两眼红花绿叶。 鲁小冰发现金振声的目光里,积存着越来越多的忧虑,他不懂时梦宽的双腿,为什么右腿好得很快,而左腿却收效迟缓,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医术产生了疑问。他自忖,为任何人治伤他都竭尽其力,从不敢有半点懈怠,何况是老友的儿子?从为时梦宽正骨、打夹板,到以后的每一次换药,应该是没有失误的,可为什么出现这种后果。 此刻,金振声坐在时梦宽的旁边。时梦宽显得有些拘束不安,他说:“金伯伯,这些日子太麻烦了,我十分感激。” 金振声摇摇头:“不,不。我是不是老了治伤不行了?你两条腿,同时正的骨,同时敷的药,怎么会一好一差呢?” “不。两条腿都好得很快。即使稍留一点瘸破,又有什么关系。” 鲁小冰知道在金振声暗下力气的捏拿中,时梦宽痛彻肝肠,而他却强忍着,其用心良苦。 时梦宽忽然对站在身边的时福和刘小青说:“去打盆水来,让金伯伯净手,再去摘些新鲜的枇杷来,让金伯伯尝尝。” 鲁小冰松了一口气。为我报仇,可以说是恩重如山,岂敢有意诋毁你的大名。” “那是为什么,你难道愿意变成一个跛子。” “愿意。虽说是为了再得到一张终身米券更重要的并不在此。你知道,我五岁丧父,十二岁丧母,作为人之子总觉得有一种内疚之情,我不能侍奉他们,是不是我的命太硬?后偶遇刘妈,觉得刘妈与母亲的形像酷似,又处在窘迫之中,便将他们领回家来,一年之中,视同生母,努力奉养,以尽人子之责。但家况日衰,虽可暂时敷衍,毕竟不是长远之计。又老家人时福,在我家数十年,终身不娶,对我百般照看,如同生父,怎能让他再受饥寒之苦。” 金振声说:“假若是缺少费用,我可以援赠,何必如此!” “我知道金伯伯的为人,假如我开口相求,你自会慷慨解囊。但是,自长大成人,我一直思念秉承父志,以驱除鞑虏为己任,欲出外联络各方志士,以图一逞。先前所不言者为老家人时福,后来所不言者为刘妈母女,我必须安顿好他们,让他们终身不愁。便以吃官仓为始,一表自己与官府不合作的态度;二看自己可否能承此苦难,将来或有大用;三可得两份终身米券;四以微残,或说自虐,作为人子对父母过早去世的谢罪。待伤稍愈,小侄将浪迹江湖,改名换姓,以不致事发而连累时福及刘妈母女,请为小侄守密。” 转眼到了初秋,时梦宽的伤是好了,但左腿变形,走路微跛。刘小青见到他走路微斜的身影,心情十分复杂,同时,有一种归属感越来越强烈地折磨着她,她会无端地生母亲的气,但一见到时梦宽又喜笑颜开,欢欣雀跃。刘妈在背地里,会有意无意地对时福说:“小青该寻个人家了。”时福便说:“还寻什么,就在眼前,只是不知道小青看不看得上少主人,他跛了一条腿哩。”刘妈说:“那有什么。”时福便高兴得不得了。 鲁小冰清楚地看到事情的激变是在一个深夜,她想去阻止刘小青,刘小青已闪到时梦宽的门前,并轻轻叩响了门。 刘小青手提绣花鞋,只穿着袜子,一路无声地走来,粉红色的袜子浸在如水的月光里,十分动人。 刘小青闪进去,带关了门,把月光赶出去。 就在这一刻,时梦宽极快捷地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火光一闪一闪,漫出一片红晕。 时梦宽问:“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他的声音很冷很硬,脸色如生铁,很肃穆。 “梦宽哥,我……喜欢你。” 说毕,丢掉手中的绣花鞋,一头扑进时梦宽的怀里,时梦宽趔趄了一下,没站稳倒在床上。刘小青伏在他的身上,说:“我要一辈子侍奉你。”她轻轻地啜泣起来。 时梦宽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如一段枯木,一块石板。 又过了一阵,时梦宽说:“小青妹妹,你不懂得我。” “我懂,我懂,你使我重新有了一个家,我要成为你的人。” 时梦宽摇摇头,说“你起来,你坐好,听我说几句话。” 刘小青很不情愿地坐到一张椅子上,她为时梦宽的气势所震慑,一腔柔情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再也流不动了。 时梦宽也坐起来,开始了他漫长的叙说,缓缓的。 刘小青边听边轻声地哭。 三更后,时梦宽说完了,显得很疲倦。 刘小青说:“我会守你一辈子的。无论你在何方,我都会想着你。”说完,刘小青理好云鬓,穿好绣花鞋,掩着脸跑出去。 下露了。所有的枝叶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泪。 第二天上午,时府张灯结彩,洋溢着一派喜气。 刘妈坐在一把红木太师椅上。 时梦宽三跪九拜,认刘妈为娘。又与刘小青对拜,成为兄妹。刘小青的眼里泪痕犹在。她在心里说:“梦宽哥,今世为兄妹,但愿来生为夫妻。” 时福站在一边,大惑不解。 几天后,时梦宽和时福单独长谈了一次。 交出米券,请其将古玩尽卖,再将钱存入钱庄,月取其息作日常补助。 在某一夜晚,时梦宽突然失踪了。 吾与萍、浏、醴一带会党人物多有交往焉。尝识哥老会中一左足微跛者,姓吴,名坚诚,颇儒雅,善词章,出入险境,绝无难色,为同党所重。会党中有因刺杀清廷显贵而罹难者,吴闻讯恸哭不已,并奋笔书七绝二首,以浇胸中块垒。其一云:前驱后继待阿谁,埋骨芳立自古悲。遥忆去年今日事,江亭乘醉剑双飞。其二云:雄演光芒百丈扬,湘南民气一时张。忠魂壮我无边胆,手舞长缨缚虎狼。光绪三十二年(注:1906年),萍、浏、醴高擎义帜,各会党竞相响应,声势赫赫,后败于湘、鄂、赣、苏几省清军之合力征剿。闻吴坚诚负伤被执,斩首于阵前。 鲁小冰再一次走进家的小院,岁月如风,十几年过去了。 她曾目睹了时梦宽(化名吴坚诚)临刑前的情景,一身是血,但脸色却十分平静,似乎这一天他已等待许久了。他倔犟地不肯跪下,刽子手把他压下去,他又挣扎着站起来,而且站得很坚挺正直,那条微跛的左腿居然让人看不出来。在屠刀举起时,他亲切地眼望苍穹,说:“爹,妈,儿来看你们了。” 刀起头落,嘴角竟浮起一丝冷冷的笑。 鲁小冰走进这座小院,正是初春,一切恍如往昔。桃花、李花刚刚谢去,一地的红红白白。杜鹃花举着白色的花朵和花苞,蝴蝶花带着浅蓝的微笑,兰草的叶子纷披着修长的韵致……。她叹息一声:时间对花草并不起作用,它以轮回的死与生来对抗永恒的时间,以永恒对抗永恒。 她知道时梦宽早已不在,老家人时福也在几年前溢然长逝,小院里只剩下刘妈和刘小青。作为一个旁观者,她有一种欲望,将时梦宽牺牲的消息告诉她们。这个故事该结束了。 她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了,便蹑步前行,透过树隙,她看见刘妈和刘小青坐在那株枇杷树下,纳着鞋底。鞋底很长,是男人的。刘妈已经老了,鬓发间霜痕点点,脸上满是皱纹。刘小青也“老”了,这种“老”体现在她的目光里,茫茫然,昏昏然;脸色憔悴,苍白中饱含无限酸楚。 “妈,昨晚我见到梦宽哥了。” 刘妈抬起头来,说:“在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吗?” “在这棵枇杷树下,树上结满了枇杷,好大好大一个,金黄金黄的,他说他想吃枇杷,我要了他一只木拐子,打了好几串下来。我拾起来,飞快地洗好,盛在一只白瓷盆里,端到他面前。他说你替我剥皮吧,我就一手端盆子,一手拿起一颗枇杷,用牙齿一点点把皮咬掉,再喂到他口里,他说好吃极了。” “以后呢?” “他说,小青妹妹,你是捷才,你作一首诗以记其事吧。我就想呀想呀,硬只想出了一句:齿咬枇杷送君尝。他说好,不必成篇,有这一句足够了。” “再后来呢?”刘妈又问。 “再后来,他说他要走了,一眨眼就不见了。我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醒了。” “梦宽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当然。我就不相信等不回梦宽哥。” “那是的。你给他做了这么多的鞋子,还做了好多的诗,他回来看见,不晓得会有多高兴。” 刘小青的脸上泛起一抹淡红,再不说话,沉浸到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痴痴的,让人心痛,也让人爱怜。 鲁小冰能对她们说什么。 等待是一种十分美好的情境,这个过程也许很长很长,但希望总在微茫中闪光,等待的人会在遥望这束闪光走向生命的终结,而使痛苦变得轻如鸿毛。 鲁小冰说:我不会告诉你们关于时梦宽已不在人世的消息。 她悄悄地离开小院,井轻轻地带拢院门。 她挣扎着从历史中走出来,回到“现在”。 历史研究所老所长在阅读鲁小冰的这份《吃官仓考》时,正当子夜,万籁俱寂。这个题目就让他很不高兴,一份资料性的东西,能使用这个题目吗?待到耐着性子把这份资料看完,老所长气得脸都歪了,全身抖颤如风中之叶,太阳穴突突地猛跳。他仿佛当着鲁小冰的面,大声叱责起来:“你是怎么搞历史研究的,亏得你还读了几年大学,资料散乱不说,还加上如此荒唐的臆想,简直是对历史的亵渎。你应该去写小说,当小说家,你永远成不了一个历史学家!” 老所长抓起一支毛笔,在红墨水瓶里使劲蘸了蘸。他决定在篇首打一个大大的“×”,署上自己的名字,明天掷给鲁小冰,让她重新汇编资料,以诫旁人。 当他写下一斜竖,准备再提起笔,再写下相交的另一斜竖时,头一阵晕眩,胸口滞闷,连笔都提不起了,身子一歪,笔尖正停在斜竖的尾端,随着身子的歪斜笔尖顺带往上一挑.一个大大的红“√”鲜明夺目。 老所长倒下了。 夜深无人。直到第二天上班时,才发现身子已经冰凉的老所长。他死在坚守历史的阵地上,令活着的人景仰不已。 老所长的绝笔,是批在鲁小冰《吃官仓考》篇首的那个鲜红的“√”。 那是一种殊荣,所里的人很少有人在被审视论文或资料时,被如此坚定而无任何异议地打上一个“√”。这种肯定,空前绝后——者所长死了,再不能为别人打上这样的“√”了。 鲁小冰心如刀绞。她觉得老所长真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为历史他如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但她困惑的是她那篇《吃官仓考》,竟会得到老所长的赏识。 她希望能索回这篇臆想多于史证的文章。 但湘军史料室的负责人,一边用手抖着这篇文章,一边很赞叹地说:“这是一篇经老所长肯定的好东西,必须存档造表,对于后人是有用的。这就叫历史。” 鲁小冰觉得很悲哀。 历史,就是这种随意性所构成的么? 不久,她调离了历史研究所,到影视公司当公关小姐。 她说她真正对历史产生了厌恶。 她希望远远地逃离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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