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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许有一百岁了,也许更老一些。当我坐在墙根边,细数我经历的日子时,头顶上的阳光是那么温暖;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远了,可我仍然能够察觉天空中飞鸟的方向,它们叫什么名字,我甚至能够说出它们的父母住在哪里,我也还记得它们称之为祖先的那些快乐之子的往事。 我坐在这里,对面小河里那些小鱼儿们都知道我还在人世,那只脱落了一只大钳子的青皮螃蟹,一整个上午都在吐出水泡;因为还要晴一段日子,泥鳅们安静地趴在水底,它们的小胡须都朝向我要去的方向,它们知道下雨那天,我就要走了。 我闻着春天的气息,露水从草叶上蒸腾起来,路过我时,我仿佛回到了小孩子时代,我的心又开始湿润起来,我还有一颗嫩草一样的心。 当我微笑着对身边的蜻蜓说,我年幼的时候也跟它一样快乐时,它轻盈地在我耳朵上扇动着翅膀。我虽然老了,但并不讨人厌,这只红蜻蜓在我左耳上晒热后,来到右肩的阴凉处,它一上午都没有离开我。我知道它爱我,尽管我听不见它说什么,可我还是听到它的泪滴在耳廓上落下,就像冰雹掉在油布雨伞那样;它一双大眼睛都红了,这只蜻蜓可能刚从泥土那里来,它天真的举动感动着我,它是我最后的伙伴。 我像作家或者一个诗人那样,追忆我的似水年华,这本书可能没有什么人生经验,也不打算将那些微不足道的、现在看来简直不值一提的个人痛苦,当做书中的主要题材。我想我们生而为人,不是为痛苦而来,但在我们的中年阶段,这些又似乎无法避开,在这种意义上,这本书是献给孩子和老人们的。它尽可能地浅直、平易和轻逸,我希望人们像我和这本书一样快乐。 我这样说时,小河里的清水就更澄澈了。 水蛇 我可能是个胆小的孩子,在与水蛇有关的事物上开始了童年,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特征。 我和舅舅站在渣滓河清澈的流水里,他弯着腰将一条漆黑的水蛇从石头下面掏出来,我们好像被它的名字吓倒了。那是一条温顺的小东西。 “它不咬人。” “它的妈妈还没有教过它呢。” 我发现它长着一双人一样的眼睛,光秃秃的脑袋也跟婴儿圆圆的光头差不多。舅舅把它扔了出去,就没有再管它,我们向上游走去。我们的裤管一直卷到大腿上面,手里面拎着布鞋。水中的砂粒让我们都感到很舒服。舅舅以为我把水蛇忘记了,他在前面指着水中的一根树枝:“蛇!”我说:“不在那儿,在你腿边上。”他才真正吓了一跳。 那条水蛇还真的跟来了,也许它还不知道我们是人,它也许是一条贪玩的小家伙。 但是,它太凉了。如果不是在夏天,我们肯定不会那么喜欢它的。它的舌头也太窄了,肯定尝不出桃子的甜味,舅舅将咬了一口的桃子送到它嘴边,我们教了半天,它终于懂了,它尝了一口,它不会说话,我们始终不明白它是如何对滋味进行判断的。我和舅舅争论了一会儿,看见水蛇似乎在聆听我们说话。我们看水蛇是好的,就把它带了回去。 外公背着响器从外面回来,他倾听了我们的陈述,也认为水蛇是好的,就将蛇的好坏分开,叫我们离坏蛇远一点。那时候我并不了解上帝把光与暗分开之前,也是因为他认为光是好的,而且光是上帝要来的,我想水蛇也许是我们要来的,我和舅舅在下河之前,外婆叮嘱过:“不要摸石笼,有水蛇。” 水蛇的征兆,其实是在外婆无心时道破的。这好像与我的一生并没有多大关系,虽然后来水蛇也曾多次重现过,那也只是纯粹的自然现象。水蛇是好的,它曾在寂静的水面上划过一道黑痕,将密不透风的水面分开,它向哪儿游去,哪儿就会发生人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它的嘴比人的嘴长得紧多了,也更为隐蔽。舅舅爱音乐,因此他可能会想到,水蛇要是会唱歌该多好。但是,它不会开口。它的这个种族选择了缄默的方式,就像有人说,人类只在欺骗时才使用语言,它们对此也许认识得更深。 渣滓河的水几百年没变过,外公说他小的时候就在那里洗脸,母亲六岁起就开始在河边采野芹,那条水蛇现在仍然还在石头下面等着,我的头发全白了,它还是黑的。 我似乎能够感觉得出它的道路。 水蛇是我发现的惟一与人类近似的无言生物,但我现在想通了,它不说话是因为它在沉思和回忆。 峭壁 我和父亲来到长冲,半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干净。他笑嘻嘻地望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心里想我是他的儿子。雪化了,父亲有可能从雪上看到了时间显形时留下的痕迹,他笑容里总是带着一丝可以察见的忧郁。他老了,我还在成长;有一天,他去世了,我还留在人间。父亲用沉默的方式表达他的爱,我了解这种爱有多深;他珍惜他的儿子,我见过他眼圈发红的时候,他是男人,就像这堵峭壁一样,他希望我是他身上的一株植物。 父亲把斧头磨白了,银色的光芒在他的指令下,在空中闪烁,我在一旁玩耍。 我知道自己长大以后,也会像父亲那样舞动利斧,也会将一棵大树砍倒,木屑翻飞,听见一声巨响,然后直起腰来,望着自己脚下躺倒的挺直的树干,不由自主地表达内心的傲慢与喜悦。在父亲身旁,我暗自想象着将来,我想象着自己将拥有一双大手,穿很大的衣服,在雪地上踩出硕大无比的脚迹…… 树被伐倒了,顶端的鸟巢跟着轰然倒塌,三两片羽毛飘落,飞翔也同时出现。躺倒在地上的树,一点儿都不难看,假如有一只蝴蝶落上去,一点儿都不会影响美观。银白色的大叶枫树,它芳香的树皮上长着一只只眼睛,那么美,像一个安静的女孩儿惊魂甫定时一样,那么令人心驰神伤。 父亲说那是愈合了的伤口,他说它们是成长的代价。 我们在山上等着太阳的到来,父亲让我站到上方,离他远一些,我以为阳光就在他身后的山顶上,我爬上了峭壁,父亲发现我时,他的笑容我至今记得。他是个得意的父亲。 等我终究没能与阳光照面,下到与他平行的一棵歪脖子松树上坐着时,他向我走过来。 “我们可能要交好运了。”父亲举着一朵指甲盖大的黄花儿,递给我,“你闻闻,香得很。”他告诉我,在三九天遇上红运花是好事儿。我把这朵花带回去给了母亲。她把花插在头发上,那天晚上,我发觉,灯光要比往常亮多了。 我和父亲扛着枫树下山时,歇了三次,当我回头看见我们刚刚还在那上面的险峻峭壁时,我对父亲说,如果我先看到峭壁这样陡峻,就可能不会往上爬了。他没说什么,还是那样一成不变地对我笑着。 从深远的心底里笑出来,这就是我的父亲。 小爷的油坊 拐过底树岩的山嘴,只要走过那一排七棵大叶榉树的第二棵时,就能看见油坊三间茅屋,小爷起居的那间瓦房是后来加上去的,在东头,显得有些矮小。 我每个星期六从初级中学按时回来,中午都在他这里吃中饭,小爷准备好饭菜后,他就坐在门槛上等着我。当我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后,他从来都是一直看着我怎样穿过田埂,从他的那口水井旁绕过来,当我走近时,小爷也时常是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门外,迎我进屋。 他一个人住在油坊,他是我祖父的亲弟弟,我爱他胜过祖父,因为他也许比祖父更善于表达些,所以我跟他更亲。小爷把他哥哥一家人看做自己的亲人,他心里一刻都没怀疑过,他的真心赢得了我们全家人的尊敬和爱戴,他让我们感到自己也是他的后代。 小爷去世三年之后,我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悲伤地发现他永远离开了我们。 他葬在我家菜园地里,这多少给我一种错觉,感到他住得离我们一家人更近了。可是,在那一次,我再次重蹈我上初中时常走的那条路,翻过底树岩小岭包,我突然看见小爷的油坊大门紧闭着,阳光照射着那两扇剥蚀得白生生的松木门,顿时让我幡然醒悟。 我知道小爷抬回家了,也早已住进了土里,但我的内心还是希望能够在记忆中,将他找回,因为在那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他的形象,他对我笑着,洁白的牙齿露出来,他还喊了我一声。 河水哗哗地流着,几棵老榉树还是那样站在那里,田里的紫云英上,蜜蜂也仍然和往常一样轰响着,当我走过水井时,那里的水也没有因为没有人挑走而漫出来,但是,我到了油坊门前,我看见了檐上丛生的青草已经老了,门槛上没有坐着一个干巴老头儿,那上面只有一只黝黑的蝴蝶……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一刻,望着连风声都没有栖止的白松木门槛,我才猛然意识到,我永远失去了他!他正在向我的记忆深处走去。 时光会让他成为我的怀念。我也知道爱这时只是噙在眼眶里的一滴泪水。那时,当我还能拉着他的手,在山坡上采摘他亲手种下的嫩南瓜时,我对他爱得太少了。 我也永远失去了他掌上的童年。 我在小爷生前堆放干柴的地上坐下来,望着经他的手磨细了的门鼻子,望着关上的他不再会碰一下的两扇木门,我问当地的知情人,屋子里的石碾、油榨,我小爷的两担木桶,他的床和那只拐杖是否还在里面,回答说没有人动他的东西,我相信了,我朝那个老者叩了头。是他每年定期为茅屋翻修,才使这几间旧屋子保存完好。他是小爷生前的朋友,朋友中的一个死了,可他们的友谊还在。 “你小爷疼你疼得跟命一样……”他说这句话时,我小爷恐怕又回到了屋里,他在里面咳嗽了一声,他知道我回来了,他的灵魂一下子使眼前的一切温暖起来。 我沉浸在想念与幻觉当中,老者离开时,没有惊动我。我回味他的话,我想他说得对,我是小爷的命,惭愧的是,我早年却一直不知道这些。 油坊里特殊的油香味飘出来,我小爷的白布褂子在我面前的竹竿上晃动着,他再也不会将它收进去。他留下了这几间空荡荡的孤独的房子,留下了寂静的菜地,以及眼前不再亲切的砂粒、车前草和渐渐变得无关紧要的道路。 会说话的八哥 我们在野樱桃树上吃饱了下来,将采到筐里的熟透了的樱桃分给两条黄牛吃。这时,牛背上那只八哥说话了,“好吃。”它说。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它的声音娇嫩而婉转。我们好像并不吃惊。和我一道放牛的表弟,将几颗樱桃放在手心上,送到八哥面前,它飞起来,落到旁边的一棵柳树上。 “下来,好八哥。” 八哥听到叫它,在树枝上高兴地跳了两下。“好吃。”它点着头,踩落了一片黄叶。 眼看黄牛把樱桃吃光了,表弟从牛嘴中抢了几粒出来。他小心地将几粒宝石一样的红樱桃,放到那棵柳树的树根上。他担心八哥看不见,就找了一块平石板,将樱桃重新拾起,在石板上摆了个圆形。 那两头牛吃完了所有的樱桃,它们的嘴唇还在筐底上舔吻着,将焦黄的篾丝舔得湿漉漉的。 在这期间,两条相依为命的牲口,相互礼让着,虽然从它们的两只眼睛能够明显看出,它们是那么嘴馋,以至于涎液四溢,可是,它们还是克制了自己。当两条牛角稍稍碰到一起时,它们的身体就自动分开。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懂事儿的两个畜牲,其中一条尽忠职守,一直到死那天,还在地里干活,脖子上套着伴随它一生的榉树索头,另一头母牛,卖给了一个兽医。 表弟说:“我看过牛哭。” 我说我也看过。 我们吃得饱饱的,坐在离牛不远的草皮上,牛背上的那只八哥,好像不再是那一只,半天以来,它再没有说一句话,尽管我们努力逗它,它也不开口。 “它只会那一句。”表弟肯定地说。 “把八哥逮回去,舌尖剪掉,然后,人把自己的舌头咬破,血滴到它的舌尖上,八哥才能说话。” “能说会道的人才行。” 我们得出结论,那只会说话的八哥可能用的一个沉默者的血。 两只蚂蚁 我在山岗西坡那块草皮上玩了一会儿,这时,太阳西沉,橙黄色光斑从我头顶上移走时,我一点儿都没在意,我被两只嬉戏的灰蚂蚁深深吸引住。 它们来自两个不同的方向,一只长着红触须的灰蚂蚁慌慌张张,像是到什么地方通风报信,它认识属于蚂蚁的笔直线路,在草根间穿梭,如游刃有余的鲇鱼;而另一只,则显得有点儿游手好闲,看长相也年轻得多,大肚皮几乎是透明的,从上面看下去,似乎能看见地面上细小的沙粒。在一棵凤尾草露在外面的白草根上,这只年轻的蚂蚁将另一只拦住,这时,一阵强劲的南风自下而北地吹过来,将两只蚂蚁的身体吹斜。它们正用触角在交流着什么时,风吹过来了,长着红触角的那一只正择路而走,这时,它的下半身被风从草根上吹掉下来,像一头猪正在翻越一根横亘路途的圆木,它的细腰拱得老高,那个怪样子,惹得年轻蚂蚁大笑起来,我看见它摇着头,像人在前仰后合时那样,它的眼泪都有可能流出来。 它们可能相识,不然的话,那只年轻蚂蚁即使再顽皮,也不会那样锲而不舍地像孩子们玩逮羊游戏那样,张开细嫩的触须去阻挡它。那只老蚂蚁也许是由于年龄的缘故,它的脾气有点儿倔,他气呼呼地猛然向前一撞,它两个的头碰到了一起,显然碰疼了。年轻蚂蚁不好意思地退后一步,用触角抚摸着那块也许起了一个大包的前额,而另一只,这时却不再温文尔雅了,它瞪着它,似乎在说:“太不像话了!”但在这时,那只小个子却不识时务地用它友好的前肢,鲁莽地碰了碰它。老蚂蚁发火了,蚂蚁发火时,嘴巴张开,像是要将对方一口吞下去似的。不过它们还没有撕咬起来,蚂蚁是宽容的,它张开大嘴也只是吓唬吓唬对方,而另一方也不计较,对它露出的凶相也不当一回事,在人们看来正处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两只理智的蚂蚁停了下来,游戏结束了。 它们没有争吵,也没有相互埋怨,只是用角轻轻碰了几次,然后就亲热起来,像开始遇到时那样,各走各的。 但它们大约走了二十秒钟后,那只小蚂蚁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往回走,它跑得太快了,不一会儿,它就追上了另一只。 “哎!”它也许在快赶到它身边时,喊了一声,那只长着红色触角的老蚂蚁回头朝它望了一眼,等它走过来时,两只蚂蚁一道走了,像父亲带着他的女儿。 黄牛和蜗牛 我们来到当年地质队安装井架的机台上,捡小矿石玩儿。旺生的水牛也学着我们黄牛的样子,向山坡上爬着。阴天的傍晚,深秋的景色跟水牛的颜色相差无几,因此,每当我们玩得最起劲儿的时候,旺生总是大喊大叫:“我的牛呢?” 我们几个都停下手中的事情,帮助他四处探望。 “那不是的嘛,一堆灰一样。” 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性格也相似,都不太说话,所以我们走到哪里,在哪里玩儿,也只有只言片语。我们不是仅凭语言交流感情的那类人,就像我们同牛都相处得很好一样,大家之所以很默契,基本上是性格合得来。 旺生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只相差一岁,可我却比他大得多,因为年龄关系,二娃、三意他们都希望我说了算,因为我的话最少,人们当然喜欢听话少的人发号施令。 “你伯昨天被山魈子领去了?” “他在晏家沟睡迷了,他说他看到了鬼,我才不信呢,俺爷还打了他三巴掌。” “你伯是银山沟最笨的一个,比俺大还蠢。” 我们就这样谈论自己的父亲,虽然我们都知道必须尊重他们,但是,我们不以为这样就是犯了规矩,我们认为事实上该是什么样子就必须承认它是什么样子,这就跟一个人只有四尺半高,不能硬说他是五尺汉子一样。这种性格也许来自于我们的敬畏心,像我们看到两条牛观看蜗牛爬行时,就认定这一幕必定有深意一样。 “我的牛呢?”旺生突然嚷起来。 “在那堆石头中间。” 这时,我的那两条黄牛却在视线中消失了。除非它们长翅膀飞来了,否则,它们不可能逃过我们的眼睛;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它们竟然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它们正聚精会神地看一只蜗牛。 一只鱼骨白色蜗牛在一人高的黄柞条上爬上爬下,黄牛们发现它时,也许是在伸出舌头,准备把一蓬黄柞叶子揽到口中的那一刹那,也许是那头犍牛嗅到了另一种牛的气味,然后就看见了它,它太有趣了,那么小,那么不像自己。在这个时候,它有可能将它与半山腰那条水牯相比,它甚至忍俊不禁:“太好玩儿啦!”于是,它就对那头黄牛使了眼色,它们小心翼翼地匍匐下来,屏住呼吸观看着蜗牛的动作。 它们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精致小巧的牛,但它们肯定听说过,就像孩子们也许没有亲眼目睹过矮脚神仙,可基本上都知道他在月光之夜,来到墙头上播种花籽一样。它们有幸在这样一个秋天的傍晚,遇见了它,按民间的说法,这两头牛下辈子就有条件成神了。 我们低声交流着各自的看法,认为这两条黄牛与牛郎织女的故事有关。 它们对我们来到身边置若罔闻,虽然过了一会儿,它们扭头瞥了我们几个一眼,但它们再也不把我们放在心上。蜗牛背上那点鲜红的颜色,在整座白房子上显得恰如其分,如果我们愿意说它是一位小姑娘的话,那它也一定是大庄子中最美丽最羞涩的一位,穿着干净的满襟白布小褂,领口下的第一只盘扣上绣着一朵曙红色小芙蓉。 黄牛那么大,它们是怎样看待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蜗牛的,我们人一点儿都猜想不到。但是,它们被它迷住了。它们安静、专注,多像班上最听话的学生。因此我想,这两条牛如果跟我们一道去学校上学,它们也能坐得好好的。 “坐哪儿呢?它们的屁股那么大。” “老师不会提问它们的。” 我们在不太湿的青草上坐着,望着两条黄牛看一只蜗牛,这种情形也迷住了我们,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才意识到要回家了,可牛却耽误了吃草的时光。 在我们驱赶着黄牛下山时,它们依依不舍地一再回头,尽管从它们深不可测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和情感端倪,但是,它们的尾巴都在柔和的节律中摇摆着,这说明它们是快乐的。 偷盗者 月光在树叶上反射着它的幽光,这样,我们就能从银色的树冠上清晰地看见风,即使在那种轻描淡写的微风到来时,虽然它尽量不出声,我们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它。风在我最初的印象中,它很长,甚至有可能长着尾巴,因为我第一次在山岗上,面对初夏的田野时,就看见它将麦田无垠的绿色分开。我想风大概和船差不多,但是后来,我认为它来自天上,与流星也许更为接近。 现在,风经过我的手背时,它给了我春天的深情的抚慰,犹如一只手掌轻拂而过。 我想起一个悠远的晚上。 我和父亲来到长冲方瓜墩子那片私家茶园,在一块大石头上坐着。正好一棵据说有一千岁的老茶树把我们挡在月光的阴影里,父亲说,他感觉到那晚有人偷摘我们的茶叶。 父亲有时候像神一样,能够凭空感觉到未来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他的手在我的头发掠过时,我认为父亲给予我的温暖是天赋的,他的微笑也是天的意愿。那个时候,正如《圣经》所说,他是我的天父。 一个人在接受呵护之前,都必须经过爱的阶段,使被爱成为美,中间必须经历无数次感动;否则,那沉浸其中的爱,也只是偷来的。父亲在对我微笑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说,他不说话是因为他得到了安慰,他不想这种心中的自我感动被言说消解,爱谁,首先要被自己的爱打动。父亲沁人心脾地笑着,他用笑容表达他的关怀,他看着他的儿子,他就放心了。 我们看着茶园,我们也放心了。 月亮平静地用它的光芒使黑夜成为真正的暗处,上帝没有说暗不好,暗也许是光的真相。物理上的道理也毫无二致,月光是镜子的光。我之所以说我偷了爱,是因为我没有考虑爱从何而来,也不了解它是如何生成的,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还正在长个子,像一条虫,我的骨骼和心灵还在皮肤的包裹当中成长,我只能从镜子中看到事物。 父亲放过那个偷盗者,使我领悟到一种境界,他说,小偷的可恨在于他成为罪人,而不是因为我们家的那一点儿损失。父亲这样对我说时,我开始嫉妒小偷,因为父亲像原谅他的儿子一样宽宥了他。他没有给一个低头认错的人再次的打击。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父亲的确料事如神,他知道如何牵引人,他也清楚爱是什么,他好像了解事物的结局。 那个年轻的偷盗者在一片大茶树下,无声地采摘着,装满了他的布兜,但是在离开之前,他却突然糊涂起来,他点燃了一支卷烟,烟蒂的红光中,他的脸闪现出来。 他不是小偷,而是我们的一个邻居。这是父亲帮助我认识到的,这件事以后也成了我理解世事的方式。 山中时刻 返身山口,阳光中弥散着晨霭的气息,在开满白花的山谷中,我向悬崖下那几个巨石走去。像一个在美梦中迷失的孩子,我呼吸着花蕊在迎接天光时散发出的甜味,在树叶的清香中,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春天的一部分,在那时,我也像一棵小树那样全身馥郁,在我的双肩上,一边一只蜜蜂。 枝叶间疏落的晨光,映照在湿土、腐叶和摇动的剑齿类草叶上。当我走近一棵古榆树,树根上坐着一只正在剥食干浆果的松鼠,它见有人走过去时,抱着那颗赭色小颗粒躲了起来。 一道黑影在我头顶上一闪,三只鸟陆续飞去,接着,大约有三十只鸟,从深荫中,它们几乎是从乌有中飞离。一些干木棒和枯叶飘落…… 天空在枝繁叶茂的罅隙间透出微蓝,潮湿的沃土浮出大地身体里温热的气息。 我身边两块倾斜的大石头上,残留着往日生活的痕迹。白色的鸟粪在黑石板上,与它四周的花朵呼应着,这些在我看来十分协调的自然之物,发出了召唤。 “你不该有心事,有那么多人爱着你……” 这时,树林中一阵窸窣,那只通灵的小松鼠再次出现,当我循声寻找,它已经在石头上方那根斜伸出去的树枝上了,那条马缨一样的大尾巴竖立着,长毛披下来,将它盖住。 松鼠在树枝上张望了一会儿,有如一个孩子在大人堆里,它探头探脑。那是一只果断的小东西,也许它看到了什么,也许它想起了一件事,当那只小脑袋伸出去又快速缩回时,它已经决定经过那根树枝与另一棵树的微弱联系,进入另一个领地。它在空中行走,然后在另一棵树的树冠上,将头露在阳光中。 天真的想象由此开始。我看见两只黄蝴蝶追逐着,几只大鸟也纷纷归来,一条刺猬爬出草丛,它向东边那簇蓼竹丛走去时,经过了我的脚边。 可怜的母鸡 祖母和母亲找了一个下午后,认定那只下蛋勤奋的母鸡一定是被野猫偷去了。 野猫比家猫长得凶,夜里,它的眼睛比狗眼还要绿,它跑起来的动作像豹子。我不敢想象它的尖牙齿怎样咬断鸡的颈骨,然后,也许在那个血如泉涌的地方,吸尽鸡的鲜血和温度。祖母说,野猫把鸡放到地上坐着,它张开大嘴往下一推,鸡毛就褪光了,比人高明多了。 野猫生吃了一只鸡后,它的肚子圆鼓鼓的,然后从一地鸡毛上跨过,从山脚向山顶上走去。它的身体很好,它一顿吃一只鸡,它的身体肯定很结实。 “野猫都很瘦。”祖母说,她说野猫在抓住一只鸡后,鸡就非常生气,鸡在生气的时候,肉是有毒的。祖母像是看到过野猫在吃了有毒的鸡肉后,歪歪倒倒的,如人喝醉了酒似的情景。她说这话时,我想起祖父每次杀鸡时,都和蔼地安抚着可怜的小家伙:“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碗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每当这时,鸡好像听懂了,把眼睛闭上,等着祖父下手。 在我十二岁之前,祖父从来都没有答应过我看他杀鸡的要求,他不想让我看见是他亲手把一只活着的、刚刚还到处跑的热乎乎的鸡的喉管割断,他也不愿意让我听惯了鸡鸣的耳朵听到刀口上的呻吟。我知道,我的长辈们希望我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从来没见过流血的人。后来,每当我吃饱鸡肉之后,我就想到了野猫吃饱时的样子。不管我们人怎样假惺惺地装出人的模样,都无法掩盖自己跟野猫一样的野性和贪欲。 “我跟野猫一模一样。” 祖父说:“是的。” 人使鸡始终逃脱不掉被谋杀的命运。 那只已经被我们忘记的黄母鸡,三个月后,失而复得。不是鸡走丢了,然后它花了三个月时间自己又找了回来。不是这样,祖母说鸡只能记半里路,那只鸡根本没有丢。 为我祖父母准备的两口寿材,顺山墙码在厢房里,那只鸡走在棺材盖的窄脊上,一个趔趄,掉下去,它被卡住了。它也许挣扎了,但是它却没有大叫起来。这和我们人类不同,我们在无助的时候从来都是要求救的。鸡没有用它那曾经歌唱,曾经在生蛋之后幸福的抒情的嗓音喊一声“救命”,它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我的祖父母都非常健康,他们的寿器每年夏天都要抬出去晾晒一次,当棺材抬走时,那只母鸡出现了。它“咯咯咯”地叫着,我伸手将它提起来,它是那么的轻,但是它的眼睛仍然很明亮。 三个月没吃没喝,那只鸡还活着,这是一个奇迹。虽然它瘦得几乎只有几两重,虽然它站不起来,虽然它见到水和粮食不知道怎样对付它们,它遗忘了过去和它的本能,但是,它呼吸着,双目炯炯,它仍然是一只活鸡,它的生命没有离开它。 一阵风吹过时,它就死了。我曾把这件事情讲给我七岁的女儿听,她问我鸡是怎么死的。 它是怎么死的?女儿问这句话时,我心里一颤。是啊!那只鸡再现时,是怎样离开我们的呢? 我们没有吃它,它瘦得让我们想不起“吃”它。这是我一生惟一的一次埋鸡的经历。但是,到现在,这件古怪的事情还没有显现它作为征兆的真相。 这是世界秘密结构中的一桩疑案,一只鸡终于寿终正寝了。 栀子花 月亮将黄昏收并,短暂的黄色光斑贴在村庄的屋脊上,出门看天的人们,我想,脸上肯定闪耀着金色的惊奇和笑容。我们从后山上下来,一直尾随的花斑狗,这时已经跑到家了。 “家里肯定来人了。”妹妹说。 “狗不认识他。” 经过桑园时,天空中的黄雾陡然消散,我看见妹妹的脸白了,她的瞳仁突然清澈。 我们采摘的栀子花一共有十五朵,我们将会把它们分发给我的家人和我们喜欢的人,这是我们采花的目的。当我们一边走一边按名字分配着时,花香一直伴随着我们。当我们数到第十五个人时,妹妹问我想不想留下一朵,我当然希望拥有一朵清香扑鼻的栀子花,但是我想了想,女孩子都是把花戴在头发上的,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也有男孩子在头上或者胸前插一朵花的,妹妹肯定地说:“没有。坷垃就是因为戴过一次蔷薇,才落下女人精的绰号。” “我宁愿不要。” 月光这时已经在地上投下了树影,那它也一定照到山顶那棵栀子树了。那株不算太大的树上总共开了三十二朵花,现在,只剩下十七朵了。那棵栀子树上的叶子比所有的叶子都绿,也更有光泽,就像刚办过喜事的人家那样,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光彩,我猜想那是花香熏陶的。我向妹妹要过手中的花朵,她说我的脸上还是原来的样子。 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去碰花,我知道我是男人。 走到门口时,母亲说,家里来的那个陌生人是给妹妹提亲的。母亲又高兴又忧伤地望了妹妹一眼,一朵栀子花瞬间戴到了母亲头上。 我们采摘了栀子花,那个提亲的人极尽美言,说得妹妹快要动心的时候,却漏了嘴。他说那个完美的美男子也喜欢栀子花。 “怎么喜欢法?” “他爱它的香味,也像你们一样把它戴在身上……” 妹妹说,那就算了吧,她说她不喜欢戴花的小伙子。妹妹的直觉是对的,她不喜欢假丫头,那个没有成为我妹婿的人,后来我见过几次,他的确有点儿娘娘腔。 河流 干净的水流淌着,只有在凸凹不平的地方露出微澜,在高低落差中才出现水花和河流的声音。巨大的卵石挤在弯弯曲曲的河道中,好像在某个时候,这条小河奔涌的不是洪水,而咆哮着的是石头的洪流一样。那些有点儿像天鸟的巨卵,坐在尺深的浅水里,水的湿印总比水面高出两三寸,而这两寸高的湿痕,也都是绿茵茵的,与下面碧绿的青苔连接着,像一圈装饰的花边儿,在水中的那部分,飘飘摇摇。石头的顶端长着一簇草皮,像它们护着光脑袋的小帽子,而银币一样的花斑,却似几乎已经痊愈了的斑秃的痕迹。 水在这些石头的缝隙间穿流而过,风化成拳头大小的石头和砂子浸泡的时间长了,都像陈旧东西那样逐渐发黄,上面蒙裹着蝌蚪身上那种透明的粘液,使它们看起来更像一些放大了的琥珀。 掀开那些小石头,它的下方肯定有一两只或者一窝螃蟹。石头刚掀起时,水是浑的。伸手捞一下,如果这个动作很快,随着一捧水撩起,小蟹有可能甩出去;如果手的动作稍有迟疑,那么,在这个时候,胆小和不知内情的人肯定会大叫一声,其实这里螃蟹夹人并不疼,它们都是一些老实的懂人情的小东西。当然,当水彻底澄清时,假如并不注意审视,那些落上泥尘的螃蟹盖几乎看不出来,这时,虾子浮起来,向远处射去,再找,看了半天,也许什么也发现不了,它们早已射进了别的石缝里;当目光收回来,落到刚刚掀翻过来的那块石头上,上面的那条黑色水蛭正在一只自我禁锢的网中扭动着,这条河里,数水蛭咬人最疼,它的嘴与岸上的臊蝎子一模一样。 河里生长着一种举世无比的小白鱼,在狭窄的石缝间逶迤而游的小生灵柔若无骨。据说长鼻子的皇帝在京城就闻到了这里的鱼香,数次派人捉拿终因屡遭迷路而不得。孩子们唱道: “小白鱼,皇帝爱得哭,皇帝没得福,俺们笑得止不住……” 水边的野芹菜是为猪准备的食料,水有多长,它就有多少。因此春夏秋三季,每湾水里都会站着一个女孩儿,在绿得发蓝的野芹中间,红头绳使单调的色彩丰满起来。 如果说这条小河叫做支流的话,那么它也是某一条大河的真正上游,尽管它若明若暗地流过五华里之后,再也看不见一滴水,但是,作为一条暗河,一条有可能连接所有地下水源的通道则是由它贯通的,否则,也是由它引导或启发的。 或者只是为了阻隔小白鱼的道路。 忧郁的二胡 在梅花下面,在刚停的白雪下,他苍老的手指是那样激动,二胡忧郁的歌声代表着他对一个中年妇女的回忆,那音色也正好是她生前留下的,松香的粉末聚积在羊肠弦周围,使寒怆的拖腔变得沙哑一些。 河水在薄冰下流动,正如血液汩汩于血管之中一样,在不大的起伏中跌宕,与二胡的颤音合拍。我的那只黑狗安静地听着,它的头偏向一边,为了使整个场面不至于不可自拔地凄凉,它的嘴在雪上吻着,偶尔吃一口雪,它在原地转着圈儿,以对称二胡的晃动。 狗又走近了几步,它发现蛇皮与竹筒结合后,招引来马尾的秘密,在枣木的琴杆一侧,山羊的细肠绷得那样紧,它似乎明白了二胡的紧张程度,因此,那只无所不通的黑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它显得非常轻松,那条松鼠一样蓬松的大尾巴不紧不慢地摇着。我的那条狗,它是多么的善良。 二胡沉浸在它自己的倾诉之中,那把孤独的二胡,一直挂在他的床头上,那张床上有他们的爱情、温暖和无穷无尽的梦想。那是一把一直忍着的沉默的乐器,他多年已不再碰它,可是,在这样一个雪天,他惹了它,它甚至有些哽咽了,它最终哭了。 我在门槛上坐着,看见桂树上的冰凌落下去。二胡的琴头也比以前消瘦,他的头发更白了,那一日是他的冬天。 狗靠在他的腰上,它的黑色之火烘烤着他的背部,像两个相依为命的伙伴,他们相互感动着,渐渐地,二胡的泪水干了,高音区的颤动滑下来,浑厚的叙述犹如他的祈祷,接下来,他开始诉说自己的生活,平淡的语调中蕴含着深刻的热情,他唱着怀念的歌儿。 “拉拉《喜送公粮》吧。”一颗脑袋从一隙门缝间伸出来,高声说道。 他继续说着心里话,没有受到影响,我的黑狗望了那人一眼。 我知道村子里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倚门站着听着二胡的声音。有些老太太流出了眼泪,但是年轻人都听厌了,他们希望二胡停下来,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唱高昂的调子,因为他们想通过音乐召唤心中潜藏的舞蹈。这些年轻人被长者呵斥了,他们也瞬间变老,他们需要感动并且流下泪水。 “脾气不好的人先哭吧。”村子里年龄最大的老人发话了。 我想起舅舅的那把尘封不动的二胡,挂在窗户旁边,有时风吹来,它发出的幽鸣令人心酸。自从他的小儿子在三岁那年永远离开了他之后,他像那把曾经喜悦的小筒二胡一样终日缄封其口。他老了,但是他的母亲仍然活在世上,所以他不得不显得年轻一些。他的六个姐妹在世上为他祈福,从各个不同的方向为他带去暖意。他把孩子埋在心底,在一年一度的清明时分,他的手指必定回到弦上,因为,他的爱在沉静之后,已经不再悲伤,他唱着宽慰和祝福的歌儿。 黑狗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天空,苍穹的四周暗了下来,突然而来的乌云向中心纠集。而我的那只油光滑亮的黑狗,仰望着天空时,像一只受惊的乌鸦。 二胡开朗起来。我们从未听过那首曲子,那是一段自然增长着的旋律,自地面向上升起,漫过他的头顶,缠绕于梅花之间,向天空扩张而去。 雪化了,春天突然来临! 天色也一下子明亮起来。我看见四周的山上落满了各种各样的鸟雀,二胡仍在演奏,鸟们像好奇的孩子那样,规规矩矩地听着。草发芽了,树冠长大,花朵也迅速丰硕…… 从那天起,我懂得了爱的属性,爱是忧郁的。 火垅上的泡桐 在换吊罐钩的时候,父亲将固定铁丝的杉树杆子拿下来,以防烤焦了着火。 到农历十月,我们就开始将冷却了大半年的火垅清理出来,把那些暂时放置着的竹篓或者猫窝从里面移开,晚上冷得发抖的时候,父亲就抱些枝柴进来,将它们折短,架起来,再放上粗大的硬杂木,这些晒了一个夏季太阳的柴火,只要碰到火星,就呼呼叫地燃着并向上蹿起火苗。一家人围着火垅坐着,吃过晚饭之后,偶尔母亲会在火上吊起吊锅,炒一升花生。我们吃着花生,喝着茶,总是坐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起身洗洗脸,用热水漫长地泡脚:如果哪一天坐得太晚了,我们就捡几个粗细均匀的山芋,投到红火灰里,掩实,闻到香味时,它们就都熟了。 父亲把木梯靠到墙上,将那根干得当当响的杉树杆小心地撤下来,尽量不让上面的黑灰撒到空中,因为这时候,猪食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妹妹正往锅里剁南瓜。父亲将它慢慢地直竖起来,黑灰落在火垅里,他下到地上,像端着一盆热汤那样,将那根似乎并不值得小心对待的木头举到门外,他扔了它。 那根刚刚砍倒的还流着汁水的泡桐树替换了它,在横亘其上的泡桐下面,吊着一只崭新的吊罐钩。这个小小的变化,在我们心里引起一些细微的波动。生活似乎在一种新的环境中再次开始了,虽然内容并无改变,但却给我们带来某些意想不到的活力和新意。 我们对新的事物有着不谋而合的审美能力,这一点,从家里所有人在不经意的举动里都可以看出来,我们有时不自觉地将头抬起来,朝上面望一眼,直到泡桐树也像那根被置换下去的杉木一样,由黄渐黑后,我们才把它淡忘掉,因为,它已经不再新鲜了,在我们的注目之下,它成为陈旧事物中的一种,退到我们的遗忘之中。 天气越来越冷,农活也渐渐少了,冬腊两月,我们的工作只剩下享受火苗的温暖。我们全家人在这种习惯了的生活中盼望并主动走向一年中的大节日。到了腊月初八以后,大大小小的节日连绵不断,这些为春节做铺垫的小节,也都各有各的含义。腊八吃八宝粥寓指为来年筑紧田埂,二十三(四)过小年感恩祭灶,送灶王爷上天面圣。腊月间,我们家忙里忙外,杀年猪、打年糕、做酒,办年货一般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只关心年画儿和爆竹。 我们的风俗中,“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因此除夕之夜要烧事前准备的最好的柴火,火越旺,来年的日子就越好过。对于这些,我们好像也并不太信其真,但是,还是年复一年地烧着旺火,火红作为年节的一种气氛被我们秉承着,这是我们民间的传统。 大年三十晚上守岁,一直到五更天,父亲出去接财神的爆竹响过了,我们才继续睡去。就在这几个小时里,那棵泡桐树,它发芽了!在一丈之间的三个地方,兀自抽出了半尺长的嫩芽!粉绿色,像刚出蛹的粉蛾,那是些还没来得及坚固自己的幼芽,颤巍巍的。“还在长,你们快来看啊,它们还在往前长!” 祖母高声叫着,我们都从不同的地方跑到泡桐底下时,才知道祖母是在讨口气。 那一天是大年初一。 蜥蜴 落日明亮,像火把的光反印在水里,在阔叶的角质表皮上形成镜面,它可能是晚霞的镜子。在对门山腰第二块平石板上,我等母亲下山回家,那时的太阳还挂在西边,它的脚移到我的旁边停了一会儿,这时,关门鸟已经飞动,深山的鹞子和野鸡的叫声隐约传过来。 我眼前的灌木和青草都仿佛置于一把手电筒的光斑之中,在一块墨绿色小石头上,一条蜥蜴探出头,向西边张望。 风,轻轻地吹拂着,树叶摇晃,红霞的光彩映在树叶上,像一颗颗碎小的星光反射到我的眼睛里,我看见蜥蜴的头皮是深红色的,它的眼睛裸露着,对着我的那只,里面全是光,全是警觉和新奇。 这个小家伙像个正儿八经的观察家,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像清朝有本写大户人家的书里所写的一个乡下老太太走进大观园时那样,它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进入了它热爱生活的视野。那是个目不暇接的时刻。可能是一只蚂蚁从它身边走过,走到看不见的地方,蜥蜴的脖子伸着,但是它不敢走下那块石头。 “不要超过那个界限。”它的母亲在允许它出来之前,也许这么跟它说过。那它是个乖孩子,它没有想到偷偷地违背一下母亲的意愿,好像它相信它母亲曾经吓唬它说的话都是真的。“前面有大灰狼。”“讨饭的要把你背去。”可能蜥蜴的母亲不这么说,它只是漫不经心地对小家伙说:“那块石头以外是人的地盘,不要送到他们没有长眼睛的脚下。” 蜥蜴所受到的教育可能是这个世界最简洁的,它们保留着史前动物的外形,正说明这一点对于这个物种的重要性。“说话要简练些。”母亲对我里嗦的习惯提出了她的看法,母亲是对的,如果在危急关头,一个人没有奢侈的时间去浪费,母亲说,拣重要的说,少讲一点废话。 我学习着母亲教给我的一切,那只蜥蜴恐怕也是这样,它谨慎自守,它是一只好蜥蜴。 它看见一只蝴蝶,它的眼睛跟着它飞行的弧度,做着好看的圆周运动,一直将那只黄得如同蛋黄般的蝴蝶目送走远。它看着天空,一些鸟从这边山坡飞进那边山谷,它显得异常兴奋,当有些喜欢敛翅的鸟打它头顶飞过,箭一般俯冲而下,又喷泉一样上升时,它乐得差一点儿就要拍手了。 一只白鹤飞过来,身上披着霞光,两条细长乌黑的细腿贴着腹部,一对宽阔的翅膀扇动着,这种优雅的飞行姿势简直把蜥蜴迷住了!我看见白鹤飞过来时,它的两只前腿抬起来,张开,我以为它在做迎接拥抱的动作,但不是,小蜥蜴学着鸟们起飞时的模样,展开双臂,向上用力一跳,这时,它摔倒了。当我出现在它的面前时,它有点儿不好意思,不,它躲开了。 猪 二爷一个人生活了一辈子。他高个子,白布衬衣洗得比女人洗得干净。他那样高大,手里提着的小木桶就显得很小。他每年都要养一头猪,那些小猪娃儿在他面前站着,黑得更有光泽了。 猪在庄子和山坡上四处走动,它们的主人对此都十分放心。猪走不远,也记得回家。如果主人上山或者到地里干活走了,天空突然下起了雨,猪自己会哼哼唧唧地跑回来,如果在初春,淋得透湿的猪站在圈里,主人会看见它们在抬起头时,眼睛里有一种忧郁的神情,这时,猪肯定还在瑟瑟发抖。这种情况在二爷那里,情形就不一样了,他的那头猪一定会站在檐下等他回来,因为,他从来不让猪睡猪圈,他总是把猪安置在后院里,庄子里的猪数二爷的那头最干净。 知识春天到来的,水里游的是鸭子,岸上的就是猪了。立春刚过不久,人们的棉衣刚解开扣子时,猪就到处寻找凉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猪在清水里洗过澡,它们总是找一个稀泥坑,翻来覆去地将浑身浸泡于烂泥之中。开春不久,二爷就会适时将后墙边一池死水搅浑,有时还老远挑一担黄泥倒进去,他的那头猪看见之后,就会迫不及待地走到跟前,一下子倒下去。猪带着腥臊的淤泥的气息上来时,不懂得人们的厌恶,它们的尾巴仍然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摆着,哪怕将泥点子甩到人的身上、脸上,它们也从来觉察不到这些是不合适的。二爷看见猪从水坑里上来,他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桶清水,迎头泼过去,这时,猪受凉了,大叫着逃走,像一只被乌鸦追逐的知了,逃到它认为安全的地带,才安静下来。二爷泼了猪之后,就干别的事情去了,而那头猪却紧张地站在远处,盯着主人这个方向,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它认为还有一桶水在等着它,但它站在那里,站得很累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也许,它等着等着,看见了别的什么,比如两只公鸡打架、一对蓝蝴蝶从它身边飞过,一条狗翘起后腿,将尿浇到枣树根上,这些都会使它走神,而将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忘掉。 一般情况下,喂熟的猪在听到厨房里传出锅铲和铁锅碰撞的声音,不管这时猪在干什么,它都会摇头摆尾地走到厨房门口,对主人哼哼,表达着它的要求,主人们在猪的提醒下,也知道喂猪的时辰到了。二爷在这时,并不急着将猪打发掉,只等到米汤出来,他将那只小木桶提到猪食锅旁边,盛大半桶猪食,用米汤和匀。二爷只给猪吃八成饱,猪吃多了就会生病,他把自己的养身之道用在养猪上,这种做法后来在庄子里传开了,兽医说,书上也是这么写的。 也有脾气不好的人打猪,二爷就会大骂起来:“他是猪你也是猪吗?”猪挨打之后,像孩子挨了揍一样,躲得远远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与哀愁,它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也记不住哪些不该做,但它们知道自己是畜牲,就像小孩儿晓得自己是孩子一样,他们在受到训斥和打骂之后,希望得到原谅并且从不反抗,所以,猪在躲过人们称为气头上的那段时间之后,小心翼翼地回来,它们缩手缩脚的样子与孩童一模一样。 “猪蠢吗?猪才多大?有的人几十岁还不如猪呢!” 二爷是对猪最好的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布褂子的高个儿老人在前面走,漆黑的猪摇头摆尾地跟在后面,让我得到这样一句神经质的话:白带领着黑。 满死了 满是跟人到江西伐木放排时淹死的,死的时候十五岁。路途太远了,他的那身瘦弱的尸骨没能运回来。 满是屋后彭家的小儿子,彭家在银山沟是最穷的一家。满的母亲走过三家人家,满的父亲是河南省的一个扛树的侉子。外地人在银山沟安家,不管过了多少年还是外地人,虽然他们家认徐家做亲戚走,但始终没有改变被人欺负和排挤的局面。 我好像没有听过满的声音。在我得知他溺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感到他在世的时候,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他不是怕我,可能也并不因为他讨厌我,只是不想跟我说,因为我和他有些不同,我是本地人,有一个令人尊敬的家庭。 满是普通的孩子,跟我们一样,可是他生在彭家,他还有个傻姐姐。记得有一次,他的姐姐被几个男孩子按在地上,看她的身体,满在山腰上看见了,他从山上跑下来,拉起姐姐往回走时,他的头一直都没抬起。那几个男孩子望着他和姐姐的背影叫着嚷着,可是,不一会儿,见他们谁也没有回头,几个孩子哑巴了,他们的心灵受到了沉默的教育。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姐姐感到羞耻,满从小就懂得忍气吞声。 从江西回来,邻居们都去彭家看望满的父母。银山沟所有人家每家都有人去,并且还邀着一块去,像是赶戏场。人们议论着、叹息着,见了两个白发人自然也显出过真诚的悲痛,但是,他们离开那三间茅屋时,泪水就干了,一切也都过去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连自己发自内心的伤感也不再记得了。满在这种仪式下,永远离开了银山沟。 或许因为满死得太远,他的灵魂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到那种阴魂不散的气息,即使天黑了,到屋后茶园或者菜园地去,我也从来没有感到害怕过。 坦率地说,我也很长时间记不起满了,他一年四季都穿着老鼠皮一样灰土的衣裳,低着头走路,我也很少看到他的正面。 “满!”我对着他二哥的背影喊道。 背影转过来,见我迎上去,他轻声回应一句:“满死了。”这是多年以后的事。 后来,他姐姐嫁了人,也生了儿子,听说送礼的娘家人在满月那天都到齐了,这时,满的姐姐可能想起了满。她不知道生死,满死了多年,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据说满死的那阵子,她总是笑,她总是见她母亲流泪的时候大笑不止。他们没有计较她,因为她是个傻姑娘。每当吃饭的时候,两个弟弟见满不在桌上都吃不下去,她也总是把他们的剩碗底子硬撑下去,大家认为她没有记忆,她也从来没有用她那可怜的半句话向谁问起过满,所以银山沟的人都说:“要像老彭家大妮子那样心里就静般了。”她在翻看几箩筐礼物时,突然在人中穿来穿去,像是在找个什么东西,她急得快要哭了,房子里的孩子哭着要吃奶,她的男人瘸着腿拉都拉不进去。 “没来哟,没来哟,没来……哟。”她呢喃着,疯了似地满地找,像找一根生锈的针。 “满死了。”她母亲说,忍着不在女婿家落泪,她安慰女儿说:“满死七八年了。” 满的姐姐从那以后,再没有提过满的名字,人们都说她把弟弟彻底忘记了。但是,她儿子长大以后说,他的母亲每次煮饭的时候,总在将饭坯子捞到饭箕上时,送半铲饭坯到山墙头边上,为了这件事,她儿子说他母亲没少挨他父亲的打。 开满白花的山谷 父亲说过,我们人的足迹留在石头上,石头后来都会变成砂粒……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记录着历史,然而历史总是小于细砂,并且被砂之光芒所掩隐。 我和父亲的关系在我中年时,在收到他的一封信后,暗自改变着。他说他老了,常常一个人靠着山墙睡去,醒来时,他感觉自己像一堆体积。我读完这封简短的书信之后,他在我的心目中成为兄长和一位孤单的诗人。 在我心中对父亲产生了兄弟之情,说明我真正长大了,虽然我仍然像从前那样,见到父亲就不敢乱说话,就说不出我自己认为已经明白的道理,但我知道这种反应只不过是对长辈的敬畏,而不是道理本身的脆弱;但在他面前,我的确对自己隐隐约约地怀疑起来。 在爱的环境中,世界好像并不存在真理。 我爱我的父亲,他的丰富性和沉默的爱使我产生了对万物的悲悯。 沙滩在阳光下喧哗,在黑夜中沉寂。这使我怀念那个春天的山谷,我和父亲来临时,它开满了白花。 那是个平静的正午。提前拱出浮土,飞到树枝上的知了,开始唱起它新生的歌儿,巨大的树冠散发着它们的香气,深处的草丛中,醒来的花蛇无声地游动着。父亲指着一棵古老的榆树让我看,上面蹲着的那只肥硕的白鸦正呆呆地望着我们,那是一只时日不多的老鸟。 山谷在天空下敞开,花朵上的光辉回应着春天无边的欢乐。这就是奇特的一年,父亲的面颊上闪耀着一棵树的光辉。 而那只白鸦,它的回忆即将终止。我想象它从树枝上掉下来的样子,想象那一天的天气,想象山谷中的白花转眼熄灭,洁白的颜色瞬间枯黄,这时,父亲说,鸟只死在树上。 我在思考一些事情的时候,父亲欣赏着景色。我知道他想的和我心里的那些事不同,我感觉到身边的花朵在它们背影里骚动,而父亲,他可能看见了一朵朵白花正离开枝头。在阳光下,我们没有看见所想象到的一幕,就像我们离开镜子时,不知道玻璃里的那个人的结局一样,我们生活在一个神秘的世界中,也仿佛我们生活了一辈子,向世上奉献了一切,但我们没有付出的那一部分从来都没有消耗,我们却不能把它指出来。 我们并不了解这个世界,甚至不了解自己。 一只鸟的死亡和一个人的寿终正寝都有相同的表象,这是镜子中的像,人离开镜子时,像的去处是这个人的真实状况。 “不要向后看,后面空空如也。”父亲对我说这句话时,我还太小。当我们再次来到这个山谷时,白花全部凋谢。 父亲一部分由儿女创造,另一部分才是命中注定。 蓬头鸭子 这只鹅黄色的小鸭子长到半尺左右,开始抽出翅膀上褐黄色大羽毛。毛茸茸的样子,从那时起,随着它童年时代的尾声,逐渐消逝在过去的时光里。它“呷呷呷”的叫声也响亮起来,但音色却比以前喑哑。它“呷呷”叫着,像男孩子长到十四五岁时,不同的是小鸭子没有长出喉节。它的声音奇怪极了,就因为这个,与它朝夕相处的鸡啊,狗啊,都怪怪地看着它。 “它出了什么问题吗?”老公鸡“咯咯”叫着,像在问身边见多识广的白猫。 “喵——”那只猫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嗓子哑了而已。”它甚至可以编造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故事,“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长颈的鸭子,可能……”它将尾巴卷起来,“它可能以为自己是只鹅,学着鹅的样子唱起来,不过这是我的猜测,可能它希望像一只鹅一样,长得健壮肥硕,走起路来像一个真正的绅士,叫起来跟一头驴子一样拐弯抹角。”说到这里,母鸡们也围过来,胖猪与黑狗也倾耳聆听。骄傲风趣的白猫像说书人那样,清了清喉咙,“知道为什么哑的吗?它凭想象希望长成一只鹅,使劲向前伸脖子,但大家知道,任何成长都不应该凭空臆造,它之所以长了根长颈脖,说话时又响又哑,是因为它在拼命地朝它想象的模样长时,缺乏大师的指点!” “事实并不是这样,这是你想象的。”鸭子不屑地说。 “你说得很漂亮,可是,不是话说得越漂亮就越有理。”猪哼哼着,两只眼睛一合一闭,“都说你是学问家,大白猫,你可不能恃才傲物啊,孩子们尊重有知识的人,可你却在这里烂说话。你快跟大家说,你承认自己在开玩笑。” “让鸭子自己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狗瞪了白猫一眼,对饶舌的公鸡也没有好脸色。 “咯咯咯”,公鸡向后退着,为了不在母鸡们面前丢脸,它忍住没有溜走。 像这样,大家像看待怪物似的对待这只小鸭子,让它心里烦透了。 可是,它长啊长啊,头顶上长出一朵茸球,一个柔软茸毛组成的王冠。 “这太不像样子了,它想像人一样戴顶帽子!” “你看它多像孔雀的头,它长了一个驼鸟的脖子,可是,又有一双大脚掌。” 它被孩子们围着,它听得懂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它不是故意的。它从来没有想到以奇特的长相赢得畜牲和人们的欢心。委屈的蓬头鸭子一岁半以后,忍受不了大家的风言风语,孤独地离开了家,在长冲的石洞里住了一个多月。 在这胆颤心惊的一个多月里,它可怜极了。野猫、狐狸、豪猪,甚至连蛇都想吃它的肉。它想哭,可是,鸭子根本就不会流泪,它伤心极了。 它没有在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变成了美丽的白天鹅。它是一只长着一个长脖子,头上长着一撮羽毛的花鸭子,和菜市场上的鸭子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它和天鹅一样,也有一颗爱自己的心。 这是我上小学时,家里养的一只鸭子。外婆将它从河南省带过来,只是希望它长大以后多生一些鸭蛋。 母亲找了一个多月,终于在一天清晨,鸭子自己回来了。 母亲正在厨房点火烧锅,鸭子在她身后轻轻地叫了两声。她转过头,那时天色尚未大明,鸭子胆怯地望着它的主人,凄然地偏着头,希望得到原谅。它可能知道离家出走不是一只好鸭子应该做的,它是那么后悔,加上它那段时间以来所受的苦,以及对家里的想念,差一点哭出来。“呷——”母亲的泪水涌出来。 母亲抱起它。从那以后,争气的鸭子再也不把自己的长相放在心上,它知道自己是什么,活着应当做什么,因此,母亲说,在她养的鸭子当中,这一只可以做所有鸭子的榜样。 它是一只优秀的鸭子。后来,有人说,“蓬头鸭,家家发。”它头上的一蓬羽毛竟是吉祥的象征。 蒜瓣 初春的潮气使北风身子迟缓,每当这个时候,我们总会看到它在树叶和枯草上移动的样子,早春透出泥土的叶尖,轻柔地摆动着,太阳把它们烤得暖烘烘的,同湿土一起向上冒着白气。草尖有时更像土地的细小烟囱,但针尖般的顶端蒸发而起的清新之雾,却成为鸡雏们节日的最大诱惑,小鸡小鸭子将尚未坚硬起来的嘴巴靠近它们,我相信它们是靠这种方式汲取大地灵气的。 当毛茸茸的小家伙长出了长长的扁毛,路上的行人已经脱下衣服抱在手上时,银山沟到处都洋溢着植物满身的芳香。满眼碧绿的日子,菜地里总有一个个衣着朴素的妇女,她们将一畦畦黑土翻抄得软呼呼的,像为孩子洗去身上的灰尘一样,她们怀着赞赏和爱,将那些生不择地的杂草拔掉。这种时候,少妇们穿着干净的红夹袄,在晨光中扬起花瓣似的脸庞,她们看上去比昔年冬日要年轻得多。外地人都说银山沟的水养人,女人过冬之后,都显得粉嘟嘟的,少妇们再次现出少女的气质。这是花香沐浴的结果,银山沟入春以后,从第一朵望春花开始,一直到最后一朵腊梅凋谢,大概有一千多种野花开放,这也是银山沟茶叶好喝的原因之一。 绿得发蓝的菜地中,那些鹅黄色剑芽是雪后的蒜苗。在银山沟的人间烟火里,它富足的香气总是跟腊肉联系在一起的。在我后来的日子里,只要想起这种香味,我就能非常快地平静下来,心理上也很快获得安慰,寝食不安的生活也突然踏实起来。 一个晚上,煤油灯的亮光突然红起来,记不起是什么原因让我慌慌张张,我将堂屋大板凳上放着的一筛箩大蒜瓣碰翻了,白花花的蒜瓣撒落一地,我也被刺鼻的大蒜的气息包裹住。在我和妹妹们将大蒜从地上收拾到筛箩时,我发现堆在中间的蒜瓣已经霉变,但是,它们却在生长,嫩芽抽出,像我们伸手够高处的樱桃那样,浅黄色的象牙状蒜芽伸向前方,当时我想到一只鹅听到主人召唤时的模样。那时,小妹妹也上学了,她说,发芽的蒜瓣像一个逗号。 在筛箩中生长的大蒜是一种天生的梦想,而它们的生命是天养的,在这个腐烂的过程中抽身而出,我想这种现象呈现的是一首诗的显影。这些隐秘生长着的蒜瓣,被我不小心揭开了它们的秘密,当时,我感到的好奇多于后来重新思考这件事给我带来的震撼。 当我在异乡游离于故土的日子,我知道那天晚上的情景预示着我将过着蒜瓣盛放于筛箩的生活,也明白了蒜瓣在深处生长的原因,我懂得那些一边腐烂一边生长的蒜瓣,它们对过去的怀念强烈到能够在干燥的环境中发芽的程度。我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蒜堆中的蒜瓣,开始霉变,绿芽抽出,一寸长——还会更长!几乎够得着,它转身离去的昔日的绿意……” 我一边怀念着,一边向往着并追逐可能的前程。 恶狗 这是一条丧失理智的黑狗。我原谅它是因为它没有一点过错,它的恶是因为爱。 这条忠诚的黑狗是彭家的,它来到这个受人欺压的家庭时,家中的小儿子在外地溺死,贫困的老人在山上摔断胳膊,它也肯定了解老两口痴呆的女儿为丈夫生下一堆儿女之后,过着畜牲一般的生活,它目睹了这个家庭几年中的所有的遭遇和不幸,它曾陪伴着凄苦的老人流下过它心酸的眼泪,当迷信的老人呵斥它不要哭,当狗明白到自己的泪水会给主人带来厄运时,它忍不住在沟上沟下狂吠而奔,它的眼睛盯着伤害过那个家的一些人,当它的野性使它卷在背上的尾巴垂落下来、像狼尾一样僵硬的时候,这条黑狗扑向了它忍无可忍的邻居。 “你瞎了,连我也认不得了!”追赶它的人在身后大叫着。 它开始咬人之后,村子里很多人家的鸡、鸭悄悄地失踪,在它自己划定的势力范围之内,所有越界的人、畜都逃脱不了它黑箭一般的冲撞,它仇恨的牙齿被强人打断了几颗,坚硬的尾巴也被报复的柴刀斩断,四条腿有两条腿骨骨折……它变得那么丑,不堪忍受由它带来无穷麻烦的主人赶走了它,它成为一个真正的丧家之犬。 可怜的黑狗远远地站在山岗上,凄凉地张望着那扇对它关闭着的大门,它绝望过,可是,它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悄悄地走近茅屋,它看见老人们更老了,干涩的眼窝里不再有一泻不尽的泪水。在一个无限忧愁的黄昏,老人像原谅自己的过错那样原谅了它。它的头埋在老妇人的怀里,从此之后,这条狗像它的主人一样,过着忍气吞声的日子。 皮包骨头的大黑狗越来越瘦,人们再没听见它叫过一声,所有的人都认为它被打怕了,也有人说它老了。它眼皮不抬地听着生人的脚步,在老人们止不住流泪的时候,它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到他们身旁,它柔软的毛发也的确为主人带来了安慰。 它陪老人们的同时度过了它的风烛残年,不声不响地在一个寒冷的深夜死了。死去时,黑狗仍然守在门口,狗知道它是一条狗,也晓得自己的使命。 后来,狗的坟上没有断过香火。据说有很多人看见过,落日时分,坟上总有两只硕大的乌鸦蹲在坟堆的尖顶上,也有人看见过,在十五的月圆之夜,黑狗的阴魂在银山沟到处显形。 笨拙的早晨 四月的早晨,空气中有一股桑葚的甜味,阳光透过薄薄的蓝色,柔和地照在树叶上,绿茵茵的叶面迎上去,夜里伸展的树叶儿,打着少女唇上的褶痕,窝成扇面形状;逆光看上去,上面一层粉扑扑的茸毛,用手一摸,它们就不见了。 村里的孩子都跟着大人到桑树地里摘桑叶去了。 我欣喜地观赏着植物在不同时刻的变化,原以为一成不变的事物,当你注意它的时候,将会发现人们从来都不曾知道的秘密。比如一根黄瓜藤如何在远处缓缓游动过来,当它感觉到前面就是可以攀附的树枝时,那青玉一般的触丝像人在伸手时一样,当它够得着了,它就慢慢地打着圈儿,将自己缠绕在上面。 人和植物的区别,可能是人们以为自己可以行走。 狗干叫了两声,我知道狗在很长时间没机会说话时,想清清它的喉咙。“狗子,到这边来。”肥硕的大黄狗应声而来,摇头摆尾地嗅着,在我的腿上蹭了两下,举起前腿,向扑食那样向旁边窜去,它在两条猪之间撒着欢儿。两条百余斤的牙猪,身上的黑毛像抹过油似的,稀疏的毛发间透出白皙的皮肤,它们是母亲正月从河南省买回家的,四个月就长成大猪模样。像狗一样,猪在快乐的时候,那条滑稽的犹如老鼠一样的尾巴总是不停地摇摆着。我肯定猪是这个世上最神秘的动物之一,母亲说猪过百斤就老实了,过百的猪行动沉稳,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它们的眼睛藏得那么深。 狗的性格一直都非常开朗,也很善于表达情感,见了熟人,或者家里人从外面回来,它都热情地迎上去,孩子一样在身上亲热一番。 大黄狗在两条安静的黑猪之间,又蹦又跳地惹它们高兴,它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一会儿仆地,一会儿用头冲撞猪的肚子,咬着猪尾巴,或者两条前腿纵起搭在猪的腰上。这时,猪开始哼哼,当狗在猪的屁股上乱踢乱抓时,猪就回过头去咬狗。刚吃过食的猪嘴沾有许多汤水,大黄狗的身上到处都是潮湿的糟糠。狗并不在意这些,它的玩性那么大,不尽兴是停不下来的。往往在这种时候,喜欢安静的猪有可能发火,张大嘴巴给狗一点颜色,可这一天,也许是因为天气好或者其他别的原因,两条猪没有逃开,也没有急躁得“哗哗”大叫,反而起了兴致,一起玩耍起来。 显然,两条猪联合在一条战线上,跟大黄狗对峙着。它们哼哼唧唧地与狗周旋,时而也主动发起进攻,两只长长的大嘴巴像拱土一样,在狗身上拱着,而狗总是在那个向上翘着的厚嘴唇到达的时候,机敏地躲过,从一个死角中逃走,而在猪尚未转身的时候,背上总要挨上一巴掌。 那天早晨,我笑得前仰后合,狗是那样灵活,而猪却笨拙得让我想帮助它们。玩了一会儿,不知道是狗累了,还是它认为猪太不是对手了,懒得跟它们玩儿,大黄狗说走就走了。它刚刚还“呜呜”地穿插于两条猪之间,当我止住笑,它就箭一样射出去了,当我转身寻找它时,大黄狗已经闪烁于后山的丛林之中。 两条猪没有反应过来,它们仍然摆着架势,它们不知道游戏结束了。 在山岗 我拿着刚刚采到手的两朵黄百合,正准备凑近鼻子跟前闻它的香味时,想起了祖母对我说过的话,她说闻黄百合要塌鼻子的。我不信祖母的话是真的,她一生爱花,她不希望人们借爱花的名义将花从它们母体里分离出来,她一辈子都没摘过花,也不喜欢别人摘。“假爱。真爱花,谁去把它们折断!” 祖母在去世前一天,还跟母亲谈到过后园里两株老白芍。她说做人从对待花的态度可以分出高下,不爱花的人少,不摘花的人更不多。祖母说一个人想做个好人就应当栽花。她在说这番话时,是中风的第三天,说出的话几乎听不懂了。 我置身于灌木林中,陡然被祖母的遗言打动。人往往在一个突然来临的时刻,对某件一直迷惑不清的事物幡然醒悟。就在我愣神的时候,不远处的一个枝条向下一沉,像弓射出快箭一样,枝条弹起,一只小鸟升上去。 在安静的晴空下,纹丝不动的林子再次恢复宁静,我闻着百合的幽香,我想象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被她的白马王子爱着,最后,她的父母因为这种爱失去了她。我的眼前出现了花轿和热闹的唢呐队,我闻到了百合的清芬之中传出的喜酒的香气,我知道了女人深处的悲伤,她们不可避免地如同一朵瓶中之花最终凋谢。女人在结婚那天,被婚姻的喜庆之手摘取,我理解了乡村婚礼上的眼泪,哭婚的风俗来自一朵花的命运。 在我的家乡,女人的命运是这样的,在娘婆二家家谱上都没有名字的女人,她们是一朵时令之花,开放,结籽,枯去,没有记载。 我回到那棵百合旁边,当我察看花梗上类似泪水的晶体已经在空气中变硬的时候,试图将不可能复活的花朵重新放回原处,那两朵鲜艳的百合花在我的手中顷刻萎蔫。 我了解我的行为属于何种性质,我也知道自己粗暴地掐断的不仅仅是一朵花与它的母体的联系。一株百合生长在大地上,这是上天的恩赐……花朵美而不言,它等同于诱惑,但是,对于一个善良的人来说,它只是一个吉祥之物对人心的试验。当手伸向它时,那声轻微的断裂声,也许听不见,可在有些人那里,那种残忍可怖的声音有可能是振聋发聩的。 祖母说得对,不要以爱的名义去占有任何东西。正如佛经中有则故事所说,“鸟身自为主”,鸟虽然不是谁家养的,但它是它自己的,据为己有是掠夺行为。 失去母亲的孩子 我们去看望不幸的小侉子时,他瘦小的身子缩在父亲怀里。他只有一岁,不知道母亲相对于他是什么概念,也不明白失去母亲将给自己带来何种的影响,但是,他两眼惊恐,满脸忧戚。见我们盯着他时,小侉子将脸藏起来,偷觑的眼神慌张不安地忽闪着。他老实敦厚的父亲说:“这孩子胆小,总是要我搂着。” 我当时想到了一口井搂着一井水的情形。 他幼小的额头上密布着老年时必将重现的皱纹,孩子长着一副“苦”相。相面先生背地里谈论,小侉子那张合不拢的大嘴,也许一生都吃不上好东西,他从生下来后就没有喝过一口奶。他连妈妈的气息都没闻到过。小家伙躲在父亲不算柔软的棉衣里,望着我们这些陌生人,他的眼睛里没有疑问。见我们长时间平静地望着他和他的父亲,说话的腔调也和善轻柔,他也渐渐安宁下来。 “孩子的身体不好,将来怎么能够拿得动锄头?”小爷在小侉子的围兜里塞进几块钱,叹着长气说:“保文啊,你大养你们弟兄几个没亏过你们,这孩子的命你捡回来,就要当条命啦!”说完又在口袋里掏,孩子哭了,这时候,一位妇女从保文手中将孩子夺下,转身掀起胸衣,将孩子焐在心口上。 孩子不会吃奶,但在这位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我看见三十几岁,但显得苍老的保文兄弟,在看见儿子在别的女人怀里酣睡的情景时,他是那样激动,他不知所措,他涨红了脸……其实在那个时候,他不需要感到难为情。他的神情得到在场所有人的同情,他朴实、认命并且深深地自责。厄运自身会遭到报应的,而遭受不幸的人没有过错,我小爷当场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但是,我知道,那一天的怜悯伤害了他,尽管小爷尽量克制自己的热情,仍然像那位妇女抱过小侉子一样,使他感到因缺陷而低人一等的羞怯。 人的情感是那么固执和脆弱。 这是多年前的事,小侉子现在已经成家了,在银山沟,他不算是聪明的,也不是最富有的,但是,他对父亲是最孝心的一个。 有两件事使我在这种悲凉的心境下受到感动:一只老母鸡失去了鸡雏和一对失去母亲的小鸭子。当一觉醒来,老母鸡再也找不到它的十几只鸡雏时,它简直要疯了,蓬松的鸡毛根根都竖立着,见到猫和狗,它的情绪非常激动,它也许以为孩子们是被它们吃下去了,可是,它除了愤怒,没有任何办法。老母鸡东奔西走,用它响亮的召唤呼叫着,这只痛失爱子的老母鸡变得凶猛暴戾,所有的鸡都害怕它,它甚至连温顺的猪都不放过,猪嘴在一段时间里,总是伤痕累累。闹过一阵儿之后,我们再也没听到过那只老母鸡的叫声,除了出来吃食,平时看不见它。后来,刚产下两只猫崽的大花猫误食了毒死的老鼠暴毙于后檐,我们在找两只小猫时,发现了它——老母鸡一动不动地孵在厢房的墙角边,两只大翅膀下面,伸出两颗毛茸茸的猫头。母亲发现它们时,忍着泪水悄悄地从厢房退出来。后来,别人逮走小猫时,老母鸡飞起来,在那人的脸上拼命地啄着,它把猫当成了它的孩子。 另一件事是关于一对小鸭子的。当它们被一只大白母鸡孵出来之后,它们就毫不犹豫地跟着鸡妈妈。随着小鸭子一天天长大,它们的模样越来越不像其他的鸡雏,那只老母鸡就开始啄它。小鸭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它们再也不可能回到鸡妈妈身边,小鸭子远远地跟在鸡群后面,但只要老母鸡回头看见它,一顿劈头盖脸的攻击将无法避免。失去母爱的小鸭子,沮丧地望着它们,“呷呷呷”地叫个不停。 后来,妹妹发现小鸭子跟着邻居家的大白狗走了。妹妹看见小鸭子的时候,它们已经走了很远一段路,细心的妹妹还发现,只要她穿上白衣服,小鸭子就会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小鸭子把白狗和白色的衣服都当做了自己的母亲。那么无知可怜的小东西,在种族主义的母鸡身边,它被粗暴地拒绝了。 鸭子可能是惟一注定不能享受母爱的小动物。但在这里,我虽然不想这样说,可我仍然要指出一点,鸭子迷途很久了,它们已经不愿意做一位辛勤的母亲。这对于一种有情生物来讲是非常荒唐和不幸的,因为,它失去的是生命赖以久远的爱的能力。 我听说,现在有的女人也在走鸭子这条路。 大水 三天三夜,大雨没有停过一分钟,夜里很难入眠,河里的大石头仿佛被鞭子赶着似的,在狭窄的河床上轰然滚动。天蒙蒙亮时,父母亲就匆匆起床,他们的脸上笼罩着天空一样灰白的阴森之气。 我们姊妹几个围在父母腿边,对这可怕的一幕充满了好奇。浑浊的洪水涨到山腰上,最高的浪头比我们的房子还要高,水下滚动的石头让我们感到脚下的大地在抖动,水中随激流而下的有连根拔起的树木,有此起彼伏的南瓜,有沟上人家的鸡鸭、死去的羊、拼命凫水的猪……横冲直撞的还有折断的黄澄澄的房梁。 天大亮的时候,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出来,树桩一样木然立在河岸旁。天空密布着翻腾的黑云,这是三天以来,瓢泼大雨的首次间歇,但是,河水仍然一浪高过一浪。 “俺大的XX子,不晓得么样了,大路上也看不见。”父亲从田头前回来,惊惧地对母亲说。 天空再次暗下来,两边的山似乎也正在向中间挤来,谷沟显得越来越窄了,四周湿淋淋的树叶黑糊糊的,整个世界都在悄悄改变。这个时候,炸雷凭空响起,眼见长冲老枫树起火,一股青烟冒出来,树头断为两截。 “打炸雷了,都进屋去吧!”村子里有人高喊起来,“莫看了,进屋,炸雷可不长眼睛。” “俺大的棺……”父亲喃喃着,“我要过去看看还在不在了。”父亲哭了,他哭的时候,样子非常可怕。 妹妹们回到家中,我和父母亲一起来到田头前,父亲准备顺着地质队架起的铁水管爬过河,母亲见水管已经没入洪水之中,试图劝阻他。父亲一句话没说,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母亲,再望望我,他的眼睛里没有了早晨起床时那种坚毅的神情,他温和地望着我们,嘴唇不停地抽动着,“我抓住铁管子不松手不会有事的。”父亲自言自语地说,他低着头反复地唠叨说他一定会牢牢抓住铁管子。母亲让我回去将最粗的一根新麻绳拿过来。雷越打越近。“我回去拿,你也回去,马上要下了,你回屋去。”“好,孩儿回屋去。”我没有理会他们,拔腿跑回去,把麻绳拿来,母亲把它死死捆在父亲腰上,另一端系在岸边一棵柳树上。 父亲下水之前催我回去,我说我必须留下来帮助母亲拉绳索,如果父亲万一落水,我肯定能够中得上用。“你要想拉绳子,到你娘后头去。”母亲下意识地将我向身后拽了拽,这时,一个巨大的滚雷在我们头顶上自西向东炸开。 “我下去了。”父亲对我们说,但是他半天没动,我们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水太大了,假如他半途中遇到水中冲下的大树,假如浑水中有什么东西撞过来眼睛看不清,我们都这样想着,但谁也没敢说出来。“我下去了,水中不会有什么东西,我看这儿水浪最平静。” 父亲头也不回地扑下水去,抓住铁水管,向对岸游去。他不会有事的,他到他父亲那里去,他不是去干别的,他肯定不会有什么意外。我这样想着,突然看见父亲的身体向旁边一歪,明显地向下摆过去,他的一双手死死扣住水管,水管摇晃着。“拉着绳子,先莫用力,听我的。”母亲小声但语气十分沉着地对我说。 我的父亲在水中挣扎着一寸一寸地向前挪着,浪头一次一次地淹过他的头顶。我知道父亲不会游泳,他肯定喝下了不少泥浆水。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他征服了湍急的洪峰。父亲上到对岸时,大雨倾盆而下,他飞快地向长冲沟里平地跑去。 我和母亲站在大雨中,默默地等着父亲察看的结果。 父亲回到岸上向我们示意,祖父的棺木完好如初,我们的心放下了。后来,我们才知道,祖父的子旁边冲出了两道一米多深的深沟,假如那两道水向中间走一尺远,棺材就被冲下河了。 父亲没有跟着回家,他搬了一个下午石头将两条水沟填起来,又让我们扔过去两把大锄,在旁边重新开了一条沟。傍晚时,雨住了,父亲回来的时候,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过来了,他们拿着绳索、长竹竿。父亲顺利地回到岸上,他说:“俺大显灵了,水不冲他,俺大一辈子怕事,这回他肯定吓着了……” “七爷一生老好,天看得见的。”我听见邻居们这样评价我的祖父。“他死了都贤惠,不给后人添麻烦,好老人家啊!”父亲说:“要是俺大被大水打走了,我怎么搞?”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流着,拉着我和母亲的手,他的手像一把钳子。 “蛇不乱咬,虎不乱伤,”母亲安慰惊魂未定的父亲说,“水也懂人心的。”父亲坐在堂屋的大板凳上,应和道:“水火也有情。” 星空 前提是,我的心情必须是宽阔的,感到凉爽……我记住的星空都在夏天的夜晚,虽然耳朵里都是蛙鸣,但在仰起头时,内心一定像湛蓝的星空一样宁静。 坐在稻场上,四周沉稳。白天碧绿高大的群山,在夜里显得又黑又矮,如果不是门前小河上的波光和唱着潺潺的水声,让人误以为自己坐在一口敞口的深井里。风从路下自南而北地吹上来,让人感到脸和胳膊上生着细小的茸毛。 我总是相信风从天上下来,然后披到我们的身上。 我仰望着。星光的道路把大地和天空连接起来,我凭着这种联系想象着遥远的风、转动的星球以及划过长天的流星。 我盼着七月七日,母亲说,在那棵老丝瓜墩下面,头上顶着丝瓜叶,就能听见牛郎和织女说话的声音。天上的私语传达到地上时,闪着银光的树叶“沙沙”作响,这时静卧不动的花狗突然立起,酣睡的小猫也从高高的木凳上跳下来,连水中的小鱼们也都昂头远眺。我相信鸡埘中的鸭子将在这时独自醒来,它们所感到的湿意从梦中到脚下,有可能它们还会抖动双翅,因为,那一天夜里,它们从梦中看见了羽毛上的水珠,像河水中沉睡的小虾们一样,它们知道在那一刻,水是最为温柔的,最诗意的……所有敏感的心灵在那一刻滋润起来。 小时候,我没有问过母亲,银河是怎样一条河,但是我曾想象过它的样子,浩浩荡荡,波光粼粼,但没有声音,它的岸边没有大树,只有一望无边的青草,草上徘徊着几只忧伤的喜鹊…… (母亲说,七月七日那天,喜鹊都上天为牛郎织女搭桥去了,所以,在人间绝对看不到一只喜鹊。但是,我渐渐长大之后,懂得了人们在传说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时发挥了善良质朴的想象力。当我知道这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时,在七月七日那天,我看见了河湾的石头上停着一只沉默的喜鹊——它看看我,没有飞,沿着河滩向东边走去……) 七月七日那天夜晚,几乎没有蛙鸣,也不会有流星出现,丝瓜根上的蟋蟀也等着天上的奇迹出现,星空下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我听见了遥远的低语,母亲问我听见了什么,我说,太远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那时,我还小,我不知道一年只见一次面的夫妻,在短暂残酷的会见时会说些什么话,我想他们也许哭了,也许商量着逃走,也许相互勉励,等待着玉皇悔悟那一日的天赦……我想到人在文化中永远不得解放时,我已经长大成人。 星空是我们想象的一次显影。就像一位朋友所说,我们人是一张空白的底片,可是它所等待的那个沸腾的身体则是短暂的。当我们的目光到达银河的时候,我们看见的也许不再是七月七日的那一天,我们永远无法准确地看见那一日的情景;但是,喜鹊知道,它们了解光年的路途,当我们在七月七日那一天看见喜鹊仍然留在孤独的石头上时,它们的任务早已完成,在天上的七七鹊桥也早已搭建完毕。我们人类总是以为世界是自己想象的样子,可是,事实上,我们总是晚了一步——看见的和感受到的永远都是昔日的故事。 星光并非来自今日。我们无法在空间中忽略时间的存在,在时间的道路上,我们真正到达的不是现实的星空,而是时光记忆。 我目睹了喜鹊在七月七日那一天的忧愁,也感受到了那天深夜大地的静谧。丝瓜老去,流星忍住,山峦矮下来…… 挣扎 一条青虫不小心从树枝掉到地上。晶莹、碧绿、自然弯曲的一小段——我一直认为它是天上的玉!它,在干燥的泥地上扭动着,当我蹲下来时,我发现它身上爬满了蚂蚁。 这片林子以前是块堆放干稻草的平场子,自从洪水冲毁了几块大田以后,这里再也没有用处,几棵高挑的柳树迅速成长起来,几年过去,这里荫蓬蔽日,成了人们夏日的乘凉之地。 高远的树冠在头顶上连成一片。当时我想,那正是上午午时头,该有知了叫,平日见惯了的几只画眉儿也没有声音,它们隐藏在厚厚的枝叶间,我感觉得到,那几双露在绿叶间黄澄澄的眼睛正斜着往下看,慧颖的小鸟们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难忘这一幕,因为我迟迟没有动手。我有能力拯救这一切,但是,我并没有感到一条虫的痛苦对于人心——在那一刻,早已发出召唤。我对这样细小的生命没有感觉——可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善良的…… 这种情形也许来源于成见。这种说法相当于法庭的辩护词。 我从小就害怕青虫——这种没有骨头的东西,我拿不准它,也不知道前后一般粗的身体,哪里是头,哪端是它们尾部;那种带有荧光的绿色在人间是那么稀有,我不敢接近它是因为对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来说,它的长相、蠕动时的样子以及光秃秃的身体实在过分,它们不像甲虫那样有人们可以思考的甲壳、腿、咝咝的叫声和——飞翔。 它长得太丑了! 不仅如此,在我五岁那年,在一棵苦李树下,一只浑身软乎乎的肉虫落进了我的后颈。母亲回忆说,我“叽啦”大叫一声,两眼僵直,一脸煞白。后来,懂得推算的四姨夫来我家为我叫了三天魂。 那只碧绿的犹如活玉一样的青虫,在越来越多的蚂蚁的啮咬下,扭动的动作越来越快,它在收缩身躯时的痛苦,是我在大动物表达类似煎熬的呻吟之外,所见到的最为震撼人心的缄默之痛。它的反应渐渐缓和下来,但是,它全身的扭动变为皮肤表面的痉挛时,它表现了在人们脸上可以看到的那种放弃和绝望……我冷漠的心炽热起来! 当我将蚂蚁一只一只地从它身上赶走后,它还活着——它动了动肿得大了一倍的身体,拗起头(可能是头)望望我,我的心紧缩了一下,这时,我感到青虫长着眼睛,它一直看着我,像一个即将被折磨而死的哑巴眼巴巴地望着我,望着我的那双袖手旁观的手。 这条青虫已不再是一条虫!它是爱和正义派下来的眼睛,我感到了画眉鄙夷仇恨的瞳仁对准了我的脊背,每一片柳叶的目光都射到我的身上,天空在那时也在如盖的树冠之上起着可以想见的变化,它们看清了一个人。我想我在这种考验和试验中露出了真面目。 我在重重包围之中后退着,我被一条将死的青虫击退。 像我这样的人,可能心中的恶比善要多。我的心灵和眼睛常常被阴翳遮住,爱在我的内心只是像我将它说出时那样,是个概念,我装腔作势地表现自己的爱心,其实,这种虚假的善良不可靠。 我发现,一个人最经不住一双眼睛的凝视——另一双眼睛的监督。如果青虫长着人一样的眼睛,如果它像一个婴儿一样,在赤裸的身体爬满蚂蚁的时候,在最需要我帮助的关键时刻,悲愁或者愤怒地看着我,它就不会死。 土地庙 土地庙已经建在五棵橡栗树脚下了。它是那么矮小、破败。穷苦的土地爷没有嫌弃过,这位善良忠厚的小神接受人们所有善意的施舍和祈求,因为受人尊敬是一种令人神往的珍贵馈赠。 更重要的是帮助别人是一种难得的高尚行为。当哪一家的猪病了,或者野猫偷了谁家的鸡,他都会收到一份薄礼——几张纸钱。每当这时,这个灰不溜秋的糟老头儿,就会换一身干净的衣服,钻出土来。其实他的本领并不大,从他住的那间小屋就能看出,他只能管管耗子之类力气并不太大的小野兽和一些不太厉害的邪念。 二爷说,得罪了土地爷,头会疼。而盖井儿的赵架子说,那个咳咳咯咯的老东西,说不定是野猫的主人。两个老人争吵起来,把这个乌有之神说得真人似的,好像我们吃饭、走路时,这个脾气温和的老头儿都会在旁边瞧着。小孩子打碗是他多手多脚造成的。神不知道自己是神,他不知道自己只能动心,不能动手。 土地庙建在村庄西南角的岩石上,它上面如盖的绿阴是五棵巨大的橡栗树。它们的年龄到底有多大,立在那里究竟有多少年了,没人能够说清楚。因为谁都不了解几百年以前的事情。土地庙选择这几棵几乎差不多能够显灵的橡栗树,也许是因为胆小的倡议者认为土地佬跟他一样,需要大树的庇护。人们把这五棵中的两棵大树看成神,神和人一样,也需要伴儿,所以,这方土地没有分过心,除非有时玩笑开过了头,摸了活人的腰,闹得人们腰酸背痛以外,这里的人们都很健康,并且也能说得上年年五谷丰登。 不知道什么时候,土地庙住进了一对燕子,土地佬认为它们是一对益鸟,没有吓唬它们。我们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大人讲述了这个道理。既然土地爷都不动它们,我们也不应当掏窝里的蛋。 但是,我们常去看望这对恩爱的夫妻和它们的小宝宝。 使小燕子在繁重的育儿过程中还衔泥补巢的是盖井儿的赵架子。他伸手摸摸燕子窝,因为他喜爱燕子,忍不住每次经过时,都要伸手抚摸几下。有一天,他的手抖了一下,燕子窝掉一块下来。 他老婆死得早,把孩子拉扯大,他渐渐苍老。几个儿子都结婚单过,他想念像燕子一样浑圆的家庭,但是,他孤单,年迈无力,虽然小女儿尚未出嫁,他还是想一死了之。 燕子没有飞走。这使全村的人在怨气中原谅了赵架子。他是个生性乐观的人,一直到老都像个顽皮的孩子,但是,他历尽艰辛,将孩子们带大了,让老婆在地下安心瞑目。可他采不动药了,几个儿子糊涂得似乎不认识他了,小女儿的嫁妆一只柜脚都没有。 燕子没有飞走。 赵架子在村口高喊道:“土地佬显灵啦!燕子没有飞走。” 燕子没有飞走,是因为小燕子的翅膀还没有长成。“五菊没到婆家去,我怎么能不管呢?” 这个老人在即将摔倒的时候,突然接过了土地爷递过来的拐杖。 他那么虔诚地向土地庙作揖,流着泪,念念有词,脸上显现出悲伤、喜悦等复杂的神情。 他活到一百岁,他的存在使我相信了这个世界之外的确有个叫土地爷的人,瘦骨嶙峋,但精神矍烁,银白的长眉下面,一双儿童般清澈的眼睛…… 通往马鞍桥的小路 大白狗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我和父亲还在大爷的坟前立着。 “你世辉大伯也在这附近。”父亲的哥哥十岁那样,随着相继辞世的十一位伯伯、姑姑们离开了祖母、祖父,剩下父亲和他后来一直支撑到出嫁的小妹妹。 我至今不知道小姑的名字叫什么,父亲没有提起过。她嫁到河南省龙家河赵家前,据说被大火烧伤过。她是穷死的,死得很凄惨。 父亲总是不愿多说过去。一个人不能或者不想轻易回头看,他的内心有多么脆弱,可以想象得到。在祖母去世的那天晚上,父亲号啕大哭的模样,使我加深了对这种认识的肯定。他越来越老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时的孤独,让我感到他的一半世界已经随昔日的悲凉往事深埋于地下。我似乎已经懂得:在人间,有些人和事是无法代替的…… 白狗见我们跟不上,站在一块高高翘起的石头上朝下望着。搁在往常,它可能会吠几声,那一天,它很安静,像一朵大白花开在青枝绿叶之间。 我们在三个土堆旁徘徊着,大伯的骨血化在哪堆土里,我们并不能确认。父亲说,多年前的一个夏天,马鞍桥上出现过巨人的脚印,也就在那一年,这座无名的小峰整体下滑了一丈多远,在大伯的坟前,突兀起两个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土丘。 “算命的说,你大伯是天上的星宿,他出生那一天,有人看见马鞍桥上走过一个火红的小孩儿。”父亲的语气肯定,神情激动。他接着说:“我们从河南逃过来时,也走的是马鞍桥。” 马鞍桥是一块连接两个山头的石头——石桥。马鞍天成,大约一丈长。石桥旁边寸草不生,因为高,上去的人每年不过三四个,因此,人们也将它称作天桥。太阳落在桥上时,鸡鸭进埘,再往下坠去,天就黑了。 虽然没有人常走,自山脚到山顶的小路从没合过林,依稀摆放在那里,像曾经的一道河床。 大白狗在前面走着狗的道路,父亲说,狗是天下最有灵性的动物,它记住了自己是狗,从不跟人抢道儿。 我想着父亲的话,我们是从马鞍桥来的,过去我们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已无关紧要,我们只要记住自己从哪里来就行了,但是到哪里去呢? “谁知道呢?我们去什么地方,过去在你曾祖父心里是清楚的,他们从商城到了银山沟。”父亲的回答简洁明了,别有深意。 马鞍桥将两座以不同方式长出的山峰连接起来,有它不为人知的缘由;但是,当我们来到它的身边,而不是非打它身上经过不可时,它什么都不是,它所等待的是走过它的人,它将路在关键时刻连接起来,是它,使世上的路多了一条。 它的秘密也许在于它是一具马鞍,也许是正对北斗的方位,也许——它只是一条线索。 我和父亲站在桥上,望着石头上肥厚的石耳。大白狗从身边的树林里窜出来,摇头摆尾地在我们身上蹭了一会儿,箭一样顺着桥上跑过去,像一条飞鱼,无声地坠入水底,它隐入树林深处时,惊起一群山鹰。 “我想,这座桥是鹰护着的。” 我仰头望着天空六只展翅盘旋的大鸟时,父亲武断地说:“你曾祖父写的那六只鹰就是这几只。” 我和父亲都无力关注这座桥,记得当天我们坐在桥上,我只生出些天马行空的感觉,父亲也只是觉得往下看非常可怕,拿现在的话说,他有恐高症。 一座桥是我们的必经之路,这条线索是我们的佐证。但是,我们并不知道它要证明什么。作为见证,它目睹了这样一家人经过长途奔徙,疲惫地在他们原打算歇歇脚的地方落地扎根。除了宿命的结局,它还能解释什么?而岁月流转,那座桥纹丝没动,它的方向指向哪里,我们并未顿悟过,经过四代人,我们仍然愚钝地生活着,这条路将带我们去向何方? 路在高处,而双脚总在山脚。 母亲的歌 母亲十六岁就想着要一个孩子,她一边怀着我,一边成长。可能在我五个月时,她就不太敢回娘家,她的羞涩像她后来背着人唱歌一样。她的歌声婉转动听,祖母说,她曾偷偷看过:“你娘唱歌儿的时候最漂亮。” 我想,她在麦地里锄草,太阳温暖地在锄面上闪烁时,她不由得唱起来。也许她并没注意自己在唱,看着地里油乌发亮的麦苗,自然而然地哼起来;或者听见山坡上的林子里传来了小鸟的歌声,她一个人在空旷的山谷中,风带来兰花的香气,那时,她还不累,想着梦,脸上渐渐出现了笑容,她可能笑出声来,这个时候,她才察觉自己走神的时候锄掉了一簇麦苗。她扬起头看看天空,当她抬起头时,地边小灌木上有几只一直看着她的鸟儿飞走。 “麦黄快割!”布谷鸟在我们这里是这样叫着的。它高高地飞着,将这个消息通知所有敞开的门户,盼望着吃新面馍馍的孩子欣喜地戏仿着,庄子里“麦黄快割”的叫声连成一片。布谷鸟在这种情况下,飞得慢了,声音提高了,音量也大起来,它跟孩子们比着嗓子。也有脾气不好的布谷鸟,它一听见有人在学它,就不叫了。母亲说,那种布谷鸟多半是因为年龄大了,“像你爷爷一样。”她这样比喻了一下,感到对长辈有冒犯之意,便赶忙伸一下舌头。 父亲从学校回来,吃完晚饭,有时把母亲叫到身边,他拉二胡时,喜欢母亲在一边伴唱。父亲的工尺谱素养颇深,山歌口传下来,他能够一边听一边用指头在弦上摸出谱来。 “那些歌儿太荤了,你不能听。” 我请母亲唱《十二月花名》时,她总是这么说。 我听过这首歌儿,后来我知道这首歌是本地流传的山歌中最“素”的一首,其中这样唱道: 茶花红在毛卡子上, 蜂落进花心子里, 太阳躲在云朵子中, 妹妹的心被哥摘了去…… 山歌除了很凄寒的《穷人调》之外,一般都是关于爱情的。适合在山头上唱出回音的音调,单纯质朴,那是一种粗放式的回肠荡气,但情感无论如何表达,它都是细腻婉转的。直到后来,父亲用羊肚子蒙了一只大得惊人的胡琴时,我才真正认识到山歌中简约的快乐和诗意,瓮声瓮气的胡琴声能够进入人的心灵,让人心跟着鞋底线般粗细的羊肠弦一起颤动。 母亲老了以后,她的歌声却依然年轻,她在唱歌儿的时候,一定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那些事。 母亲用歌声回忆温暖的昔日。每次听到她情不自禁地唱起来,我都感到宽慰。我想母亲是快乐的,并且在以往也度过不少快乐时光。 油桐树上的黑木耳 夜里的朦朦细雨在东方发白的时候止住。仲夏的树叶在雨水中醒来,像绿豆腐堆在山包上一样,我们的心也像嫩油油的青苔那样熨帖。父亲荷锄归来,他说水渠的水大了两成,他在南瓜墩子旁边扒了一个缺儿。 大白狗在父亲开大门的时候,抢先出门,到山上转了一圈回来,父亲打转身的那会儿,它已经抖动着满身水珠,站到了他的身边。狗用湿沥沥的头在父亲的黑胶靴上蹭着,见父亲没搭理,“汪汪”叫了两声,父亲抬头见没有生人在路上走,埋头挖沟。大白狗着急地围着他转着圈,不会说话的畜牲真是可怜,它哼哼唧唧地又是伸蹄子,又是用它那并不被人们识别但它自己却有意变了腔调的叫声,提醒着它的主人。父亲说,原来它看见了一棵油桐树上结了两朵黑木耳。 父亲从宽大的蓝布褂子口袋掏出一捧颤巍巍的黑木耳。“毛耳子比光耳子香。”父亲说这句话时,他的手又伸过去摸了木耳一下。 我喜欢闻木耳的味道,它里面有一种雨水的香气。木耳珍藏了山里的气味。 山里的气味是腐叶和阳光在潮气中的记忆回放,像录音机播出的旧年的声音;不是树叶的清芬,也不是山花熏出的香风,是树根上泥土的味道;不是人行道或者公园里的树根,是石头上草衣或者山岗上地皮衣的气息。不是运进大楼里花岗岩的石粉的气味……只要下雨,只要有浓重的雾障,走在山路上,那种味道就扑鼻而入。 我撕下一片木耳,用衣角擦净,放进嘴里嚼起来,不甜不苦。但是,我尝出了鼻子闻到的气味,惟有木耳让我感到嗅觉与味觉的异曲同工之妙。父亲说,生木耳吃不得,上面有虫。我从来都没见过木耳长过虫,虽然母亲也坚持说生木耳不干净,但我仍然没有亲眼目睹过它们到底脏在哪里。 大白狗发现一家人中数我最喜爱木耳,就围着我不肯走,它望着我,让我感到它看我时,脸上露出了微笑,并且,它的眼神告诉我,它还有好多话要跟我说。 “这狗见不得人动嘴。”母亲以为大白狗像听见她动锅铲时就跑来要吃的那样,想吃点儿木耳。听她这样说了之后,我撕一点给它。狗咬着木耳,叼着不动,两只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大约过了半碗饭工夫,大白狗哼哼起来。“什么事?”我问它。它放下嘴里的半片木耳,扯着我的裤管往外走。 我们来到大田外面油桐林子里,我已经知道它想告诉我什么了。我在父亲摘木耳的干油桐树前站着,狗跑到林子深处,大声叫起来。循声跟去,我惊呆了! 一棵老油桐树的半边已经枯死,发暗的树皮上簇拥着大朵大朵木耳。父亲并没有全懂大白狗的意思,它看见的要比父亲发现的那一棵要多得多,一簇一簇地排列在直立的树干上,一层一层地自下而上地生长着,越到高处,朵子越大,就在我凝视的那一瞬间,它们迎着风微微颤动着,还在继续长大。 在一根一根的光滑树干之间,它们黑得那么显眼,像油桐夜里的叶子(它们也许是神仙留在人间的树叶,或者是在天明之前忘记收回的树)。我没有碰它们,因为那些迎风成长的木耳活着,我能够明显地看见它们婴儿一样的生命。同时,也因为当我看着它们时,大白狗的尾巴一直拖着,当我站得久了,转身离去时,它的尾巴欣喜地摇动起来。 那树木耳在天晴了三天之后,敲出当当响的声音时,我带父亲搭梯采了回来。 青蛙之夜 经过雨洗,星空干净得能看得见银河的波涛。远处若隐若现的雷声通过大地深处的岩石传导过来,犹如岭那边的金钱豹的低吼,经足心传向全身。父亲的手在空中波动着。萤火虫从草丛中升起,他在夜色中警觉地朝雷声滚动的方向望去。“今年的年头不如去年。”“三年旱过以后,今年怕是要涝一次。” 星星亮得像是要掉下来一样。母亲朝外婆的手上递着瓦黑色茶盅,祖父洗澡出来,“噼啪噼啪”地往身上打蒲扇。他们谈论年成和往事,我们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静静地听着。我们在乘凉时,总是坐在大人围成的圈子的中心上,因为,我们可能害怕那谜一样的黑夜。 祖父喜欢在大家说不出什么重要的话的时候,讲几个鬼的故事。也许在他的心目中,只有鬼的故事才是最吸引人的,因此,无论祖母怎样阻止他,他也都难以缄封其口。 “俺大莫说了。”父亲见孩子们都从各自的小板凳上来到他们的膝上时,谨慎地对他的父亲说。 我们寂静地坐着,朝漆黑的山顶上望着,或者盯着深远的天空寻找流星。 “嘎——咕哇——啊——啊——”一个苍老的蛙鸣突然响起,引起我们小小骚动。大约过了几秒钟时间,另一只从我们身后也传来同样响亮的叫声。在我的记忆中,这种有如人声的蛙鸣似乎还是第一次听到,妹妹们往大人们怀里躲着,只听外婆拍着小妹的后背,连声说:“不怕不怕,它是说要发水了。” “大水克蚂(克蚂即青蛙)出来了,明天就要动手了。”她的声音严肃得令人顿生祸之将至的感觉。外婆接着说:“那年我亲耳听到大水克蚂在吕家田畈叫唤,后来一田秧都冲了,你们弄不好要搬家。” “老皇历,搬到哪儿去,山里头水再大也冲不了屋。” “那也要防着点儿。” “这东西是克蚂?倒像鸡冠蛇。” “不如说像鸭子。” “要下了,天这么干净,你们什么时候见过天这么干净过。” “那年有过这样的天,当时我走夜路,能看见地上的枣儿。” …… 大水青蛙的叫声引得田里和河岸上的青蛙齐声鸣叫起来。“呱——呱呱”“嘎——啊啊——”“咕哇——咕哇”各不相同的声音汇成一片。我们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萤火虫高高飞起,流星纷纷坠落…… 天空渐渐变暗,乌云自南而北翻滚而来。 “我该早回去的。”外婆搬着矮脚椅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后悔地说:“这样下去?路要冲断了怎么弄?” “在这里还没你吃的?”她的女儿说。 “有吃的,我总有家吧,看你说的。”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被大水青蛙吵得不能入睡。“睡吧,恐怕下起雨来,想睡都睡不安稳了。” 那一年,果然淹了几个省,平原上的村庄有些全部被洪水卷走了。 野葡萄 “让它长,莫动它。”母亲见我站在石剥岸前,时不时用手抚摸那株野葡萄苗时,从厨房里伸出头叮嘱着。“摸不得,摸疯了苗儿。”当着母亲的面我只蹲在面前看,但她一出门,我就忍不住将手伸过去。我只在深山里见过一蓬蓬野葡萄,累累果实上落满白霜,柔软的果壳打开后,晶莹的果肉上布满紫红色血丝。“像人一样,野葡萄也有血。”她坚定地说,还告诉我如果一刀斩断葡萄藤,就会流出一大碗泉水一样的汁液。“民国十八年,你外公就是一棵葡萄救活的。”我外公逃难躲在山上,三天三夜没吃没喝。结果,他用石头砸断一棵葡萄藤,将茬口含在口中。“你外公熬过来了。”我外公后来在房前屋后栽遍了葡萄。一位阴阳先生路过外公家时,有些迷茫,外公对他说:“能栽葡萄的地方,地气温和,居人的好场子。”阴阳先生恍然大悟,十年过后,回来谢恩。外公不解,那人说:“是你教了我,你是我的师傅。”阴阳先生为阳宅选址时,以后总是捧着葡萄苗过去。他这样做,果然应验了风水专著上的理论。葡萄是好的,外公对此深信不疑。“你看它的藤蔓像不像人的筋络?” 我大概是受了外公的影响,特别让母亲从山上带回一兜葡萄,仔细辨认葡萄仁儿上那些血丝时,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到,葡萄可能像吴承恩写的那匹白龙马一样,是天上派下来专门保护人的。在人们需要它的时候,它会给予神性的启示和帮助。这样想,我就感到人身处在这个世界不再孤单。 我忍不住抚摸那株兀自从石缝中抽出幼芽的野葡萄苗,它从哪里来,是否是小松鼠藏忘了果实,还是蚂蚁将葡萄籽搬进了家里,我想到可能是一棵巨大的葡萄伸过脚来,它也许想到水边洗一洗,见这里阳光充足,村庄和睦,就笑了,它笑起来就展开身子,结果,我们就看见它发芽了,长出了幼藤。但是,母亲说中了,那葡萄苗疯了。祖母说:“那是孩子玩油了头。”青中带紫的叶子卷起了沿儿,像火烤疼的一样蜷缩着。 我知道有一种树叫做含羞草,只要手伸过去它就会捂住自己的脸。那棵幼小的葡萄藤可能也是这样,当我的手指轻轻掠过它的皮肤,它就会痒痒,嘻嘻哈哈地笑着,躲着,像大人在逗孩子时那样,将手伸进胳肢窝,葡萄叶子笑着笑着,就缩成一团。 “不要动它,也不要时常盯着它。像你一样,别人总是看着你,怕你走路都走不好。”我想想,母亲的话有道理,大人再爱孩子,也不能总把手放在孩子的头上。 “你喜欢他,放在心里,为他想想,他不是你的玩具。”母亲曾对溺爱儿子的姊妹说。 我一想到那棵葡萄,心里就喜悦起来。它长得那么快,那么健壮,我知道,只要有人想着谁,爱着谁,另一个人就会感到莫名的快乐。 两种不同的现实 我们从哪里来的,祖父拖着老人的腔调说:“要说我们家的祖先,谁知道,你曾祖父说,他听老一辈人讲过,大概从湖北冈邑迁移过来,当年来了弟兄两人,谁晓得我们是哪一个的后人?” 母亲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屋后只有三棵毛竹,其中一棵被人偷去,一棵被雷劈作两半,留下来的是哪一棵,栽竹子的人并不清楚。 我们用竹园里的毛竹做成筷子,祭祖时,在一刀猪肉上插着它们。我们在北宋大迁徙时,从江西搬迁而来,被称为“筷子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说明我们过去是富人。后来,到了银山沟,既然我的曾祖父说“当年来了弟兄两人,谁晓得我们是哪一个的后人”,那就说明我们又是穷人。 我们用筷子吃饭长大,一直到老,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栽竹子的人并没有想得这么细致,至于为何在祭祖时,在供肉上插双筷子,父亲说无非是将两种人群分开,这样做是一种标志。 是什么标志,祖父语焉不详。 父亲说要继修家谱,首先要弄明白我们的一世祖是谁。那几个收丁钱、做采访的人点头称是。我问,能弄明白吗?那些人肯定地说:能。人都死了,怎么能呢? 我们姓“杨”,就跟我们在肉上直插一双筷子一样,我们姓“杨”姓得很久了,久远得让我们都不知道它是如何产生的了,我们这个姓的人记性好差啊! 母亲说不出她第一次见到那三棵竹子时,它们是什么样子,是黄是青,她回忆不起来。“谁去注意那些东西。” 我现在想起了那几棵毛竹,我并没有看见过它们,它们是美的。我现在朦朦胧胧地感到它们是那么美,在我父母结婚那天,它们肯定比我想象得还要美,那几棵竹子可能在那一刻是世界上最美的毛竹,它们身上粉扑扑的茸毛,犹如小姑娘手臂上的汗毛一样具有热情和生命力。那几棵被我的想象和爱恢复而出的竹子,现在将它们青芬气息送到了我的呼吸里,并且从屋后陡转至我的眼前。 它们的家族在我出世那天,开始向空气中散发它们的香味。当我来到人间第三天时,一位手持毛竹拐杖的算命先生说,我不愿意来,是土地佬用竹根拐将我捣进来的。祖母到产房看我,发现在我的左眉上方有一块泥土色胎记。 “上面有毛没有?”算命先生问。 祖母再看,回答说:“有。” 算命先生吃完了喜酒之后扬长而去。到底是有毛好,还是没有毛好,我的家人不懂得。 依我看,也许我们的祖先用竹扁担将家当挑来;他们是不是挑夫,偏爱竹扁担?或者……我不能再猜下去,没有经过的事,我不能再多说了;虽然我对此仍然怀有好奇心,但我不应该再说它,我应当做你们的榜样。我虽然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但我不糊涂,惟有这个时候,我是清醒的,因为我糊涂得太久了。比如说,从命理上看,我的生辰八字组合起来太复杂。我懂得一个人糊涂的根源,因为我们总把自己看做一个人,看得有来历……事实上,我们都是从自己开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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