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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联盟


  元朝初年,泉州城里最大的官是蒲寿庚,泉州老百姓都想要他的命。
  蒲寿庚做的官是福建行省平章政事,是集福建一省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封疆大吏,土皇帝。一般而言,权势盖天者必有许多人想要他的命,但除此以外,蒲寿庚还是当时中国的首富,位居全国富翁排行榜首位,毋庸置疑更加该杀——人类社会有一条千古不变的规律是,有钱人必定被许多没钱的人仇视,偏偏后者的人数要比前者多无数倍。从这两方面分析,蒲寿庚想过安生日子是不可能的,何况泉州百姓想要他的命还有许多其他原因,比如说,蒲寿庚擅营海舶船队,非法牟取暴利,因此该杀;大肆贪污受贿,大搞官商勾结,因此该杀;娶了多房娇妻,独占泉州的美丽,因此该杀;生活穷奢极侈,上茅坑用出口纯棉白布擦屁股,因此该杀;等等等等。进入大元帝国时代,蒲寿庚就更加该杀了,他献出泉州城池投降元军,出动海舶帮助蒙古旱鸭子赶走南宋皇帝,卖国求荣丧心病狂,因此该杀;他重商轻农发展贸易,把泉州搞得商铺遍地满城拜金,道德沦丧世风日下,因此该杀;他大搞崇洋媚外,引进番邦蛮夷文化,把泉州文化涂上殖民色彩或后殖民色彩或后后殖民色彩,因此该杀;他大兴土木建造超级豪宅,却假模假样地三年视察一次窝棚区,愣不掏钱赞助贫民安居解困,因此该杀……该杀的原因太多太多,数不胜数。
  由于蒲寿庚有太多被人仇恨的原因,太多该杀的理由,泉州于是就有一些有识之士,发动群众成立了一个组织,叫做“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这个大联盟共由一位盟主、十四位副盟主、六十四位常务理事、一千两百八十三位理事,以及全城几十万老百姓共同组成。这些副盟主或理事等职位,是根据盟员们捐资的数额来定的,捐银五十两即成为理事,捐银一百两可做常务理事,捐银三百两就是副盟主,惟有盟主不由捐银多少来定,而由大联盟的一个常务执行机构的成员们民主选举产生。这个负责选举盟主、执行民主的常务机构,叫做“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常务执行委员会”,由大联盟的副盟主和常务理事们组成。这些副盟主和常务理事们都是读书人,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都是义士,理所当然该由他们来发起和领导诛杀蒲寿庚的伟大事业。
  选举盟主的时候,义士们发生了分歧,这些人为了贯彻民主,自觉地分成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个派别,各推各的人选,各拉各的选票,搞了许多场声势浩大的选举活动,竞选时不但有演说,还发布施政纲领,组织助选团筹款拉票。因为盟主一职事关重大,为了推选出德高望重、众望所归的领袖,常委会暂时搁置了诛杀蒲寿庚的事务,多番提名,多番评议,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民主竞选,历时十八年又三个月。虽然时间长了些,但这是民主的特点,不足为奇,何况义士们都是有识之士,都是有文化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众所周知,理想和抱负很容易产生,却比较难统一。
  之所以说义士们都是有识之士,是因为他们个个都博学多才,学富五车,时常吟诗作赋,唱曲听歌,逛窑子泡妞。后面这一项格调虽不太高,但对于文化人来说,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情况时排解烦忧的形式,其动作与过程虽然与寻常百姓嫖妓没什么不一样,但在文化内涵和性质意义方面有着天渊之别,所以比百姓嫖妓的档次要高很多,算不上色情。他们当中有许多教授,传承白鹿洞书院传统,开堂授课,教人辨别是非,替人制定是非,以及制造是非,以知识启蒙天下百姓,施行人文关怀。他们多半都有崇高的理想,号召大家正义、崇高、良知等等,认为这些崇高、正义、良知之类的字眼非常崇高、正义和良知,因此全世界人民都应该崇高、正义、良知地学习崇高、正义、良知的崇高、正义、良知等字眼。
  因为义士们都很有思想,有很多思想,并且这许多思想都无法实现,所以才会发起组织“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况心诛杀狡贼蒲寿庚,拯救泉州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泉州老百姓也在义士们的启蒙与帮助下,深刻认识到蒲寿庚确实是大奸大狡之贼,全部参加了大联盟,这个时期大联盟的势力最为强大。相比之下,蒲寿庚那时还没做到平章政事,只做到福建行省左丞,相当于副省长,官不大,手下的兵不多,要取他的命不是很艰难。甚至在更早的时候,也就是大联盟酝酿成立之初,蒲寿庚才做到泉州提举市舶使,相当于泉州海关关长兼外经委主任兼外事办主任兼运输局局长兼缉私海军司令——缉私时若不幸遇到蒲家海舶,缉私官员们都会自觉地进舱里搓麻将。虽然蒲寿庚有钱有权也有兵,但还不是土皇帝,杀他也不会太困难。等到常委会统一意见,选出领袖后,蒲寿庚已成为权倾一方的平章政事,要干掉他已非易事,于是义士们便互相批评对方延误了诛贼时机,无端端让蒲寿庚羽翼丰满起来,身材更加高大,体魄愈发健壮,导致诛杀蒲寿庚的历史重任越来越像个历史重任,越来越难完成。
  在义士们开会选举盟主、讨论研究诛杀蒲寿庚行动方案,以及吟诗作赋唱曲听歌逛窑子的那些年,蒲寿庚从大宋朝廷的泉州提举市舶使,做到了大元帝国的福建行省平章政事,官阶升了六级,使得诛杀蒲寿庚的困难相应增加了六级,其重要性与历史意义也相应飙升了六个档次。根据形势需要,义士们开会通过一项决议,把该常委会的级别也提升了六级,把所承担的历史责任、伟大意义,也都相应提高到应有的高度,义士们的薪金报酬自然也相应提升六级。此议既合情又合理,没有太费周折,举手表决一次通过。
  需要说明的是,“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未经注册,属于非法组织,且阴谋行刺朝廷命官,属于犯罪组织。很显然,一个非法组织不能公开进行非法犯罪活动,只能搞地下活动。既是地下活动,其机构就需要设置在一个秘密安全的地方,作为领导诛杀行动的指挥部,日常活动的根据地。我们知道,大联盟的常委会是民主机构,一切事项均须民主讨论,投票表决,设置会馆也当然在此范围,不能例外,因此义士们便经常集中起来,轮番在获得提名的秘密安全地点召开会议,讨论确定哪一个地点做会馆,顺便选举盟主,研究诛杀蒲寿庚的行动方案。由于会馆的选定事关诛贼事业之成败,意义非常重大,须严格论证、严格考察、严格选定,使得议程非常复杂和麻烦,其难度不亚于选盟主。据很完全统计,常委会前后一共换过一百二十九个秘密安全的地点,也就是一共召开了一百二十九次选会馆的会议,耗时十八年仍未能取得一致意见,没能选定最秘密安全的会馆,就是因为这一百多个开会地点都不安全,每次都在大家踊跃发言激烈争论声震四野的时候,被探子发现,带来官兵对该地点进行围捕,或者暗杀,或者投毒,或者放火。总而言之,常委会每开一次会就必出一次事,每一次出事必被杀掉一批义士,有的在突围时与官兵奋勇厮杀而慷慨就义;有的在被捕后经三堂会审再押去刑场斩首示众英勇牺牲;也有的是在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手足痉挛七窍流血而死——被探子们往水井里投毒搞的。每次会议后,能活下来的义士总是不到一半,也就是说,每次会后就有一半左右的义士慷慨就义和英勇牺牲,因此每下一次会议都要先进行一个议程,选举缺额的常务理事和副盟主。因为常务理事和副盟主并非民主选举产生,而是由捐银数额决定,该议程就不像其他议程那般啰嗦,简单多了,由常委会聘请的职业账房先生(相当于21世纪的注册会计师)当场验资,发出验资报告就行了。但到后来,这件简单的事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原因是再也雇不到账房先生。泉州城有合法执业资格的一百五十七位账房先生中,已有一百五十位在参加会议后做了烈士,仅剩七位虽也与百姓一起参加了大联盟,但他们都在蒲寿庚的衙门或机构里任职,常要加班加点,工作繁忙,无暇参加会议;而且,他们均亲眼目睹过同行们刑场就义的惨状,虽有点悲愤,却也有些害怕,没有勇气前赴后继。毕竟账房先生是搞技术的,其觉悟不如义士们崇高。但义士们没有被困难吓倒,他们开会修改了章程,改革了补选程序,新招银子不再请账房先生验资,而由全体义士集体点算。此项改革虽然使得会议多添了一项费时的议程,却使验资难题得到了妥善解决。
  由于经常被官兵围剿捕杀,出了太多烈士,义士们还决定采取一些安全保护措施,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给“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与“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常务执行委员会”设计一个隐晦又安全的简称,以陛蒲寿庚的耳目。不然的话,每次负责通知开会的义士都要很费劲地大声通知: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常务执行委员会谨订于某月某日某时于某地敬备薄酌恭候某某义士光临参加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常务执行委员会常务理事会议,会后领取补贴若干两银子,请某某义士准时出席为盼。这样的通知念起来很烦,听得很烦,且容易被探子听到,报告蒲寿庚,然后就会有官兵在某月某日某时到某地围捕或者暗杀或者下毒或者放火,顺便把补贴银子全部抢走。
  给大联盟与常委会设计简称的任务,由一位学问高深的常务理事负责完成。此人是前朝的大学士,白鹿洞书院弟子,师从朱熹老先生,通览圣贤之学,成为圣贤之士。接到该伟大任务后,圣贤之士回家沐浴更衣斋戒七日睡足七夜,睡醒后才翻出书籍资料,伏案苦思,反复考据,经三个不眠不休之夜,胜利完成了任务。
  首先,圣贤之士从誓杀的誓字中取一言字,从狡贼的贼字中取一贝字,加上大联盟之盟,三字组合成“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的简称——言贝盟;然后,从誓杀的誓字中取一口字,从狡贼的狡字中取一交字,加上委员会之会,三字组合成“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常务执行委员会”的简称——口交会。
  圣贤之士的设计大有学问,大有深意。先说说言贝盟,言者,说的意思;贝者,古汉语中有钱的意思;言贝者,说钱的意思;言贝盟就是说钱的盟。要知道,在大元帝国时代,泉州乃中华之经济大都市,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商业发达,贸易繁荣,在泉州说钱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因此言贝盟之称全无政治色彩,不易被官府发现,乃是最最适合做“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之隐晦安全简称。
  关于口交会,圣贤之士解释说,蒲寿庚在城里办了许多农副产品交易会、丝绸纺织交易会、烟草糖酒交易会等机构与组织,通常都简称为农交会、丝交会、烟交会等等,口交会之称便于混迹其中,被官府误为口条交易会,或者口才交易会。即便蒲寿庚与探子们没这么聪明,联想不到口条或口才,也不会把口交会与“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常务执行委员会”联系起来。可见口交会之称既隐秘又安全,具有神秘感与保护作用,实属万里挑一,千载难逢的好名称。
  圣贤之士取的这两个简称,被全体义士以起立鼓掌的形式,一次性通过。从此以后,义士们绝口再不提“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与“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常务执行委员会”,而是言必称言贝盟与口交会,如有违反,罚款八百两银子,永远开除盟籍。取名议案的审议通过,创口交会开会效率之最,但在效果方面却仍不尽人意。据资料记载,蒲寿庚虽然不知口交会就是“誓杀好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常务执行委员会”,也不以为是口条交易会或口才交易会——没准还误以为是流氓犯罪团伙,却依旧能在口交会开会时,在义士们争论得热火朝天声震四野时,派出官兵前来捕杀。义士们依旧不断突围,不断被捕,不断被押赴刑场,不断做了烈士。
  烈士被押赴刑场正法的情形,古往今来都差不太多,也就是脖子被砍掉脑袋骨碌碌滚下来热血四溅飞散的景象,口交会义士虽然都是有识之士,但也没有一个脑袋是砍不下来的,没有一个的热血不是红色的,没什么新鲜有趣,惟有一点,与一般被砍头的刑事犯有所不同,就是他们在就义前都发表了精彩的演说。当然,就演说的内容而言,这些东西古往今来都差不太多,也就是文字、词汇以及语气有所差别,之所以说精彩,乃是精彩在义士们对就义演说的高度重视和执著追求,以及为赢得就义演说的机会,所表现出的大无畏英雄主义精神。口交会义士对就义演说的追求是大有来由的,他们普遍认为,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真知灼见,假如只局限在三五知己的范围内,或者只向几个街头大婶唠叨,说了也等于没说,不能叫做说话,只有让好多好多人都听得见的说话,才叫做说话,说出来的才算做话语。但在大元帝国时代,信息产业并不发达,媒体不多,电视之类的东西还没发明,著书立说又受到严格的审查管制,偏偏口交会义士个个都有很多真知灼见,都有很多的话语要说,可是除了三五知己以及街头大婶,顶多再加上几个大小老婆和丫鬟,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听众,说了等于没说,为此都很苦恼,很压抑,憋得慌,不想活了。假如有一个机会,能让他们把胸中之识抒发出来,获得话语权利,便不算白活了。这样的机会是有的,就是刑场就义。
  在刑场上,面对砍头台下成千上万看热闹的百姓,振臂高呼慷慨陈词,不但能把快要憋死自己的词语文字吐个干净,还能结合身体语言,用形体动作配合著表达,一气呵成一泻千里,彻头彻尾畅快淋漓,是一件非常激动人心的事。由此可知,为何每到押赴刑场处决的时候,义士们个个都精神抖擞,兴高采烈。架上砍头台后,他们会向刽子手讨一粒九花清喉丸,要一碗清音养肺汤,把嗓子调理到最佳状态,然后吊一吊嗓子,做几个深呼吸,犹如歌唱家(不是歌星)上台前的准备工作一般,极具专业精神。正式演说时,空气中都是激动、激愤、激昂、激扬、激情之类的词汇,铺天盖地,比暴雨冰雹还要猛烈。偶尔也会出现过激的情形,有义士因为过于激动,控制不住嗓子,活生生把声带扯断,后半段演说词愣是说不出来,把眼珠子急出了眼眶;有义士为了用形体语言制造最强烈的震撼效果,不顾肩膀以下被卡在架子上,最用力地把脑袋往上拨挺,结果用力太猛,把脖子硬生生折断,让刽子手大失所望,白白损失了一次砍下活人新鲜脑袋的快感,遗憾了好几天。
  义士们对就义演说如此执著与狂热,百姓们自不会无动于衷,每到刑场开斩的时候,他们只要没有手头工作和业务,家里没有人吵架需要调解,一般都会跑到刑场,欣赏义士们的就义演说,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对演说水平比较高的,大家给予热烈的掌声与喝彩;要是效果特别上佳,大家还会掀起人浪,以壮声威。要是对演说不满意,大家便会嘘声四起,臊他一顿,扔上来几个臭鸭蛋。假如讲得特别的臭,扔到台上的就不只是臭鸭蛋,还会有大粪、鞭炮,甚至刀子。伺候这种不争气的义士,刽子手也会觉得没面子,一般也不替他抵挡臭鸭蛋,而是用刀背拍拍他的脑壳说,您省点劲吧,让我听下一位的好不好?要是对方还不识相,继续唠叨个没完,刽子手就会用刀背把他拍晕,免得底下百姓有谁准头不够,把刀子招呼到自己身上。不过,百姓们的反应如何,义士们是不管的,被喝彩的越讲越兴奋,挨刀子也一样越说越过瘾,足见他们对这话语权利是如何的重视。
  在缺少媒介的时代,想获得一点话语权利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口交会义士们都是胸有大志的饱学之徒,有识之士,为此付出血的代价甚至生命的代价,那是很崇高伟大的。追求崇高伟大一向是义士们崇高伟大的追求,到刑场上发表崇高伟大的就义演说,是口交会最崇高伟大的光荣传统。因此,每次开会之前,义士们都会给自己起草一份就义演说;开会时,也就是被官兵围剿捕杀之前,每位义士都会先把演说文告给大家诵读一遍,征求大家的意见。假如文稿内容互有重复,或者观点有所近似,大家便会当场修改,力求每人在成为烈士的时候,其演说的内容和观点完全没有重复,连段落章法、遣辞造句,也不能类同或近似,以避免剽窃、抄袭和模仿的嫌疑。比如说,假如谁打算痛斥蒲寿庚是个崇洋媚外的卖国贼,其他义士就不能再说蒲寿庚搞全盘西化,而要批判他封建保守闭关锁国,是危险的极端狭隘民族主义者,或者批判他既不卖国也不爱国,是无原则无立场的国际主义者,或者斥责他是六成卖国四成爱国的外倾机会主义者,或者揭发蒲寿庚是三成卖国七成爱国的保守民族主义分子,等等等等;假如已有义士批判了蒲寿庚是个好色之徒,别的义士就不会再拿蒲寿庚娶了十几房大小老婆的事例来批判蒲寿庚,转而批判蒲寿庚是个同性恋者,双性恋者,偷窥癖者,恋物癖者,恋童癖者,畸形恋者等等;假如已有人代表了民主派发表民意,其他人就不能再做民主派,而要代表自由派百姓,或代表保守派百姓,或代表左派、右派、中间派、中间偏右派、中间偏左再偏一点点右派等等派别的百姓发表民意。
  据很完全统计,口交会在这十八年里共召开了一百二十九次会议,每次参加会议共有一百一十八人,每次会议结束之后,与会者都要被官兵杀掉将近一半,具体比例为百分之四十九点九三四三零五六,总共出了七千六百零一名烈士,其中被押赴刑场砍头的有五千零九人,包括近三千位常务理事和两千多位副盟主。这批做了烈士的义士前后一共发表了近五千篇就义演说。因为要避免内容、观点与文辞的剽窃、抄袭和模仿罪名,这五千就义演说就一共讲述了五千个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的理由,表达了五千种理想,阐述了五千类民意。泉州百姓在刑场上总共听到了这五千烈士的五千种被杀头理由,接受了五千种理想,知道了自己的五千种民意。所以,无论被杀的还是看人被杀的,都很有收获。甚至连那个杀人的,也就是泉州人民的公敌蒲寿庚,也一样兴高采烈,一样地有所收获。每次刑场杀人之前,蒲寿庚都会吩咐厨房熬一锅清音养肺汤,派亲兵到药栈买来几包九花清喉丸,一并送到刑场,给义士们润喉清音,帮助义士们提高演讲质量,增强现场效果。熬汤和买药的费用,蒲寿庚从不拿到公家库房报销,这是为了表明自己为官清廉,可以理解;至于为什么积极帮助义士们发表就义演说,谁也搞不懂,只知道蒲寿庚很喜欢听这些演说,要是谁说得让他满意,他就会赦免了这位义士,然后把义士请到衙门,问他是否愿意出任泉州诗词局(文化事务)副局长,或者考试局(教育事务)、布告局(新闻出版事务)、都纲司(宗教事务)、博弈局(体育事务)等等司局衙门的职务。由于蒲寿庚不计前嫌,礼贤下士,长时间怀才不遇的义士们都先发出一声长叹,露出一种很勉强的表情,然后作出了痛苦的抉择,报效蒲寿庚的知遇之恩,出任这些司局级衙门的副职。在口交会五千烈士中,共有七百四十二位因演说精彩而被蒲寿庚礼贤下士,高薪诚聘,其中七百四十一位在刑场上当场脱下囚服,换上官袍,只有一位因激动过了头,心肌梗塞死在断头台上,没来得及上任。值得肯定的是,这些义士虽然背叛了诛贼事业,却没有出卖口交会,让其他义士不须付出代价就受聘成功,所以他们坚决维护口交会的纪律,绝不出卖其他义士,把别人推向痛苦抉择的边缘。义士们就这样一如既往地秉承口交会传统,不断开会,不断起草演说文稿,不断被捕,押上刑场,获得话语权利,前赴后继地变成烈士。这种趋势假如继续发展下去,后果将是很可怕的。因为口交会义士都是读书人,都是有识之士,如果让他们一路地被杀下去,泉州很快将没有了读书人,泉州这个书院满城,人文荟萃,才子辈出的城市,这个曾经被大宋状元王十朋形容为“八闽名胜无双地,四海人文第一邦”的“海滨邹鲁”,恐怕就会变成文化沙漠,跟20世纪末的许多城市一样。要知道,从大唐天朝开始科举,到大元帝国初期,泉州一共出过四个状元,八个榜眼,光在两宋时期就出了两个状元,十个宰相,八百六十二个进士(相当于博士学位),数万举人(硕士),无数秀才(学士)。泉州读书人比例之高可谓全国之最,人均受教育程度可排名世界第一。但问题是,读书是一件很费时间的事情,没有十年寒窗的折磨读不出有识之士,与此相反的是,杀一个人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杀读书人的时间可能还会更短,因为读书人的脖子比寻常百姓要细一些,砍起来效率更高。虽然泉州读书人比例很高,群众基础很好,在牺牲了五千烈士之后,泉州的读书人还没有被杀光,许多书院还在继续培养有识之士,但蒲寿庚杀人的速度却比读书人成才的速度高出太多。有位懂算筹的义士算过,按口交会义士被杀的递增速度,也就是从读书人变成口交会烈士的递增速度,只须再过三年,泉州就再无读书人。这显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从另外一个角度计算,由于泉州所有百姓都是言贝盟盟员,假如烈士们前赴后继一路牺牲下去,这些英勇就义的理由、追求、理想和民意一直发表下去,言贝盟盟员就会被一直杀下去,也就是泉州百姓会被一直杀下去,照此速度递增,泉州百姓不出十年就会被杀光,泉州就会变成一座空城,从此没有了理想和追求,没有了民意。这显然是一件更加恐怖的事情。
  所幸的是,在这种可怕的结局即将变成现实之前,口交会终于选出了盟主,选定了秘密会馆。
  了解泉州历史的人都知道,泉州有座少林寺,与北岳嵩山少林寺南北呼应,并肩齐名,享誉中外。这座南少林位于泉州东门数里外的东岳山,寺跨三岭,占地百顷,僧众逾千,规模宏大。在宋、元、明等时代,泉州除了是人文之邦“海滨邹鲁”,还是全国宗教中心,号称“泉南佛国”,各教各派寺院庙观遍布城里城外。宋元年间,泉州规模最大的佛庙,便是这东岳山下的少林寺。
  在口交会第一百二十九次会议结束的当日,众义士又一次遭到官兵的捕杀,二十四人阵亡,三十八人被俘。被俘的义士很快便被押赴刑场,发表各自精彩的就义演说后英勇就义。从会场逃出的义士有五十六人,都很凑巧地逃出了东门,逃进东岳山,于是都很凑巧地想到,最秘密安全的地方就是这——泉州少林寺。
  口交会经历十八年艰苦曲折的奋斗,终于胜利找到了会址,是件可喜可贺的大事,是全体泉州百姓的喜事,义士们于是立即在少林寺斋堂订下六席高级素斋,举办热烈祝贺口交会胜利选定会馆的庆祝宴会,席间再顺便找少林寺的负责人商量,把选定会馆的最后一道手续做完。就这样,口交会在无意中获得了另外一件更加可喜可贺的成果,顺利选出了言贝盟盟主兼口交会会长。
  盟主候选人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被推荐出来,原因不在口交会本身,而在这位盟主的特殊身份:泉州少林寺住持、一代武学宗匠、南少林掌门——西山铁担。西山铁担大师是得道高僧,佛门赫赫有名的大禅师,武林中世不二出的大宗师,执掌武林南少林一脉四十余年,武学修为高不可测,德名远播大江南北。如前所说,言贝盟是泉州百姓的全民组织,谁做盟主谁就是泉州百姓的领袖,因此才需要选一位德高望重者担任。口交会开了一百二十九次会议,牺牲了无数烈士,费时十八年都没选出盟主,就是因为参选者全都德不高望不重,直到这次义士们逃进东岳山,选了少林寺做口交会会馆,才突然想到,少林寺住持西山铁担大师便是泉州最为德高望重的人,加上口交会会馆又碰巧设在少林寺,因此就没有理由不选举德高望重的西山铁担做德高望重的言贝盟盟主。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义士们即刻统一了认识,向西山铁担发出赴宴邀请。于是,当义士们齐集斋堂门前,恭候少林寺住持、南少林掌门、德高望重的西山铁担大师大驾光临的时候,一个身材矮小,形体枯瘦,年近七十的老和尚,从排房走出,大步迈向斋堂,一路高唱:路见馒头一声吼呀,该吃饭时就吃饭哪,风风火火去吃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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