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
英国德士古油行派到天津来开发市场的商人——格经理,原名叫格赛。天津人咬不准洋腔,就把格赛先生的大名改成了“格涩”。 “格涩”,天津方言,天津人说一个人行为古怪,就说这个人“格涩”。譬如说待人接物吧,别人看见乌纱帽都鞠躬,他看见乌纱帽充大尾巴鹰;别人看见馒头炖肉笑,他啃着馒头吃着肉骂娘。对于这种人,天津人就说他“格涩”。 德士古油行的格经理怎么就“格涩”了?他不懂情理。 中国人烟酒不分家,可是格经理无论和谁在一起,吸烟的时候,他只往外掏一支。明明知道对方也会吸烟,可是他点着了自己的一支烟,立即就把烟盒放回口袋里去了,一点也不懂得让一让。一次,在天津,格经理和一位中国人一起去起士林餐厅吃饭,一人一盘大牛排,吃完之后,格经理抢着付账,急得那位爷还和他争了半天。只是待格经理付账之后,两个人一起往外走,突然“博依”拦住了那位和格经理一起吃饭来的中国人,万分礼貌地向这位中国人鞠了一个躬,“博依”这才说道:“先生,请给账。”哟,这个格经理,他只付了自己吃的那份牛排钱,合算中国爷吃的那份,他没管。 “什么人性?”天津人都说这位格赛先生“格涩”。 格经理到天津来的时候,身负德士古油行的重托,一定要打开局面,不能眼看着美国人独霸天津石油市场,一定要平分天下。只是要想和美国人争市场,谈何容易,人家美孚油行早 十年前就把市场垄断过去了。人家美孚油行开发中国市场也不那么容易,美孚油行初到中国的时候,挨家挨户送煤油灯,白送,分文不收,煤油灯里还有二两煤油。中国人白得了一盏煤油灯,一分钱没花,白点了半个月,真亮。比中国的老油灯亮多了,还不挨油烟熏。这一下,中国人高兴了。见了面,大家就相互问:“点煤油灯了吗?真亮呀。”只是,半个月之后,油灯里的煤油用完了。这一下,就要自己买煤油去了,煤油也不贵,一两煤油才几分钱,用得起,于是家家户户都把老油灯砸了,换上了煤油灯。好了,美孚油行的市场打通了,美孚油行在天津一年卖的煤油,比在整个美洲大陆卖的煤油还多,你说说英国人看着能不眼红吗? 如今德士古石油公司要挤进中国来和美孚油行平分秋色,没那么容易了,你再家家户户送煤油灯,中国人也就不用煤油灯了,法国电灯房早把电线拉进家家户户,家家户户也早就点上电灯了,比煤油灯还要亮多少倍。按理说,法国电灯房一开张,美孚油行就要关门,只是人家美孚油行早有准备,平民百姓用上了电灯,对于美孚油行没有多大的影响,人家把煤油市场向农村开发,再做起了石油生意。这一下,人家的生意更火了,钱也就赚得更多了。 德士古想开发中国市场,他们只能靠信誉取胜,也就是一定要找到可靠的代理商,让中国人出面从美孚油行手里抢市场。找谁出来代理德士古利益呢?中国人想和洋人做生意的多着呢,格经理才一到中国,还没下船,送礼的就排上了队。好在格经理有个准主意,凡是送礼来的,礼品收下,人,一个不见。格经理当然明白,凡是送礼来的,必是自知没有竞争能力,自己觉得争不过别人,就做手脚求个关照。我关照了你,德士古的生意谁来关照呀?生意做不成,他格赛先生只在中国交下了一大群无能的朋友,那有什么用呀?总行又不是派你和中国人套近乎来的,结识哥们儿没有用,要卖石油。 英国人格赛先生来到中国,第一站是广州,几经物色,他和一位绰号叫“皱巴”的广东佬签订了合作意向书,由此德士古油行广州分行就开张做生意了。格经理为什么在广州和“皱巴”合作,没有什么太深的原因,就是这位“皱巴”先生在英国汇丰银行里有存款,而且数字不小,足可以做保证金,万一生意上出了什么差错,跑了“皱巴”跑不了汇丰银行里的存款。英国人就是这样小心眼,不见兔子不撒鹰,人虽然“皱巴”点,不好合作,但足以依赖。格经理说生意上双方利润平分,“皱巴”不干,坚持中国方面一定要百分之五十一。原因也很简单,你格经理在中国办事,身边离不开翻译,我“皱巴”在广东做生意,说话人人能懂,比你少一笔花销,应该不应该比你多拿一个百分点?格经理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地点头答应。 格经理在上海找到的合作伙伴,绰号叫“遮理”。谈判到了中午,两个人一起出去吃饭,格经理进了上海红房子去吃西餐,“遮理”不去,跑到外滩去吃“玻璃”。格经理一听吓一跳,你们中国人怎么什么东西都吃,听说过吃蛇的,离开英国的时候,格太太还嘱咐她先生到了中国万万不能吃老鼠,怎么如今中国人竟然吃起工业产品来了?“遮理”告诉他说,他不是去吃那种窗户上镶着的透明玻璃,他是去吃清汤面,因为清汤面里面什么也没有,所以上海人说那是“玻璃”,一角钱可以吃饱。而且还和格经理约好,午饭之后,两个人还回到原地方,接着谈判。临出门,格经理用打火机给“遮理”点着了一支香烟,“遮理”没占格经理的便宜,给了他一根火柴,留着剔牙。 在上海,格经理和“遮理”先生一起为德士古公司上海分公司选址开张,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遮理”险些没把格经理的鼻子“遮理”歪了,这儿也不好,那儿也不行,无论格经理看中什么地方,“遮理”也是和他遮理。到最后还是“遮理”选定的地址,就在哈同公园正门对面,一间普普通通的小门面,比人家美孚油行的气派差多了。可是开张之后,没有多少时间,全上海买石油的都往德士古跑,眼看着美孚油行的生意一落千丈。美孚油行经理也不是光吃干饭的吃饭虫,立即派下人做社会调查,这一查,查明白了,论石油质量,美孚和德士古的石油都是一个成色,原来人们买美孚油行的石油,是因为德士古还没在上海设分号,如今有了德士古上海分号,人们就再不到美孚油行买油去了。美孚油行设在什么什么路的多少多少号,人家德士古就在哈同公园对面。哈同公园谁不认识呀?坐上黄包车,只说一声哈同公园,一溜烟,车夫就把你拉到地方了,去美孚油行还得绕弯儿,没去过的还得问路。而且,德士古分号因为设在哈同公园对面,电话号码也比哈同住宅差一个号。哈同是上海的首富,他家的电话号码是1111111,德士古分号挨着哈同公园,电话号码是1111112。你说电话买油的人,还会再查美孚油行的电话号码,一定得买美孚油行的石油吗? 所以,虽然人遮理,可是英国的“格涩”一定要和上海的“遮理”合作,果然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他两个珠联璧合,没多少日子英国人就赚了大钱。 德士古的格经理来到天津,更要物色一个得力的合作伙伴,只是,天津一没有“皱巴”,二没有“遮理”,天津有个侯大爷,各方面的条件最是合适,于是格经理开始和侯大爷接触,想请这位大爷出山,在天津开设德士古分号,合伙做石油生意。 哟,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满天津卫的人谁不梦想着开洋行呀?何况侯家又是买办出身,当年和日本人做过几年生意,一户普普通通的侯姓人家,立马就成了天津的名门了。后来居然有了考证出来,天津侯家原来是中华民族开国第一代君主的后裔。《易经》上有记载:“利居贞。利建侯。”侯,就是君主的意思,所以,侯,乃天下第一君主之后人也。 你就说说,人们多会拍马屁吧。 侯姓人家在天津的名声好,是格经理选定侯大爷做合作伙伴的第一原因。英国人做事看重名望,英国人认为没有名望就没有号召力,满天津城一传言,说是侯大爷和英国人合作办起了德士古分行,你说说那该有多体面呀。不和侯大爷合作,德士古偏偏在天津找了个二梆子做全权代表,你说,那能有威望吗? 格经理选定侯大爷做合作伙伴更重要的原因,是侯大爷会说一口流利的地道伦敦话,侯大爷自幼不肯努力读书,他怎么就会说一口流利的伦敦英语呢?没什么秘密,侯大爷自幼有一个玩伴儿,这个玩伴儿总拉着少年侯大爷去英租界和狡猾的英国少年玩桥牌,自然是局局必输,但日久天长却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国话,还是地道的伦敦口音,连脏话都会说,诸如小兔崽子、狗娘养的之类,绝对能和英国人相互交流。 侯大爷虽然自幼和劣迹英国少年一起鬼混,但不改中国少年的诚实本性,处世交友,侯大爷没有捂着盖着的事儿。有一天侯大爷逛商场,就觉着衣服口袋被人掏了,小偷儿!侯大爷一跺脚,当即就说道:“唉呀,你怎么掏我这边的口袋呢?这边儿口袋里没有钱,钱在那边口袋里放着呢?”那小偷儿也是胆子太小,没敢再掏那边儿口袋,一溜烟,吓跑了。 侯大爷的第三个优点,人缘儿好。满天津卫的爷们儿都说了,只要是侯大爷做生意,他卖嘛,咱买嘛。侯大爷卖土豆,满天津卫的爷们儿不吃白菜;侯大爷卖臭豆腐,满天津卫的爷们儿不吃芝麻酱。就是这么好的人缘儿。 为什么?原因不必细问,满天津卫的爷们儿没有不欠着侯大爷的人情的。下馆子吃饭,只要向侯大爷点个头,问声:“侯大爷万福。”立马,饭钱侯大爷“候”了,最多的时候,侯大爷在饭店吃饭付过十桌的钱。那天,侯大爷高兴,吃过饭后,站起身来,一挥手,向茶房说:“二楼满堂的饭钱,我‘候’了。”立马,二楼大堂里站起来一个人,向着侯大爷施了一个大礼,便对侯大爷说:“爷,我爸爸在三楼吃饭呢,二楼坐不下,他才上的三楼。”侯大爷没犹豫,当即就回答说:“那就算一起吧。”说罢,侯大爷扬长而去了。 侯大爷如此大方,所以在钱财上不计较,格经理提出倒四六分成,就是全部利润英国方面分六成,中国方面得四成,侯大爷立即就对格经理说:“我再加你一成。”就这样,格经理对于天津,比对广州、上海的印象都好。格经理认为天津不光是硬件好,软件更好。 和英国人打交道,不容易,侯大爷一改旧日的大爷脾气,认认真真地和格经理开始了艰难的对话。自然,以侯大爷的本事,他绝对不是英国人的对手,但是侯大爷背后有高人指点,这位高人,就是侯大爷的老爹,侯老太爷。 其实,早在侯大爷开始和格经理接触之前,侯老太爷就嘱咐过他儿子一定要把这桩差事争到手,侯老太爷在天津市政厅有个闲差,英国人“格涩”先生一到天津,侯老太爷就得到了消息,回到家里立即把儿子召到房里来,开门见山,劈头就向侯大爷说道:“你也得做点正经事情了,总不能当一辈子吃饭虫。如今正好有一个好差事,英国的德士古洋行,要在天津办分行……” “我行,干别的不行,开洋行,我行。”没等他老爹把话说完,侯大爷当即就把这桩差事答应了下来。这倒不是侯大爷想开创一番事业,也不是侯大爷多么想赚钱,这只是因为这些年看着那些吃洋饭的人春风得意的样子,侯大爷太眼馋了。如今自己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在家里吃爹,不舒服了。倒不是老爹不养活自己,凭侯老太爷的财势,莫说是养一条吃饭虫,就是养十条八条吃饭虫,也照样是有酒有肉。侯大爷所以想出山办洋行,就是为了活得自在,坐汽车,泡舞厅,吃起士林餐厅,大把大把洋钱可着性儿地花,那可是比吃老爹自由多了。 “只是呢,和英国人打交道……” “爹,你放心,我全懂,用不了下工夫,我保准能勾住英国人的腮帮子。”侯大爷胸有成竹,当即就在他老爹的面前夸下了海口,保证在强手如林的天津卫,把德士古油行天津分行的生意抢到自己的手里。 头一遭和格经理见面,侯大爷一句话就把格经理征服了,当格经理说他刚刚把一个带着翻译来见他的天津商人打发走了的时候,侯大爷说了一句莎士比亚的笑话。侯大爷对格经理说道:“那一定是一个穿黄袜子、系十字交叉袜带的家伙。”典出于莎士比亚的名剧《第十二夜》,剧中一个蠢蛋,就是穿着黄袜子,系着十字交叉袜带见他最最倾慕的美人儿去的,结果自然是遭到一番奚落。 行,有门儿,格经理走遍大半个中国,头一遭遇见一个会说笑话的幽默中国人,印象好,两个人一见如故,越谈越投机,事情就定下一半儿了。 时到中午,两个人一起去用餐,自然要去起士林餐厅,格经理要了一份扒牛排,侯大爷胃口好,要了一份烤乳鸽,一盘煎鱼,外加一份鱼子酱。狼吞虎咽,侯大爷把三份大菜吃得精光,格经理一看,果然不像中国人,吃一半剩一半,好好的东西全糟蹋了,立即,对侯大爷更为肃然起敬。再是一杯咖啡之后,格经理付账,自然只付他自己吃的那份牛排钱,侯大爷二话没说,站起来陪着格经理走出了起士林餐厅大门,格经理愣在门口没敢往远走,他看着侯大爷不无惊奇地问道:“为什么你吃饭不付钱?” “我怎么能不付钱呢?”侯大爷回答着格经理说道,“只是,我身上从来不带现钞,无论是买东西,还是吃饭,都是到时候付账。” “可是他们并没有请你签字嘛。”格经理不解地问着。 “签字干什么?我还会不认账吗?我们中国人和你们英国人不一样,你们英国人签字有效,无论什么事,不签字明天就不认账;我们中国人信誉为本,到时候你把账单送到我家,我家的账房如数付款,根本用不着核对。” “他们何以就如此信任先生呢?”格经理向侯大爷追问。 “因为我姓侯呀!莫说是吃你顿饭,就是开走你一部汽车,出门远行去了,多少年之后,我回来,只要你记着这件事,侯先生,多少多少年前,你开走我一部汽车,付钱,这些年的利息是多少?分文不差。明白吗?子曰:与朋友交而不信乎?明白吗?就是与朋友交往怎么能不讲信用呢?我们是儒教立国,就是做生意也是儒商。” “佩服,佩服!”格经理万般钦敬地向侯大爷说着。 磋商在天津开设德士古分行的谈判,已经进行了半个多月,在许多根本条件上,侯大爷和格经理已经极是接近,应该说事情已经有了七成的把握了。 随之,就需要着手选定行址了。 格经理初到天津,只知道有个英租界,英租界冷冷清清,本来就不适于做生意,格经理对侯大爷说,分行的选址问题,事关重大,选好了地址,就有日后的繁荣,选不好地址,就没有人到你分行来买石油。天津的商人们多年已经和美孚油行有了生意往来,选一个好地址,是和美孚油行竞争的重要条件。 而且,在上海成功的经验在先,上海的“遮理”,就因为把上海分行设在了哈同公园对面,一下子业务就开展起来了。买油的人一登上车,只要说一声“去哈同公园”,不需要再费唇舌,洋车、汽车就把你送到地方了,活气得美孚油行也想换地址,只因为上海再没有比哈同公园名气再大的地方了,所以美孚油行的生意就眼看着被德士古抢过来了。 天津分行的地址选在哪儿呢?侯大爷没了主意。倒也看了好几处地方,都是不中意。天津没有哈同公园,天津知名度最高的地方是三不管,能把洋行设在三不管吗?哈同是上海的首富,上海人没有不知道哈同的,可是天津就没有一个足可以和哈同相比的人物,天津最有名的人物是唱曲儿的姑娘花彩云,能把德士古分行设在花彩云绣楼对面吗?坐上车子,“去哪儿?”“花彩云绣楼。”您老是买油去呀?明明是听曲儿去的,不合适。 一连半个月没有选好地址,侯大爷腻了,整天耷拉着脑袋瓜子犯愁,侯老太爷看着儿子事由上没有进展,就向儿子问道:“这两天,你和德士古谈判的事情怎么样了?” “别提了。”侯大爷摇了摇头回答着他老爹,“不顺。” “被哪道坎儿绊住了?”侯老太爷向儿子追问着。 “选不着好地点。”一五一十,侯大爷就把为分行选址的事,向他老爹说了。述说过之后,侯大爷摊着双手万般为难地向他老爹嘟囔道,“又要交通便利,还要知名度高,一说起来谁都知道是什么地方,您老说,咱天津卫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地方呀。” “那还不好办吗?”说着,侯老太爷拉着儿子走出侯家大院,满天津卫选分行地址去了。 果然,就在老紫竹大街西头,侯老太爷选中了一处地方,这地方好风水,东边儿是意租界,南边儿是英租界,北边儿是日租界,附近还靠近法租界、德租界。反正这么说吧,这个地方就是天津卫八国租界地的中心,而且还通着红牌电车、绿牌电车,交通也算不错。只是看了一遭,侯大爷还是不甚满意,他犹犹豫豫地向他老爹说道:“这地方都好,就是知道的人少,而且谁也不知道紫竹大街上有个德士古分行。” “XX,那就更好办了。”说罢,侯老太爷领着儿子就回家了。 高高兴兴,第二天早晨,侯大爷领着格经理去看他选中的地址,没到下午时候,侯大爷垂头丧气地又回家来了。一看儿子那份无精打采的德行,侯老太爷就猜出事情八成没有谈成,立即,侯老太爷就对儿子说:“就是那个地点了,明天把格经理请出来,咱们当着他的面把事情办妥。” “妥不了。”侯大爷着急地对他老爹说着,“若不怎么就说他‘格涩’呢?这么好的地点,他还是看不上眼,他说,紫竹大街地处偏远,买石油的商人们绝对不会找到这儿来和你做生意。” “那还不好办吗?明天你把他请到登瀛楼饭庄吃饭来就是了。” 侯大爷不知道他老爹卖的什么关子,好在侯大爷事事服从老爹的安排,第二天,他就把格经理请到登瀛楼饭庄来了。 登瀛楼饭庄二楼,冠盖云集,天津卫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全都到齐了。格经理走上二楼,连连地和人们打招呼,看着满饭庄的贵客,格经理又摇了摇头。 “即使你今天宣告我们德士古分行设在紫竹大街,这些人也不会记在心里的。”格经理抱怨地对侯大爷说。 侯大爷闹不明白他老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只是请格经理入席,有什么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一番寒暄之后,众人纷纷入席,这时候侯大爷在一旁向格经理一一地介绍入座的客人:“那位穿长袍的,是天津市政厅土地司的司长;那位戴眼镜的是市政厅的主办秘书;他旁边那位胖子是警察局长;坐在胖子旁边的那个老头儿,是市长助理;驼背的那个老头儿,是税务局长……” “哦,哦,全都是官方人士。”格经理连连地点头说着。 虽然心里也知道今天侯老太爷请来这么多的官方人士一定是为了开设德士古分行的事,可是就连侯大爷也猜不透他老爹到底要和这些人物说些什么事情。开设分行,官方不会阻挠,选个地址,天津市政当局也不会干涉,何以侯老太爷要把这些人请来,还要宴请他们一番呢? 不明白,真是闹不明白了。 “列位父母官大人,”举起酒杯,侯老太爷向着众人拱手作了一个大揖,开始说话了。“今天承蒙各位大人赏脸,老夫我不胜荣幸,想来诸位也已经知道,德士古油行想在天津开设一个分行,经营石油生意,种种的事情呢,已经由我儿子和德士古方面的代表谈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只有一个选址的事还在犹豫。地点已经选在了紫竹大街,就是这地方太僻静,分行开张之后,怕人们不知道紫竹大街上有这么一个德士古分行。” “那好办,几时分行开张,把紫竹大街改名叫德士古大街好了。”土地司司长一杯酒下肚,当即就说出了一个好主意。 “如此,我就拜托了。”说着,侯老太爷向土地司司长施了一个大礼,然后饮酒吃肉,事情就算是办妥了。 这一下,格经理看呆了,他举着酒杯,半天没说话,一双眼睛呆呆地只看着侯老太爷和土地司司长发愣,他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在自己面前发生的一切,怎么只一句话就把一条紫竹大街改名叫德士古大街了呢?中国的事情怎么就这样容易呢? “喝酒,喝酒,喝酒!”事情办妥,侯老太爷高高兴兴地开始招呼朋友们喝酒了。 “你们家的老爷子真是有办法,上海人去德士古,得先说去哈同公园,以后天津人去德士古油行,只说去德士古大街就行了,痛快,痛快,你们中国人真有办法。”发了一阵呆,格经理明白过来,立即向侯大爷赞叹地说着。 “这不算什么难事,莫说是改一条马路,你就是想把天津卫改成德士古城,在天津,咱们侯姓人家一句话也能把事情办了。格经理,和侯姓人家做生意,你就放心吧。”侯大爷看着老爹如此有办法,立即就洋洋得意地对格经理说着。 “佩服,佩服!”格经理终于长了见识,连连地点头,做五体投地状,表示心中对侯老太爷的钦敬。 “格大人。”格经理刚闹明白眼前发生的变化,突然胖胖的警察局长向着格经理喊了一声。 “您在和我说话?”格经理极有礼貌地站起身来向警察局长问着。 “初次见面,格大人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是警察局的局长,我父亲和侯老太爷是老世交,只等德士古分行开张之后,我在德士古大街两头多设下两个岗,不三不四的车子,不让它进。” “唉呀!不敢不敢。”格经理连连摇着双手向警察局长说着,“德士古不过一个商行,绝不敢在异国摆这样的威风,我们只是商人。”说着,格经理额上流下了汗珠,到底没见过大世面,格经理已经有点坐不住了。 “税务方面有什么事情,格经理只管说话。”警察局长的话音才落,税务局长就向格经理说起了话来。“我们税务局,就看账面,格经理只管放心,德士古方面的事情,我一定另有关照……” “哦哦,德士古只知道遵守法规。”慌慌失失,格经理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回到家来,侯氏父子很是为侯姓人家在天津卫的非凡神通得意洋洋,莫看他英国德士古石油公司财力雄厚,可是至今还不见英国有一条德士古大街。英国各个城市的市政当局,只知道向德士古收税,还制定出种种的法规“猴”着德士古;如今到了中国,更是到了天津卫,让格赛先生大开眼界。市政当局乖乖地由侯姓人家左右,一桌酒席,上百年的紫竹大街改了街名叫德士古大街,而且税务局长还暗示只要是账面上查不出来,还可以偷税漏税。我的天,英国商人在他们本国做生意,事事小心谨慎,还时时挨整,如今到了中国,更是到了天津,连市政当局都出来给德士古撑腰了,一旦德士古油行天津分行开张,那不就成了天津卫的第二市政厅了吗?长见识吧,爷们儿。 得意欣喜之余,侯氏父子又说到了开设分行的事,如今看来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而且格经理明天就要乘船离津回国述职,只等格经理回去向董事会提出报告,董事会自会批准德士古油行天津分行正式开张,到那时,满天津卫大街上流着大洋钱,就哗哗地往咱们侯家大院流了,过不了几年,半个天津卫就是侯姓人家的天下了。 越想越得意,越想越来神,想着未来的一番兴旺,父子两个已经是飘飘欲仙了。 “好!”侯老太爷满面春风,高高兴兴地对儿子说道:“看你这些年在家里做吃饭虫,我还担心你日后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如今果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儿真是非凡的人才呀。” “父亲大人夸奖了。”侯大爷谦虚地说着,“光靠儿子的辛苦,自然也能和英国佬一番周旋,可是到了节骨眼儿,还得靠父亲大人的威风呀。” “相得益彰,相得益彰,哈哈哈哈。”说着,侯老太爷开心地笑了。 “只有一点小事,我还犯嘀咕。”正在侯老太爷得意之时,侯大爷突然想起了一桩事情,摇了摇头对他老爹说着。 “嘛事你还没有把握?”侯老太爷向他儿子问着。 “广州的‘皱巴’,能和格经理合作,是因为‘皱巴’家里在英国的汇丰银号有一笔存款,咱们家虽然底厚,可是在英国没有存款……” “不就是一个钱吗?好办,这个‘格涩’先生不是明天回英国吗?今天晚上咱就去回拜,为他送行,我还得给他吃一颗定心丸。这次,你看我的吧,莫看你冲锋陷阵,到了时候,还得老将出马,姜,就是老的辣呀。哈哈哈哈。”说罢,侯老太爷又开怀地笑了。 “您老给他吃么定心丸?”侯大爷不解地向老爹问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侯老太爷胸有成竹地回答着儿子说,“他不就是看咱在汇丰银号没有存款,担心咱没有经济保证吗?存款算嘛?咱中国人不讲存款,咱讲根底,嘛叫根底?金银细软?那都是浮财,大河里的流水,一会儿的工夫,就流走了。咱侯姓人家凭嘛在天津卫横行无阻?咱家根基厚。光是国宝,就有好几件,一会儿咱送给‘格涩’先生一件,也让他知道知道咱们侯姓人家的威风。走。”说着,侯老太爷拉着儿子就看望“格涩”先生去了。 当然,侯老太爷随身还带来了一件国宝,就凭着这件国宝,莫说是和德士古做生意,就是说侯姓人家要买半个英国,你“格涩”先生都不敢怀疑侯姓人家的经济实力。 侯老太爷给“格涩”先生带去的是哪一件国宝? 说出来吓你一跳,柳如是砚。 柳如是砚,珍贵文物,是前朝名媛柳如是女士用过的一方砚台。柳如是何许人?尽人皆知,是明朝的一位名妓,后来跟了名士钱谦益,两个人结为伉俪,由此留下了风流佳人和倜傥才子的一段佳话。柳如是女士,颇有才学,爱好泼墨书法,倘那时候有美术家协会和书法家协会,柳如是女士就能获得双重的身份,说不定还能混上个常务理事当当,再加上柳如是女士还写过不少的诗词,参加全国作协,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弄个全委呀什么的玩玩,那就看人家柳如是女士有没有雅兴了。 当然,柳如是女士早在三百年前就死了,不知道算是流芳、还是遗臭,反正就是死了。柳如是女士自己没有生养,她的遗物就流到民间了,据说其中被人看好收藏的只有两件东西,一件是柳如是女士用过的镜子,世称是巾帽镜,镜子背面刻着四句诗:“官看巾帽,妾映点痕妆红;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吹嘘她长得如花似月,和钱谦益老儿一起过,有点委屈。 柳如是女士留在人间的第二件宝物,就是这方柳如是砚了。此为一方桃砚,形状和桃子相似,而且镂成桃形,看着煞是好看。砚边也有铭文,是一首柳如是写给钱谦益的情诗,类若“哥哥你岸上走,小妹妹我坐船头”之类,读着颇是感人。 柳如是砚,不光是一般的国宝,它还是一件铭刻着爱国精神的宝物。据传,明亡之时,钱谦益问柳如是自己应该怎么办?立即,柳如是拾笔就写下了一个字,请注意,柳如是就是蘸着这方宝砚里的墨汁写的字,而且只写了一个字:“节”。其用意在于告诉钱谦益,人生在世以名节为第一重要,如今改朝换代,前朝的旧臣当以身殉节,如此才可以流芳千古。 只是钱谦益不肯死,他看了看柳如是写下的那个“节”字,摇了摇头,当即,就对柳如是说:“城国可倾,佳人难得;情深,则义可不顾也。”为了爱情,不顾名节,人家钱谦益就活下来了。 有过这一段佳话,你说说这柳如是砚是不是一件国宝? 一番准备,侯氏父子抱着这一方柳如是砚,径直来到英租界。 见到格经理,侯老太爷自然又是一番寒暄,说到开设德士古油行天津分行的事,格经理非常高兴地对侯氏父子说道:“德士古公司能够在天津找到如此强大的合作伙伴,我本人对于未来的生意充满信心。” “将紫竹大街改名德士古大街的事,格经理看到了,天津卫就是我们侯姓人家的天下,从今之后,也就是咱们德士古的天下了。” “不敢,不敢,我们德士古只想在天津做生意,从来没有想过要占领什么地方。”格经理慌忙向侯老太爷解释着说。 “经商嘛,不占城邦,占市场。”侯老太爷的儿子侯大爷一旁向格经理说着。 “就是,就是,我们只占领市场。”格经理连连地点头说着。 “占领城邦靠征战,占领市场靠竞争。”侯老太爷对格经理说着。 “也斯也斯……”侯老太爷言简意赅,格经理自是连连点头表示领教。 “格经理将于明日返国述职,老夫我有一件小小的礼物,烦请格经理转赠给德士古董事会,以表示老夫我对德士古的一点信赖。” “感谢,感谢,十分感谢,本人代表德士古董事会向侯老太爷再次表示感谢。”格经理满面欢喜地向侯老太爷说着,并且做好接受礼品的准备。“格涩”先生以为,礼品嘛,不过就是一件工艺品罢了,譬如是一件泥人,或者是一件中国的风筝呀什么的,所以神态也就不那么庄重。 侯老太爷才说过话,立即,侯大爷就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包袱,从中取出柳如是砚,向格经理送了过去。 “这是什么东西?”格经理看了看柳如是砚问道。 “砚。”侯大爷回答着说。 “有什么用处?”格经理还是向侯大爷问着。 “写字。”侯大爷呆板地回答着说。 “我们英国人写字不用这种石头。”格经理也是呆板地向侯大爷说着。 “这怎么只是一种写字的用具呢?”在一旁的侯老太爷忙着向格经理解释着说,“中国读书人,大多以文房四宝为雅好,文房四宝之中,还以砚为上品。”侯老太爷向格经理介绍关于砚的学问,“尤其是这方宝砚,它不仅仅是一件艺术品,它更是一件珍贵的文物,这方宝砚上系结着一桩感天动地的故事,一位刚烈的女子,劝她的丈夫殉国……” “那和这块石头有什么关系呢?”格经理眨了眨眼睛向侯老太爷问着。 “有关系的呀。”侯老太爷眉飞色舞地向格经理介绍着说,“那位刚烈的女人,就是蘸着这方宝砚的墨汁,写下了劝她丈夫殉国的一个‘节’字。” “哦!”格经理大吃一惊地走了过来,极是细心地端详着这方柳如是砚,似是想在这方宝砚上寻找当年柳如是握笔蘸墨的痕迹。看了半天,虽然没有看出任何迹象,但他还是惊叹不已地向侯老太爷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中国真是一个具有古老文明的伟大国家。我们英国曾经有过一位公主,悄悄地爱上了侠客罗宾汉,她给罗宾汉写情书的那支鹅毛笔,早就被视为是国家文物了,普通人连看一眼的福气,那是都没有的。” “我们中国和贵国不一样,中国的许多文物,都是在民家珍藏的。”侯老太爷得意地说着。 “只是,只是,这样珍贵的文物,侯老太爷为什么要送给德士古油行的董事会呢?”格经理看了一会儿柳如是砚,抬头向侯老太爷问着。 “凭着这方宝砚,德士古董事会自然就会知道格经理此次来华,已经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而且,而且,凭着这方宝砚,董事会也应该相信我们侯姓人家的雄厚经济实力,商业上也就会更有信心了。” “哦哦。”格经理连声地答应着,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是好。 “家父以国宝相赠德士古董事会,只希望董事会能够相信我们具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和德士古方面合作……”在一旁的侯大爷更是向格经理说着。 “不对,不对。”格经理连连摇着脑袋瓜子向侯氏父子说着,“我们德士古油行来天津开办分行,只是想在天津卖石油,我们一不想在天津设立什么德士古大街,二不想在做生意的时候偷税漏税,三不想攫取中国的文物。你们侯姓人家有国宝,我们德士古没有国宝,你想拿你们的国宝换我们的石油,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二位侯先生,你们还是回去吧,这德士古油行天津分行的事情,也就拉倒了,我们再不敢到你们天津来办什么分行了。拜拜,明天我就要回国去了,回去之后,我要向董事会报告,天津太可怕了,他们把我这样的一个商人,当成了皇室成员,当着我的面把一条马路改成了德士古大街,还告诉我做生意可以偷税漏税,并且还把一件国宝送给了我。日后,倘若侯氏父子到我们英国来,逼着我们把伦敦的泰晤士河改名叫侯老太爷大河,还指名要我们英国公主给罗宾汉写信用过的那支鹅毛笔,凭我们小小的一个德士古,还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二位侯大人,我们小小德士古一个石油公司,实在担不起这番抬举,上不了这么高的台面,你们还是早早找大字号联营去吧。咱们拜拜了您哪,我也该睡觉了。” 不容分说,格经理一使劲,就把侯氏父子从房里推出来了。 侯氏父子被格经理推了出来,一直走到大街上,他们也没闹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好的,眼看着事情已经就要办妥了,地名也改了,礼品也送到了,怎么他倒翻车,不开设德士古油行天津分行了呢? 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侯氏父子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侯老太爷骂两个字,才算把事情解释清楚: “格涩。” 此言不谬,英国人就是“格涩”。 |
回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