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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三年深秋,十八岁的襄阳女学生曼丽,被装上一条大花船,溯河北上去完婚。
  途中一晚上,船泊在邓州境内的一个小码头。天空无月,水手们大都上岸去逍遥,花船上一片寂静。曼丽感到有些疲乏,忽然想可能是两天没有洗脚的缘故,就叫陪嫁丫环翠屏弄来一盆温水,放在大舱的门里。一面黄绸门帘隔开了大舱与外舱。翠屏在曼丽身旁立着,身体不停地改变着姿势,见曼丽无话,便朝里舱走,身体夸张地朝横里扭动,像是一条小花蛇掠过朱红色的舱板。
  一件紫红色旗袍紧贴着曼丽一股青烟样的身体,画出几条柔软的曲线。她朝小竹椅子走两步,满舱的橘红烛光微微晃动。
  她坐下来,歪头盯住一支蜡烛楞怔良久,迟疑地把一双半大不小的解放脚伸进水里,一直捱到盆中水纹完全消逝,才把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背上揉搓。看见一两个灰白鼠屎状东西从脚面上滚下,她的嘴角兀地向上挑成一个月牙儿,两脚便在水中扑腾起来。
  黄绸帘子忽地向外飘出一个缝儿,一只亮亮的独眼夹在缝里了。不一时,一只粗糙的男人的大手拭着挤开帘子,蛇吐信子一般伸缩几回,眼看就要伸进水里。
  曼丽发觉时,那手已搭在自己脚背上,门帘也朝自己鼓出一个头形。她身子朝后一仰,便喊出了凄厉的叫声,半盆温水翻在舱内。
  翠屏出来时,只剩下黄绸门帘在晃动。
  曼丽说:“有,有人……”
  二老爷撩帘进来了。
  翠屏看着二老爷,“小姐在洗脚,有人……”
  二老爷瞥一眼曼丽的赤脚,扯开帘子看看舱外木板上的点点水珠,大叫一声:“人都死了——”
  满舱一阵扑扑咚咚的木板响,五六个长短不齐的青壮汉子窜进舱里。曼丽匆匆穿上鞋子,掩在二老爷身后。汉子们看不见曼丽,就都去看翠屏。翠屏面泛红光,骨头登时散了架一般,身子一歪,画一样贴在一扇古铜色屏风上了。
  “都把手伸出来。”二老爷又叫一声。
  汉子们都伸出手。
  二老爷一个个仔细看看,不像刚沾过水的样子,抬头骂了一声:“妈那个×,一笔写不出两个梁。”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富堂呢,刚才我还见哩。”
  “唉——,二爷,你找我?”
  一个阳阳壮壮的红脸把舱板踩出一串鼓声进来了,两只手还沾着白面。
  “你个驴日的在做啥?没上去泡烟馆?”
  富堂双手对搓,笑着说:“二爷,早戒了,你还不知道?翠姑娘说少奶奶要吃烙馍,我正做哩。”说完,就找翠屏的眼睛看。
  翠屏眼白一闪,两排浓密的睫毛开合几次,一只红绣花鞋在舱板上走走退退,轻轻回了一句:“我是说想吃饼,你听成吃烙馍。”
  曼丽越过二老爷的肩头,看见了高大的富堂的独眼,身子禁不住一颤,对二老爷说:“可能,可能是一只水老鼠……”
  众人撑不住,都笑了。
  二老爷鼻子哼哼,一挥手道:“日你娘都挺尸吧,明早五更开船。”
  三日后,曼丽就成了我们的三奶奶。过门后,她不让人叫她三嫂、三婶和三奶奶,喜欢喊她曼丽。我们都感到很奇怪。
  丫环翠屏在梁家开始败落时,嫁给了梁富堂,种子就是大花船上说谎时下的地。本来,曼丽打发翠屏回襄阳,给了她足够的盘缠钱,要开船了,翠屏却拎着自己的小包袱,跳上码头,直奔梁富堂的小屋。

   

  梁家办丝绸庄,是光绪二十一年开始的。大老爷当家后,他利用梁寨水旱码头的便利,扑腾成了大买卖,南阳府、襄阳城都设了丝绸梁的分号。
  曼丽的婚事,由她爹和大老爷在襄阳一家酒楼上定下。因为在汉口读了几年洋学堂,曼丽自然反对,经过七折八磨,免不了朝着妥协走,一边走,一边心又不甘,就提了一些十分苛刻而又奇怪的条件,想让大老爷知难而退。譬如说她住惯了四面都有窗子的楼房,要不然就成了一个病秧子,不碰就东倒西歪,又拿出一张照片来,让大老爷看那种小楼。没想到大老爷竟说:“这个容易,你想住,咱盖一座就是了。”曼丽再找不出理由,只好远嫁。
  曼丽一进梁家的门,丝绸梁就开始败落。这年冬天,大老爷、大老奶相继故去了。这样,三爷爷小贵子就继了父业。
  小贵子根本无志经商,哪里能守住这样庞大的家业?他在家安分守己一年多,与曼丽生下一子,开始长年泡南阳、襄阳的赌场、烟馆、烟花柳巷,梁寨的家反倒成了他路宿的客栈。我们从不记得曼丽对小贵子的作为有过什么规劝。有时候小贵子干脆带着烟花女子回来,曼丽仍视而不见。
  翠屏嫁给富堂后,富堂就不再做伙计了。这种主仆关系一解除,我们就从翠屏嘴里听到了关于曼丽的很多故事。曼丽先前不叫曼丽,是在汉口读书时,一位教书先生给她起的外国名字。曼丽很恋这个会放洋屁的先生,心自然不会在小贵子这边,结婚没多久,他们就分开住了,我们听了都将信将疑。
  小贵子在青楼里挥金如土,曼丽自然在用钱上也放开了手脚。生下小宽子没多久,几只船运来了五六头大奶牛,奶子个个如同小号面袋。我们都猜想这一家人大概再不用吃五谷杂粮了,再添三五口人也喝不完这些奶。果然,我们就看见成桶的牛奶被伙计拎出倒在一条水沟里。不久又有消息传出:曼丽隔三五天要用牛奶洗一个澡。
  小贵子在外面听说后也觉着稀奇,破例在梁寨的家里住了五天,终于等到曼丽要洗澡了。小贵子估摸着是时候了,就撞了进去。翠屏和奶妈都知趣地退在外面守候。没多久,便有嬉笑和愤怒撑破了那间盈满橘黄光亮的屋子,震得满院子桃叶响。乘凉的几个伙计不由地在花墙跟前搠一排,听了一阵,脸凑近那一个个梅花样的孔,目光朝后院在微风中一飘一摆的红绸门帘射过去。
  这声音随着一声钝响停止了,接着就听到了翠屏十分夸张的一声惊叫,一个黑乎乎的齐肩长的粗瓷粮缸横在了门口。只见小贵子赤条条从缸里爬出来,拽下门帘裹住下身,朝门里骂道:“日死你先人,存心要当寡妇呀你!”
  伙计们看见那门口一道白光一闪,挟着曼丽轻轻送出的冷笑,飘进幽暗处的卧房,翠屏和奶妈忙跟了过去。
  没几天,小贵子终于如此这般遂了心愿,只不过那个女人不是曼丽了。
  秋天里,这几头母牛在一天清晨全死了。小贵子去问翠屏,翠屏说:“小姐说奶牛生热了。”
  小贵子一跺脚,再买一批运回来。没两天,这些奶牛又死个干净,小贵子这回找了一个中医,老先生掰开牛眼看了看,吐出两个字:“砒霜。”
  老人们知道这件事后感叹道:“坐吃山空,这两个败家子呀——”
  民国二十二年冬,小贵子撇下曼丽和小宽子,带着浑身的杨梅大疮跨河向西了。这时,丝绸梁外面的分号早已抵押完了,只剩下几百亩地和一片宅院。
  整个葬礼,曼丽没流一滴眼泪,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古怪的笑,一身素白,引着八岁的儿子,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她身上上下窜动的一股味道,熏得富堂气都无法出顺,几次忘了喊起棺的号子。办完葬事,曼丽关闭了绸缎庄,只留下一个奶妈、一个管家与他们母子同住。
  多少年间,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始终紧闭着,管家和奶妈进进出出,都开启那扇后院的小门。奶妈是出去浆洗衣裳,到码头买回一些新鲜的蔬菜;管家多半是出去收租,或是请买主进来与曼丽商谈买卖土地。
  曼丽成年累月地呆在青砖的楼房里,在我们梁寨人眼里,她始终是那么高贵、神秘、无法接近,好像一滴油落在粱寨这盆水里,与我们的生活格格不入,日子久了,曼丽居住的小楼,就成了寨子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猜想着她的起居饮食,她的阁楼内部的布置,她用牛奶洗过的美貌是否依旧。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透过小楼四周那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一看曼丽印在窗帘上那削瘦的身影,间或还会传出一两段口琴曲子,这便是曼丽与我们梁寨的联系了。

   

  葬完小贵子,富堂感到内心有一种多年积蓄的东西无法再压制了。
  七岁那年,他和母亲讨饭来到梁寨。那是初夏的一天,正是桃子成熟的时候,成串的五月红从耳房的垛落处露出,勾引得小富堂不停地咽下口水。看见娘搂着一根打狗棒,倚着赵河边的一棵老柳树睡着了,小富堂设法攀到了大老爷家院内的桃树上。一只桃子没吃完,他就被管家揪下来拧着耳朵朝耳房拎。一个个头和他差不多的少年从院内窜出,扑过来就是一拳,他立刻大哭起来。这个少年就是小贵子,身穿红绸黄花长袍,明眉皓齿,满脸得理不让人。
  女人扑进院子,看见管家手中的半只桃子,一个耳光朝富堂搧过去,顺势朝管家跪下了,“大叔,放了他吧,他只有七岁。”
  赶过来凑热闹的几个伙计七手八脚把富堂绑在檐柱子上,吵嚷着:“赔钱,赔钱!”
  女人的眼泪早落成了串,伙计们并不松口,眼细者早瞄出这讨饭的少妇以锅烟尘土掩了真容,巴不得泪水快点冲出个本来面目瞧上一瞧,东一言,西一语,荤的素的全上了。
  一瓦刀脸大手端着小富堂的脸,指指少妇人道:“看不出你这破窑还能烧出上等砖。”
  众人都嘻嘻笑起来。
  “放肆!”
  富堂见人群闪出一条缝儿,转眼间,黑色的长袍一涌一荡飘在眼前了,一条细细的黄链坠着一个四方黄盒子贴着银亮银亮的绣花衣裾摇来摇去,一抬头,多肉阔大的方脸压了过来,两道亮光一闪而过,眼前又是那两三棵桃树了,枝头压得弯弯,一个穿衣的草人站在中间一棵的树杈上,天空有几只黄鸟飞来飞去不敢落下。正看着,手就自由了。
  大老爷扔下绳子,转身摘两个桃子塞进富堂手里,仔仔细细看着他,慢条斯理道:“这孩娃长得好,虎头虎脑,又是个机灵鬼儿。”
  “多谢老爷。”少妇人又跪下了。
  “请起,请起。”大老爷远远比划个手势,管家忙去搀了少妇人起来。
  大老爷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少妇人低头答道:“只剩我们娘俩,没有家了。”
  大老爷捻须沉吟一会儿,又看看小富堂,“兵荒马乱的,你娘俩出去讨饭也不是个长法。内子有病,膝下只这一儿,总显孤单,如不嫌弃,我想把这孩子收为义子,行不行?”
  “不敢,可不敢,”少妇人连忙说,“老爷能赏口饭吃,就是再造之恩了。”
  “也罢,”大老爷说,“就留下在后院做点活儿吧。”
  少妇人拎过富堂,按在地上,喊着:“快给爷爷磕头,快叫爷爷。”
  就这样,富堂成了我们梁寨人。
  大老奶和少妇人拉家常,问起孩子名字,说叫富堂,问姓什么,少妇人却说:“跟了你们梁姓,也好沾点福气,大婶你看行不?”大老奶说:“你我年纪相当,哪有叫我大婶的道理?就叫他梁富堂,以后陪小贵子读书习武吧。”少妇人说:“排辈分只能凭贫贱,婶和叔我一定要叫。”大老奶只好依了她。
  富堂却恨上了梁家,私塾先生从不考他背书,尽管他背得比小贵子熟;请来的武师从来也不过问他的拳脚功夫,每次和小贵子过招,一旦小贵子占了上风,师父就叫停住,夸奖小贵子。富堂渐渐对读书没了兴趣,拳脚倒常练,为的是将来打败小贵子。
  十三岁那年春节,小贵子着了一身新衣,腰间系了一块新金表,来找富堂玩。富堂扯谎说头疼,就没去。隔着窗子看见小贵子用新靴子踢石头,富堂不由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长大我要杀了你。”
  少妇人正在梳头,问一句:“你说什么?”
  “我要杀了小贵子。”
  惊得妇人扑过来捂住富堂的嘴,“小祖宗,这是我们恩人呢!”
  小富堂一扭头,说:“他比我小,我管他叫叔,他一年到头穿新衣,我总是穿他的破烂货,他天天吃肉……”两个耳巴落在脸上了。
  当夜,妇人去找了大老奶,说富堂大了,也有了气力,能做点活儿了,这样整天当少爷来养,坏了名分不说,大了就成了不上不下的二架梁,中看不中用,早点吃些苦日后好活人。富堂就到码头的铺面上做了小伙计。
  又过了三年,妇人得了急病,说话不及就走了。富堂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为什么死的不是小贵子他娘,那老女人整天抱个药罐子,脸像张皱皱巴巴的黄校纸,就是死不了。
  我们都清楚,富堂总要占一次上风头。翠屏和小媳妇说私房话,这样形容富堂:“那一晚,他像日本人占了襄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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