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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自己作品,我比较喜爱的还是那些描写 我家乡水边人的哀乐故事。因此我被称为乡土作家。” ——引自沈从文1986年《自我评述》 老一辈的豆棚村人,也就是八国联军打中国那一年前后出生的老爷子老奶奶,不知是夜郎自大,还是眼界狭小;他们讲古叙旧忆往昔,从来不说前清顺、康、雍、乾、嘉、道、咸、同、光、宣的某年某月某日,也不说民国的某年某月某日。大至历史事件,小到本地故事,他们都以刘黑锅身死那一年计算时间。吴大帅头一回打张大帅是哪一年?刘黑锅死前一年。偷鸡摸狗的张老砧子哪一年拉起杆子当了土匪?刘黑锅死后一年。黄道吉哪一年拜牛鼻子杂毛老道为师,装神弄鬼自称半仙之体?就在刘黑锅死的那一年。那一年春旱秋涝立夏下雹子,人冬飞沙走石连刮四十九天大黑风,村北的沙岗搬到了村南,活埋了一户人家两圈猪。那一年大河里的花船水妓炸了窝,掐死老鸨子,勒死插杆的,剃头刀子阉嫖客。那一年通州的男女洋学生下乡大扫茬,遇见没有剪辫子的男人便牛不喝水强按头,咔嚓一声铰掉后脑勺的猪尾巴。挨门串户搜索大姑娘小媳妇,扒下鞋袜剥裹脚布……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那一年情人刘黑锅一死,自幼招蜂引蝶的小红兜肚儿,一改水性杨花老脾气,改邪归正要当个守身如玉的节妇。她拜在馒头庵老尼姑门下当记名弟子,说媒拉纤带收生,摇身一变立地成佛。孙悟空变土地庙,旗杆竖在庙后头,杨二郎一眼就看出了破绽,七十二变也难免露馅。小红肚兜儿却变得六根除净,不留尾巴桩子。 这一年小红兜肚儿三十六七,不算年少也不见老,她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喜欢穿红挂绿,搽胭脂抹粉儿,三十六七打扮得像十八九。刘黑锅咽气的当天晚上,她就把圆髻改成了冠髻,红头绳换成了蓝头绳儿,一下子老气了许多。半盒胭脂,一包官粉,扔进灶膛,只要一张清水脸儿,红袄绿裤子,三天三夜浸透了皂荚水,灰不灰黄不黄,穿在身上好像俗家打扮的尼姑。尖尖翘翘的凤头鞋,压在了箱子底层,又被钻进箱子的老鼠咬出几个窟窿。眼尖的人看得见,一夜之间她虽没有白了头,鬓角上也有几茎青丝染上秋霜。 小红兜肚儿一心不二扑在刘黑锅身上之前,有过六七八个老相好,刘黑锅出殡下了葬,又都一窝蜂想补刘黑锅的遗缺;可是一见她那哭眉丧眼寡妇脸儿,又都一个个倒吸一口冷气,打了退堂鼓。 只有那个在高粱地里占过她便宜的张老砧子,竟敢亮出本相,要跟她长久搭伙,到她家拉帮套。 刘黑锅下葬六十天,小红兜肚儿带着十一岁的龙蛋子,给刘黑锅圆坟。北运河乡俗,人死六十天,只不过跨进了鬼门关,魂灵儿还藕断丝连挂在望乡台上,只等亲人最后一祭,这才瓜熟蒂落沉人阴曹地府,从此便阴间为鬼了。小红兜肚儿手上拎着一只大包袱,大包袱里有金箔银锭黄纸钱;龙蛋子胳臂上(扌汇)着一只柳篮子,柳篮子里有酒肉供品和三住高香。娘儿俩来到村外老桑树下的大坟前,摆放了供品便烧香、焚纸、跪拜、祷告。刘黑锅刚死,小红兜肚儿便伪造履历,说刘黑锅是她娘的干儿子,她也就理所当然的是刘黑锅的干姐姐,干姐弟虽不是一母所生,却情同一奶同胞。于是,她不但收养龙蛋子名正言顺,而且在刘黑锅身上做多少文章都有了题目。 “爹,您老人家甭挂念儿子,放心上路吧!”龙蛋子连磕三个响头,一个响头一个海碗大的坑,“早去早回。转世投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小红兜肚儿一个巴掌捂住他的嘴,说:“你爹不愿跟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愿同年同月同日生,来世成双结对做夫妻;我一日不死,你爹在阴间等我一日,我一年不死,他在阴间等我一年,竟打长算也等不了三万六千天。” 龙蛋子十分孝顺,忙又叩了一个头,说:“爹,寒来暑往春夏秋冬,转眼之间就是百年,您安心等着干娘把您接回来吧!” “我那比得过二十四孝的好儿子!”小红兜肚儿泪下如麻脸上笑开了花,“你到河边掏螃蟹,干娘在你爹坟前多坐一会儿。” “您回家别忘了喊我一声。”龙蛋子爬起身像摘了笼头的驹儿,欢蹦乱跳地向河边跑去。 龙蛋子一走,小红兜肚儿使张开双臂扑到坟头上,紧搂着坟头连连呼唤刘黑锅的名字;夺眶而出的泪水像一道道鞭杆子雨,穿透了黄土直人坟坑,点点滴滴打在刘黑锅的棺盖上。 “黑锅呀黑锅,狠心贼的黑锅呀!”小红兜肚儿一边哭一边骂,“你撒手一走六十天,望乡台上看得见,这六十天里我哪一天吃过半碗饭,哪一夜不是天光大亮还睁着眼?想你想得我掉下一巴掌膘,连骨头带肉拆下来喂不饱一只鹰;愁得我大把大把掉头发,剩下几根也白了梢儿。你尝尝我的眼泪苦不苦?就知道我吃下一篓蜜的甜瓜,到嘴里也改味儿变成黄连。” 小红兜肚儿哭骂不解气,又双手发疯扒起了坟,满天飞溅黄土坷垃青草叶子。 “哈哈哈哈!”老桑树下一阵怪笑,跳下个鹰鼻鹞眼水蛇腰的汉子,“小红兜肚儿,人死如灯灭,刘黑锅一人阴间就还不了阳;你给他挂了六十天孝,也算尽到了露水夫妻的情分,哭几声更是老尺加一,给够了斤两。还是擦干了眼泪走你的阳关道,别死心眼子粘住这座独木桥。” 小红兜肚儿睁开泪眼一看,认得他是过去给皇粮庄头麻大叫驴家扛过长工的张老砧子。张老砧子也有一身武艺,也走过船,跟刘黑锅争抢船老大的腰牌,打了三十六场死架,没有一回不败在刘黑锅手下。但是,他腿快手粘胳臂长,打架吃了败仗撒腿就跑,快似流星一溜烟,刘黑锅就像忙牛追兔子,累得呼噜气喘望尘莫及。刘黑锅肚子里撑得船,没有花花肠子弯弯绕,一颗心挂在胸脯上,不会害人也不知道防人。张老砧子最会趁虚而人,打不过他就偷他;偷了刘黑锅的血汗钱,转身就进宝局子,一子不剩送进庄家的狗牙荷包里。刘黑锅离船上岸给小红兜肚儿拉帮套,他也懒得再吃水上饭,变成了一只黄鼠狼儿串户偷鸡,腰里暗藏一根绳子串村套狗,卖烧鸡狗肉为生。他还有一门独家手艺,那就是谁跟他结了仇,他能连放三把火而不留一点痕迹,方圆十几个村的财主都怕他下这个毒手。 目光一碰,小红兜肚儿就感到张老砧子来者不善,慌忙从坟上爬起身子,向河边喊道:“龙蛋子,回家吧!” 张老砧子铁青了刀条子脸,喝道:“小红兜肚儿,我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也是来给黑锅大哥圆坟送路的。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葫芦酒,洒在刘黑锅坟前的一片草丛上,直直溜溜跪倒,端端正正叩头。 “张老砧子,我替刘黑锅多谢你了。”小红兜肚儿见他一本正经,也只得以礼相待,硬着头皮说软话儿。 “黑锅大哥,死诸葛吓退了活司马,您人士六十天,我才敢到您坟前请罪。”张老砧子抡起巴掌,左右开弓打自己的脸,“那一年半夜三更,小红兜肚儿背着龙蛋子,到这棵老桑树下的窝棚里来找您,我正猫在豆棵下,搽着满脸的锅烟子,打算进村愉两只肥母鸡,给您刚下患儿的弟妹熬汤喝;谁想巧遇小红兜肚儿路过高粱地,我不该一时起了歹心,吃屎的狗抢了您嘴里的肉,罪该万死。” “张老砧子……你这个……该当千刀万剐的……狗贼!”小红兜肚儿又羞又怕,哭喊着叫骂。” “黑锅大哥,兄弟甘愿把女儿许配给你家龙蛋子为妻,跟你高攀做个亲家。”张老砧子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才住手,“一个水灵灵鲜嫩嫩的黄花闺女,换你撂下筷子的残茶剩饭小红兜肚儿,我不占便宜你也没吃亏。” 小红兜肚儿见势不妙想跑,两只小脚像拴上了千斤坠儿,天旋地转寸步难行,尖着嗓子鬼叫:“龙蛋子,快救娘来呀!” 张老砧子愣愣怔怔站起来,两眼直勾勾盯住小红兜肚儿,说:“我给你拉帮套,下地是牛,蹲门是狗,天天给你偷一只鸡吃。” 小红兜肚儿撇了撇嘴儿,鼻孔里冷笑,说:“我跟了刘黑锅半辈子,天下男人都不入我的眼里。” “刘黑锅一犯脾气打你个半死,我连小指头儿都舍不得捅你一下。” “老娘天生一副贱骨头,一身皮肉贪爱刘黑锅的铁砂掌。” “刘黑锅独占你的身子十几年,没给你买过二尺花布三缕丝线,我能叫你穿红挂绿,插金戴银。” “老娘是个养汉精,一腔子血都倒给刘黑锅一个人了。” “你这只馋嘴的叫春猫儿,怎么能一天不吃荤腥儿不叼肉?” “刘黑锅死的那天,我就把自个儿劁了。” “那你怎么不到尼姑庵出家呢?” “我得把龙蛋子拉扯成人。” “你真能横下一条心,从今以后不打一口野食儿?” “我敢走歪了一只脚,刘黑锅的阴魂显灵,活活把我掐死。” “还是我替黑锅大哥堵死了水沟眼儿,把守住两扇门吧!”张老砧子恶眉瞪眼一副凶相,“只要我听说哪个野男人进了你的屋子上了你的炕,我不砍下他脖子上的大脑瓜儿,也得割下他裆里的小脑袋。” “呸!”小红兜肚儿一口唾沫啐在张老砧子的鼻尖上,“赶快回家守住你的娘娘庙,大红庙门不知给谁拔了闩哩!” 小红兜肚儿这两句话像给了张老砧子当头一棒,怪叫一声如梦方醒,疯跑如飞而去。 一片阴云遮住了头上一块天,小红兜肚儿又扑在刘黑锅的坟上哭起来。 龙蛋子正在河边给花满枝掰脚丫子,并没有手伸进岸下的泥窝掏螃蟹。 他离开老桑树下坟地,嘬起嘴唇吹一支小曲,眼盯着大河脚下却拐了弯儿;河滩上的羊肠子小路三盘四绕六出五进八卦阵,龙蛋子转出一片柳棵子地,一头正撞在花满枝家的篱笆根上。花满枝家的篱墙内,一溜三棵摇钱树,年年能摘十几筐绿叶红嘴儿大蜜桃。家家到庙里进香,给祖宗上供,老人家整寿,小娇哥满月,都买她家的蜜桃取个吉利。这三棵摇钱树是那年她爹牵驴赶脚,南下深州偷来的秧子。深州大蜜桃到了豆棚村,虽说多少走了味儿,可也比豆棚村土产的五月鲜几个大口甜。花满枝的爹花进宝,把这三棵蜜桃视如财神,管这三棵蜜桃树叫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花满枝更得挫一辈儿,管大姑奶奶叫大姑太太,管二姑奶奶叫二姑太太,管三姑奶奶叫三姑太太。每年桃枝发芽,全家老小给姑奶奶道喜。阳春三月桃花开,四面夹起围障给姑奶奶当闺房,怕的是狂风吹落桃花少结果。等到绿叶成荫子满枝,蜜桃树下更是日夜不离人,好像给姑奶奶侍候月子。蜜桃长到鸡蛋大,每一颗蜜桃挂一草兜儿,有如潞河中学女洋学生的奶罩,防的是蜜桃沉重,坠断了枝权,半生不熟落了地。眼下正是五黄六月,个小的蜜桃也有半斤八两,只等涨满了甜汁熟了个透,便可采摘上市卖大钱。此时此刻,恰似生死关头,花进宝两口子黑夜看守,白天不能不下地,三棵摇钱树就交给女儿满枝和谷家的串儿护卫。 龙蛋子不想偷桃,只想把谷串儿从花满枝身边赶跑。 刘黑锅教子,头一条就是一辈子手脚要干净,饿死不能偷,穷死不能抢。龙蛋子五岁那年偷了邻居一把酸枣儿,刘黑锅子心狠手辣,铁砂掌打得龙蛋子皮开肉绽,小红兜肚儿护犊子,也被打得半死。从那以后,直到一九六二年,五十岁的龙蛋子饿得全身浮肿,穷得一贫如洗,也没吃过一口不义之食,拿过一分不义之财。 他跟谷串儿前世无冤,今生结下死扣子,一知半解的都说是为了争夺花满枝,却不知道开头的起因竟是花满枝的一双脚。 刘、花、谷三家,同一年来到豆棚村落户,祖辈便是通家之好。刘黑锅、花进宝和谷串儿的爹谷三千,小时候拜过把子,亲如一条娘肠子爬出来的同胞兄弟。长大了刘黑锅走船而又扛长工,花进宝扛长工而又赶脚,只有谷三千到镇上当了牙行,靠耍嘴皮子吃饭。女大十八变,男大变化也不少。刘黑锅变得顶天立地,花进宝变得财狠食黑,谷三千变得长毛赛过活猴儿,不长毛是一条泥鳅。刘黑锅看不起花进宝为了一个小钱便不要脸面,更恼怒谷三千为了一个小钱插圈拴套,挖下陷井坑人。他临死之前几年,跟这两家已经不大走动。但是,三家的孩子又像他们三人小时候那么亲近,刘黑锅、花进宝和谷三千三人也就没有割袍断义,划地绝交。 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龙蛋子肠子直,谷串儿心眼多,花满枝嘴儿甜。青梅竹马,三小无猜,谁跟谁都半斤八两,五寸半尺,不轻不重,不近不远。在谷串儿、花满枝、龙蛋子八岁那一年,五月初五吃粽子那一天,就像一把火烧着了两座柴垛,谷家和花家同一个时辰窝里斗,两家的两口子打得里出外进,难解难分。吓出了屎的谷串儿,尿湿了裤子的花满枝,一个脚前,一个脚后,都跑到小红兜肚儿家哭秦庭,扯胳臂搬腿,死缠活绕刘黑锅出马到两家劝架。 大病缠身的刘黑锅手拄一根青秫棒,来到花家敲了敲门,花家两口子马上鸦雀无声。又到谷家门外跺了跺脚,谷家两口子的吵骂也冥然而止。他懒得跟两个干哥哥照面,也不愿看见两个干嫂子,两家各罢干戈,他也就转身而回。 两个干嫂子,一个潘金莲,一个潘巧云,他奉两个干哥哥之命,把这两个淫妇打得正气上升邪气下降,洗心革面脱胎换骨。谁想,好心不得好报。贼咬一口,人骨三分,二贼各咬一口,跳到大河也洗不清白,背上了一辈子也卸不下来的黑锅。潘金莲咬定武二郎趁火打劫摸她的奶子,脏心烂肺的谷三千不但信以为真,而且觉得头上又多了一顶绿帽子。潘巧云更会栽脏诬陷,哭哭啼啼有鼻子有眼儿说他这个拼命三郎假戏真唱,摸了奶子还掏了裆。枕边风吹得花进宝耳软心活,对桃园三结义的干兄弟也就另眼相看。 小红兜肚儿是个爱管闲事的脾气,二狗撕皮她也插一腿,四个人打架她就更要从中取乐儿。刘黑锅转身而回她原地不动,手牵着龙蛋子进了花家串谷家,一出一人摸透了两家的脉;原来是一桩儿女结亲的纠纷,却又是四个人五个心眼儿。 谷三千的娘儿们想占下花满枝,给儿子串儿当媳妇,谷三千却嫌贫爱富。只想高攀不愿低就。花家那方面,能把女儿嫁到谷家,花进宝正是求之不得,他的娘儿们却死活要把女儿嫁给龙蛋子。这个女人虽然叫刘黑锅背了一口黑锅,却一直眼馋心爱着拼命三郎。龙蛋子是个小刘黑锅,女儿也是自己的化身;花木兰替父从军,花满枝正是代母出嫁,跟刘黑锅不能做夫妻,结成亲家多少也算称心如意。于是,两家的两口子各不相让,打开了一场烂仗。 赶上这一出文武带打的好戏,小红兜肚儿怎能不插一脚?她给花进宝的娘儿们帮腔,骂得花进宝的脑瓜子扎进裤裆里;又给各三千敲边鼓,谷三千的娘儿们被打得卷起舌头改了口。最后,她指使谷三千当媒人,到花进宝的娘儿们面前给龙蛋子和花满枝保媒,三言两语就办妥了这门亲事。谁想,得胜还朝回了家,却碰了刘黑锅一鼻子灰,多亏不敢犟嘴才免了一顿拳脚。 花满枝不是谷串儿的,也不是龙蛋子的;三小无猜一块过家家,花满枝有时跟谷串儿拜花堂,有时跟龙蛋子人洞房。花满枝跟谷串儿拜花堂时,龙蛋子充当喜棺儿;龙蛋子跟花满枝人洞房时,谷串儿扮演大全福人。 直到花满枝裹脚,龙蛋子和谷串儿才二虎相争。 北运河的女儿家,裹脚跟订亲、出阁、生育同属头等大事。说媒的人,头一眼相脚,二一眼才看脸。一双三寸金莲,眉眼儿不算俊俏,媒人挤破门框;眉眼儿俊俏而两只大脚,媒人不迈门槛。裹脚是女儿家一辈子吉凶祸福的头一道关口,爹娘不敢大意,自个儿更得小心。晚裹不如早裹,早裹骨肉柔嫩,裹出来小巧玲珑,最能讨俏。但是,女儿家年岁太小不知利害,难免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爹娘心肠一软,裹了放放了裹,便走了形不成个样子;起五更赶个晚集,欲速则不达,反倒误了大事。所以,花进宝的娘儿们给女儿裹脚。选定的是花满枝九岁那一年,不早不晚不慌不忙;裹不成金莲也算得上玉笋,算不上玉笋也像端午节的枣泥粽子。 头一个来陪伴她的是谷串儿,谷家和花家只有一墙之隔。 “串儿疼死我哩!”花满枝眼泪汪汪,像一株雨中桃李。 谷串儿正念私塾,学打算盘,满脑瓜子的女儿经弟子规,便板起面孔一脸正色,说:“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咬定牙关受够了罪,鸡窝里就飞出了金翅鸟儿。” “串儿,你喜爱我裹小脚儿?”花满枝哭着问道。 谷串几点点头,说:“财主奶奶官太太,一个比一个脚儿小,走起路来才风摆杨柳好身段。” “串儿,你长着一双贼眼!”花满枝啐了一口,“我一不想当财主奶奶,二当不上官太太,裹出两只粽子脚卖给谁家?” “疯话,罪过!”谷串儿瞪起眼珠子喝道,“我给你削两根拐杖,架着拐杖走路脚不沾地,熬过这几天你就眉开眼笑了。” 谷串儿离开花满枝到河边砍柳权子,满头大汗的龙蛋子又来了。 刘黑锅病弱之躯,武艺不能失传,耍不动长枪大刀,手捏着柳条竹筷子教儿子习武,一招一式不许偷工减料。龙蛋子刚练过三路刀六趟枪、十二套拳脚,刘黑锅才放他出门,一溜烟儿来到花满枝身边。 “龙蛋子,疼死我哩!”花满枝又眼泪汪汪哼哼卿卿起来。 “那就扯开裹脚条于,松快松快,风凉风凉。”龙蛋子蹲下身来,抬起花满枝那套着红鞋的双脚,就要动手。 花满枝“哎哟”一声痛叫,哭着问道:“龙蛋子,你不喜爱小脚儿?” “小脚儿又臭又丑。” “你怎么知道?” “我干娘打开裹脚布洗脚,咸臭成臭的呛鼻子,熏得人能把一挂下水吐出来,江米小枣的粽子我都不想吃一口。” “龙蛋子,你娶媳妇,要小脚儿的,还是要大脚的?” “我要大脚板子的,就像跑马卖艺的女戏子,站如松走如风。” ‘哪你就给我……解开缠在脚上的……一丈三尺布条子吧?” 龙蛋子捂住鼻子,扒下花满枝的红鞋,剥下一层又一层的裹脚布;打开一看,不像金莲,不像玉笋,也不像粽子,活像两只猪蹄儿。 从九岁到十一,花满枝年年裹脚年年偷放,最后这一回是通州潞河中学的女洋学生撕碎裹脚布,剁烂了风头鞋。花进宝两口子不敢得罪有洋人撑腰的二毛子,只得忍辱屈从认了头,谷串儿在他们耳边哺哺咕咕也不听了。 花满枝那裹了放放了裹的一双脚,大不大小不小,长不长短不短,尖不尖扁不扁,鸡爪鸭掌四不像。她常到河边泡脚丫子,龙蛋子也想把她那十根弯折扭曲的脚指掰开捋直,都枉费心机,白费气力。 他们在河边看见,大脚板子的张老砧子的娘儿们,跟一个野男人在柳棵子地里滚来滚去,噗通一声滚下了大河也不分离。 张老砧子的那个大脚娘儿们,真正是个走江湖跑马戏的女戏子;南运河沧州吴桥镇人,门里出身。她骑光背儿马,能倒竖蜻蜒叶底藏花,拉弓射箭百步穿杨。来到北运河七十二码头卖艺,大码头三日,小码头一天,转过了河西走河东,走遍了河东又转河西。马戏班子还是一个贼伙,白天卖艺黑夜作贼,河西卖艺偷河东,河东卖艺偷河西。 这个贼伙马戏班子,离开北运河的前一天晚上,偷了河东偷河西,偷了河西又偷河东;临走一去不回头,稀米汤里要捞出一笊篱调货。县衙门的捕快,早就瞄上了他们的影子。四面张网,十面埋伏,六路八方下夹子,整个马戏班子像盲人骑瞎马,夜半落深池,被捕快班堵死退路,一网打尽。只有这个大脚板女子钻进一座破瓦寒窑,那正是张老砧子的住处,身不由己就成了张老砧子的屋里人。 那时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过了七个月,一个五斤四两的小丫头儿呱呱坠地,三月初三三更天落生,起名就叫三儿。酒不醉人人自醉,虽不过是弄瓦之喜,光棍好苦的张老砧子已经喜出望外,那个女人最会弄虚作假,三儿又生得弱小,张老砧子只当是早产,也就稀里糊涂地以假当真。 女马戏子是个耍货儿,又有几分姿色,串门子的出入张家有如逛庙。张老砧子的肚囊儿活是一口酸菜缸,凡是到他家走动的男人,不管年岁大小,辈分高低,人品好坏,亲疏远近,他都视为采花盗草的活冤家死对头。他坐在倒扣门口的荆条大筐上,两眼凶光如临大敌,满脸杀气闲人免进。门前冷落车马稀,女戏子像一只笼中鸟无人陪伴,坐在炕头拍着炕席骂他,骂够了又咒他。咒他吃饭砂粒子硌牙,喝水噎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不出家门浑身长蛆,出了家门疯狗咬脚脖子;撑船水鬼拉替身,赶车翻车垫车轱辘;耕地天上下雹子砸碎了脑壳。女马戏子骂翻了天咒陷了地,张老砧子不急不恼只当耳旁风,蹲门的狗脸朝外。他最害怕的是刘黑锅,一进一出转个圈,就能勾走女马戏子的魂儿。女马戏子虽然招蜂引蝶,却只许他们动口,不许他们动手,没有被谁沾过身子;最喜欢挑三窝四,煽风点火,看他们争风吃醋狗咬狗。 张老砧子小心戒备,严防刘黑锅明修栈道;却正是粗心大意,被一个没有想到的人暗渡了陈仓。 此人一脑瓜子反骨,毁僧谤道,欺师灭祖,忤逆不孝,是本地的一大怪。 张老砧子扛长工的财主家,有个小老婆养的大少爷,刚出满月生身之母就被大老婆毒死,不到三岁这个大老婆又暴病而亡。老财主给大老婆出了殡,坟头上还没有长出草芽儿就娶了个花朵似的年青女子做填房,头一胎便生下一对宝贝儿子。于是,这位大少爷不但受后娘虐待,而且也被亲爹嫌恶,自幼在冷脸白眼中长大,只是念书聪明过人,考上了通州美国教会开办的潞河中学。谁想他在潞河中学念书却不喜欢美国教会,竟入了俄国大鼻子的邪门歪道。俄国大鼻子给了他几个萝卜(卢布),他就管耶稣叫野猪,管孔圣人叫老二,骂他们是丫头养的(私生子),还骂他爹是吸血鬼,县太爷是狗官,和尚是秃驴,道士是杂毛。不但在校园里骂不住口,而且大声疾呼到县城闹市骂大街。他惹恼了美国校长,一张布告把他开除。他扛着行李走出校门,两名捕快早已恭候多时,扯胳膊伸腿给他砸上了斤半的铐子三斤的镣,押到官府毒刑拷打,他是煮熟的鸭子皮烂嘴不软。高墙铁窗蹲了两年大牢,蓬头垢面回到家,亲爹不认他这个儿子,他的媳妇是后娘的亲侄女,跟后娘一个鼻孔出气,不许他进屋子。他一不气怒,二不烦恼,就住在长工棚里,跟长工们睡一条炕,吃一锅饭。长工们扛锄下地,他牵一头牛到河边吃草,牛角挂书牛背短笛,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古怪而又半疯儿。在张老砧子眼里,他是个败家子,也是他家为富不仁的现世报,收工回家常跟女马戏子念叨这个败家子的种种奇形怪状,为的是给女马戏子开心取乐儿。谁知,女马戏子句句听进耳朵,却大动“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的恻隐之心,听见屋后黄泥道上回响一阵笛声飘来,扔下手里的针线就跑出去,扒着篱墙偷看。一人一副眼光,各个口味不同,女马戏子眼里的败家子恰似闯王帐下的军师李举人,她也就不知不觉自比红娘子。于是,她背起柳筐拿起镰刀,假装到河滩上割草打柴,尾随败家子到桑间陌上柳棵子地。 女马戏子是个卖艺也卖身的风尘女子,败家子拜过黄毛绿眼的洋人为师,满腹洋书一肚子洋墨水,皮里向外都是假洋鬼子作风二毛子习气,两人打了个照面便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他们头一回野合,就被龙蛋子和花满枝捉进眼睛。 那一天,龙蛋子正在河边给花满枝掰脚,突然看见几十丈外的柳棵子地刮起旋风,虽没有飞沙走石,却也是尘烟弥漫,惊鸟飞叫四散,一片天昏地暗。 “看!”龙蛋子扔下花满枝的脚丫子,蹿跳蹦高喊叫,“不是狗追野獾,也是鹰抓兔子!” 花满枝踢他一脚,吆喝道:“獾油能治烫伤,炖兔子肉过个小年,你快从狗嘴里把野獾夺过来,鹰爪下把兔子抢过来!” 龙蛋子就像花满枝拉弓射出的一支箭,几十丈眨眼就到柳棵子地,花满枝瞪圆了眼珠儿盯住他的后影,只见他一头钻进柳棵子却又像一颗离弦的弹子,从天昏地暗的尘烟中逃回来。 “不是……狗追……野獾……,也不是……鹰抓……兔子……”龙蛋于昏头晕脑,脸色惊惶,“是那个……半疯儿的……败家子少东家,把那个……女马戏子……骑在身下……” “拔刀相助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花满枝念出两句野台子戏的白口,“你跟你爹学过拳脚,就该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大喝一声行侠仗义。” “那个女戏子,啐他,骂他,啃他,咬他,可又咯咯儿笑成一串,我猜不透他们唱的是哪一出戏?” “背我亲眼看一看,一看就知子午卯丑。” 龙蛋子蹲下身子,花满枝趴在他的背上飞跑到柳棵子地。 败家子和女马戏子已经两败俱伤,各自躺倒在一片柳阴下,浑身热汗粘满亮晶晶的白沙子,像两只从水中跳到旱岸的鲫鱼,大张着嘴喘气。 “你真想要我这个千人骑过万人压过的破烂货?”女马戏子眼里噙着泪花问道。 “汉丞相陈平的张夫人嫁过五个主儿,魏武帝曹操的两位正室都是妓女出身,我跟他们有相同的爱好。”败家子不同凡响,开口就是学问。 “你拿出二亩旱涝保收田,张老砧子心甘情愿把我换给你。” “人非鸡犬,岂能买卖?” “你一毛不拔,张老砧子可不肯把我这一百多斤白送给你呀!” “我带你不辞而别,远走高飞!” “你把我拐到哪儿去?” “下关东,奔正北,到跟俄国搭边的地界。” “挨饿去呀!” “俄国那边杀富济贫,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钱大家花,人人平等,个个自由。” “那不是水泊梁山吗?” “愿意不愿意?” “天下哪块黄土不埋人?我跟你手拉手跳火坑,眨一眨眼就是尿种软胎子。” “呵!有你跟我志同道合,我就不愁前路无知己了。” 女马戏子连打了两个滚儿,滚到败家子身边,枕在他的胳膊上,酸溜溜问道:“你撇得下家里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什么如花似玉?死不开窍的树墩子!”败家子恶心得像要呕吐,“她是她姑的一条走狗,我的心腹之患。” “你跟她睡过觉吗?” “成亲三年,有数的几回。” “难道你是不吃尿的狗,不偷嘴的猫,劁了的猪,阉了的驴?” “通州东海子的妓院,有一家算一家,没有一家我没逛过;窑姐儿里的九美十仙三十六妖精,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我没嫖过。” 躲藏在柳棵子里的龙蛋子和花满枝一会儿心惊肉跳,一会儿脸皮发烧,不是被龙蛋子捂住了嘴,花满枝吓得早就尖叫起来。 “我不看了。”花满枝闭上了眼睛,“我娘说过,女孩儿家偷看蜻蜒交尾,蚂蚱配对儿,棕胭脂掉色,抹粉不挂脸儿。” “我也看够了。”龙蛋子打了个哈欠,“我砍了几堆青柴,晾在河边,别狼叼来喂了狗,被吃树熟的捡了便宜。” 俩人又从柳棵子里退出来,龙蛋子背着花满枝弯腰低头,只看得见脚面,花满枝高出半截身子,却能眼观六路,扫看八方。 河边,一个剃光葫芦头的小小子儿,偷背了龙蛋子的一捆青柴,还顺手扯走了花满枝的裹脚布,一举两得。 “抓贼!”花满枝大叫。 龙蛋子把花满枝扔下来,手搭凉棚一望,一眼就识破那个偷青柴的小贼,正是张老砧子的爱女三儿。 女扮男装的三儿已经八岁。 三儿人小腿快,两只脚板子上都长着三颗子,每颗痦子上都有一根黄毛,像插着三根金针。铰多少回长多少回,不长不短只长到一寸。她走不了几步就一溜小跑,跑起来更是一溜烟儿,龙蛋子胀破了肚皮气炸了肺,也还是望尘莫及追不上她。 这个丫头不是张老砧子的骨血,张老砧子却疼得像身上的肉;她是女马戏子身上掉下来的肉,女马戏子却一点也不疼她。 谁是三儿的亲爹?女马戏子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就是……我成了你屋里人的……那天晚上……”女马戏子花言巧语糊弄张老砧子,“你解了馋睡得像一条死狗,我刚一合眼就做了个梦,梦见天上一颗贼星飞进窗来,我只当要砸碎脑壳,吓得张嘴大叫,谁想贼星落进嘴里,我就受了孕,坐了胎。” “原来我女儿是天上的玉女下界!”张老砧子乐昏了头,顾不得掰着指头算一算这笔糊涂账。 那天夜晚,女马戏子是做了个梦,梦见的却不是贼星入口。她梦见的是荒郊野外疯狗夺食,阴曹地府饿鬼分尸。她的身子血肉模糊,疯狗一爪撕下一大片,饿鬼一口咬下一大块。 三岁那年正月十五逛庙,拍花子的给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就把她哄骗到河边。冰筏子直下天津卫,倒了几回手最后被卖到马戏班,给老板娘当了六年使唤丫头,九岁就走江湖上场卖艺。东南西北跑码头,班主都要拿她当见面礼,给地头蛇陪酒过夜。自从十三岁被班主坏了身子,糟蹋过她的男人不知有多少。那一年三伏连阴天,一连七天下大雨,马戏班住在破庙里饿肚子,班主和老板娘便拿她的身子换酒喝,换肉吃。七天二十一个男人,她不知一个人的名姓,没有记住一个人的面孔。过了一个月不见月信,她怀上了三儿。 女马戏子恨死了那二十一个男人,也就厌恶这个杂种女儿。她在女儿身上越是冷得像一块冰,张老砧子越是热得像炭火盆。有了三儿,死后下葬就有人抓把土,逢年过节烧纸钱,算不得孤魂野鬼无人问;把个倒插问女婿,生下一男半女,张家就不算绝户断了根。小小的孩儿黄嘴的雀儿,谁给她喂食就给谁啼叫;三儿一见张老砧子的面,口口声声,脆脆生生,爹呀爹呀叫得张老砧子像灌下二斤高粱酒,又喝下一碗迷魂汤。女马戏子懒得给她梳头洗脸,张老砧子就给她剃了个光葫芦头;一双天足的女马戏子也不想给她裹脚,张老砧子就更把她当成了假小子。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打拳踢脚玩弹引她无所不能。锅中米,灶下柴,张老砧子给一家三口挣饭吃,她给一天三顿砍柴烧。她前晌砍一大捆,后响砍一大捆,晌午偷一大捆,一天背回家的柴禾足够烧五天。开头她不光是偷龙蛋子一个人的青柴,后来看见龙蛋子在河边给花满枝掰脚丫子,一股邪火串遍了五脏六腑,冒烟的七窍像七座砖窑的烟囱。花脚蚊子死盯一块肉,她咬住了龙蛋子不撒嘴,别人的青柴秋毫无犯,龙蛋子的青柴一扫而光。 龙蛋子力气比三儿大,腿脚却比三儿慢得多,汗珠摔八瓣儿砍下的青柴,眼看着被三儿偷走了一捆又一捆,千斤的牤牛斗不过二钱的狗蝇。多亏花满枝挖空了心思,想出了一条安排香饵钓金鰲的妙计,出奇制胜,智取惯偷。 这一天,龙蛋子砍倒了青柴打成了捆,方方正正,齐齐整整,不大不小,不多不少,扛在肩上不费多少力气,背在身上更是轻松自如,好比给馋痨饿鬼切得入口方便的坛子肉。然后,他隐藏在一片野草蓬蒿中,只等三儿自投罗网,羊人虎口。 三儿剃光葫芦头,却穿花兜肚,扎耳朵眼儿,男不男女不女。她满脸乌黑,眼珠儿反倒分外明亮,牙齿更显得雪白。她走路一蹿一跳,像一只在河滩上觅食的麻雀。突然,她看见了龙蛋子摆放的柴捆像一桌酒席,欢叫一声奔过去,一手拎起一捆扔在肩上。正在这时,埋伏在野草蓬蒿中的龙蛋子,一跃而出扑上来。三儿吓得惊慌,把两捆青柴抛向龙蛋子的头上脚下,转身扭头夺路而逃。龙蛋子头上躲过了这个柴捆,脚下却没有闪过那个柴捆,绊了个马失前蹄嘴啃地。三儿拍着巴掌笑得前仰后合。花满枝一见自己的妙计反叫龙蛋子吃了亏,忘了自己的金莲虽然变成了红薯,仍旧是头重脚轻根底浅,抄三儿的后路搂住了三儿的腰,叫嚷着:“龙蛋子,快生擒活捉这个小养汉精!”龙蛋子还没有爬起身,三儿却像黄鼠狼拉鸡,裹挟着花满枝滚成一团儿,噗通下了河。 河里,花满枝灌坛子,三儿却是如鱼得水。龙蛋子下河救人,三儿扯下了花满枝的兜肚,扒下了花满枝的裤子,水上漂恰似草上飞,逃出一箭之地上了岸。 “龙蛋子,三捆青柴换个兜肚,六捆青柴还你裤子!”三儿双手叉腰,一脸的骄横傲慢,‘你把九捆青柴送到我家门口,你那个小妖精儿也就不是一丝不挂光屁股了。” 龙蛋子虽没有割地赔款,却也是忍辱屈从,丢尽了脸面。 花满枝哭成了泪人儿,穿上流汤的兜肚和淌水的裤子,泪眼朦胧中忽然又看见那片柳棵子地笼罩在尘烟中,她的眼睛迸出了火花,破啼为笑大叫起来:“小养汉精,快到柳棵子地找你妈,你妈在柳棵子地养汉哩!” 三儿眼露凶光,正要跟花满枝一死相拼,给她家送青柴的龙蛋子回来了,她只得把一口唾沫啐在花满枝的脸上,飞跑直奔柳棵子地。 她看见,柳荫下躺着赤身露体的一男一女,男的像一条黑泥鳅,女的像一条白鲢鱼。 “亲人儿,咱俩今晚梆打三更就逃吧!”女人搂着那男人的脖子,两条身子扭成了一股绳,“我怀上了你的驹儿,像倒扣的海碗,过一个月兜肚就遮不住了。” “怎见得不是张老砧子的贼种?”男人(鼻邕)着鼻子问道。 “这些日子我夜夜搂着三儿睡,没叫老砧子沾过我的身。” “我眼下不能走。” “你三心二意啦?” “我家那老昏君得了气臌,灵丹妙药也不能起死回生;我身为长子,要承办这桩丧事,不能叫我那个后娘一口独吞这块肥肉。” “哥仨分家,你是老大,该拿头份儿。” “有这份田产,我比不了孟尝君养士三千,也能小打小闹招贤二百。” “我算什么玩艺?” “食客。” “你养活的狗呀!” “鸡鸣狗窦之徒也不可缺少。” “那么我肚子里的是个狗崽儿?” “你咬定了是我蓝田种玉,那就只当是鄙人的犬子。” “我怀着你的孩子,就要大摇大摆进你家的门!” “张老砧子有你这个媳妇来之不易,我娶妻买妾不费吹灰之力,饱汉子不能不顾饿汉子帆。” “我能劝说张老砧子,把我白送给你。” “君子不掠他人之美。” “你要不要我?”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滚起来厂女马戏子断喝一声。 败家子伸个懒腰坐起来,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还是善始善终吧!” 他想穿裤子,被女马戏子劈手夺过来,扔到半空中,又喝道:“拉一泡屎!” “你是何居心?” “拉出来吃下去!” 败家子的裤子从半空中飘下来,三儿跳起脚抢在手里,钻出柳棵子地,穿过了青纱帐,找她爹张老砧子。张老砧子正在河湾子给东家补一条漏船,三儿伶牙俐齿禀告了在柳棵子地的耳闻目堵;张老砧子大吼一声,一手大斧一手锛凿,两脚生风向柳棵子地跑来。 冲进柳棵子地一看,只见女马戏子守在赤条条的败家子身边,两眼哭出的是滴滴血泪;败家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伸腿瞪眼挺尸。 “你这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癞蛤螟!”张老砧子狠踢败家子一脚,“三儿娘是千金难买的天鹅肉,掉到你嘴里是多大的口福,你他妈的反倒饱了吃蜜都不甜,胆敢倒了胃口不肯把她收房户越说越眼里喷火鼻子冒烟,又左一脚右一脚踢在败家子的臭皮囊上。 “他……死了。”女马戏子放声大哭,“我……把他……掐死了。” “三儿娘,你这才配是张老砧子的正宫娘娘!”张老砧子双挑大姆指,“天塌了高个子扛着,杀人偿命我替你打这场官司。” “老砧子……我对不起你!”女马戏子擂着倒扣海碗的肚皮,“这里头装满了他的泔水尿汤子,还栽下了他的孽种烂芽儿。” “你窑里烧出的砖,都是张家的!”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张老砧子的肚里跑得了火轮。” 女马戏子一声惨笑,说:“他死了你也没了命,我活着还有多少滋味儿?” 张老砧子越发温柔多情起来,放下手里的斧子、锛子、凿子,给女戏子擦泪,说:“过几个月你生下个胖小子,一儿一女一枝花,老来难保不是一品浩命夫人。” “孤儿寡母三张嘴,不是饿死也冻死。”女戏子像是无意之中拿起了锛子,在手里摆弄来摆弄去,“没了他我吃蜜糖也像吞苦胆,缺了你我就像倒了靠山墙,挪窝儿改嫁我没这个心思也抬不起腿。”她的目光忽明忽暗,手中的锛子突然楔进肚脐儿,全身扑倒在败家子的死尸上。 血溅绿柳白沙青草,母子双亡。 葬埋了女马戏子,杀光了败家子一家八口,张老砧子带着三儿当了土匪。前几年他将三儿窝藏在一个尼姑庵里,老少两个尼姑都是他的耳目,也是他的姘头。等到三儿长得半大不小,奶包子像两颗香白杏,他就叫三儿看管肉票房子。三儿腰上挂着一串钥匙,名正言顺是个少当家的。 三儿能骑光背儿马,流星赶月镫里藏花,双手两只王八盒子,上打飞禽下打走兽,可就是不愿跟她爹出外绑票作案。佛堂里长大,菩萨心肠儿,到日子不赎的肉票削鼻子剜眼割耳朵,她下不了手,撕了票大解八块,她更不敢动刀子。后来那老少两个尼姑被县里的捕快看出草灰蛇迹,抛下青灯黄卷,还了俗入了伙,她就把肉票房子的钥匙交给了这两个心狠手辣的正宗的佛门弟子,落得个眼不见心净。土匪的女儿腰缠万贯,也端不得千金小姐的架子,她乔妆改扮七十二变,骑一头大青骡子挂一串响铃,假充贪看草台班子野台子戏的公子哥儿,替她爹打家劫舍四面八方踩道。 入伏以后,挂锄时节的一天,她半夜三更踩道回来,大青骡子不紧不慢沿着河边走;天上的月亮头顶上的灯,花香水气凉丝丝的风,她骑着大青骡子吃甜瓜,耳边回响着野台子戏的锣鼓声。河北梆子《铁弓缘》,一波三折戏中有戏,一唱三叹情中有情。陈秀英女扮男装千里寻夫,冒名顶替行路招亲,悲欢离合大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出戏的故事余味无穷,三儿浑身燥热心神不宁,摘下头上的麦秆草帽,抹了一把和尚头上的汗珠子;脱下上身的肥大茧绸衫儿,两只奶子绷开了紧箍胸脯的兜肚,奶窝里一汪汗水一堆痱子。戏台上的陈秀英活像戏台下的三儿,戏台下的三儿天天踩道早走过了千里路,却到何处把夫寻?想着想着一阵阵心酸,只怨那个当爹的是个狠心贼,黑道生意红了眼,看不见十八岁的女儿已是熟透的果子离秧的瓜,早该安排媒人百里挑一,给女儿选中一个文武全才的如意郎君好汉子,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嫁到婆家。戏台上的陈秀英已经遂心如愿,戏台下的三儿还要走到哪天才是一站?两串泪珠儿滚出了双眼,挂在了脸边淌下了嘴角,三儿只觉得心灰意冷身子软。 忽然一阵阴风扑面,大青骡子连打几个响鼻儿,三儿肉皮子发紧,擦干了眼泪四下张望,原来走到豆棚村外,沙滩上的柳棵子地。 她看见,月影星光夜色朦胧中,一男一女像两只寒鸭儿,从半空飘落到柳棵子地外,男的背着女的又像青燕子叼了个红点颏儿,低头哈腰钻进柳棵子地里。 难道那男的是败家子的鬼影,女的是亲娘的魂灵儿?三儿从大青骡子背上跳下来,把缰绳搭在大青骡子脖子上,大青骡子立正不动,只是摇摆尾巴赶蚊子。大青骡子忠心保主,令行禁止,三儿十分放心,便壮起胆子踮起脚尖,向柳棵子丛中走去。 柳棵子的浓黑阴影中,看不见那个女子的脸儿,只听见她吸溜着鼻子低声啜泣。 “哭,哭!”男人粗声火气,好像败家子变了嗓儿,“我只想听你嘎崩响脆一句话,不想喝你的洗脚水。” “我是……老鼠钻风箱……受你们两头的气呀!”女人哭得悲凉哀伤,像怨鬼在青草黄土中幽咽。 男的却铁石心肠,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哼道:“都怪你一心二用,脚踩两只船,棉花搓的脊梁没有主心骨儿。” “我爹凶神恶煞,我娘也变了卦,我不点头也不敢摇头呀!” “还不是看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垅,谷家却有二十亩地五间房,你就扑噜翅膀想飞到高枝上。” “龙蛋子,你……这是逼我当屈死鬼呀!” 一听龙蛋子三个字,三儿的心怦怦乱跳,头嗡耳鸣起来。 “那就死给我看!” “你把我……掐死吧!” “我勒死你,把你装进棺材,埋到老刘家坟地里。” 女的一声尖叫:“不许你解我的裤腰带!” “进刘家坟地不能枉担了虚名儿!”龙蛋子一个张飞骗马,骑在那个女人身上。 女人踢腿蹬脚,像一条落入网中的鱼,哭骂道:“我花满枝……要死得一身干净。” 兰儿已经猜疑那个女的十有八九是花满枝,听是花满枝自报家门全身凉了大半截了。 “你的身子早就姓刘了!”龙蛋于恶狠狠地吼道。 “是你哄我闭上眼睛张开嘴,你没有喂我桑葚儿,伸进了你的狗舌头。” “我伸手摸你的奶子,是你自个儿解下的兜肚。” “那是你一手拿着五月鲜的蜜桃,一手拿着十里香的甜瓜,骗我解下兜肚……比一比大小。” “谷串儿亲过你一口吗?” “我齐根子咬下他的舌头!” “谷串儿摸过你一把吗?” “我掰断他的十指。” “那你还要嫁给他?” “父母作主,三媒六证,我比不了王三姐(宝钏)祝九妹(英台),不敢不守千年万辈老规矩。” “今晚上花草给咱俩做媒,星星月亮给咱俩见证,天当被子地当炕,咱俩就在这柳棵子地里入洞房。” “龙蛋子,你饶过我这条身子吧,留给我个脸面吧!”花满枝像鲤鱼翻筲,挣脱了龙蛋子的强迫,从柳棵子的阴影中逃出来。 扒光了衣裤的花满枝一见月光,慌忙蹲在白沙地上,浑身哆嗦一团儿。 龙蛋子把她的衣裤扔过来,说:“穿上吧!我送你回家。” 花满枝却仰面朝天躺倒,四脚八叉放平了身子,说:“龙蛋子,只许你对不起我,不许我对不起你,快上来拿走吧!” 三儿虽是绿林中的假小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亲眼看见痴男怨女的云雨风月;脸羞而又眼馋,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看了一出自乐班的野台子戏。 “满枝……是我干娘……叫我把生米做成熟饭,断了你的后路。”龙蛋子良心发现,不打自招,鼻子一酸落下了泪。 花满枝一手搂他的腰,一手摸他的脸,说:“你不开口……不动手,我也得把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给了你,才进谷家的门。” “你从今晚就是刘门花氏,我的屋里人了。” “我还不知道刘家的门朝哪边开,你的屋子又在哪儿?” “跟我干娘借个一间屋子半铺炕,砌上锅灶就安了家。” “我不愿低头站在人家屋檐下。” “那我就搭一座窝棚,挖一眼寒窑。” “我没险在豆棚村抬头见人,咱俩还是搭伴下关东吧!” “穷家难舍,热土难离;我怎么能扔下爹娘的坟?” “有你干娘看坟守墓,四时八节断不了香火。” “我爹临死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守在干娘身边,孝顺一辈子。” “咱俩在关外发了家,四轮马车来接驾。” “我还给干娘保镖护院,寸步不能离。” “她家又没有金山银垛,几只偷油盗米的耗子,养活一只猫也就平安无事。” “我防的是采花淫贼。” “你那干娘早成了干柴,割头瞎眼的叫驴把她当朵花呀?” “张老砧子就贼心不死!” “那老贼可真是王八看绿豆了。” “张老砧子想把他的女儿给我当媳妇,换我干娘跟他搭伙。” 花满枝翻了个身子,后腰板子像一堵墙,说:“你娶三儿,我嫁谷串儿,鸟入林鸡上窝,是神归庙,是鬼进坟。” 龙蛋子扳着花满枝的肩膀,低声下气嘻笑道:“还是叫贪财的谷串儿娶三儿,泔水缸里抱钱匣子吧!你千金难买,我就要你。” “我哪一疙瘩哪一块,比三儿入你的眼?” “你甜,她辣。” ‘还有呢?” “你白,她黑。” “还有吗?” “你的头发又黑又多又长,能搓一副马笼头;她的脑瓜子是个葫芦瓢儿,还有满天星的麻点子疤痢。” “那是她小时候,这几年你见过她吗?” “我常碰见她打扮得像个公子哥儿,赶集逛庙偷看野台子戏,孙猴子变成土地庙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你抓住她送到官府,拿她当鱼饵儿钓张老砧子上钩,能换一大笔钱,盖房子买地,追得上谷串儿家了。” “姓刘的祖祖辈辈不会卖人请赏!” 躲在柳棵子里的三儿,早已目不忍睹,耳不忍闻,气得满头迸溅火星子;听到龙蛋子这一声吼叫,她才恍然大悟,龙蛋子不是自己的冤家,花满枝却是不共戴天的对头。 她爬出柳棵地到河边,跨上大青骡子一声唿哨大青骡子像一只下山猛虎冲进柳棵子地。啪,啪!她在花满枝那细皮嫩肉的前胸后背上,狠抽两鞭子。 “等着瞧三姑奶奶五尺长的大辫子吧!”大青骡子疾驰而去,留下三儿咬牙切齿的喊声。 三儿梳起五尺长的大辫子,大红辫根儿斜插一朵绿珠子花,紧身元宝小袄灯笼裤,抓地虎靴子粉绒球儿;活灵活现又是个女马戏子,谁敢不改口管她叫三姑? 剃光头的假小子不沾荤腥儿,只管踩道不绑票;梳起辫子的大姑娘却开了斋破了戒,出马头一票就绑了龙蛋子和谷串儿两个人。 五尺辫子一个月三寸,一年半时光张三姑并没有闭门家中坐。龙蛋子走船、赶脚、打短工,庙会上踩高跷,自乐班唱杂烩戏,柳荫下听大鼓书,张三姑那一双热辣辣的眼睛,都紧盯着龙蛋子出出进进,抬手动脚。 龙蛋子跟花满枝没有私奔,也没有成亲,还是上不了天下不了地,吊在了半空打秋千,只是野外相会一回一换窝儿。春天的荞麦地,夏季的瓜窝棚,入了秋的青纱帐,数九隆冬钻柴禾垛;有时十天见一面,有时半月会一回,换窝变日子也躲不过张三姑的能掐会算,闻风而至。 麦收之前麦垅里,风吹麦香月黑天。 “龙蛋子,咱俩熬到出头之日哩!”花满枝躺倒一串笑,笑声脆又甜。 相隔三条麦陇,张三姑蹲着身子,扯起耳朵偷听。 半个月前张三姑在荞麦地里听见,谷串儿家已经选定娶亲的喜日,花满枝一字一泪哭得像连阴天的毛毛雨,怎么今晚雨过天晴转悲为喜了呢? 原来,谷三千最近贩卖牲口发了一笔小财,几天前又买了八亩地,更觉得跟花家结亲有失身份,找了个借口把喜日改了期,也不说定是今年之内,还是明年某月某天。恰巧,邻村有个不大不小的财主,祖上曾当过河防局的帮办,位在七品之下的小官儿。这个不大不小的财主膝下只有一女,自幼许配给县城里的一个官宦人家,不想今年春天出水痘,如花似玉的脸蛋儿一下子嘴歪眼斜满面麻坑。县城里官宦人家也马上翻了脸,撕毁庚帖退了婚。不大不小的财主只得自乔木迁于幽谷,不能高攀便下嫁,虽没有张贴告示却放出了口气,哪个寒门小户的俊小伙儿愿娶他的丑八怪女儿,不但能得四十八抬嫁妆,还有一千块大洋压箱子。四十八抬嫁妆顶得上五间大瓦房,一千块大洋能买二十来亩地。谷三千爱财如命不算奇怪,难得的是谷串儿也见钱昏花了眼,扔下花满枝这个美人胎子,捡起了那个嘴歪眼斜满面麻点的丑八怪。双方这桩婚姻交易,正在秘密进行。 听到这里,张三姑心中暗暗叫苦,谷串儿娶了丑八怪,花满枝嫁给龙蛋子,一个萝卜一个坑,可就没有她的立锥之地了。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她要一箭双雕,绑了龙蛋子也绑谷串儿;刀搁在谷串儿脖子上,花满枝仍旧人归原主,龙蛋子落得个孤雁一只,自己跟他成双配对。 张三姑虽是一条直肠子,粗中有细更能出奇制胜。 见人下菜碟儿,谷串儿可以劫掠;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龙蛋子智取为上。 谷串儿识文断字又会写地契对联儿,是豆棚村的半个秀才,性情比龙蛋子柔和,心眼儿比龙蛋子精细,从小就不馋不懒不枉花一文钱。他见人面带三分笑,说话也不野调无腔,行动坐卧比女孩家还守规矩。只有龙蛋子知道他是咬人的狗不龇牙儿,龙蛋子没少遭他暗算吃他的亏;也只有花满枝知道他嘴上干净心里腌(月赞),一双贼眼最爱偷看花满枝上茅房,递双筷子抠一下花满枝的手心,擦身而过蹭花满枝的奶子。 张三姑下手那一天,谷串儿家正拔完了麦子。她把五尺长的大辫子盘起来,像头戴一顶柳圈儿,脱下了红裤绿祆换上了破衣烂衫,满脸抹的是锅烟子,身背一只柳条大筐,整是个拾麦穗儿的穷婆子。 谷家的麦捆,码起一溜溜的小垛,过晌天气凉爽起来,套一辆花轱辘车拉回家去。谷串儿不敢歇晌,拎一只绿釉水罐子,背靠地头的伞柳看堆。田野上的热风吹得他犯困,伞柳上的蝉叫更给他催眠。他刚一打盹儿,便拧一把大腿根儿,疼醒强睁开眼睛,便从头到尾数一遍麦捆。十捆一垛,十垛一行,他都心中有数。 麦收时节的晌午,赤日炎炎似火烧,虽然鸡犬热得都不愿动窝儿,偷麦子的人却正好趋虚而人。谷串儿拧肿了大腿,掐紫了脑门,眼瞪得铜铃大,看见一个穷婆子身背破筐怄接着腰,旁若无人一直向他家的麦田走来。走进麦田也不东瞧瞧西看看,搬起一个麦捆就扔进筐里,好像这块麦田是她家的。 “放下!”谷串儿大喊一声奔过去。 穷婆子不但没有被吓得住手,反倒又一手拎起一捆,不慌不忙退出麦田,也没有抬一抬眼皮,看谷串儿一眼。等到谷串儿一步就能抵住她,穷婆子才像一只黄雀惊飞而起,两条飞毛腿一溜烟奔跑。 三个麦捆一斗麦子,好比从谷串儿胸南上剜下一块肉,追到天边地角,他也要夺回麦捆不丢一个粒儿。 这个穷婆子比他更舍命不舍财,奔跑着一个麦捆也不丢下;这就不得不跑跑走走,停停站站,谷串儿虽然已经气喘吁吁,热汗淋漓,口干舌燥,嗓子眼儿冒烟;但是穷婆子趔趔趄趄,两腿拌蒜,也已经是强管之末。谷串儿一身无挂,穷婆子却不但有三个麦捆压身,而且还有两只奶子是个累赘,最后一定人赃两得。谷串儿紧追不放,不知不觉追到野苇丛生的河湾子,穷婆子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谷串儿喜不自胜一步腾空,却只见穷婆子收住脚步,转身扭脸嬉嬉一笑,扔下麦捆抛出一条绳索;谷串儿眼前一黑,两腿一软,便人事不知了。 醒来仍像梦中,只是感到脖子上一阵阵杀疼,想抬起手摸一摸,才发觉两条胳膊被捆了个苏秦背剑。双手反扣在背后,两腿也套着绳索;他知道自己被绑了票,慌忙大喊救人。嘴里堵着一团破布,直捅到嗓子眼儿,吐不出字,喊不出声。他想睁眼看一看上下前后左右,两眼贴住两块狗皮膏药,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中了那个穷婆子的调虎离山诱敌深人之计,落到了土匪手里,装进了肉票柜子,进来容易出去难;不大破钱财就消不了灾,活不了命,他一连打了七八九个寒噤。 吱扭一声门开,有人走进这间牢房;一阵凉风一股粉香,是个女人。 “谷串儿,你知罪吗?”这个女人嗓音粗哑得有如狼豺之声,从谷串儿嘴里抠出破布团子问道。 谷串儿马上猜到她是那个偷麦捆的穷婆子,慌忙双膝跪倒磕响头,哀告道:“您老人家想尝一尝我家的新麦,串儿不该狗眼看人低;只求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慈悲为怀留下我这条狗命,年年麦收时节都有孝敬。” “哈哈哈哈!”女人的哑嗓忽然笑出银铃声,“我偷你的麦子是假,想跟你结为夫妻是真;你是我的心肝肺叶小宝贝儿,我怎舍得手起刀落杀了你?” “呵!”谷串儿失声大叫,“您老人家……今年……高寿?” “还小哩!”女人又瘪起了两片嘴唇,“一条大腿才十八。” “妈呀!”谷串儿委屈害怕哭起来。 “谷串儿,你答应不答应?”女人把一口凉嗖嗖冷森森的鬼头刀,在谷串儿的脑瓜皮上刮来刮去,一片片头发茬子刮了下来。 “答应,乐意!”谷串儿随机应变不吃眼前亏,满肚子苦水嘴皮子甜,“您老人家这么瞧得起我谷串儿,是我的祖上阴德三生有幸,我怎敢……怎能狗坐花轿不识人抬举?” “二马不同槽,你把那个丑八怪小姐拴在哪根桩子上?” “我跟她刚暗中交易,编个瞎话儿就打退堂鼓。” “还有个花满枝,你跟她换过庚帖立过婚书哩!” “那个丫头身在曹营心在汉,许配了我却爱的是龙蛋子,我退还庚帖撕了婚书,正是成全了她。” “呸!”女人的一口唾沫啐在谷串儿的鼻尖上,“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贪生怕死的孬种,喜新厌旧的贼子!” 这个女人的嗓子忽粗忽细,口气也忽冷忽热;谷串儿捉摸不定,如坠五里云雾,只觉得凶多吉少,哎哎哟哟哭起来。 却在这时,一个男人气呼呼闯进牢房外的院子,一声比一声高喊道:“三儿,三儿!” 女人跳出肉票柜子,迎头对面骂道:“你长着这张嘴,是吃五谷杂粮的,还是拉屎放屁的?” “三姑娘,三姑娘。”气呼呼的男人高腔换了低调,“你就是我张老砧子的三姑奶奶,也不能吃宫饭放私骆驼,背着公众做自个儿的买卖呀?”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出马上阵是为了招亲。” “那小子在哪儿?” “我的炕头被窝儿里。” 八卦河网四面沙丘,荒村寒舍土匪窝子。 张老砧子的贼伙,是一帮乌合之众,却又不是一盘散沙捏不成国儿。这个贼伙很像野台子戏班子,大当家的张老砧子就是那拴班的班主,挂头牌的角儿。老少尼姑同床共枕,一个狗头军师,一个掌管钱粮,左膀右臂两个内掌柜的;女儿张三姑虽是这个贼伙的散兵游勇,却也不算客串搭班。张老砧子每回打家劫舍,用人多少全看生意大小。他的几十名喽罗,平日都不显山露水;有的走船,有的赶脚,有的扛长工,有的打短工,有的挑货郎担子,贩卖针头线脑,糖豆瓜枣。张老砧子一有行动,便散下点将腰牌,有时八大金刚,有时十三太保,有时三十六天罡,有时七十二地煞。都是夜出抢劫,天亮四散,又各自于本行营生,不留痕迹不露声色,官兵捕快望风捕影十有九空。 张三姑独自一人绑不了龙蛋子,只因有人暗中相助才把龙蛋子诓到手。 一到麦收时节,龙蛋子便大显身手,四乡八镇出风头。他拔麦子眼疾手快,两脚生风,怀中抱月,猫个腰一条垅到头,拨马回头游龙戏水;就像赵云大战长扳坡,甘宁百骑劫魏营。每天起五更饿着肚子到人市,两相情愿被雇主领走,到东家的桌子上吃早饭。这天头顶星星脚踩月光来到人市上,上市的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昨夜晚在河边的野麻地里跟花满枝相会,一言不合打了一场嘴架,回家只睡了个狗眨眼小觉,浑身酸软心里憋闷,便肩靠背倚着人市上的一棵歪脖子树,犯困打盹儿响起了呼噜声。 “龙蛋子,我给你找了个肥主儿!”有人一巴掌把他拍醒,“东家是个杭大辫子的二八俏佳人,水灵灵鲜嫩嫩看着就解渴,两肋插刀给她卖命都愿意。” 把龙蛋子拍醒的这个小子,一个麦季常跟龙蛋子在人市上搭伴;奸懒油滑,贫嘴长舌,最喜欢跟龙蛋子耍骨头,却又顶怕龙蛋子的拳脚。 龙蛋子揉着眼睛问道:“工钱多少?” “她,八亩麦子。”这个小子叉开姆指和食指,又捏了个圈儿,“你,两个蛋(石)。” “傻丫头缺心眼儿。” “拔完了麦子你还得给她精耕细作,堤梁下种。” “什么饭食?” “早晨菜盘子里漂着香油,晌午饭桌上见得着荤腥儿,晚上喷鼻香的原封美酒管你够。” “这块肥肉你怎么不一口独吞?” “我没长着你那三十二颗能咬开铁核桃的好牙。” “善财难舍,活儿够累的。” “想吃别怕烫嘴。” “我得见一见东家。” “大姑娘家怎能到人市上抛头露面?我是说一不二的大总管。” 麦收已近尾声,雇工的人少卖工的人多,店大欺客压行市,人市上争吵叫骂一片乱哄哄。龙蛋子不愿白跑一趟,死硬的骨头都敢啃,到了嘴的肥肉怎能不吃? 他跟着这个小子走进一家小酒馆,三盅猫儿溺入了肚,便天族地转口吐白沫儿,一头栽倒昏迷不醒。不知过了多少时光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赤条条光着身子,头上脚下都捆着拴贼扣儿,肚子上苫着一块捂锅布。 龙蛋子躺的正是张三姑的炕头,只是没有钻被窝儿。 “好个有眼力的丫头、三姑娘、三姑奶奶!”张老钻子走进屋来一见龙蛋子,满腔怒气化作一片笑声,“你可了心也全了孝,咱们爷俩双喜临门同一个吉日良辰,送往迎来伙用一顶花轿。” 张三姑白瞪了她爹一眼,说:“我是独守空房的坐家女,顶花黄瓜带花的藕,青春年少正该嫁个如意郎君。你土埋半截干柴棒子,炕上横躺竖卧着两个母和尚,别在我的大喜日子你闹丧!” “三姑奶奶,两个母和尚躺在我的炕上,可算不得我屋里的人。”张老钻子一脸苦相儿,一副哭腔,“我要给你娶个准斤足两够尺寸的后娘,能叫你眉开眼笑脸上放光。” “谁?” “此人当了你的后妈还是你的干婆婆。” “小红兜肚儿!” “亲上加亲炭火盆儿,不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躺在炕头的龙蛋子,虽没有捂眼却被堵着嘴,挣扎着身子太阳穴青筋暴起,呜呜呀呀脸憋得黑紫。 张三姑只当他喝多了酒口渴,忙到外屋大缸里舀来一瓢凉水,从他嘴里掏出棉花团子,葫芦瓢递到他嘴边。 龙蛋子一口气吸进嘴里半瓢水,胀鼓了两腮像打肿了脸。 “噗!”龙蛋子嘴里的半部水破口而出,“张老砧子,你打个九丈九的佛龛把我干娘供起来,我干娘也不想当你家的活祖宗。” 半瓢凉水满喷在张老砧子脸上,张老砧子连打了三个喷嚏叫骂道:“龙蛋子,小黑锅儿,你羊人虎口落在我的掌心,我一声令下就要你的小命儿!” “你敢杀他,我就宰你!”张三姑一掌把张老砧子搡出门外。 张老砧子气得乱蹦,喊道:“三儿,三丫头!亲不过父女。” “张老砧子,我偏近不如夫妻!”张三姑针尖对麦芒儿,唇枪碰舌剑,“铺多高,盖多厚,比不上肉挨肉,我跟龙蛋子同生共死。” “先嫁由爹娘,后嫁才能由自己!”张老砧子搬出北运河的陈年古例,念起了头疼咒,“你是大姑娘出门子头一回,我不点头你坐不了花轿。” “只要嫁给龙蛋子,不坐花轿我骑驴!”张三姑一厢情意,给龙蛋子递个眼色,“我跟龙蛋子从小就相好,好得伙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忘不了他天天白送我几捆青柴,更忘不了有一回他把九捆青柴扛到咱家门口。女大十八变,变得了身子变不了心,我心上只有龙蛋子,不嫁他又嫁谁?” 龙蛋子虽然身外险境,却不想顺水推船,喝道:“张三儿,你搅浑了大运河水,也别想浑水捉着我这条鱼。” “蛋子哥,你五尺多高男子汉,怎么比我这个黄花闺女的脸皮儿还嫩呀?”张三姑铁嘴钢牙,面不更色,“一年多前在河边柳棵子地,你的那些甜言蜜语,难道还得我提醒儿?”, “这么多年我就没跟你说过一句话!” “嘻!你说过没说过我跟花满枝是一甜一辣?” 龙蛋子耳根下一阵发烧,满脸通红像关公喝了酒。 “你说过没说过我跟花满枝是一黑一白?” 龙蛋子低着头,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你还说花满枝的头发又黑又多又长,能搓一副马笼头,等着瞧我梳起五尺长的大辫子。” “头两句是我的话,后一句是你的词儿!” “羞死了,羞死了!”张老砧子手捂着耳朵蹲了腿,“原来你们早已勾搭成奸,叫我在江湖上挫下半截儿直不起腰。” 张三姑呜呜咽咽哭起来,说:“龙蛋子不肯娶我只有一死,活在世上也没脸见人。” “龙蛋子,我女儿一朵鲜花叫你咬了蕊子,你不娶她我刨你爹的坟!”张老砧子又拔地而起,一脚蹬着炕沿,凶眼恶眼对龙蛋子说。 “蛋子哥,你还是吃我的敬酒,别喝我爹的罚酒吧!”张三姑敲着边鼓,柔中有刚,“光棍不吃眼前亏,死心眼子才桑木扁担宁折不弯;你成全了这门亲事,我爹也不走马换将要你的干娘。” “小红兜肚儿我早就尝过了一口。”张老砧子咂着滋味儿淌口水,“能哨的鸟儿不长肉,吃到嘴里不解馋。” “张老砧子,不杀你这个恶贼我就是亲爹干娘的不孝之子!”龙蛋子咆哮一声,向张老砧子一头撞去。 拴贼扣儿牵扯了龙蛋子,虽没有撞着张老砧子,却也吓了他一跳。 “撕票,撕票!”张老砧子气急败坏,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手叉子,“儿呀,你亲手剜出他的心给爹下酒,爹脱袍让位扶保你坐头把金交椅。” “你是条疯狗给我滚出去!”张三姑夺过她爹手叉子,叉尖逼住张老砧子的胸口。 老少两个尼姑只当他们父女窝里斗,双双赶来哄走张老砧子。 屋里只剩下龙蛋子和张三姑两个人。 “张三儿,你本该是一条好汉子,可惜投错了胎!”龙蛋子长叹一声。 张三姑却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一对一对掉眼泪儿,说:“龙蛋子,我偷你的青柴,是恨你眼里只有花满枝没有我。” 龙蛋子怕软不怕硬,连忙哄劝道:“咱俩今生不能做夫妻。下辈子也许有缘份儿。” 张三姑哼了一声,说:“你骗我镜里看花,自个儿也免不了水中捞月。” 她把龙蛋子装进闷葫芦里,又到关押谷串儿的肉票柜子;一个利诱一个威逼,双管齐下一举两得。 谷串儿是谷三千的命根子,张三姑打发人给谷家捎去口信,谷三千当天就把刚买的八亩地出了手。月黑风高三更天,双方在约定的地点碰了头,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离开肉票柜子之前,好像又是那个偷麦捆的穷婆子把鬼头刀架在谷串儿的脖子上,沙哑着嗓子叮咛道:“车轱辘话我再跟你说一遍,花满枝是我七姑八姨的外甥女儿,十天之内你得把她娶进门;过了十天我不见你办喜事,这口鬼头刀把你家杀个鸡犬不留。”早已吓破了胆的谷串儿,裤裆里装屎满载而归。 回到家谷串儿一连三天做恶梦,他爹找来跳大神的黄道吉给他拘魂儿。游魂落魄归了位,谷串儿醒转过来就喊嚷赶快娶媳妇,黄道吉掐指一算挑选了两个日子,写在红帖上给女家送去。 两个日子一个在前半月,一个在后半月,为的是避开姑娘月来红的那几天。花满枝一见这个喜桔子便放声大哭,又要投河又要跳井,多亏小红兜肚儿前来串门,花满枝才没有抹脖子上吊。 自从龙蛋子下落不明,花满枝一天喝不下两碗粥,眼看着脸瘦腰窄;小红兜肚儿更是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儿。 小红兜肚儿的针线活儿,在豆棚村女人中无与伦比拔了尖儿;家家女孩儿裹脚以后,都欢迎小红兜肚儿大驾光临串门子,顺便指点他们的女孩儿飞针走线,礼花绣朵儿。但是,家家女孩儿一见月红,少女思春最怕勾引,常跟小红兜肚儿亲近,难免近墨者黑,水性杨花出丑。于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念完经打和尚;小红兜肚儿的串门子便只有慢待,不受欢迎了。 但是,小红兜肚儿出入花家,花进宝两口子却不敢挡驾。 花满枝出生的时候,谷三千、花进宝和刘黑锅的哥儿们义气,敢比刘、关、张三兄弟。汉子相好娘儿们也就亲密,谷三千媳妇、花进宝媳妇和小红兜肚儿拜了干姐妹,小红兜肚儿还收花满枝当干女儿。 小红兜肚儿看望干姐妹名正言顺,看望干女儿理直气壮。这几年龙蛋子和花满枝私通,都是小红兜肚儿通风报信定日子,干娘变成了红娘。 谷家送来喜帖,女儿眼看就出门子,花进宝如愿以偿,满枝娘颠三倒四的一颗心也放进肚子里。女儿的哭哭啼啼,他们只当是女孩儿出嫁之前的通病;收完了麦子正忙着晾晒打轧,两口子从早到晚都在麦场,小红兜肚儿串门子更是畅通无阻。 花满枝几天没有洗脸梳头,黄皮寡瘦两眼哭得像红桃,坐在炕上直勾勾瞪着窗外,神不守舍魂儿出了窍。小红兜肚儿推门走进院来,她视而不见没有下炕相迎,木呆呆像一座泥胎树墩子。 直到小红兜肚儿走进屋,叫声“我的儿!”她才回了回头,眨了眨眼,脸上看不见喜怒哀乐,眼里干巴巴没有一滴泪水。 小红兜肚儿上了炕,把她揽在怀里,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龙蛋子……回来了吗?”花满枝干哭了几声,被一阵咳嗽噎住,“他一赌气……扔下我不管,我这条身子……可怎么能嫁到谷家去?” 那天夜晚在河边野麻地里跟龙蛋子相会,白天在水蜜桃树下也跟谷串儿见过一面。谷串儿吃了几个桃,嘴里更像拌了蜜,哄得花满枝心乱如麻,六神无主。 “满枝,我爸拿刀动杖,逼我娶那个丑八怪,我胳膊拗不过大腿,肚子里的苦水比你多几瓢。”谷串儿一边吃一边哭,半斤大小的蜜桃堵不住嘴,“我不亲手给你挑个配得上你的人,进了棺材入了土,到死我也不心安。” 花满枝忍住心跳,问道:“你给我挑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谷串儿抬手又从树上摘了个桃,“龙蛋子。” 花满枝假装不乐意,撅起嘴儿,说:“他穷。” “咱们三人好比一母所生,我跟你俩有福同享。”谷串儿装满了一肚子水蜜桃,打出的饱嗝儿香喷喷甜丝丝儿,“等那个丑八怪进了门,房产地契到了我手,我保你俩白头到老吃穿不愁。” 花满枝感动得又摘下八颗大蜜桃,送给谷串儿带回家。 在河边野麻地里,她把谷串儿的这些花言巧语,整个儿端给了龙蛋子;龙蛋子听一句骂一句,骂够了谷串儿又骂她,眼皮子薄眼眶子浅,一身都是贱骨头。不欢而散,龙蛋子奔人市,一去不回头。 “老槐树下刘家的男人都脚野,只怕龙蛋子不是走南就闯北。”小红兜肚儿的眼圈红了红,“你跟龙蛋子,就像我跟他爹……你跟谷串儿,就像我跟我那活王八。” 花满枝从小红兜肚儿怀抱中挣脱出来,满脸正色摇了摇头,说:“我嫁到谷家,就死心塌地跟着谷串儿过日子;有朝一日龙蛋子回来,我不看他一眼,不说一句话。” “男人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女人是亲夫不如奸夫牵肠挂肚心连心呀!” “谷串儿不像您家大伯,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 “那你可就难过洞房这一关了。” “干娘,救救我!” “王宝驯敢跟她爹三击掌,出了相府住寒窑;你等龙蛋子十八年,我家的破庙也能给你避雨。” “谷串儿十天之内不把我娶进门,张老砧子的土匪要杀光他一家老小,五禽六畜。”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这个狗娘养的怎么乱咬街坊四邻?” “不是我不等龙蛋子,只是不忍害得谷家满门抄斩,家破人亡。” “谷家保命又不破财,就不该在你身上挑毛病。” “我还想要个娘儿们家的名声呀!” 小红兜肚儿出溜下炕,到院子里转了几转,房上、墙头、柴垛、水沟眼儿,角角落落都过了目,插上门闩顶上门杠,这才返回屋里。 “我教给你个以假乱真,当场出彩的秘方吧!”小红兜肚儿指了指花满枝脐下三寸,“谷家的两个日子,哪一天你身上干净?” 花满枝满面通红,双手捂脸答道:“前一个日子压梢,后一个日子正好。” “那就挑这个压梢的日子!”小红兜肚儿一锤定音,“他要一点红,给他几滴桃花水。”又咬着花满枝的耳朵,一阵嘁嘁喳喳。 花满枝连连点头,指缝里淌下了串串泪水。 三天以后,一顶花轿把花满枝搭走,两家虽是一墙之隔,却要吹吹打打满村行街,抬进谷家已经傍晌。 忙乱了一整天,半夜才宁静。 雪白的洞房朦胧的灯光,炕沿上低头坐着穿红袄的新娘子,一声不响偷眼儿看新郎。谷串儿早解下十字披红,脱下长袍马褂,只穿一件夏布汗褐儿。他眉清目秀像个文墨书生,却又铁青着脸没有喜色,坐在花满枝对面的春凳上翻眼皮。 花满枝困得身子打晃,却又不敢不挣扎着坐得端端正正;平日各串儿一见她便春风满面,怎么今晚上冷冰冰个白眼狼? 突然,谷串儿一个抢步跨上前来,托起她的下巴颜儿死盯着她的眼,喝道:“说!龙蛋子啃破你几层脸皮?” “你……你……”花满枝搽着胭脂的脸一下子惨白。 谷串儿又掰开她的嘴抻舌头,逼问道:“你亲过龙蛋子多少回,是谁亲的头一口?” “串儿,串儿……”花满枝嘴角舌尖流了血。 “扒衣裳!”谷串儿把她搡到炕上,龇牙瞪眼喘粗气。 “串儿,你吹了灯。” “我要灯下看!” 花满枝哆嗦着双手脱下红袄儿,背转灯光啼哭道:“串儿,给我留脸吧!” 谷串儿劈手扯断了她的兜肚社儿,灯光下花满枝的胸脯上有几条紫痕,奶子上有几块青印。谷串儿失声怪叫起来:“是不是龙蛋子抓的,龙蛋子咬的?” “胸脯上出痒子,我自个儿抓破了。”花满枝拾起扯断的兜肚捂住胸口,“咂咂儿上……是前两天找了个小小子儿暖窝,叼出来的牙印儿,为的是……过了门……给你早生贵子。” 谷串儿哐啷打开箱子,掏出一块一尺见方的白绫子,平平展展铺在炕席上,扭曲着脸狞笑道:“见了红你人前显贵,在我眼里就是天女下凡的金身玉体。” “串儿呀串儿,今晚上我算看透了你;你脸上喜眉笑眼,肚子里虚情假意。” “天下谁不是阴阳两张脸?” “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谁拿朱砂换红土,驴粪蛋子怎能换真金?” “你还是闲言少叙,我要的是书归正传。” “挑起灯芯子,我要灯如白昼。” 剪烛花添灯油,洞房灯火通明,映出了后窗上穷婆子的怪影。 听窗的张三姑一笑而去,骑上大青骡子回到肉票房子。 龙蛋子白天被戴上眼罩箍住嘴,关在肉票柜子里。黑夜被摘下眼罩嘴箍子,到张三姑屋里过堂。 问案的张三姑,每天换一身花衣裳,打扮得都像拜花堂的新娘子;只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满身的猴气。 从豆棚村回来,她亲手炒了四大盘菜,擀了两大海碗面条子,一葫芦酒蹲在炕桌上。 龙蛋子进屋一看,横眉立目问道:“张三儿,这是送我上路吗?” “死活就在今晚上,只等你的一句话。”张三姑把他扶上炕,倒了一盅酒,挟了一块肉,一前一后捅进他嘴里,只许他动口不许他动手,“龙蛋子,你一天三顿饭,都是三姑奶奶下灶,变着花样儿像是服侍月子人,一饭之恩千金相报才是大丈夫。” “张三儿,你甭老虎挂念珠儿,假充善人。”龙蛋子不但不千金相报,反倒吃谁骂谁,“就说这做饭炒菜,你不过是拿我练手,不是咸就是淡,不是辣就是酸,我天天就像吃猪食。” “罪孽,罪孽!”张三姑一边撕他的嘴,一边又灌了他一盅酒,“你们老槐树下刘家是挂千顷牌的大财主呀?天天吃的是龙肝凤胆,燕窝鱼翅?一把宰猪刀子开了你的膛,半肚子菜半肚子糠。” 龙蛋子三盅酒三块肉入肚,舌头舐着油汪汪的嘴,说:“反正你包的饺子不如我干娘的菜团子好吃。” 张三姑火了,左右开弓给了龙蛋子两个嘴巴,啐道:“我那些一个肉丸的饺子都倒进狗肚子啦!” “我不吃你就动刑呀!” “软胎子!” “张三儿,这几天你打了我多少回我都记着账,有一天我活着出去,不老尺加一找本算利,刘字儿倒着写。” “我嫁了你就是你的胯下马,随你骑来由你打。” “张三儿,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跟花满枝暗中早已是夫妻,怎么能撇了她娶你?” “你就不想一想,她会不会撇了你嫁别人?” “花满枝从小跟我情投意合,不会这山望着那山高。” “龙蛋子,龙蛋子!你雾里看花,难免马失前蹄走了眼。” “花满枝她……” “今晚上咱俩脸对脸儿喝闷酒,她跟谷串儿颠驾倒凤入洞房。” “瞎话!” “我站在后窗根下亲眼得见,花满枝解下兜肚,谷串儿一双锥子眼,看一处问一处。” “住口,哎呀!”龙蛋子一声大叫,两眼翻白昏倒。 张三姑并不慌张,舀来一瓢凉水,兜头把龙蛋子浇了个透,笑骂道:“龙蛋子,鸡飞蛋打倒了歪脖儿树,拴在我的石榴红裤带上吊吧!” 龙蛋子呻吟一声起来,满脸不知是水珠子还是眼泪,说:“满枝是被她爹娘逼得才走这一步。” “我爹逼过你干娘多少回,你干娘怎么就守得住身子心不乱?”张三姑连啐三口唾沫,“花满枝是一只心眼儿活动的叫春猫。” “天下的女人谁比得了我干娘?” “我就跟她卖一个价儿,都是死心窟窿的浪母狗。” “你吃屎长大,茅坑臭嘴。” “你看,你闻!”张三姑龇着牙咧开嘴,“满口白瓜籽,舌尖莲子香。” “闭上你的狼牙虎口!”龙蛋子嘴上虽硬,心中却一动。 张三姑得寸进尺,又挨上他蹭脸儿,问道:“刚出锅的豆皮子,细嫩不细嫩?” 龙蛋子躲躲闪闪,说:“一锥子扎不出血,三寸厚。” 张三姑解开红杉子扣儿,一手撩起兜肚,一手拧着龙蛋子的耳朵,说:“你捆着双手不能摸,瞪大眼睛仔细看,你丢了口破锅拣了个金盆!” “干娘是我头上一层天,她老人家说了算。” “有你这句话,我就打发红媒讨回婆母老大人的御旨。” “你甭想转个影壁就叫我上当,拿不来我爹给我买的长命锁,说死我也不当真。” “龙蛋子,赌定你是我的杯中酒盘中菜啦!” 老尼姑主唱小尼姑帮腔,两只巧嘴八哥儿上门提亲,张三姑自以为十拿九稳。谁知,两个尼姑死说活劝天花乱坠,舌板子上起泡口角生疮,碰壁而归带回小红兜肚儿一句话:“张老砧子的丫头想当刘黑锅的儿媳妇,嘻嘻!虎子焉能娶犬女?”她把关云长的戏词儿掉换两个字,一句话把张家父女都骂下来。 张三姑脑瓜顶上的火星子冒起三尺多高,气得脸像白菜叶子,说:“你俩喘一喘气,一会儿原路而回,替我给小红兜肚儿送个礼。” 她三步两步冲进肉票柜子,肉票柜子里一声惨叫;她手托着一张荷叶走出来,荷叶上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 “龙蛋子的!”老少两个尼姑吓得面如死灰。 张三姑却已经消散了怒气,满脸喜色,说:“这个荷叶包递到小红兜肚儿手里,叫她交出龙蛋子的长命锁。” 可想而知,小红兜肚儿气焰一落千丈,乖乖的把长命锁交给了两个尼姑。 龙蛋子的耳朵一个不缺,吃了一肚子酒肉,正在张三姑的炕上高枕无忧睡晌觉。 “喂,瞧这个!”张三姑拧醒了龙蛋子,手捏着长命锁的红绒绳儿,在龙蛋子眼前晃来晃去,“三姑奶奶能攀着云梯上天摘星星,你小小的龙蛋子还跑得出我手心?” “干娘点了头,我打掉了牙也得咽进肚子里。”龙蛋子头一回真情实意笑出了声,“屋里的,赶快给你家掌柜的松绑呀!” 张三姑爬到龙蛋子身上解绳子,解一个绳扣儿啃龙蛋子两口,说:“今晚上咱俩就拜堂成亲,我一时片刻都等不得了。” “你还是重新把我捆上撕票吧!”龙蛋子端起架子沉下脸,“老槐树下刘家的男子汉,自古以来没一个更名改姓当倒插门女婿的,姓张的丫头得梳妆打扮送上刘家门去。”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跟你走跟谁走?”张三姑在龙蛋子怀里打滚儿,“三姑奶奶是位千金小姐,只怕一顶八抬大轿抬不动。” 龙蛋子捏了捏她的前胸后背,又掐了掐她的胳臂大腿,说:“算上头蹄下水,也不过一百斤出头儿。” “我还有九百块大洋压腰哩!” “一个子儿不要!” “你跟财神爷有仇?” “老槐树下刘家不取不义之财。” “我这上身的衫子,下身的裤子呢?” “凡是你家的,一条布丝儿也不许进刘家。” “我光着屁股出门子呀?” “等我挣了钱,给你买干净衣裳穿。” “赤条精光我怎么走呀?” “天黑下来我背你回去。” “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我进了你们刘家门儿,两口子免不了马勺碰锅沿,你可不许揭我这个短。” “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出嫁衣,过了门我有半句反悔,你就骂我是小人。” “骂你不解气。” “那就打。” “打你也不解恨。” “杀!” “杀人偿命。” “随你的便吧。” “偷汉子。” “打开窗户敞开门,爱招多少招多少。” “龙蛋子,我骂你、打你、杀了你,就是宁死也不当淫妇。” “张三儿,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我亏你一尺,你罚我一丈。” 龙蛋子分文不取,张老砧子也就一毛不拔;不敢厚起脸皮送一送女儿,躲到他的狐朋狗友家喝闷酒。老少两个尼姑早已心怀二心志,见他如此冷酷无情,便将他的元宝现洋席卷一空,勾搭两个肉票私奔天津卫。老尼姑人老珠黄,嫁给了那个被张三姑削下一只耳朵的肉票。 脱下褂子给光身子的张三姑穿上,龙蛋子背着这个野花娘子回家去。 鸡叫回到豆棚村,龙蛋子连喊三声干娘,小红兜肚儿开了门,又惊又喜,哭了声“儿!”抱住龙蛋子的脑瓜转了圈儿摸了个够,这才双手拧住龙蛋子的两只耳朵,口中呢呢喃喃:“不多不少,不多不少……” 张三姑在龙蛋子后背上捂着嘴偷笑。 “干娘,我把您的儿媳妇背回来了。”龙蛋子松开兜住张三姑屁股的双手,张三姑从他身上出溜下来落了地,“您赶快找一身衣裳,给张三姑装裹起来。” “狗娘养的张老砧子,怎么连一张皮也舍不得给他女儿披上呀!”小红兜肚儿弦外有音,话中带刺。 龙蛋子忙嘻笑道:“是我叫她干干净净出张家,清清白白进刘家,免得您看着扎眼,心里呕吐。” “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小红兜肚儿尖嗓子叫好,“没给你爹丢人,也没给干娘现眼。” 小红兜肚儿虽然跟他丈夫仍旧住在一个院里,却早不在一桌吃,不睡一条炕。正房五间她的丈夫开宝局,她和干儿子住西厢房三间。 龙蛋子把张三姑放到他睡觉的南屋炕上,到小红兜肚儿屋里给张三姑拿衣裳。 “原来他们没有割下你的耳朵,设下个骗局诓走长命锁?”小红兜肚儿嘟囔着脸蛋不开箱子,“这桩亲事,我不认账;老槐树下刘家的媳妇,没有一个是二婚改嫁,也没有一个是窑姐儿从良。” “张三儿一不是二婚,二不是窑姐几。” “染缸里扯不出白布,土匪窝子还能有黄花闺女。” 南屋炕上的张三姑,进门就看小红兜肚儿的脸子,已经窝着一肚子火;忍无可忍像一支双响二踢脚蹦起来,跳塌了炕喊道:“小红兜肚儿,你挑三窝四狗血喷人,三姑奶奶是不是原封真货,你等着起早见喜吧!” “那一套戏法儿人人会变,只不过各有巧妙不同!”小红兜肚儿吆喝龙蛋子道:“到院子里找一只水筲,卸下梁子。” 龙蛋子把卸下梁子的水筲拎来,小红兜肚儿把一捧细锣面洒在桶底,薄如一层霜。 “干娘,您这是哪一路的戏法?”龙蛋子不知有何巧妙,憨笑着问道。 “这是一面照妖镜,真假虚实见分明。”小红兜肚儿提着这只水筲走进南屋,“张家三姑娘,你给我坐在筲口上!” 张三姑更摸不着头脑,问道:“你这是哪家的刑罚?” “这是皇上娶亲天下选美女,官媒验身老规矩。” “谷家也叫花满枝坐水筲吗?” “谷家怎能跟刘家比,谷串儿怎能比龙蛋子?他们只过筛子不过箩。” “当年您连筛子也没过。” “我倒要问你敢坐不敢坐?” “三姑奶奶不敬神不怕鬼,还怕你这个老狐狸精兴妖作怪?”张三姑一屁股坐在筲口上,齐腰陷了进去。 小红兜肚儿抽出一根笤帚毛子,捅了一下张三姑的鼻子眼儿。 “呵--嘁!”张三姑打了个响亮喷嚏。 “龙蛋子,挑灯观看呀!”小红兜肚儿像是揭开宝盒,喊叫干儿子。 张三姑把半截身子从水筲里拔出来,龙蛋子高挑一盏灯笼看了又看,耸起鼻子皱眉头,说:“晦气,晦气!” “桶底的细箩面纹丝不动,这个丫头下身不漏气,铜帮铁底千斤闸的黄花闺女!”小红兜肚儿回到自己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套葱心绿的裤子粉莲花的祆,双手捧到张三姑面前,“儿媳妇,这是你公爹当年给我买的,我没舍得上一回身,命中注定该穿在你身上。” 张三姑穿上葱心绿的裤子粉莲花的袄,冲着龙蛋子嘻笑道:“我那公爹咱家老爷子,真是心有天地宽,眼看千里远,早就替你相中了我这个一鸟入林百鸟压音的好媳妇。” 龙蛋子也笑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一块碱地,下了种能不能出苗?” 张三姑一拍肚皮,说:“今夜晚你就开犁,过了十个月我不给你结出金瓜术果,你扔给我一纸休书,我转身就走。” 龙蛋子搭胳臂挽袖子,摩拳又擦掌,说:“那就一拜天地二拜干娘,夫妻相拜同入洞房;明年清明节给咱爹上坟,抱个孙子给老人家磕头。” “慢着!”小红兜肚儿拦道,“等我找黄道吉挑选两个黄道吉日,头一天聘二一天娶;娶亲那天是正日子,你们结成了正宗夫妻才能同房。” “什么正日子邪日子,你跟我公爹怎么天天都是好日子?”张三姑心急如火,出口不逊,“龙蛋子,你听谁的?” “我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 “好儿子,顺者为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又怕老祖宗骂我忘了大孝。” “龙蛋子,咱俩可不能大篓洒油满地捡芝麻,哄笑了干娘,惹恼了祖宗。” 龙蛋子满脸堆笑,说:“还是干娘作主。” “你们搬出了刘家老祖宗泰山压顶,我这个外姓旁人可不敢狗拿耗子!”小红兜肚儿的怨气带出一脸怒气,噗地吹灭了灯。 天上挂着又回又大的月亮,小红兜肚儿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村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来到刘黑锅坟上;哭了一场便迷迷怔怔,恍恍惚惚,在老桑树下大兴土木,石、木、瓦、扎、土、油、漆、彩、画、糊,都是她一个人。 太阳晒得烫屁股,头一个睁眼的是龙蛋子,他一脚踹醒了张三姑。小两口儿早有打算,天一亮就到爹娘坟上,烧香叩拜二老双亲。两人匆匆洗脸梳头穿戴齐整,空着肚子更见孝心;龙蛋子大步流星,张三姑一溜小跑。 他们看见,在这老桑树下,小红兜肚儿披头散发满脸泥土草叶,满手是刺指甲出血拍窑窑。 “干娘!”龙蛋子心惊肉跳。 “不长眼的逆子!”小红兜肚儿的声腔口气都跟刘黑锅一模一样,“我出外不到十年,你就不认爹啦!” 小红兜肚儿一年要闹几回迷怔,龙蛋子连忙下跪,问道:“您老人家是哪天回来的?” “五月初五下界。”刘黑锅的生日,小红兜肚儿记得一刻不差。 “这一回您就别走了。” “九月初九我得准时归天。” 这一天是刘黑锅的忌日,小红兜肚儿更是难忘。 “回来这么多日子,您怎么不见儿子一面呢?”龙蛋子诚惶诚恐,假戏真作。 “我忙着给你盖新房娶媳妇呀!”小红兜肚儿指指点点,比比划划,“这四道高墙三丈三,张老砧子的土匪踩着云梯也爬不上来;高门楼,上马石,十棵龙爪槐,敢比皇粮庄头的宅院,方圆百里独一无二。” 张三姑蹲在龙蛋子身后一看,三丈三的四道高墙,不过是手拍的四框沙土,高不过三寸三,上马石是一块土坷垃,十棵龙爪槐插的是十根猫尾巴草。她轻声咯咯一笑,说:“老婆子返老还童,一个人过家家。” “不许多嘴!”龙蛋子回过头喝道。 “儿呀!走进门来更风光。”小红兜肚儿指着树枝围起的一道道栅栏,手挖的一个个小坑,“左有骡马成群,右有肥猪满圈。” “看见了,看见了。”龙蛋子连连点头,锦上添花,“赤兔马日行千里,乌骓马夜行八百,一口口肥猪赛得过(牛亡)牛。” “坐北朝南五间青砖大瓦房,你亲娘住东大屋,我跟你干娘住西大屋。”小红兜肚儿二目闪光神气活现,“东西厢房矮一头,也比豆棚村各家的正房高大宽敞;你跟你的媳妇住东厢房,西厢房都是五谷丰登的粮囤。” 张三姑忿忿不平,又在龙蛋子身后叨咕道:“老婆子装神弄鬼,把你的亲娘我的正宗婆母打入了冷宫。” “龙蛋子,谁家的黄毛丫头藏在你背后?” “您那刚过门的儿媳妇,给您老人家磕头来了。” “我看她像口外赶来的马,活是一头野牲口。” “您老人家息怒;儿子能给她戴上笼头咬上嚼子。” “还是叫你干娘劳神费心,一招一式调理她有个人模狗样儿。” 龙蛋子朝张三姑挤眉努嘴儿,说:“赶快回爹的话。” “我说什么呀?” “遵命。” “得令!” 小红兜肚儿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两眼一翻咕咚倒地,沉睡了三天三夜。 睡醒爬起炕,还是找黄道吉挑日子,又雇了花轿和乐班,给已经同房数日的龙蛋子和张三姑办喜事。喜事的节目一应俱全,当然免不了有一个滚喜床的男孩儿助兴,才算圆满完善。 五十年前的这个滚床童子,便是五十年后写这篇小说的人。 1988年5月——7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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