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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红格尔图大捷



  被亲人寻觅、敌人追踪的李大波,正坐在三十五军军部值星副官的办公室里。一身厚厚的灰布棉军装,包裹着他那瘦削细高的身躯。一条牛皮的武装带,从肩上斜着挎过,腰间别着带套的手枪。他的脸色有点蜡黄,神色有点疲惫,他为傅作义军长整理战况报告,已经熬了两个通宵没有睡觉了。
  这是北方局党组织第二次调他搞兵运工作。头一次是在1932年,派遣他到张家口深入抗日同盟军。当时,是隐蔽在萧振瀛①公馆当秘书的杨承烈,请了五天假,带着李大波到张家口爱吾庐去见10月9日刚从山东泰山转道来此的冯玉祥将军。在此之前,1931年的夏季,那时正是他和阎锡山联合反蒋中原大战失败之后,住在山西汾阳玉带河畔的庄园隐居、精神十分苦闷、思谋东山再起的时候。曾经有共产党员深入到他的别墅,跟他每天谈话,做过他的工作。使他产生了一种“髀肉复生”的紧迫之感。由此,冯将军对共产党留下了良好的深刻印象。他开办的培养将来建军基础的军官学校里,容纳了许多共产党员做骨干分子。所以,当杨承烈带着李大波来到张垣后,将军立刻就在他的公馆八角屋的会客厅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他亲自和杨承烈、李大波谈了五天五夜的话,就当时国内和国际形势作了全面的分析,并对中国的时局和中国革命问题,做了深入的探讨。就在那一次会见之后,冯将军便坦诚地对他的部下亲信说:“现在我才明白,我们知道得太少了。过去不但对于国际形势不了解,就是对于国内形势了解也很不够,更没作过仔细的分析。这怎么能够打败蒋介石呢?至于革命的问题,那就更谈不到了。”冯将军很赞赏李大波这位年轻有为、博学多才又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由于这种格外的器重,才把李大波留下来做了他的爱将、北路前敌总指挥吉鸿昌将军的随身副官。在多伦艰苦卓绝的血战中,他跟着赤膊冲锋上阵的吉鸿昌将军,经受了残酷的战争考验和白热化的战斗洗礼。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被第二次派往日本垂涎已久的中国西北边陲绥远,再度搞军运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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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萧振瀛——30年代曾任天津市长。为蒋介石的心腹。
  他是在平津学生南下宣传团出发之后,突然接到上级指示的。那一天晚上冀晕鞯ケ俨藕蟪党В谡史磕羌湫“荩槐叱宰抛┢雎先ǖ蓖聿偷目景资恚槐咄ㄖ担?
  “据可靠的消息,你住的那个私人小公寓,蒋孝先已经派宪兵三团的特务骨干几次专门调查你的行动,恐怕有危险。承烈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他让萧振瀛手下的保安队,装作逮捕,把你从那个小公寓里抢出来,你今晚回去把东西收拾好,等着就是,明早就办。”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天刚黎明,就有一辆呜呜怪叫的军用汽车,气势汹汹地把李大波带出了那个“德成”小公寓。他被送到宣武门外棉花胡同的一个秘密交通站,休息了一天,冀原就把指派他到三十五军去搞兵运的通知传达给他。他虽然很想再见一面红薇,鼓励鼓励她,但那关系着军机大事和严格保密的问题,这种自由行动是完全不可能了。他怀着她一定寻找他,并为他担惊骇怕的复杂的惜别感情,化装成小商小贩,登上了去西北的列车。在归绥①军部,他受到了绥远省政府主席兼三十五军军长傅作义②将军的热烈欢迎。因为傅将军从早已递给他手头上的那张履历片上,了解到他曾经给被蒋介石下令由何应钦谋杀的吉鸿昌将军做过副官,又听说他参加过塞外的几处要塞的争夺战,不仅有实战经验,而且表现出作战勇敢,是一个难得的既有学识又骁勇的军官。于是,顺理成章的,傅将军就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当了一名副官。为了工作便利,他就吩咐勤务兵在副官值班室的办公桌旁,给自己搭了一副铺板做床铺,工作在这间方圆十二平米的小屋里,也吃住在这间屋里。他第一天踏上绥远这块苍莽大漠的土地,就感到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战争气氛。军部里整夜亮着灯,师以上的长官,整天都在开会;辎重车络绎于通衢大道;拉着捷克式山炮和陆炮的大车,都是骡马挽驾;一队一队的战士,神情紧张严肃,他们打靶回来,走过“羽山公馆”③时,都举拳高呼:“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的响亮口号,那一副敌仇同忾的豪气,使李大波心扉荡漾,欣喜欲狂。他唯一的愿望是尽快地熟悉周围的环境、了解军情,以便能对抗战出力,有所作为。所以他几乎是不分昼夜地阅读战况简报、情况汇编和骑马外出察看地形地貌,每天很晚,还在伏案写他的值星军务日志。傅作义将军对他衣食住行异乎寻常的简朴和对公务认真的严谨不苟作风,深为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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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归绥,即今呼和浩特。蒙语意为“青色的城”。
  ②傅作义(1895—1974)山西临猗人,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原为阎锡山部下。1930年参加冯、阎反蒋战争,任津浦线总指挥。1931年曾任三十五军军长、绥远省主席。参加长城和绥远抗战。抗日战争期间先后任第七集团军总司令、第八、十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司令长官兼绥远省、察哈尔省主席。日本投降后,代表国民党至热、察、绥受降。解放战争时任华北“剿总”司令。1949年1月底,接受中共和平鲜放北平条件,率部起义。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政协副主席、国防委员会副主席、水利电力部部长。1974年4月9日病逝。
  ③羽山公馆:1936年春,日本在我国华北、绥远各地设立很多特务机关搞情报。设在归绥(呼和浩特)的是羽山喜郎为特务机关长的特务机关。经傅作义抗议,将特务机关改为“羽山公馆”。

  六月初一天的清晨,李大波刚随着司令部的后勤人员到教场出操回来,就在他住宿的窗前,看见了渐渐走近的傅作义高大魁梧的身影。窗子是黎明时为了透透新鲜空气打开的。将军那显得有些硕大的头探进窗里,白胖的长脸上闪着一个凄苦的笑容。他用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李涛①副官!”
  李大波正在打紧一只腿上松散下来的裹腿,听到呼唤,见是军长立刻立正敬礼:“有!军座请进!”
  傅作义迈着大步,走进值星副官室。他今天穿着一身淡灰色薄毛料的军便装,衣服十分合体,使他显出既威武严肃又有几分倜傥风流。他的眼睛很大,闪着一种威严的光芒,紧皱着双眉。李大波立刻从他那张大人物才有的老成持重气质的脸上,发现他此刻心里正在焦虑和忧愁。
  “军座有何吩咐?”李大波对将军这么早来到他的住室心里有点吃惊。
  “你坐!”傅作义坐在一把宽扶手椅上,看一看办公室寂静的还没有一个人,便指一指凳子说,“我是来跟你商议一件事。”他沉吟了一会儿,吸着了一支烟,忧郁地接着说:“我刚接到通知,说是今天十点钟,板垣征四郎②要来访问我,这小子刚提升了关东军参谋长,就忙不迭地到咱绥远来,你估计他此行找我会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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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李大波此时用的化名。
  ②板垣征四郎(1885—1948)日本战犯,陆军大将。1931年任关东军高级参谋,参与策划“九一八”事变。日本侵占东北后,任伪“满洲国”军政部最高顾问。1936华任关东军参谋长。1938年5月起任陆相,积极扩大侵华战争、并制造张高峰、诺蒙坎事件。1939年9月任日本侵略中国派遣军参谋长。1941年转任朝鲜军司令官。1945年4月任日本第七方面军(驻新加坡)司令官。日本投降后,经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

  李大波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我估计板垣此来,不外乎是兜售他的‘华北自治’方案,也想用于绥远。由于蒋先生铣电命令不抵抗,日本垂手而得东三省,这更增大了板垣的胃口。热河的失守,更助长了日本侵略的野心。去年11月,又唆使汉奸殷汝耕就在离北平20公里的通县,成立了傀儡政权‘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划出了22个县,直到长城脚下,与伪满衔接;今年春天,又指使伪蒙军侵占察北六县,形势对我们已危如垒卵。依我看,日本的下一步就是想夺取我绥远大青山以北各县,把魔掌伸向甘肃、宁夏、新疆三省,以期实现他的‘满蒙计划’。我看他板垣此来必是抱着这种图谋。”
  “是的,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今天会见,我打算带你参加。你吃了早饭了吗?”
  “在伙房吃过了。”能够参加这么高层的活动,是李大波所翘首盼望的,但他依然有点受宠若惊。
  “呃,我已经容忍的够多了,”傅作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去年,我们在新旧城之间的地带,盖了一座九一八纪念堂,又在旧城北门外公主府盖了一座抗日烈士公墓,树了一座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这也招惹了小鬼子,特务机关长羽山喜郎就跑来找我提抗议,他说:‘这破坏日中亲善’,要求改名。那时,我怕小不忍则乱大谋,硬是将九一八纪念堂改为公共会堂,将抗日烈士墓改为烈士公园。你看,这不是骑着咱脖子拉屎是什么?简直太欺负咱中国人啦!今年开春,羽山这特务龟孙,又跑来要求我答应他在咱包头飞机场内单独修建一座日本飞机仓库。我没有答应,严词加以拒绝了。可是,他们竟不顾我的表态,竟然从天津运来大批钢板、日本技术人员和大批工人,强行修建!你看他们蔑视咱中国到何等地步!”
  他气呼呼地停止了说话,紧吸了两口烟。
  “那后来怎么样了?”李大波关怀地问。
  “怎么样?!我当然向羽山喜郎提出了严重抗议。同时,我还下令包头县政府派警察和地方保安队进驻,在机场内搭起帐篷,长期露营演习,才用武力制止了日本人这次动工。啊,简直太欺负人啦!”他长长地吁了一口闷气,看一下腕上的手表,“时间不早了,跟我同车到省府去吧!”
  “您看,我就穿这身军服可以吗?”
  他点点头,熄灭了烟,迈着阔步,挺胸昂首地走在前面。
  接待仪式是在绥远省政府正厅里进行的。板垣征四郎是昨天乘飞机直接由东京羽田机场起飞来到此地。昨夜他就宿在“羽山公馆”,跟羽山喜郎和驻在化德①的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②,研究了大半夜关于如何进一步分化收买蒙奸德穆楚克栋鲁普(德王)和收编李守信、匪首王英的伪军,以及和伪满部队联合侵占绥远的今后谋略方案。他穿一身笔挺的土黄色日本关东军的军服,带有踢马刺的长筒皮靴,胸前戴着绶带纹章,腰间佩着短剑,精神抖擞,趾高气扬,完全是一派日本军人少壮派的骄横气质。跟着当翻译的两名随从人员便是号称“中国通”的归绥特务机关长羽山喜郎和化德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少佐。他俩都穿着一身显得有些短小的日本式的派力斯毛料西服,留着仁丹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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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化德,现为内蒙古自治区的一个,在乌兰察布盟东部。盛产农产,畜牧以马著名。
  ②田中隆吉,日本侵华骨干,特务分子。曾在关东军服务。一二八淞沪抗战时,曾与日特川岛芳子制造马玉山路枪杀日本僧人事件,以为战争借口。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按照傅将军的吩咐,既没有悬挂孙中山的肖像,也没有悬挂蒋介石身着大元帅服的半身照,而是在屋子正中央的墙壁上,悬挂了一副锦绢绫子、裱工精美的岳飞“满江红”的中堂。这宫殿似的屋宇,光线有些暗淡。但是傅将军依然能用他那大而有神的眼睛,凝眸细睹这位他久闻盛名的侵占东三省的“魔王”那扁平大脸上的细微表情。
  宾主道过一般的寒暄后,屋里沉寂下来。傅将军脸上浮着矜持的神色,下决心不先开口。板垣征四郎在难耐的寂静中,打破了沉寂,扁平的大脸上,浮上一层在这种外交场合才有的笑容,说道:
  “我已久仰傅将军的英名,长恨无缘相识,所以这次乘飞机专诚前来拜望,以表示我的钦敬。”
  傅将军那白皙的长脸上,微露出一个淡漠的浅笑,操着山西临猗的乡音,用平静的声音说:“不敢当,不知阁下此来有何见教?”
  勤务兵送上盖碗茶,又急匆匆退下。李大波把门掩好,坐在傅将军对面的靠背椅上,认真地听着,聚精会神地在小本上做着记录。
  “是这样,傅将军!你我同是行伍出身的军人。”板垣揉搓着两只手指短粗的大手,表示亲昵地说,“我们是军人,军人就是喜欢直率,你我不是那些爱用权势、惯耍阴谋的政治家,哈!哈哈!我坦率地说,军长,日本和中国是同文同种的两个兄弟国家,应该互相亲善,不应该仇视,影响我们两国的邦交,阁下以为是否?”
  “这兔羔子,大炮都架到大门口了,还腆着脸讪不搭地大谈什么亲善哩!”傅作义在心里这么骂着,板起脸说:“板垣先生,诚如阁下所说,作义乃一介武夫,不过我以为,中日亲善必须平等互惠,以互相尊重国家领土、主权完整为前提,窃以为如以‘亲善’作幌子,而迫使一方接受丧权辱国的条件,那就根本谈不上亲善。你以为然否?”傅作义也以同样询问的语调回答着他。
  屋里的空气沉郁下来。板垣的扁平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和惊讶相混合的神态,两位特务机关长伸长了脖子,好像有一根棍子,戳在脊梁骨上,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他们的上司。从“九一八”事变以来,可以说,还没有一个中国军政界的要人,敢于用这种侃侃而谈、理直气壮的口吻跟他这样说话。李大波也怀着紧张的心情望着宾主双方,急切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他感到,五年中,这群骄横的嗜血豺狼,已经听惯了绵羊似的“陪礼道歉”、“深表遗憾”、“遵从睦邻邦交”之类屈辱的话语言词,就像娇惯的孩子被宠坏了一样。但是出乎李大波的意料,板垣不但没有像他历次在中日交涉的会议上那样趾高气扬的蛮不讲理,反而厚颜地谄笑着说:
  “请将军不要误会,我这次来是绝对本着日中亲善原则的,特别是对颇富盛名的傅将军个人,有所奉告。”
  这时,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打开一个包裹,从中拿出一个很厚的本子,递到板垣手上,板垣把它双手托着,放到傅作义脸前的小茶桌上,边作着手势,边说道:“我给您带来一件稀罕的东西,请将军亲自过目。”
  傅作义睁大那对圆眼,用锐利的目光,扫描着那个厚厚的、用五百镑道林纸铅印的本子,见是冀察政务委员会宋哲元①与日方秘密会谈的协定副本,心里暗吃一惊,但马上就收敛了他那不易觉察的震惊,而显现出一种对此淡漠与早有预料并不感稀奇的样子。
  板垣那扁平的大脸上,又浮现着比刚才更加谄媚的笑容说:
  “我代表帝国政府和军部要奉告将军的是,虽然宋哲元和我们已经签了协定②,但我们认为宋哲元在华北的声望不够,领导不起华北来。傅将军是中国的伟大人物,是华北的名将,在华北的威望最高,应该为华北人民作一番事业,改善日、中关系。我们大日本帝国将全力来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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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宋哲元(1885—1940)山东乐陵人,字明轩。曾在冯玉祥部下任师长、总指挥、热河都统。国民党统治时期,先后任第二十九军军长、察哈尔省政府主席。
  ②这里所指的是1936年4月28日冀察政务委员会与日本秘密签订的华北防共协定。

  傅作义听到这里,晚上感到一阵烧灼,立刻截住他的话,板起脸严肃地正告他:
  “板垣先生,我有责任提醒你:华北是中国的领土,绝不许任何人出来搞一个独立局面。”
  “那么请问将军,华北不行,那么蒙绥自治如何?”板垣厚着脸皮说道,”我想此来就这个问题和你交换交换意见……”
  1933年曾率部在长城抗击日本的进攻,不久在蒋介石指使下停止抵抗。1935年国民党政府与日本签订《何梅协定》,适应日方“华北特殊化”要求,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宋任委员长。1937年七七事变中,所部曾奋起抗战。1940年在四川绵阳病死。
  傅作义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内蒙和绥远都是中国的领士,不许任何人来分割独立;也不许任何人来侵占蹂躏。如果德穆楚克栋鲁普不顾国家民族利益,自搞分裂,背叛祖国,发兵进犯绥远,我们将坚决予以消灭。我是国家边防负责人,守土有责,绝不容许任何叛离祖国和民族者来犯,使国家领土受到损失。这就是我的态度,也是我的回答。”
  板垣听到这里,已经心灰意冷,那种讨好的谄笑,渐渐从他的扁平大脸上消退。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赶紧走过来,把那厚厚的协定副本用黄绸布包上,挟在羽山喜郎的腋下。他俩的表情,既是那么悻悻然,又那么垂头丧气。
  傅将军慢慢地端起盖碗茶,掀开盖碗,轻轻吹一下浮着的茶叶,呷了一口茶水。深知中国历来官场端茶送客习惯的日本人,马上就站起身告辞。板垣征四郎快步走在前面,他知道,他此行的游说、分化、离间的阴谋,算是彻底流产和失败了。
  傅将军只把他们送到正厅门口的廊庑上,便止住步,很有分寸的浅浅地微微颔首,作为告别的礼节。
  他转回正厅,用很长的时间吸着闷烟,紧皱双眉。屋里岑寂,只有钟声滴答。呆了一会儿,他才用深沉的语调说:“李涛,我话是那么说,看来,还真得认认真真地备战呢,野猪的鼻子已经拱进咱的篱笆啦!”
  李大波还沉浸在刚才那幕接见的情景中,内心十分激动,他很快地答道:
  “是的,日本是决计要推行他在御前五相会议的‘国策大纲’的,板垣的到来,印证了这一点。不久的将来,继热河之后,他的攻击目标毫无疑问,将是我们了。”
  “是的,我们加紧备战吧!”
  正在这时,仆役用托盘递上一张名片,说:
  “这位先生,正在值班室,求见您傅主席。”
  傅作义拿起名片,看了一眼,又扔回托盘,纳闷地说:
  “真怪!基督教北美协命的中国华北分会的会督来找我有什么事?我累了,李涛,你去替我接见一下吧,看他来意如何,有什么要求。”
  “好的,”李大波答应着,从托盘里拿起那张名片,一看那上面印着:“基督教北美协会海外部监理、美以美教会华北兼西北会督,理查德。”他心里暗自惊异:“啊!这不是偷拐红薇的那个美国传教士吗?”他点点头,对傅作义说:“好,我这就见他去!请他到小客厅等我。”


  理查德·麦克俾斯被带进小会客厅里。这里通常是傅作义接见老朋友、老同学的地方,他也常在这里喝着清茶,陪着他的副手们聊闲天谈正事的场所。有时,他还在这儿倚着沙发椅读报纸、看文件或冲个盹儿、权当小书斋的地方。
  理查德坐在长沙发椅上,穿一身豆沙色毛派力斯的西装。这里有点近似“早穿皮袄午穿纱,晚上守着火炉吃西瓜”的塞外气候,他从锅炉一般炙烤的外面走进屋来,顿觉凉爽了许多。今年一月底,他受詹森公使的指派,曾来过一次。但那时正赶上隆冬三九,大漠彻骨的寒风和西北的严寒使他怎么也熬不住,只呆了三天,很快就返回北平去。再加上时局也不如眼下吃紧。这次,他终于由于战事紧迫和怕冷,选择了夏季,第二次作西北之行。他刚走进绥远省政府的红色大门,便碰见板垣征四郎、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三个人走出大门,他与他们是擦肩而过。他从东京和华盛顿出版的报纸和书刊上,认出跟他走个对面为首的那个日本人,是新提升的关东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他欣喜这一意想不到的邂逅,就是他得到的第一手、也是第一个难得的机密情报。他坐在沙发椅上,一边在心里估计着板垣一行此来的目的,一边用眼睛瞄着这间小会客厅的优雅陈设。小巧的书柜里,摆着唐诗宋词、八大家的文集、孙子兵法、史记、和朱熹治家格言一类的书籍,整个的气氛正像屋子中央悬挂的那副马远的山水中堂画一样恬淡,又像那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一样的典雅。理查德在北平结识过许多军政界人士,而且和其中的前任市长袁良和现任市长秦德纯堪称过从甚密的莫逆,他觉得他们是那样工于官场心计,完全是一副政客的嘴脸,可是他没有想到,从这些陈设可以推测,这位行伍出身的武将竟是如此的儒雅。“啊,中国的事情真怪!既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海洋,又像一个猜不透的万花筒。”
  李大波走进客厅来,理查德站起身,微笑着伸出手。他闪着灰蓝的大眼,直视着这位英俊潇洒的副官。
  李大波拉住他的手,他们互通了姓名,做过寒暄,便解释着说:“傅将军在主持一个军务会议,不得分身,特派我来见您,请您原谅。”
  理查德有点失望,但马上转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这儿的天气太热了,能否给我一点加冰块的饮料,我太渴了。”
  李大波微笑着吩咐了勤务兵。不一会儿就从那个木桶的老式冰箱里,取出一瓶天然冰镇的汽水和一瓶自制的酸梅汤,给他斟到大号的玻璃杯里。他的嗓子热渴得像冒烟,一大杯酸梅汤像牛饮一般一口气喝了下去。
  “啊,真舒服了。”他放下杯子开始讲正题,“我此来是视察教务,顺便拜会我久仰的傅将军,请他就我们的传教和教会的服务,提出指教。”
  李大波从他一进客厅,就对这位他知道一些底细和不端行为的传教士,用审慎的目光,从头到脚地加以端详和观察。他见他瘦高的身材,金黄的头发,精力旺盛,透着中年人富有阅历的干练和精明,既谙熟中国官场,又那么随便自如,一望而知是地道的美国人气质。“是的,红薇是很难逃过他的掌握的。”他心里这样思忖着。
  “我一定把您的这番意思,转告给傅长官。”
  屋里沉静下来,理查德又把那瓶山海关牌的汽水倒在杯子里,一饮而尽。
  “我想请您介绍一下绥远最近的形势。虽然我们神职人员不过问政治,可是军事行动却关系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安全。近年来日本正在中国穷兵黩武,大有鲸吞中国之势。我想,美国国务院向日本就‘天羽声明’所提出的照会的立场,也将是我们海外布道人员的态度。这一点,我想是无须向您过多解释的吧!”
  李大波洗耳静听着。刚送走了蛮横、虚伪、极尽拉拢能事的日本武人,又迎来笑容可掬心怀叵测的美国传教士,这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构成了他一种极不平衡的矛盾心态。他只好试探着说:
  “绥远可能面临着日本的军事进攻,不知道李会督对我绥远……”
  “我想提供帮助。战端一开,我们在这里开设的大医院,愿意担任救护中国的伤兵。”
  “谢谢。我代表傅将军向您表示感谢。”李大波想放松一点,便摆出老熟人聊闲天的架式,向他打问住在何处,在哪个教堂布道,家中有多少人员等等。理查德觉得这年轻军官平易近人,颇有人情味,便也拉起家常说:
  “我的妻子当年曾是好莱坞的一名演员,你知道,演员为了形体,不愿意生孩子。我一向是爱美国,也爱中国,所以我抱养了三个中国孩子,他们如今都挺好。李先生如有机会来北平,我欢迎您来舍下做客,我喜欢广交中国朋友。”
  “你哪里知道,在你去江西黎川的时候,我已经去你的景山公馆做过一回客人了。”李大波微笑着,得意地在心里想着。
  “好的。您还有什么见教?”
  理查德觉得谈话难以为继,便站起身告辞。李大波把他送到省府门外停着的那辆小轿车前,才踅回省府那深远威严的大院。他边走边想。他多么想打听一下红薇的情况,但理智使他压抑了感情的冲动。他走向最后一座院落,到省主席的办公室,去向傅作义将军回话。
  理查德回到他下榻的地方——绥远省会归绥最大的那座耶稣会教堂。堂门前正有唱诗班的敲着洋鼓、吹着洋号,给过路围观的人们散发着印刷精美的耶稣画片,还散发着像黄豆大小的糖块,招惹得一群群的孩子,起着哄地乱抢。
  理查德走进教堂旁边黑色镂花铁门的大院,穿过绿篱爬满金银花藤的月亮门,走进“若瑟院”。这里幽静,有别墅式、自成格局的小院落,高耸的钟楼下,也矗立着鸽亭,完全酷似他北平爱斯理堂的“伊甸园”。这座建筑宏伟的教堂,正是美国著名的闻各遐迩的反共布道家龚斯德的堂口。去年蒋介石以基督教徒的名义打电报来,就是邀请他和理查德联袂偕行,一块儿到黎川苏区去做“收复区”的布道活动的。
  理查德走进屋来,正赶上龚斯德在用午后四点钟必吃的茶点。他穿着一件蓝白条宽大睡袍,趿拉着特大的皮拖鞋,随着下巴摆动着那把麻黄色的大胡子。
  “哈啰!狄克,你回来了?收获怎样?”龚斯德伸着两只多毛的大手,用一副快乐的神情迎着理查德问道。
  理查德摇摇头,露出怏怏不快的样子。“傅胖子不肯亲自接见我,让他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副官,出来敷衍我。傅作义已经大难临头,还摆架子哪!”
  茶点已由仆人摆好,龚斯德挽起理查德的臂腕,走进起居室旁边的一间小餐厅。这里光线明亮,雪白的台布和细颈的玻璃花瓶,相互辉映着,一齐熠熠闪光,使理查德不适应地眯缝起眼睛。桌上的美式糕点和加了冰块的波旁威士忌、绿色的曼哈顿酒,使他那愤懑的情绪,转向了愉快。
  “不过,今天也有一点收获,哈,斯蒂尔,你知道我一进省政府的大门,碰见谁啦?”理查德呷下半杯酒,嚼碎一块小冰球,兴奋地问着,但是不等龚斯德回答,他就兴冲冲地说:
  “是板垣征四郎!策划占领东三省的主谋、元凶!”
  “啊,狄克,关于板垣来绥远的消息,是极其保密和突然的。”龚斯德吃着酥脆的加盐饼干,呷了一口曼哈顿酒,“事先这里毫无传闻,板垣是给傅作义一个突然袭击,会见完毕就气鼓鼓地登机走了。这消息是在机场做地勤工作的一个虔诚教徒向我报告的。我估计,板垣此来就是一个战争信号,或者说是一个战争的序幕。你同意我的分析吧?”
  “我当然同意。不过,你再分析一下,如果这里战端一开,对我们的工作将会怎样?我们有没有必要早作一些准备?”“狄克,你所讲的准备是什么?是指我们的档案和资料吗?不,不用担忧,即使日本人占领了绥远,它敢把我们美国怎样?我们是第三国啊!何况日本这样缺少资源的弹丸小国,他的钢铁、武器、战舰、石油,都要指靠我们美国呢,不然的话,日本连发动‘九一八’事变,恐怕都困难。”
  “你别忘了,斯蒂尔,自从日本占领了中国富饶的东三省,五年来日本开矿、修路、移民,开垦土地,他搜刮的物资,足以达到用中国的财力、物力、人力,支持他进攻中国的华北和内蒙、绥远。日本这是打的战争的铁算盘。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狄克。但是,我认为不管谁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也挡不住我们美利坚在这里传教。我心中认为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现今在中国大地无处不在游荡的那个共产主义的幽灵,那才是最可怕的。要知道,‘花生米’调动了百万大军,请了德国的赛克特当军事顾问,经过五次围剿,都没有扑灭中国共产党,并且在去年的10月19日,这股经过雪山草地的共军——中央红军,却到达陕北,建立了红色政权,这才是最为恐怖的。因此,我们必须以教会和青年会做为依托,培养缔造未来新中国的骨干分子,我们要在教徒中选拔优秀分子,把他们送进美国的大学,让他们直接或间接地接受基督教的影响,当他们在政府中成为决策人的时候,那么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用我们的观点来建设这个国家。一句话,正如穆德先生所说:‘我们积极地无条仰地对现在的苏维埃政府在世界上所主张的一切,表示毫不妥协的宣战’。”龚斯德一说到他反共的本行,就兴奋得目光明亮,口飞白沫,手舞足蹈起来。
  他俩总算吃完了午后的茶点,回到了龚斯德的起居间。为了防止热气进屋,褐色的百叶窗是关闭的。有一个木盆里,放着一大块天然冰,在散发着冷气。接着他们还喝酒,喝的是柠檬威士忌和杜松子酒。龚斯德不像理查德有家室,他是把传教和反共联成一体,当成一种信仰、一种事业、一种为国家利益去从事和服务的那种人,为此他不辞劳苦、跋山涉水、到最艰难的地区去建造教堂。他是一个已过中年的鳏夫。他平常除了传教就是喝酒。当然,凭他那公牛般的强健身体,也曾和一些修女或某些名媛仕女有过一段香艳的风流韵事,但这必须是不影响他的传教名声为限。除了传教喝酒以外,排遣他生活中寂寞情怀的便是和朋友畅叙国际形势、推测时局发展演变。所以,理查德的不期而至,备受他的欢迎。
  “日本已经找到了新伙伴,那就是纳粹德国。”龚斯德又兴高采烈地发表着时事议论。“春天里,就是这个国会纵火又秘密颁布了‘帝国防御法’、设立‘战争经济全权总办’的希特勒,悍然宣布了废除1925年洛迦诺公约,出兵占领莱茵非军事区。有识之士应该看到,这也是战争的前奏曲。日本和德国,足以构成欧亚两个大陆的战争策源地。狄克,说真的,只要我们好好活着,我们会有一出精彩的好戏看哩!”
  理查德喜欢听他的议论。他俩又谈了一些国际形势后,话题又转到了他们穿着黑色道袍征服的国家——中国的事态。龚斯德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脸色通红,瞪着大眼,走到书桌旁,拿了一份打字材料说:“呆一会儿,你可以看一看,我让译电员抄了一份珍贵的材料,那是前几天中共的大头目毛泽东、朱德代表红军发表的《停战议和一致抗日通电》,哼,这才是中国的大问题。”然后他望着理查德,用大手一拍他的大腿说:
  “狄克!你可以向詹森大使讲一讲我龚斯德的看法,我认为绥远不久必有一场恶战!”
  “好的。”
  他们继续交谈着,最后龚斯德才忽然问道:
  “狄克,你那个山女,小蓓蒂,还是那么热心闹学潮吗?”
  “是的,斯蒂尔,她一如既往。总是迷恋学潮,我发现她是你所痛恶的共产党的天然后备军,所以我现在对她已改变了策略,让她去发展,我可以从她身上得到当今中国进步青年的动向,把她当作当今中国政治的晴雨表,不也是派上了现实的用场了吗?”
  “嗯,”龚斯德在地毯上无声地走着,把他的手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然后猝然站住,“狄克,你这样做是对的,我们太需要从左倾分子身上搞情报了,而且也应该想方设法地在学生中因势利导地发展左倾分子。……啊,反正战争风雨由关外已经刮进关内,绥远正在酝酿大战,这出戏,我们等着瞧吧。”
  他俩就这样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聊到仆人通知他们吃晚餐。


  战争随着冬季的来临而迫近。绥远到处迷漫着战争风云。傅作义将军派出了以李大波领衔的、三十五军的侦察参谋们,已获得了如下的敌方军事行动的情报:11月5日,日本侵略军在嘉卜寺召开了侵绥的军事会议。会议由日本关东军派遣的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主持。到会的人员有德穆楚克栋鲁普、蒙古军第一军司令李守信、匪首王英以及卓古海、张海鹏等。会议共开了三天。这次会议就是板垣征四郎那次离开绥远后,经过几个月的准备,由田中隆吉代表板垣进行的战前动员。
  李大波由坝上返回军部后,把情报汇总了一下,立即向傅作义作了详细的日军、蒙奸联命武装进攻绥东的作战计划。
  汇报是在小会议室进行的。傅作义只召集了一个小范围的人员参加。除了几位师长外,他只约了他的肱股栋梁:孙兰峰和董其武两位旅长①参加。他们不啻是将军的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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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孙兰峰当时系第三十五军第七十三师第二一一旅旅长;董其武系第七十三师第二一八旅旅长。
  李大波为了综合那些来源不一、众说纷纭的情报,几乎一夜没睡,他先首长们来到小会议室时,两眼红得像野兔的眼睛。傅作义披着灰布面羊皮的大氅,急匆匆迈着大步带着一股冷风走进屋来,他搓一搓手,环顾一下长桌周边的人,说道:
  “开始吧,李副官。”
  李大波简要地说了一下侦察过程,马上就谈了最实质的问题:
  “这次敌伪的军事会议,是在紧锣密鼓下召开的。会议最后一天,由田中隆吉宣布了板垣批准的作战计划如下:决定以王英、李守信两部为主力进犯我绥远。王部由商都进犯陶林红格尔图,兵站及后援部队设商都及嘉卜寺;李部由张北以西的南壕堑、大青沟、直犯兴和、兵站及后援部队设张北。这是第一步,如果得手,再以李守信率伪蒙古军第一军由兴和出动,以德穆楚克栋鲁普的伪第二军,由绥北土木尔台出动,以穆克登宝伪蒙古骑兵第七师由百灵庙出动,分路进犯归绥。为了配合这次作战,关东军将派出多架飞机,集结于张北及商都机场。敌伪总兵力号称四万。……我们的侦察,大致就是这些。”
  “很好!”傅作义把右手从空中劈下来,“战事终于迫在眉睫了!既然蒙奸德穆楚克栋鲁普和李守信、匪首王英等人,决心背叛祖国,甘心出卖国家民族,认贼作父,在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指挥下,妄图进犯我绥蒙边疆,在这个时候,我们自应不计任何牺牲,坚决进行反击。我的想法是,不管老蒋同意不同意,这一仗要打,我们要抗击日寇侵略者!这就是我的决心!”
  大家异口同声地同意军座坚决抵御外侮的态度。接着,李大波便在桌上展开了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军事地图,几个脑袋凑过去,眼睛盯在地图上,用红蓝铅笔标记着敌我进攻的线路,翻来覆去地修订着应战计划。
  会议开了一天,连午饭和晚饭都是开到小会议室来吃的。晚饭后,一反傅将军平时骑马到野外散步的习惯,接着还开会。屋里的炉火将熄,夜来的寒风凛冽,这次小规模的预备会议,到深夜总算结束了。
  第二天——11月8日,三十五军的后勤忙碌起来。午后刚打了一个小盹儿的李大波,又跟随傅作义将军到总部会议室,参加营长以上的军官秘密军事会议,做进一步的商讨抗战对策。刚走进会议室,迎面正好碰见魏志中。
  “啊哈,老弟!”魏志中高兴地伸出手,喊住了李大波,“我们又碰上啦!”
  李大波上下打量着,见神情严肃的魏志中,此时欢喜得翕动着嘴巴,自从在同盟军跟随吉鸿昌在滦东砀山分手后,这是他们第二次又在战场上重逢。李大波也很高兴。在天津时,党分配他和魏志中,以跟班随从和守门人的身份,先后隐蔽在英租界爱登堡路和法租界霞飞路的吉鸿昌公馆里,照顾吉将军的生活和安全,继续开展地下工作和召集旧部重整队伍。就在这些极为艰险的日子里,李大波作为介绍人,吸收了魏志中入党。吉鸿昌在北平陆军监狱壮烈牺牲后,党分配李大波到北平搞学运,魏志中便被介绍参加到这支西北军的队伍中来,搞下层的兵运工作,算来他俩分手已经有两三年的时光了。本来他一到三十五军,就想找魏志中,一来是因为刚到就被留在副官室,一时也离不开岗位;二来也怕对外暴露他们之间的党的关系。不想今天在这样战云密布的场合见面,怎能不特别的欣喜欲狂。
  “嗯?你们认识?”傅作义微胖的长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把那犀利的目光,从魏志中身上落到李大波的脸上。李大波从这短促的一瞥的亲切目光中,敏感到将军很爱他这位部下。
  “我们在多伦曾经并肩作过战。”李大波把魏志中拉到傅作义将军的脸前,笑着说:“他可是一员勇将呀!您知道吧,为了秘密处死那个日本参谋省军事间谍中村震太郎事件,日本军部总是在追踪他呢!”
  显然这对于傅作义是一个新闻,他乐着挑一挑两道黑眉。“噢?!那太好了。”他拍了拍魏志中的肩膀,“好,好!这一次打小鬼子,又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啦!”说罢,他走到长桌的尽头,望一望长桌两旁早已起立等候的军官们,伸出两只手,往下摆了摆,“请坐吧,现在开会。”
  会议一直开到鸡叫头遍。傅作义将军虽然也不断地打着哈欠,但是他喝着酽茶,吸着烈性烟草,尽量聚精会神地听取他部下的热烈发言。最后,会议确定了绥东红格尔图方面的作战,由第二一八旅旅长董其武负责;进击绥北之敌的任务,由第二一一旅旅长孙兰峰负责①。傅作义将军宣布了这一决定后,站起身,挥动着握紧的拳头,抖擞着精神,又做了慷慨激昂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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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据其它材料所证,红格尔图作战时前线总指挥为彭毓斌,董其武为副总指挥;百灵庙作战时前线总指挥为孙长胜,孙兰峰为副总指挥。
  “各位兄弟,追随我傅某人多年,今天,大战终于临头。我想向列位申明大义,绥远为西北数省的门户,保卫绥远,就是保卫西北,关系非常重大。大家的精神很好,但只凭血气之勇,还不能战胜敌人,必须讲求策略和很好地运用战术,才能克敌制胜。要出奇兵,必须行动迅速,严守秘密。战士们要配备开道用的工具,扫除路上的积雷,要携带防空用的白布,利用雪地伪装,使敌机不能发现我军。”最后他提高了嗓音,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大家一遭说:“我请求大家回去,要激励全体官兵,全力以赴,这一仗,是我国的正规军队敢于跟日本侵略军兵戎相见的第一仗,所以只能打胜,不能打败。”
  军事会议散会后,李大波把傅作义送上“华沙”轿车,便回到副官室。散会时,他向魏志中使了一个暗示的目光,他知道,魏志中一定正在那间蜗角似的小屋里等他。
  果然,他进屋时,魏志中正疲乏地躺在铺着蒿荐和皮褥的床板上。如果李大波再晚回来一会儿,他一定会沉沉入睡,叫也叫不醒。”
  魏志中从床铺上跳起身,窜到李大波跟前,把他紧紧抱住。两个人亲密地拥抱着,热泪竟涌上了他们的眼窝。在强敌压境战乱纷起的中国,特别是中国共产党又处于极端危险的白色恐怖之中,他们的相见是何等的珍贵。他俩用极微弱的声音,彼此称呼了一声:“同志!”两行热泪便顺着他们的面颊潸然而下。
  “啊,大波,看见你,我真打心眼里高兴啊,多好,想不到我们又就伴儿了!……哦,快告诉我,咱们有什么好消息么?”魏志中的两只大眼里闪着泪光,他的黑红的大脸上,又绽开了笑容。
  “当然有。”李大波擦去面颊上流淌的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拉上那层厚窗帷,放下棉门帘。“六月里我刚从北平回来,参加了一次北方局的会议。党中央明确指示,这场中日大战,已不可避免。日本自从今年爆发了“二·二六”皇道派青年将校发动的军事政变,少壮派军人占了上风,日本今后更会走向穷兵黩武。为了打通伪满通向关内和塞外的通道,华北、绥远,当然首当其冲。所以,为了加强北方的领导力量,特派刘少奇同志担任北方局的书记。我想,只要我们活着,是会有许多任务在等着我们去完成呢!”
  魏志中兴奋地搓着他的两只大手,脸涨得更红了。“大波,我真羡慕你,你能见到刘少奇同志!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
  “志中,我当初也没有想到,……你不用着急,我想,你以后也会有机会的。”
  “那,还有什么好消息?”
  “这都是少奇同志带来的,让我一样一样的跟你说。中央红军甩掉了国民党的重兵堵截,强渡大渡河之后,终于到达了陕北吴起镇与陕北红军会合。中共中央继《八一宣言》之后,又发表了《为日本帝国主义吞并华北及蒋介石出卖华北出卖中国宣言》,最可喜的是党中央在陕北瓦窑堡举行了两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一个是政治局会议,通过了《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的决议》;另一个是在活动分子会议上所作的《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的报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毛泽东同志代表中央工农民主政府发表的《对内蒙古宣言》,这些文件,对我们今天的工作有现实意义,对明天的准备,有指导意义……”
  魏志中听的两眼发直,微张着嘴,吐着舌头,那样子很滑稽。他用手忽撸一下光头,操着东北口音,习惯地说道:“哎呀,我的妈呀,可真够丰富的!可是光眼馋,这文件咱也摸不着瞧呀?”
  “你别着急,”李大波走向一个专盛作战机密文件的铁皮保险柜,用钥匙开了锁,从里面取出了几张发黄的麻纸报纸和几本同样是麻纸的小册子,“你看,这是少奇同志从延安设法带过来的,给了我一份。我每天下班后,躲到这间小屋里,用复写纸要仔细地抄写好几份。现在,我已抄出了两个文件,好,先给你一份吧。不过,用不着嘱咐你要极端保密吧?”
  魏志中接过来一看,是《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的决议》和《对内蒙古宣言》。为了便于携带、保存,是用最柔韧的绵纸抄写的,字迹密密麻麻,一色的蝇头小楷。
  “哈,你下的工夫可不小啊!放心吧,我不会让别人翻出来的,如果有那一天,我就吃了它!”魏志中把绵纸折叠好,把黑布的帽里子扯开,放在棉帽里。“这保险吧?”
  他俩又谈了一会儿闲话,问了问冀原、杨承烈、刘然等的近况,魏志中便拿起羊皮大氅说:
  “我得走了,回到营部还得布置警戒、封锁消息,召开动员会哩!好,打完这一仗我再来!”
  李大波送他出了总部,看他蹁腿跨上一匹内蒙古产的枣红骝马,扬鞭奋蹄,飞驰而去。这时鸡已叫过三遍,东方灰蓝的天空,已经出现淡淡的红色晨曦。


  红格尔图,是一个只有一条街道的、不大的村庄,人们不会在地图上找到它。但是它在地理位置上却具有重要的军事价值,是由察哈尔省西部商都县进入绥远的必经之路。
  在8日晚傅作义召开营长以上军事会议以后的第4天——11月12日的黎明,日军总指挥田中隆吉就伙同匪首王英,率领两个骑兵旅、一个步兵旅和两个炮兵连,向红格尔图进犯。敌军司令部设在离红格尔图只有3公里的土城子村。日军以三架飞机,在灰蒙蒙的云天下,开始对红格尔图傅军的阵地,狂轰滥炸,掩护日伪军的进攻。
  红格尔图的中国守军,少得可怜,只有一个步兵连、两个骑兵连、还有当地一支百余名的自卫队。军事会议后还没来得及调动兵力。轰炸是战斗的前奏,中国的守军只有在新构筑不久的野战阵地工事里,严阵以待。
  轰炸了整整一天,浓烈的火药味刺痛了嗓子眼儿,浓重的烟幕,笼罩在红格尔图的上空。13日夜,敌伪的先头部队,和傅军的守军,发生了前哨战斗。对东三省一枪下发就撤退早已义愤填膺的战士,虽然众寡悬殊,但仅凭着一股扑不灭的士气,奋起反击,居然将敌击退。敌军不得不撤回土城子村,龟缩在临时赶筑的粗糙的据点工事里。次日清晨,敌人又出动千余人,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向傅军猛烈进攻,守军一如昨日,奋起抵抗,战至下午5时,终将敌人击退。又饥又渴的战士,到天黑6点钟才吃上一顿饱饭。像牛饮一般,喝上一顿足水,但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在战斗时出了一身汗,此刻变成了一身冰,疲惫使他们抱着枪,倚在战壕里睡着了。
  不甘心两次败北的田中隆吉,亲自督阵,指挥着匪首王英的两个骑兵旅和新调来的蒙古军司令李守信的一个骑兵师、一个步兵旅,在野炮、装甲车、飞机的助战下,又向傅军战地冲击。
  就在敌人轮番轰炸和数次冲锋的时候,魏志中亲率两连骑兵,星夜兼程,刚好驰援来到红格尔图阵前。他勒住飞驰的战马,阵地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达云霄。他们在这紧急关头的增援,大大地鼓舞了前线的士气。
  红格尔图村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乡民父老倾巢出动,为前方守军修补工事、抬伤兵、运子弹,妇女和孩子,也跑出家门,为战士送水、送饭,这更激励了全体官兵的士气。他们抱着誓与阵地共有亡的决心,和敌人展开了肉搏。魏志中又像他在抗日同盟军时多伦血战那样,英勇奋发地跳出战壕,和敌人拼杀。
  当敌人第七次冲锋、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候,守在电话机旁已三天三夜、趴在小桌上睡着的李大波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叫醒了。电话通知他,傅将军立刻要到前线去了解战况,亲自指挥战斗。李大波用冷水洗过脸,穿上皮大衣,就走出值班室。
  傅作义已穿戴齐毕,正在屋子中央站着,一件灰布的羊皮大衣,一顶羊皮帽,耷拉着两边的护耳,使他的形象完全像一个久经疆场的老兵。屋里已经等着几住旅长,等李大波一到,他们便立刻登车冒着敌机的轰炸、迎着刺骨的寒风出发。
  天光大亮时,李大波跟随傅将军已平安到达了集宁前线。在掩蔽部,傅作义在了解了最新的战况后,又做出了包围红格尔图敌军的新的部署。掩蔽部里没有一点声息,只是从红格尔图的方向,不时传来沉雷般的炮声。不算宽敞的掩蔽部里,迷漫了烟草的雾气。一只马蹄表在滴答滴答地响着,显得更加寂静。
  “李副官,你再复述一遍作战命令!”傅作义熄灭了烟,站起身,环视了大家一遍,对李大波下了命令。
  李大波从桌旁笔挺地站立起来,向大家行一个郑重的军礼,然后用庄重的声调宣布着:
  “此次战役的目的是:出敌不意,抄袭敌穴。为此,要严守秘密,令董其武亲率所部,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运兵,密令汽车队开赴卓资山、集宁两地待命。”
  “好,其武,”傅作义打断了李大波的话,转向董其武总指挥,“任务传达清楚了么?”
  “报告长官,明白。”
  “好,再念。”
  “令第二一八旅李作栋团,第二一一旅孙兰峰部驻旗下营的王雷震团,第六十八师李服膺部的李钟颐团、赵承绥部骑兵第一师彭毓斌部的周团,炮兵第二十五团的杨茂林营,分别由卓资山、集宁两地,星夜乘汽车秘密开往红格尔图西之丹岱沟一带集结,并限于11月18日夜间12时前到达。”
  “好,停住,兰峰,明白你的任务了吗?”
  “报告长官,明白。”
  “好,此次作战,非同寻常,”傅作义环视大家一遭说,“这是日寇实现开拓满蒙疆土计划的第一仗。我傅某人,身为军人,保卫国土,是我的天职,我绝不做被国人误解、唾骂为‘不抵抗将军’的张学良第二,我愿肝脑涂地,与阵地共存亡。弟兄们,你们跟随我多年,亦必了解我傅某的思想和品格,我相信你们一定会与我采取同一步调,同一作法,必要时,绝不退缩,为国捐躯,是不是这样?”
  李大波很激动,他随着大伙儿高声地答着:“是!为国捐躯,是军人的天职!”
  “好,我只等你们集结完毕,下达攻击命令。这一次,我们要让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的日本鬼子,试一试中国士兵的刺刀,尝一尝中国士兵的子弹!”
  紧急的前线会议散了,旅长们都登上汽车去旅部传达命令,布置作战部署。傅作义戴好了军帽,对李大波说:
  “走,我们去红格尔图。”
  为了躲避敌机轰炸,缩小目标,他们没坐汽车,改乘军马前进。五乘坐骑沿着卓资山麓的小道,向东北方向奔去。日落的时候,他们接近了红格尔图。像火球般通红的太阳,已沉落到光秃的黑色树桠间,他们正好来到红格尔图村外的一处高高的土丘上,如血的夕阳,刺破了上空浮游的硝烟迷雾,正好让人看清下面这场白刃战的交锋。野炮、机枪,使脚下的土地颤抖,刀光、剑影使他们的眼前晕眩。李大波屏息静气地拿起他胸前挂着的望远镜,朝山脚下仔细的观察。他看见一个被日军用军刀削掉帽子的中国守军,光着头,挥舞着刺刀,刺向那个军官。他惊讶了,高声地喊起来:
  “啊!太好啦!将军,您快看吧,那是魏志中营长,活劈了一个鬼子!”
  傅作义也把胸前挎着的望远镜,放到眼睛上,看了一会儿,他便用一只大手从空中直劈下来,用欢快的语调说:
  “好哇!果然是他!在战斗中,最需要的就是大无畏的精神!好样的,他不愧是逮住日本关东军间谍中村震太郎的英雄!李副官,你记下我的命令:对作战英勇的魏志中,传令嘉奖,并晋升为团长!”
  李大波放下望远镜,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一字一句地做了记录。然后又用望远镜朝阵地上看,忽然,他喊了起来:
  “将平,您快看啊,那是怎么回事?!”
  傅作义始终没有离开望远镜,他看见督战的日本军官正挥舞着短枪,驱赶着一窝蜂似的伪军,田中隆吉也耍着闪亮的战刀,用粗野的日本话,嘶哑地嚎叫着,指挥着日军冲锋。
  他放下望远镜,快捷地说:
  “这是敌人要突围逃跑,我们快冲到指挥部去。”
  五乘坐骑,沿着山路,冲下土丘,风驰电掣般飞去。
  18日夜,寒风凛冽,浓厚的积云,天空低沉。像米糁子似的霰雪,从空中沙沙地降落。集宁前线指挥部,设在一处主人逃亡的庄园里。临时架设了电线。前两天傅将军骑马赶往红格尔图时,把紧靠小腹的两腿腋子全磨破了,又加上他总是吸着烟在屋里整夜的踱步(这是他作战前的习惯),所以,他疲乏地倚在床板的被摞上和衣睡着了。勤务兵给他盖上一床军毡。他是在等着前方的电话。
  李大波照旧是趴在电话机旁的桌子上像磕头虫儿似的打着瞌睡。夜里10点钟时,他已经接过一个电话。铃声一响,他立刻就拿起话筒,小声地说话,做着记录,生怕吵醒了将军。电话是两个旅部报告:已于作战命令的时限夜间12时前准时到位,进入阵地。
  又过了一个小时,傅将军醒转来,揉揉发红的眼,就下板床,冷得他在地上跺着脚。他走到炭盆那儿,用一根铁棍,在灰烬中拨拉出红火,又添上了几根木炭。李大波被这响动惊醒了,有点不好意思。他刚要掏出记录本报告,儒作义摆一摆大手,制止着说:
  “我知道了,你刚才接的电话,我都听见了。”
  李大波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怎么,明明他听见将军的打鼾声,却都听见了?要不是久经战阵的人,是绝不会有这样特殊本领的。
  “现在是19日凌晨一点半钟了,”傅作义看一看他腕上的一个大手表,“你给十二苏木①的董其武下达命令,命令他二时下达攻击作战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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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村名。该村在红格尔图以南。
  李大波摇响了电话机,下达了将军的命令。
  二时整,夜袭敌军指挥部的战斗打响了。两个步兵团,各配属一个炮兵连,由总指挥董其武亲自率领,分别向红格尔图东北的打拉村、土城子、七股地、二台子一带,向日伪军包围袭击;骑兵团迂回于打拉村、土城子以东地区,专门截击溃退和增援的敌人,并担任着追击的任务。其余的部队留做预备队,随着指挥部前进。
  土城子村,异常寂静。前一天从红格尔图大败而归的田中隆吉,和王英正在用木头柈子烧得暖烘烘的热炕上酣睡。董旅士兵摸进村中时,先是村里村处的野狗、家狗一阵狂吠,然后突然发起攻击,枪炮齐鸣。
  田中隆吉骤然被枪炮震醒,赶紧穿衣登靴,披上大衣,抓起手枪,就把王英薅下土炕。
  “八嘎鸭路①!敌人攻上来啦!”
  哨音乱响,队伍开始在土围子的大院里集合,日伪军从热被窝出来,冻得打着牙巴骨,迷迷怔怔地仓促应战。围着敌军指挥部所在地土城子的四周村庄,这时候也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红格尔图的守军,也跑步前进,乘势出击。战斗从二时打到拂晓,敌人不支,狼狈地向西北方向溃退。就在这时,有七辆大卡车,从土城子冲出,和军队的溃退方向相反,拼命地仓皇东遁。汽车沿着草原里冻得十分坚硬的土道,像飞一样的逃窜,以致把担任着堵截任务的骑兵连,甩了好远。这七辆汽车中的第三辆车上的驾驶室里,正坐着化装成士兵的田中隆吉和匪首王英,他们用手枪逼着司机战士:
  “哈牙苦,哈牙苦②,……我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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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语“混蛋”的发音。
  ②哈牙苦:日语“快”的发音。

  东方天际已显现出鱼肚白,雪糁子早已在酣战的时候停止了,晨曦在天边闪着光辉。李大波陪着傅作义将军又熬了一个通宵。天将破晓时,他跟随将军之后,飞骑来到土城子,他看了看,整七点钟。这时,敌人正像崩群的野马,全线溃退。董其武旅长的步骑兵正在撒欢似的呈散步线在后面追击。李大波在后面跟着傅将军的坐骑走进村里。迎面正好碰见正黄旗的总管兼绥东四旗剿匪司令达密楞苏龙,他是在战役一开始的午夜,就亲自率领蒙古民众前来助战的,他还分配了不少的蒙古战士和牧民,做了部队领路的向导。达密楞苏龙长得剽悍,皮帽上面戴了一顶蒙古的刻花铁帽子,穿一件蒙式的大斗蓬。他一见到傅将军,即刻敏捷地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他身后的勤务兵,紧跑两步,伸出两只大手,李大波赶紧扶着傅作义的手肘,也下了坐骑,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虽然是老相识,但在战场上,这是第一次胜利重逢。
  “老总管!你御驾亲征,太辛苦啦!”傅作义像对老朋友似的半开玩笑地问候着。
  “真可惜,今天德穆楚克栋鲁普没来,不然的话,我真想宰了这个给我们丢脸的蒙奸!”
  两位司令肩并肩地朝我军已占领的敌军指挥部走去。李大波把两匹马的缰绳交给马伕,自己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太阳已经出来,红色的晨雾,正在小山包上活泼地跳跃。旅长和团长们,身上沾满硝烟和尘土,脸上挂着汗水冲成的泥沟,露着疲倦而又兴奋的笑容,站在指挥部前,正在迎接这两位汉族和蒙古族的将军。
  在这群经过鏖战的军官中,傅作义第一眼就认出了五大悍粗的魏志中,他微笑着,用两个指头,戳一戳魏志中的前胸,亲昵地说:
  “我看见了,在红格尔图前线,你很勇敢!我就喜欢勇敢的战士!你没有挂彩吧?”
  魏志中满脸胀的通红,立正敬礼:“报告长官!没挂彩!”
  “好,为了你的勇敢,我已下达一道嘉奖令。噢,我倒忘了问你,你怎么也来了?”
  “报告长官,我是带着红格尔图的部队前来助战增援的。”
  “很好!以后还有仗要打!”傅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迎接他的队伍。
  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李大波始终睁着放光的大眼望着这个在首长面前有些紧张、拘束、受到表扬又有些腼腆害羞的魁梧汉子,他觉得此刻的魏志中可爱极了,他那憨态,完全像个大孩子。傅作义和达密楞苏龙,已经被人们簇拥着走进指挥部的土围子。李大波用力地抓住魏志中的手,留在门外。他俩手挽手地走出村去。沿着枯萎的覆盖着残雪的草路,走到一片没有冻死的红柳子地里。李大波悄悄地说:
  “志中!刚才傅长官告诉你的那个消息是真的,他已让我记录下他的命令,你被提升为团长了。”
  魏志中的脸又胀红了,他紧紧地抱住李大波,在他的耳边悄声说:
  “我的党小组长,我没给共产党员丢脸吧?”
  李大波开怀地笑了,但是他又懊恼地摇摇头说:“唉,只可惜我却躲在司令部里,没出息,不像个军人的样子;在后方的人民眼里,我们是浴血奋战的军人,但在前线战士的眼里,我们却是躲在后方享受战争荣誉的怕死鬼。真有点惭愧啊!下一次,无论如何,我也要坚决地要求参加战斗,像在多伦那样!”
  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在广袤的大草原和星星点点的结冰的水淖、远远近近的沙包上空,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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