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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女孩在门缝的灯光中嫣然一笑。随着她进屋关门,这个雨夜最动人最
  轻松的东西顿时消失了。大街上的伪饰很多,连雨从天空降落都少了不少
  真实。在小巷里,每一颗雨滴都是实实在在的,敲在房上能听到反响,打
  在地上能辨出石板声,窗纸有窗纸的响声,窗玻璃有窗玻璃的动静。

                  1

  “麻木!”
  趴在三轮车龙头上打瞌睡的林奇,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正要蹬脚蹬子,接着又明白要搭三轮车的人还没有爬上来。雨势似乎又大了,虽然是傍晚才开始下,但到这会儿街面上的水已流成了一片浅浅的汪洋。一个男人将一个女孩儿抱起来费力地放人车篷内,女孩儿两手提着白色长裙的裙摆,一边小声笑着,一边小声叫着别、别、别。那男人肯定也在笑,只是别人听不见,他不待女孩儿坐稳,自己就钻进车篷,并且半歪半斜地一屁股坐到女孩儿怀里。女孩儿叫了一声,男人慢吞吞地将身子移到空着的半边坐垫儿上。林奇用眼角瞧着这一切,他猛地吸了一口深夜潮湿的空气,最后扫了一眼蓝桥夜总会那妖冶的灯光。门口的两个礼仪小姐正相对打着呵欠,靠左边的一个用手将嘴巴捂着,右边那一个没有用手捂,涂过厚厚唇膏的嘴一张开,活活地是一张血盆大口。一只哈巴狗在门内的灯光中时隐时现地往复窜动,一点也不将人放在眼里。靠夜总会这边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并不是因为雨大。街对面行人还是不算少,在夏季的雨夜里,他们宁可绕上几步,离开夜总会远远的,然后用冷冰冰的眼光狠狠地盯上几盯。县城里没有出租汽车,只有十几辆被叫做“麻木”的三轮车在孤独冷清地守候着。
  “到宾馆!”
  那男人又拍了一下林奇的肩膀。林奇觉得车龙头和胳膊都有些不听使唤,好一阵才将车身调转过来。通往宾馆的大街上一片狼藉,遍地都是碎玻璃,县城唯一的一座交通岗亭横躺在十字街头,圆圆的身子变得瘪不像瘪、方不似方、三角形不是三角形。一只硕大的老鼠趴在上面,灰不拉叽的样子,就像车后座上坐着的这个大热天还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穿着皮鞋的男人。
  “这儿像是出了事。”
  “这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今天才到贵地。”
  “昨天晚上铸造厂的几百名工人同警察干了一仗,就在这儿,结果没跑的都被打趴了。医院外科病房都被他们占满了。”
  “棒,太厉害了!”
  “不是厉害而是愤怒。铸造厂停产一年多了,工人们都没法靠工资活,就占了这一条街摆夜市卖小吃。有些警察经常来吃白食不给钱,工人们一直忍着,昨天晚上有个警察喝醉了酒,不但满嘴浑话,还朝一个正在炒菜的女工动了手,那女工只是用锅铲在他脸上比划了一下,他就将整个小吃摊子掀翻了。旁边的工人就围上来将那警察揍了一顿。那警察走后不到半个小时,突然又是汽车又是摩托车地开来了二十多个警察,上来就抓为首的人,工人们一点不怕,大家都伸出手让警察铐。到真地铐了一个人时,工人们都火儿了,结果就打起大仗来。”
  “过瘾,没想到小地方的工人倒比大城市的工人觉悟高!”
  男人问女孩答,林奇踩着三轮车,听着他们的话,有几次他想开口纠正,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昨晚的事他就在现场,真实情形是县里为了迎接上面的精神文明建设检查,开始清理街面上的违章摊点,别的地方那些人不敢顶。就这一带因为铸造厂人多势众,大家抱成一团,说只要有谁让他们有班可上,有工资可拿,他们马上就全回厂去,否则只有用手铐将他们铐走,才会离开。昨天晚上来了一群维持秩序的“协勤”人员,由于他们不大熟悉政策,与工人们发生了冲突,硬行驱走他们,卜夹二话不说,便将炉灶板凳桌子掀翻了一大片。工人们一急便都拿上菜刀火钳擀面杖,围住他们要拼命。警察们闻讯赶来,转眼间便将那些工人又围了一层。但他们没料到铸造厂的工人竟会倾巢而出,几百号人又在最外层围了厚厚的几道人圈,大家都脱光了上衣,将自己的胸膛拍得像战鼓一样,嚷著有种的就向工人阶级开枪。有些人则叫着民警同工人一样都是穷光蛋,应该向被腐败养肥的人讨回公理。趁民警战士被这话说蔫了时,内圈的工人开始动手揍那些饺子馅一样包在最里边的协勤人员。林奇拉上天黑后的第一个顾客,这时正好来到这里。顾客是个胖子,他一见有人在打架就兴奋得不愿再走了,下车时塞给林奇十块钱还叫他别找零。胖子在人群后面不停地挥动着拳头,嘴里还伴随着一阵阵咕哝声。林奇后来终于认出,这胖子姓邱,十几年前也是铸造厂的工人,因为将自己的苕妹妹卖到安徽寿县给人做媳妇被人揭发而判了几年徒刑。邱胖子一定挨过警察的整,不然不会这般兴奋。林奇心里忽然难受起来,他忍不住大叫一声,说别这样,这样不好。红了眼的工人们马上恶声恶气地追寻是谁在替他们说话。林奇没有退缩,他站到三轮车上高声说,是我,我是农机厂退了休的林奇。铸造厂和农机厂二十年前本是一家,后来才分开的,许多人都认识林奇,知道他是县里的老劳模。林奇劝他们别行蛮,行蛮解决不了问题,就像“文革”一样,大家互相打来杀去,最后两派都吃了大亏,沾光的是那些逍遥观望的人,林奇这一说竟没人再动手了。他趁机推着三轮车往人群里钻,一直钻到最里边,将一个被误伤得最重的警察扶上车,然后又往外走。看看别的警察都不敢动,林奇又大声喝斥起来,说你们都傻站着干什么,伤了的还不赶快去医院。被打晕了的警察这才醒悟过来,二十几个人互相搀扶着,跟林奇往外走。铸造厂的工人们也没拦他们,闪开一条道,让他们撤走。林奇将受伤的警察送到医院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后座上只剩下那男人在小声说着什么。林奇想告诉他们这本来是一场误会,但话到嘴边嘴唇嗫嚅了一下,终于没做任何解释。
  雨下得更大了。天空像是塌了一般,连续不断的强烈喷射中,或许尽是些黑色涂料,满世界更显得黯然无光。瓢泼大雨将天空同县城灰蒙蒙的楼房全都连在了一块儿,如此景象中,那些在高楼的墙角上挂着一盏马灯,然后摆上的小吃摊或小杂货摊就显得更加可怜。那些在白日里明亮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只有一块块残缺不全的焦黄的脸,或多或少地闪着油光。三轮车走过每一处小吃摊都能听见完全相同的呼唤声:“炒粉炒面臭于子哟!”灯光映不全的一张张焦渴的脸,让林奇见了总觉得很熟悉,还有那些叫卖声,几乎都能让他在脑子里叠映成一个熟人。林奇在农机厂干了整整四十年,在这座全县最古老的工厂里,他带出了不计其数的徒弟,这些徒弟或者是徒弟的徒弟后来慢慢地办出了现在全县共有的三十几家工厂。前些年,改革刚开始时,一到年关,那些当了头头的徒弟都来请他到自己厂里去吃年饭,他不管怎么安排也安排不过来。后来几年来请的人一年比一年少,特别是1989年以后。前年铸造厂还来请过他,但去年就只剩下自己的农机厂了。林奇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怎么改革改得像文化革命时一样,大家这么多的意见,这么多的难处。
  这时,后座的女孩叫了一声:“不!”那男人没作声,只是轻轻笑了两下。林奇一声不吭地猛蹬了一阵脚踏子,然后一扭车龙头,将三轮车拐进一条小巷。他让三轮车在小巷乱转了一通。那男人问了几次,说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走错了。女孩开始也问过两次,后来也像林奇一样,任那男人怎么问,一个字也不吐。
  三轮车刚驶过一座两层小楼,林奇就开始按手刹,一阵咕哝后,三轮车稳稳地停在与小楼相邻的平房的门前。林奇正要说到了,女孩自己先跳下车,两步跳到屋檐下。
  “怎么回事?”那男人惊讶地说。
  “我到家了。”女孩说。
  “不是说好到宾馆吗?”那男人又问。
  “我是她的邻居,我知道她想回家,不愿去宾馆。”林奇说。
  女孩用钥匙打开门,
  “谢谢林伯伯!也谢谢你肖老板。”
  女孩在门缝的灯光中嫣然一笑。随着她进屋关门,这个雨夜最动人最轻松的东西顿时消失了。风雨中只剩下林奇和那个被女孩称做肖老板的男人。隔着雨衣林奇也能感到雨打在身上的力量。大街上的伪饰很多,连雨从天空降落都少了不少真实。在小巷里,每一颗雨滴都是实实在在的,敲在房上能听到瓦响,打在地上能辨出石板声,窗纸有窗纸的响声,窗玻璃有窗玻璃的动静。大街上的蓝桥夜总会里连外面的风雨声都听不见,所以女孩乍出来时,见到雨会又惊又乍。林奇在家里说过许多次,那是一个用美丽掩盖肮脏的地方。每次说时,儿子、女婿都不作声,这愈发让他生气,便说得更多了,而且特意常到那儿去等客,然后将亲自遇到的丑事讲给他们听。今晚遇到的事已经是这类事中最清洁的了,当然,也幸亏他听出来是邻居家石雨的女儿雅妹坐在车上。
  “你也到了,下车吧!”
  “不,我要到宾馆。”
  林奇拍了拍三轮车车篷,那男人坐在车上不肯下来。
  “这车收班了,不想走的话,就到屋檐下等别的车。”
  “我没让你拉我到这儿,你得送我回去。”
  “没问题,你耐心等吧,明天上班后我会送你的。”
  “你怎么能这样哩,得讲个职业道德吧!”
  “快别说道德,你有这资格吗?”
  “凭什么我没资格?她当鸡,我花钱,就像坐你的车一样。钱一付我们就两清了。”
  “妈的,现在流行的都是强盗逻辑。”
  “老人家这话算是开窍了,人家一个写诗的十几岁时就说过:卑鄙是卑鄙的通行证。”
  “你给我滚下来!”
  林奇忽然间开始用力摇晃三轮车,那男人赶紧钻出车篷,跳到地上,转眼间暴雨就将他浑身上下淋湿了。他知趣地掏出皮夹子,抽了一张百元大钞递过来。林奇不肯接,他没有零钱找。那男人说不用找,林奇依然不肯。他正要决定将那男人送出小巷,顺便在大街上找个熟人将钱换开,那男人忽然将大钞撕了一块下来,然后递给他,并说这是一百块钱的十分之一。说话时,他将剩下的十分之九扔在地上。那男人的皮鞋在雨中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地上的那张钞票,在雨丝雨滴的敲打下,一点一点地缓慢漂浮着。从雅妹房中的窗户透出的灯光刚够照出它的模样,林奇摸着手中的那个十分之一,盯着它看了一阵后,忽然一转身顺着小巷追出去。
  他看见那男人果然走错了方向。
  “喂,别走了,快回来,前面有深水坑,危险!”
  那男人听见了喊声,站住不走。林奇又喊了一遍,他才往回走。林奇告诉他,向左走两百米有个岔街,是直通宾馆的。
  林奇匆匆回到家门口,在离开的地方十米处他找到那十分之九的钞票。他没有急于将两块钞票拼在一起,塞进口袋后就没有碰它们。他锁好三轮车后,先向隔壁石雨家走去。就在举手敲门的那一刻,林奇又犹豫了。
  小巷里响起汽车喇叭声,林奇赶紧抽身打转。他刚回到自己家门口,一辆银灰色的富康小轿车也在门前停住。他没有回头,只顾掏钥匙开门。身后车门吮当一响,他听见司机龙飞同儿子林茂在说话。
  “林厂长,明天几点钟来接你?”
  “提前半个小时吧,明天要到八达公司去看看。”
  林奇只顾开门往屋里走,一点也不睬身后的动静。司机龙飞从车里探出头来冲着他叫。
  “林师傅,你别再踩麻木了,还怕林厂长养不活这个家吗?”
  “我踩麻木,与你有什么相干,就你一张乌鸦臭嘴!”
  龙飞一边笑一边按喇叭,下雨的巷子回音格外响,林奇这时才回头。
  “别按喇叭,这条街住着十几家农机厂的人哩,他们一见到你这车子就骂娘,说工人十几万血汗钱都叫少数人享受了。”
  “他们瞎说,买车用的是贷款!”
  “贷款总得工人挣钱还吧!”
  “林师傅,别人不敢说你落后,我敢。你这观念不行了,如今贷款不算工人的债,是领导同志给的赞助。”
  这时,林茂打断了龙飞的话,让他别胡说八道,不然父亲听了又要失眠好几晚上。龙飞开着车往巷子深处走,然后再掉头回来。林茂进屋去了。林奇有些担心,他走到门口,望着车尾灯变成车大灯,眼看就要驶近,忽然一声哗啦,似乎有什么东西泼在富康轿车上面。林奇赶忙跑过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龙飞打开车门刚伸出一条腿又被林奇塞回去。林奇要他开车快走,雨这么大不用洗也会淋干净的。他顶着车门不让龙飞出来,僵持一阵,龙飞只得摇下玻璃大吼一阵,说买台烂富康杂种们就眼红,他恶狠狠地说自己若当了厂长干脆就买一辆凯迪拉克。龙飞连人带车开走后,旁边的门一响,石雨从屋里出来。
  石雨要林奇无论如何同林茂说一说,她刚才不是故意,只怪雅妹自己回家晚了还不让她说,母女俩一顶嘴,她有火无处泄,就拿痰盂里的脏东西出气,不料碰上龙飞的车。林奇则遗憾地说:她若是故意的他倒会高兴。这话让石雨不知如何回答,一时间两个人无语地站在雨中。
  石雨快五十岁了,可身体还不怎么见衰,匆忙中她穿得很少,待别是下身只穿着三角裤,露山林奇从不见过的一对大腿,惹得林奇心里又慌又乱。
  一个女人突然在身后怪里怪气地叫起来。
  “又是风又是雨,又有男又有女,这好像画里画的哟!”

                  2

  卫生间里的水同屋外的雨一起哗哗作响。妻子齐梅芳从卫生间里出来后,告诉林奇洗澡水已准备好了。林奇坐在沙发上低头喝着闷茶,一点也不睬她。齐梅芳走拢来,说都这一把年纪了,你未必还要我亲手给你脱,亲手给你洗。边说时,齐梅芳边伸出了手。她刚给林奇解了两个扣子,林奇忽然将茶杯重重一放,然后甩开齐梅芳大步冲进卫生间。澡盆里放满了热水,他一下子将它掀翻,地上突然涨起的水,从门底下的缝隙里漫了一些到客厅。齐梅芳在外面擂起了门,问他发什么疯,无缘无故地将一盆干净水倒掉了。林奇不搭腔,眼睁睁看着洗澡水将一只拖鞋冲入蹲坑里。他伸手拧了二把自来水开关,莲蓬头里喷出许多如线一般的水丝来。水很凉,淋在身上时,林奇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不由得想到一个问题。自己的确老了,早几年,一到七月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用热水洗澡的,哪怕是感冒生病也不例外。那时齐梅芳总说着他老了后怎么办。他一直熬到整整六十岁时才退休,别人在五十岁时就开始闹退休,最晚的也没熬到五十五岁。其中一些人退休后被乡镇企业聘去,狠赚了一大笔钱,石雨的丈夫马铁牛是这些人中赚得最多的,可惜他拿钱不当钱,跑到深圳去炒股票,赔了个精光不说,还欠了人家一大笔债,被人扣在那里作人质,五年时间没让他回来过一次。又有人在敲门,但没有作声,敲了两下就没动静了。用凉水冲过后,林奇心情好了些,他用一条干毛巾在身上反复擦了几遍,直到被凉水泡紧了的皮肤又松弛开。他穿上衣服打开门,一眼看见儿子林茂坐在客厅沙发自己先前坐过的位置上。
  林奇正要进到房里去,林茂叫住了他。
  “你得吃几片感冒药。”
  “又没毛病,吃药吃得钱响。”
  “这种天洗冷水澡,得防着点。”
  “你是怕厂里没钱报销医药费。”
  “还没到这种地步。”
  “我看呀离铸造厂那样子也只是哪月哪日的事了。”
  林奇将桌子上放好的几片药塞进嘴里,然后喝了一口茶水,他回过头来问儿子。
  “你又办了一个公司?”
  “是的,还想找人合资哩。”
  “合不合资我不管,可你不能将厂里的资金抽走了。”
  “那怕什么,公司还不是厂里的。”
  “我见得多了,厂是大家的,公司是少数人的,无论什么形式,内容都一样。”
  “爸,没想到你在车间干一辈子,却对世上事看得如此清楚,跟你说实话,我得为自己留条退路。”
  林茂狡猾地笑了一笑。
  林奇对儿子的笑很不顺眼,一转身就进了房。林茂也起身往楼上走,刚爬了两级楼梯,林奇又从房里钻出来。
  “你告诉龙飞,叫他别找石雨家的麻烦,人家不是有意朝他车上泼粪的。”
  林奇在床边愣了一会儿。齐梅芳已在床上躺好了,闭着眼睛不看他。林奇想在床的另一头睡,又下不了决心,他借机关客厅的电灯,在外面站了站。他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屋子顿时黑下来。他摸进房里,依然在妻子身边自己的老位置上躺下。
  身子还没放稳妥,妻子一翻身将一张老脸贴上来。
  “我还以为你会生气睡另一头。”
  “莫以为我会同你一般见识。”
  “你若是禽开了这半边枕头,我会真的起疑心的。”
  “都当面说我们是一幅画了,还没起疑心鬼才信。”
  “我那叫幽默,是从电视剧中学来的。你是大老爷们,千万别像我们女人一样小心眼。”
  “你也别老用这条理由给自己作挡箭牌,好像女人小心眼就对,男人小心眼就错。就说刚才,你那样一诈唬,人家石雨会怎么想,她要是小心眼起来该怎么办!”
  “那也不怕,有你去解释一下不就冰消瓦解了。”
  窗外电光猛地一闪,跟着就是一个炸雷。齐梅芳一下子钻到林奇的怀里。林奇用力将她搂了一下,这已经是他表示性爱的最后方式了。妻子比他更差,连抱他一下也懒得做了。林奇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齐梅芳这么做是想勾起自己对往日年轻时情爱的回忆。
  雷声过后,曾经小了一阵的雨又重新猛烈起来。虽然是楼房,林奇也能感到雨打在瓦脊上的那种凶狠劲。他一只耳朵听着窗外的雨声,一只耳朵却在留意隔壁石雨家的动静。
  隔着墙有一声咣当声传过来。接着又有几下音质不大一样的声音传过来。甚至还有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林奇忍着不作声,妻子也像是憋住了自己。
  后来,还是林奇先开口。
  “隔壁屋里像是又在漏雨。”
  “入梅之前下小雨都漏,这大的雨还能逃脱一个漏!”
  “石雨也够为难的了,就那么一点工资,要养活母女两个,换了你怕是哭都哭不过来。”
  “你也别老以为人家好,若有机会我不会比她表现差。不过话说回来,谁叫我有福气摊上的男人比她好哩!”
  “可那时你不是也成天逼着我早退休,像马铁牛一样到乡镇企业里去挣囗包钱。”
  “我不是已说了你好吗,就是因为你没学马铁牛,所以你比他强。”
  “不过,我还是不大相信,人家一个债主怎么会将马铁牛一扣就是五年,是不是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我想也是,蹲五年监狱犯人也知道找办法逃跑,人家总不至于将他关在监狱里吧!”
  “不管怎样,老马是该回来照顾一下家,起码漏的瓦该捡一捡,换一换。”
  “我说这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事,等天晴了,干脆你帮她捡捡这漏吧!”
  林奇其实早就等着妻子开口说这话,但他故意显得不积极,也不大当回事。
  “这倒也是个办法,可以试试。”
  “你别打我的马虎眼。什么可以试试,你巴不得现在就爬到人家房上去。”
  “这话算你说对了,我这就去。”
  林奇从床上爬起来,到卫生间撒了一泡尿,他顺便从窗户里向外看了看,正碰上石雨家窗户上的灯光忽地熄灭。但他感到黑洞洞的窗口里有一双眼睛正往外瞧着,从整座楼房到他,都在那目光的注视中。他将头和身子尽力向外伸去,然后在雨丝丛中小声说了一句。
  “都漏成这个样子,该换一换瓦了。”
  那边窗户里果然轻轻嗯了一声。
  再回到床上时,林奇心里轻松了,心情也好起来,就同妻子说起女儿女婿的事。提起这个话题,夫妻俩的话特别多。
  女儿叫林青,她比林茂只大十三个月,一参加工作就在铸造厂钉住了脚。女婿叫何友谅,林茂没当干部以前他就是农机厂副厂长,现在依然是副厂长。在林奇和齐梅芳内心里,他们真正喜欢的是女儿和女婿,尽管儿子林茂和儿媳妇赵文对他们很孝顺,这种看法也一直没改变。可是奇怪得很,自从三年前农机厂改造,林茂从一个普通的车间主任,一跃成为厂长以后,何友谅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家门,就连亲女儿林青一年也回不了一次。问他们是什么原因,他们总推说没有,就是很累,不想动也不想出门转。细看细想,这话也不算假,林奇和齐梅芳无论何时去他们家,女儿女婿总是齐整整地呆在家里,外带上小学的外孙跑跑,三个人从来就没缺少过谁。若是偶尔碰上缺也是三个人一起缺,回头问时,必定是他们一齐上街买东西去了。
  林奇告诉齐梅芳,上午他在街上看见林青了,她一个人在街上转了半天,像是在寻找什么。他当时就要上去问,正好赶上一个人上了三轮车,要去看守所探监,等他从看守所返回,女儿已不见了。林奇的话提醒了齐梅芳,她记起前两天石雨告诉自己,说是在工商所门口碰见了林青,林青好像是要办什么执照。夫妻二人在床上分析了好久,最后得出结论是,女儿女婿住的房子是临街的一楼,他们有可能是想将阳台改造一下,办个家庭商店。反正铸造厂停产,闲着也是闲着。至于别的他们觉得不可能,办服装店,他们没能力一星期跑一趟汉口到汉正街进货;办小吃摊就更不可能了,起早摸黑地那个累,不是穷到没办法,谁会像要饭的一样沿街摆个摊,人被烟灰熏得像个黑鬼,家里的事一点也顾不上,还不时受到红黑二道上不三不四的人的骚扰。
  这时,齐梅芳像是想起什么,一下子就转了话题。
  “听说昨晚铸造厂的人在街上闹事,你也在场!”
  “是在场,我还帮忙劝解。”
  “这大的事你怎么不回家说一声,万一有个什么牵连,先知道了我也好有个准备,免得说话同你对不上茬儿”
  “你是将这些当成坏事呀!他们感谢我都来不及哩,不是我出面,说不定得死一两个人。”
  “也别太得意,都知道你女儿在铸造厂,这事说不说得清还是未知数。”
  “怕什么,说不清我就不说,看他们能将我生吃了!”
  “还是多一手准备好,别同铸造厂的人掺和,他们是急红了眼,搞不好会出大事的。”
  “那我女儿也不管,在报上发个声明脱离关系?”
  “女儿是女儿,铸造厂是铸造厂。”
  有一阵,林奇没有作声。楼上儿子的房中传出一阵吱吱声。他对这响声很熟悉,从楼房盖好以后,搬进来的那天晚上开始,每隔一两夜这声音就要响一次,如果儿子和儿媳妇有哪一个出门去,这声音就消失了,直到他们再次团聚。那声音是那架大床发出来的,一下一下差不多有着规律。林奇知道齐梅芳也听见了,他俩之间却从未有人提起这个,也没有人趁林茂和赵文不在家时,将那床调一下或修整一下。
  齐梅芳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默默地躺在床上,听着从天而降的声音,心里像是在享受着什么。那声音突然变得急促了,然后猛地斩钉截铁般果断停下来,林奇听见齐梅芳轻轻吁了一口气。
  “踩了一天的三轮车,累吗?”
  “你一说还真觉得是有些累。”
  “那我来给你捶捶腰。”
  齐梅芳爬起来,坐到林奇的屁股上,两只拳头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地在那皮肤松垮得像是瘪布袋一样的腰上往往复复地捶着。林奇心里像是有一只小虫出现,但他怎么也捉不住,偶尔短暂地捉住一次,那小虫也不听让它在体内爬的指挥。
  后来,他俩几乎同时说出一句话。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生下一个小孙子!”

                  3

  雨停了下来,天却还是阴的,浓云一点也没有散的迹象。巷子里没有人,林奇挥着竹扫帚将巷子从里到外扫了一通,雨后的街面很干净,石雨泼的那些粪都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他扛着扫帚从巷口往回走时,远远地听见一声门响,接着石雨就出现在门口。她手里也拿着一把扫帚,门前一片洁净让她有些意外。林奇故意咳嗽了一声。石雨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些好看的微笑。
  石雨用扫帚在光洁的石板街面上象征性地扫了几下,等着林奇慢悠悠走过来。林奇也不越界,拉着扫帚站在自己家门口同她说话。
  “怎么起这早,又开始练气功了?”
  “人都养不活了,哪有这份闲心。这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动静,怕是又不能按时发了,真是急人。”
  “家里就没有一点周转的?”
  “有周转的我会着急!”
  “实在不行,我叫林茂先批一笔钱给你花。”
  石雨没有说话,眼睛里是接受了这份人情,林奇要她马上写张借条,然后在门口等着。石雨进屋没一会儿,就又钻出来。林奇问她借多少,石雨说八百。林奇吓了一跳,问她借这么多钱干什么,日后在工资里够扣的。石雨告诉他,借公家的钱她根本就不打算还,就像厂里向银行借贷款一样。林奇知道石雨一个月只有两百多块钱的收入,为了供女儿读书,每逢开学时她就到医院卖血,给雅妹交学费。他想起昨晚将雅妹拉回来的经过,不但自己难受,还替石雨难受,他不知道雅妹是否清楚石雨为她卖血的事。趁着街上还没有其他人,他压低声音对石雨说:
  “中午下班后,你到博物馆后面来一趟,我在那儿等你。”
  “我有要紧话跟你说。”
  看见石雨脸色有些意外,林奇又补充一句。
  这时身后屋里有了动静。齐梅芳从门里钻出来,头也没梳,扣子只扣了两个,她有些故作热情地同石雨打招呼。
  “昨晚下大雨,屋里是不是又漏水了?”
  “那还逃得脱,简直是一塌糊涂。”
  “马铁牛也是少些谋划,若是赚的那钱不拿去炒股票,十层八层楼房也盖起来了。”
  “还说那话干什么,我们都快将他忘了。”
  “那可不行,一日夫妻百日恩,林青林茂总是在家里说,炒股票有赔就有赚,高人都是放长线钓大鱼,说不定运气一来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百万富翁。”
  “这种梦不是我做的。”
  巷口有汽车喇叭响了一下,跟着龙飞就将富康轿车开了过来。轿车调头时,林茂穿着衬衣打着领带从屋里走出来,他朝脚下看了一眼,见皮鞋上有些泥土便转身回屋寻了一块抹布弯腰擦了几下。林奇一下子冲进一步,劈手夺下抹布。
  “这是擦饭桌的,你没长眼!”
  林奇一吼,赵文忙从楼上跑下来,插到父子俩中间,一口一个甜蜜蜜的爸字,叫得林奇不好再说什么。林茂趁机溜出门一头钻进车里,门还没关好,就叫龙飞快开车。轿车走了半天,林奇还在屋里生闷气。妻子和儿媳妇在一旁想办法劝他消气。劝到最后,林奇冷不防说了一句:
  “连自家屋里东西都不爱惜的人,他会真心实意为厂里吗?”
  “一块抹布,您也别这么上纲上线。”
  赵文有些不高兴了,忍不住替丈夫分辨一句。
  林奇不理她,只顾自个往外走。
  石雨还站在家门口,手里攥着一张白纸。林奇似乎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并意识到自己发火发得不是时候,将急着要办的事给忘了。他对石雨抱歉地笑了笑,说借钱的事,过几天再说吧。
  一丝失望的阴影顿时掠过石雨的两颊。
  林奇一时有些怅然。他朝儿子发的这通火的确有些故意小题大作的成分,目的也是让石雨看,让她意识不到自己变了主意,不愿帮石雨借公款了。他对石雨准备用大勺子狠狠在厂里舀一下,然后就赖帐的想法很不满,这才有意制造这个机会,使石雨无法通过自己让林茂将借条批给财务科。
  “我要是没饭吃,说不定会真的砸那轿车的。”
  石雨冷不防丢下这么一句话。
  林奇回到房里,拿起昨天换下的衣服,一只钱包都翻过了,踩三轮车挣的钱都在,单单就少了那张被撕成两半的百元大钞。他又找了一遍仍然没找到,便冲着外屋大叫起来。
  “喂,你又搜了我的钱包,是不是?”
  “你小点声好不好,诈唬什么!”
  见齐梅芳说话有些支吾,林奇几步窜到厨房,两手往她裤兜里一插,抽出来时,手里捏着的正是那张还没拼到一起的百元大钞。
  “你太不像话了,像个特务,男人的钱包也要搜。”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见钱破了,准备帮你粘好。”
  “我的政策已经公布了,每月的退休金我一分不留,都给你,别的收入请你给我自由支配权。”
  “好吗,你自由了,我只想间一句,这大的钞票怎么会不小心撕成两半?”
  “心里烧,自己撕着好玩。”
  林奇从心里就没打算将雅妹昨晚上的事告诉齐梅芳,并非是怕她在外面瞎说,他实在不想同妻子过多地说石雨家的事。他找了一瓶胶水,趴到桌子上,小心地将断口对齐了,然后贴上一张白纸条。钞票还有些潮,他要赵文将电吹风拿过来。电吹风呜呜响了一阵,只几分钟钞票就干透了。林奇将它举起来,对着窗口的光亮看了看后,一个人忍不住说了句:
  “我还以为是假钱哩!”
  吃过饭,赵文先走了,她在文化馆上班,平常总在家睡懒觉,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所以就去得早一些。
  林奇放下筷子也要走,齐梅芳喊住他,要他随自己一起到女儿女婿家看一看。林奇没有作声,一个人到外面去摆弄三轮车,他先给车胎打了一些气,又用干抹布将车篷里的雨水揩干净。做完这些事,他便爬到后座上坐下来。有人喊了声石雨。他没有回头看。他知道这是同厂的街坊在邀她去上班。石雨屋里传出了一声回应,接着又听见她吩咐雅妹起床后到菜场去买一块豆腐来。
  上班的人说着话从三轮车旁边走过去,大家都同他打着招呼,也有人说他不会享福,当厂长的儿子收一只红包就抵得上他踩一个月的三轮车。林奇说他现在就是想分清,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上班的人都走后,小巷像夜晚一样静下来。
  齐梅芳不知在屋里忙些什么,一直没有露面,林奇忽然觉得有些困,眼睛一闭竟睡着了。齐梅芳在屋里弄些给小外孙跑跑吃的葱花薄饼,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等她出门后竟听见林奇在打着呼噜。她没有弄醒他,将小包袱放在后座上,自己骑上三轮车向前踩起来。
  迷糊中,林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手把手教石雨操纵铣床。铣床有些晃动,石雨总是把握不住。他忍不住说了石雨几句,石雨就哭起来。这时,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他睁开眼睛一看,是齐梅芳。
  “警察要查你的执照。”
  齐梅芳冲着还不大明白的林奇喊。
  在妻子身后果然站着两名警察,其中一个大盖帽边沿处还露出一些白纱布来。林奇发觉蓝桥夜总会就在对面。一问才知道是齐梅芳将自己拉到这儿来了。警察不认识齐梅芳,他们从未见过县城里有女人踩三轮车,便拦下了他们。两名警察都认出了林奇,连忙递烟给他。林奇不会抽烟,其中一名警察便转身到街边的售货亭里拿了一瓶矿泉水塞给他。警察告诉他,省地联合调查组已经赶来了,可能有人要找林奇作调查。林奇说他不会说假话作假证。警察们相视一笑,挥挥手让他走了。
  林奇对警察这种成竹在胸胜利在握的表情有些恼火,就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我不信会有人敢与工人阶级作对!”
  他同妻子换了一下位置,然后踩着三轮车在大街上飞跑。街两边的碎玻璃和烂桌子烂板凳正在被一群警察收拾着,许多人都在远远地默默观看。警察中也没有一个说话的,一个个只顾低头将地上的废物弄起来,扔到一辆垃圾车上。再往前走,没被打烂的地方,铸造厂的工人又在那里搭起许多小吃摊。看见林奇骑着三轮车过来,好几个人都冲着他喊林师傅,问他吃过早点没有,如果还没吃什么,他们愿意免费让他吃个饱。林奇只是摆手,嘴里嗯嗯地不知说些什么,脚下是一刻也没放松。
  林奇在女儿家门前停下车,齐梅芳上前去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回应。他们有些想不通,跑跑放了暑假,林青一直就没有班上,这大白天会去哪儿哩。他们等了一阵仍不见人回,两个人便分开,各自做各人的事。
  林奇刚一上街就接上一男一女两个外地客,他们自称是来县里玩,想看看街景,要林奇拉上他们在各处逛逛。林奇开了三十块钱的价,他们没有还价,就答应了。那女的随着问有发票没有。话音刚落,男的马上纠正说不用发票。三轮车一启动,先是那女的问林奇的尊姓大名。林奇觉得她很像年轻时的石雨,对她颇有好感!便将自己踩三轮车之前做过的事都对她说了。那男的先是忍不住赞叹一阵,然后就随口问起前天晚上警察和工人打架的事。林奇一开口就说,那全是误会,你们肯定是听了街上人们的瞎说,他们全不了解真实情况,这样说下去,总会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利用。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人,其实他并没有看清他们的表情,这么做只是习惯上的一种交流,看不见看得见都无所谓。女的问他事情是怎么闹到不可收拾地步的。林奇说,若论错,先错是铸造厂的工人,他们不该占着街道不听县里的指挥。后错的是协勤人员,他们不该一上来就乱砸乱抢。这么做一下子就让人想起伪政府时的伪警察,所以工人就一下子愤怒了。这时林奇又回了一下头,这次他看到车上的两个人正在交换眼色。他在兴头上没有大留意这个。林奇继续说,这件事若论处罚,第一应该处罚个别警察和协勤的。过去人总是责怪先犯错误的人,其实后出错的人更可恶,有点明知故犯的意思,知道别人错了,自己却用错误的方法对付别人,这样就会将事情从根本上搞复杂。现在有些人老喜欢借执行公务来发泄自己的私愤,一点也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好像是为公家做事,出了问题也不怕,公家会替自己担待。林奇忽然问了一句自己说得对不对。那男的忙说有道理,这有点像足球场上先踢人的只能算犯规,但后来反踢的人就太可恶了,该吃红牌,罚他出场。但那女的却说,任谁都是人,做人不会还击那有什么活头。那男的说,要还击也只能运用规则,运用法律制度。
  天上又下起了雨,林奇停下车,绕着车身将车篷四周的遮雨布一点点地掖好。这时那男的腰间的BP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后,马上跑到旁边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一个电话。
  林奇继续刚才的话题,他对那女的说,其实这事根本就错在县里,上面来检查谁都知道是搞走马观花,将话说清楚让工人们避两天,等检查团走后再重操旧业,大家未必不肯听,未必不会体谅县里的难处。可是现在这些当领导的就是不愿将假戏对老百姓明说,实打实的假东西,却还要做得像真的一样,哄别人也哄自己。这些年街上摊点不知被清理过多少回,但没有一次能维持十天以上的。那女的忽然问他,铸造厂的工人会不会继续闹事。林奇想了想后说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不抓人这事大概就会平稳过去,假若抓了人,情况可能会不一样。那女的说,如果真的抓人的话,最可能被抓的会是谁。林奇说他不知道,他们每个人可能都是领头的。
  那男的从电话亭里走出来,同那女的悄悄耳语几句。然后他们告诉林奇,他们是联合调查组的,今天特意乔装打扮来访问他。林奇稍稍吃惊了一会儿就平静下来,问他们还坐不坐车,还问不问什么问题。那男的说,刚才组里呼他们,这会儿得赶回去。那女的掏了三十块钱出来。林奇坚决只收十块钱,他说只游了县城的一小半,只能收这么多。
  林奇又开始在街边停车守候。雨下得无精打采的,风将它搅得不成形,在天空中乱窜。龙飞开着空车,在他眼前来回跑了好几趟,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林奇最后看见龙飞时,轿车里却是塞了满满一车女孩儿。
  等了半天没有乘客,林奇开始蹬着三轮车到街上游动。经过文化馆门前时,他看见赵文正在宣传栏前同一大堆人一起看着一个男人往宣传栏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纸,赵文起劲的叫着,高点,再高点。旁边则有好几个人同时在叫,歪了,歪了,向左边歪了。林奇转了一圈仍没拉到客,转回来后,文化馆宣传栏已没有人了。他下了车走过去看了看,才知道是宣传县里工农业生产形势一片喜人景象的文章。林奇真想往宣传栏上啤一口。
  文化馆楼上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歌声,那声音很动听,林奇听了一阵后突然意识到这是赵文在唱,他赶忙骑上三轮车走开了。过去他只知道赵文是在文化馆搞音乐创作和辅导工作,他没料到她的歌唱得这么出色。
  正走着,一辆三轮车从后面追上来,蹬车的人对他说,他妻子捎信让马上回去家里有事。

                  4

  林奇还没进门就听见小外孙跑跑的嬉闹声,他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跑跑就一下子扑过来吊在他的脖子上。林奇没有防备,脚下打了个趔趄,幸亏身子靠住了门框。林青连忙跑过来,在跑跑屁股上用手轻轻拍了一下,让他别再像三四岁时那样淘气,外公年纪大了,受不住他这么折腾。跑跑从脖子上溜下去后,林奇才看清女儿林青和女婿何友谅都回来了。
  “真是稀客,怎么到底还是舍得来家里了!”
  林奇忍不住顺口说了一句,齐梅芳马上出来打圆场。
  “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自家人就应讲个来去自由,就像对待台湾同胞一样。”
  齐梅芳正冲林奇眨眼睛,何友谅在一旁先笑起来。
  “妈妈真会做统战工作,下一次县里开政协会议,该请你去作专场报告。”
  林青马上出面维护齐梅芳。
  “你就当个受人排挤的副厂长,怎么对开会作报告那么有瘾!”
  “这叫堤内损失堤外补!”
  何友谅说着又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声音有些干涩,不比先前的那么自然那么亮。
  齐梅芳端了一杯茶上来递给林奇,同时叫他到卫生间去洗把脸,去去身上的汗气。林奇往卫生间里走,齐梅芳借着给他拿热水,也跟进去。她一边将开水瓶里的水往脸盆中倒,一边小声同林奇说着话。
  “他们邀齐了回来,像是有什么事要说明。”
  “不会吧,若有事我们总能先听到些动静。”
  “你刚进屋不知道。他们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见了我后两个人又多次睃眼角儿、努嘴儿。”
  林奇用热毛巾在脸上捂了一阵,然后露出一双眼睛。
  “等会儿你同他们说话,我带跑跑到楼上去玩,先套套小孩子的话。”
  林奇洗完脸后,走出卫生间一下子将跑跑扳倒,横抱着往楼上走,说是到舅舅屋里给他找点好吃的。林奇用脚推开林茂和赵文的房门。然后放下跑跑,让他到饼干盒里找赵文吃的零食吃。跑跑在饼干盒里乱翻了一阵,见没什么好吃的东西,便去开另一只方形饼干盒。这时,林奇正瞅着床头柜上放着的一盒避孕套出神。冷不防跑跑叫了一声,他一惊后,回过神来问怎么回事。跑跑用一只手捂着嘴,小声说了几个字。
  “舅舅好多钱啦!”
  林奇一愣,跑跑将那方形饼干盒扒斜了,让他看清里面装着的满满一盒百元大钞。林奇有些慌,他从跑跑手中夺下饼干盒,盖好后放回原处。在领着跑跑往外走之前,林奇连续三次告诉跑跑,让他别将这事说出去。跑跑似懂非懂地说自己知道,说出去后会慧来强盗抢劫。跑跑主动同林奇拉了钩。这以后林奇才说这事谁也不能说,包括自己的爸妈。
  下了楼后,林奇才想起主要的事给忘了。他连忙将跑跑拉进厨房,找出齐梅芳早上煎好的葱花薄饼。他还来不及说一个字,跑跑就高兴地冲到客厅里去了。
  林奇冲着齐梅芳轻轻摇摇头,然后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他眼前尽是飘动的一盒盒钞票,何友谅同他说话也没听见。
  “老头子,友谅同你说话哩!”
  齐梅芳大声提醒他一句。林奇一怔后,终于回过神来。
  “什么事,友谅,你说吧!”
  “友谅问你这一阵身体怎么样,血压高不高?”
  林青插进来说了一句。林奇朝她挥挥手。
  “我知道你们来是有事要说。说吧,早说早商量。”
  林青和何友谅互相望了一眼后,林青先开了口。
  “我们想将跑跑放在爸妈这儿,请爸妈帮忙带一带。”
  “以前让你们将跑跑放在家里,你们不同意,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
  齐梅芳抢先说过后,林奇才表态。
  “反正你妈在家没事,带带跑跑是没问题的,但有两个问题得说清楚:第一,跑跑的学习功课我们没办法辅导。第二,跑跑在这儿吃住,生活费是不能免的。这样做你们也明白,主要是不让赵文说闲话。”
  “没问题,亲兄弟明算帐,跑跑跟我们也是要吃要花的。学习上的事你们也别操心,跑跑还算聪明,也自觉,作业上的事我们也从来没管,都是他自己自觉做的。”
  林青连忙接上话。齐梅芳一把将跑跑搂在怀里。
  “以后我每天都可以同小宝贝在一起了。”
  “我不做宝贝,我要当大法官,谁搞腐败,我就审判谁!”
  跑跑突然说出的一番话让林奇心里很不好受。他不让跑跑往下说,而是转而问何友谅。
  “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说!”
  何友谅咳了一声,又望了林青一眼。
  “林青打算在街上摆个小吃摊。”
  “你们是不是想钱想疯了,靠小吃摊也发不了大财呀!石雨跟我说你们在办营业执照我还不相信。不管怎么说,林青虽然在铸造厂工作,可家里并不像铸造厂的人那么困难,你们犯得着要吃这份苦吗?”
  齐梅芳大着嗓门嚷起来。
  林青马上低下了头。
  “妈,若论吃闲饭,友谅是能养活我们母子俩的。可我心里不踏实。厂里的人都在吃苦,我连街都不敢上,怕他们用那种眼光狠狠剜我!”
  “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齐梅芳继续嚷。
  林青忽然抬起头来。
  “厂里的人不这么想,他们都以为友谅当副厂长,搞腐败捞肥了,我才可以当上悠闲的太太。”
  “我明白了,你们别再多说什么。就这样定了,跑跑由我和你妈带,你们都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林奇说了一阵又顿了顿。
  “青儿,你能在这时候还能想到厂里的工友,当爸的也就宽心了。”
  屋里的人一时都不说话,只有跑跑嚼薄饼的吧吧声。片刻后,林奇要齐梅芳和林青带上跑跑到别的屋里去,他同何友谅要单独说说话。她们走后,屋里只剩下林奇和何友谅。
  林奇开门见山地说:
  “你这长时间不进这个门,是不是在厂里同林茂发生了矛盾?”
  “林茂没有同你说什么?”
  “他说你很不错,很配合工作,确实像个做哥哥的。”
  何友谅苦笑了一声。
  “我都快半年没事干了。”
  “有这等事?那你这副厂长分管什么?”
  “林茂说是让我分管工会,同时协助他管管财务,但他又规定财务上只能一个人一支笔当家,我就在会上将这事给辞了。”
  “年前年后那一阵你不是常务副厂长吗?”
  “因为我不同意他办那个八达公司,他就翻了脸,将我换下来。”
  林奇起身给何友谅的茶杯里添了一些水。
  “我有些觉得你现在是想同你弟弟划清界限。”
  何友谅张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林奇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
  “怎么说,你也是这个家里的人,林茂有些不对,你不愿对他说什么,可你不能不对我这个做岳父的说,你告诉我,你弟弟他在厂里到底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爸,你别急,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感到他有些做法不对,特别是将供销与财务全都一个人揽起来。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允许的。你也知道,这样干,若在其中做点手脚,谁也搞不清楚。”
  “你是说他经济上有问题?”
  “我真的说不准,有机会你到厂里去走走,听听大家怎么说。”
  “你真的不愿对我说真话?”
  “爸,其实有些事你心里可能比我还清楚。我为什么同意林青上街摆小吃摊,我是怕用不了多久农机厂会落到同铸造厂相同的地步。”
  林奇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装满钞票的饼于盒,将他的头塞得发胀。
  “你不打算帮帮他?”
  林奇喃喃地说了一句。
  “我试试看吧!”
  这时赵文从门口走进来,见了何友谅忍不住夸张地叫一声。
  “姐夫,这长时间不见,我都差一点认不出来了。”
  “我倒经常见到你,你在台上演出,我在下面当观众,没想到你演戏演得那么好!”
  何友谅从沙发上站起来,迎着赵文说。
  赵文这时又看见了房中的林青和跑跑,她同他们打过招呼后便一挽袖子,系上围裙说是要亲自下厨给姐姐、姐夫做几道好菜。何友谅说不在这儿吃饭,当看见林奇神色不对以后,就放弃了坚持。他说要给厂里打个电话,免得万一有什么事,找不到自己。林青让他给林茂省几角钱电话费,他十天半月不去也没有人会想起来找他的。何友谅还是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是自己现在在县政府办一件事,下午会到厂里去的。何友谅放下电话时,赵文用一根细得像嫩竹笋的手指点着他,说他同林茂一样,说假话从来不脸红。
  趁着大家热热闹闹地说话时,林奇一个人悄悄地上楼去了。他推开儿子的房门,然后抱起那只方形饼干盒,继续向楼顶上爬。天上还在下着小雨,高高在上的小楼楼顶被一片密密地葡萄绿叶遮住,四周不见一个人。林奇寻了一把铁锹,在种着葡萄的土堆中挖了一个深坑,然后将方形饼干盒用一块塑料布包好,放入土坑,最后用土重新将土坑填平。
  林奇回到楼下时,大家正围着跑跑听他背诵唐诗。他听到“官仓硕鼠大如猫”一句时,腿竟有些发软。何友谅见林奇神色有些不对,便走过来问他怎么样。林奇说没事,只是心里替林茂担心。何友谅劝他,说林茂就是出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企业的领导人都这么干,能捞不捞的除非是超级傻瓜,只要不做得太绝,上面的领导都会想办法保护的。
  林奇听了这话一点也没有变得轻松。
  “都这样干,那工人怎么办,工厂怎么办?”
  “上面不是老提倡自救吗!”
  何友谅用一种鄙夷的口气说出这话。
  林奇直到吃饭时,看到雅妹从门前经过,才想起中午与石雨的约会。他心里有些急。别人不知道,不停地说着家常话,饭菜吃得很慢。林奇早早就放下了筷子,但跑跑不让他离开桌子,举着一只饮料瓶不停地与他碰杯。最后还是何友谅发现他像是心里有事,便催促大家快吃快散,今天不是星期天,下午还有人要去上班。饭好不容易吃完了,齐梅芳又拉拉他的衣服,要他趁机将跑跑的事同赵文说一说。林奇不想说,他说哪有公公同儿媳妇说话的道理,又不是没有婆婆。齐梅芳说他威信高,说话效果不一样,一次解决了,免得日后又扯皮。林奇只好同赵文说。赵文满口答应,还说自己可以抽空辅导跑跑,让他在音乐上早点打上基础。
  捱到下午两点多钟,林青和何友谅总算带跑跑走了。赵文也回到楼上,林奇赶紧骑上三轮车就往博物馆后面赶。
  博物馆后面的树林里一个人也看不见。雨已经停了,太阳还没出来。蝉在树上不停地叫着,也许是雨淋久了的缘故,那声音闷闷地有一种浑浊的感觉。林奇在树林里找了一阵,总算发现村后有一个人。他匆忙绕过去,却是一个练气功的人。往后他再也没有找到第二个人。
  天黑后,林奇回家吃晚饭。见屋里有林茂的客人,他瞅了个空几步拐到石雨的家里。石雨也在厨房做饭,灶上只有一只南瓜和一块豆腐,冒着白汽的锅里煮着的是粥。林奇从钱包里掏出那张百元大钞,塞到石雨手里。石雨脸上没有表情,手没张开也没捏紧。林奇要石雨先将这钱用着,有什么困难以后慢慢再想办法。这时,林奇站在离石雨很近的地步。石雨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汗衫,光溜的颈背就在他眼皮底下。林奇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慌,脚下连忙后退了几步。
  石雨转过身来,眼睛却没转过来。
  “林师傅,我都用了你一千好几百块钱了,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还你!”
  “还什么呀,我又不是没钱花。”
  林奇看了石雨一眼。
  “对不起,中午让你白等了,我有事实在离不开。”
  “没什么,我正好也有事没工夫去,还害怕你一个人等急了哩!”
  石雨说话时声音很小,而且是过了好久才接的话。
  外屋忽然响起高跟鞋的哒哒声。
  “妈,你今天中午一个人在博物馆后面逛什么,是不是同谁有约会?”
  说着话,雅妹径直闯进厨房,猛地看见林奇,不由得愣了一下。
  “林伯伯,你今天没出去呀?”
  “出去了,刚回来,同你妈说点事。”
  林奇掩饰地说。雅妹并没有在意他,她从背后拎出一块猪肉,一下子伸到石雨面前。石雨惊喜地问她从哪儿弄来的,雅妹说是她自己挣钱买的。林奇不好在此时此刻说些什么,便告辞了往外走。石雨只将他送到厨房门口。他原以为石雨会将他送到大门口,那样他无论如何也要偷偷地先提醒她,将雅妹管紧一点,夜晚别让她出去。他往回看了几眼,石雨站在那里不再挪一步。林奇后来才明白,石雨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这是他在分析石雨明明去了博物馆后面,却说自己也没有去的动机后发现的。他同时也明白,自己的确有几分喜欢石雨。

                  5

  昨天半夜林茂同赵文在房里边看录像边做爱,太投入了些,所以一坐进车里就想睡觉。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时他就朝龙飞要风油精。龙飞见他将风油精不停地往额头和太阳穴上搽,就在一旁笑起来。
  “昨晚上是不是又辛苦的干活?”
  “大清早的,别来荤的,太腻人!”
  “正相反,荤的才开胃。嫂子到底魅力有多大,你到现在还不肯为她破戒?”
  “恰恰相反,你才是以为天下只有一个好女人。其实,每个女人有每个女人的好处,非得尝过才知道。”
  林茂不再答话,龙飞也机灵地将话题一转。
  “昨晚那些东西差不多都送到了。就只有罗科长的门怎么也敲不开,我以为他出门去了,就一直在楼下等,等到半夜十二点,罗科长的门却开了,也没灯,漆黑里走出一个女人。这时候再进屋那就太晦气了。罗科长这一份只好今天再送。我想他不至于一夜接一夜地连续作战吧!”
  “别人说什么没有?”
  “大家都说你的好话。”
  “你可别听疏忽了,说不定其中有暗示。”
  “这个你放心,我心里装着放大器哩!不过昨晚我倒听到别人——不是纪检、也不是监察和反贪局的——说有人在暗地里整你的黑材料。”
  “谁?”
  “同我一样,也是开车的。”
  “你怎么不问清楚!”
  “这种事现在遍地都是传闻,我给你开车这个他们都知道,我若是一紧张一追问,他们不是更有话说了。”
  林茂想了想,才低声骂了一句。
  “妈的,若是农机厂也像铸造厂一样,他们就没兴趣说这个了。”
  八达公司设在县城通往省城的出口要冲处,一栋小四层楼修得很漂亮,却一点也不张扬。林茂自己任总经理,下面却只有一个总经理助理,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别人一点也不知道,只是猜测他可能留着位置安排日后遇到的要紧的关系。龙飞在外面一按喇叭,总经理助理王京津就从楼内快步走出来,抢先一步打开车门,毕恭毕敬地迎着林茂。
  林茂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桌上茶水什么的早就准备好了。林茂一坐下就问最近几笔贸易的情况,听说只做成了一笔,林茂有些火,说自己都亲自做到七八成了,快到手的金子和银子怎么会飞哩。王京津说,最近一段事情总有些怪,好像什么都不顺,莫名其妙地眼看就要到手的合同忽地就被别人抢走了。林茂想了想后没有再多责怪王京津,他说以后专门找时间来研究这个问题。
  王京津松了一口气后,就开始汇报今天的一些活动。光是客人就有三拨:先是宣传部的来搞什么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建设的调查,林茂说他不理他们,由王京津处理,最多中午找个小酒店打发一顿。二是省里的一所大学有几个人来搞社会调查,林茂不等王京津说完,就吩咐到时每人给二十块钱误餐费,由他们自己出去安排,他没闲工夫陪他们。王京津说第三拨人是公安局的,他们明说是下来散散心的。林茂想了想后,便叫王京津在蓝桥夜总会订个大一点的包厢,中午他亲自陪他们。他刚安排完,龙飞在一旁仿佛无意地说,文化馆好像是由宣传部直接管的。林茂听见这话不由得一愣,然后就改了主意,说自己到时抽半个小时陪宣传部的人谈一谈,吃饭地点改在一个有门面有空调的地方,走时每人送一件价值七八十块钱的衬衣。
  这时,赵文打来电话,同林茂打招呼,说宣传部的人要来,让他接待热情一点,同时还让他顺便提提她申报中级职称的事。林茂放下电话后,又叫王京津干脆将宣传部的人都安排到蓝桥夜总会去。
  接下来林茂开始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合同,一份份地细看。外面不时有动静,王京津不时悄悄进来通报情况,大学里搞社会调查的人来得最早,也最认真,问的一些问题让王京津不知怎么回答,王京津只好来请示林茂。有些问题,林茂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幸好宣传部的人来了,他才没有在王京津面前张口结舌。宣传部的人好应付,无非是些官样的话,大家都是半遮半掩,内心并没当真,说正经话时少,开玩笑聊天的时候多。林茂不失时机地同他们说起赵文评中级职称的事,来的几个科长都答应帮忙。反过来他们也要林茂给他们帮个忙,目前不但全县而且全地区都没有哪家贸易公司成为双文明示范单位,他们有心要将八达公司扶上去,但必须要林茂从中密切配合。经济指标好说,关键是精神指标,公司内要做到无犯罪、无赌博嫖娼等。宣传部的人说得正起劲,龙飞在一旁忍不住笑起来,问找情人包不包括在内。宣传部的人说那是你老婆管的事。满屋的人都笑起来。
  像是笑声将门踢开,门页一转走进来一个清瘦的老头,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人。老头扫了众人一眼,然后径直走向林茂。
  “很冒昧打搅,想必你就是林茂林总经理吧。”
  “这是我们的许教授,是经济学博士导师。”
  林茂正在点头时,那个年轻人抢着将老头作了介绍。林茂忙解释说自己正在忙,无法亲自接待。许教授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说了一通。
  “你可以直接对我说不愿接待我们,但你完全不应该说谎,用谎言当武器,最终你害的只能是自己。你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正因为这样我才会不顾尊严固执地调查像你这样的人群。为什么,因为我是在想着民族的未来,在想着大家的孩子和后代将会生长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背景里。我了解许多如同你一样的企业总管,他们都自称,只有像他们这样的人才能掌握这个国家的明天。因此,我受着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的责任的驱使,必须彻底解剖你及你们。现在你给我听好,我只问你几个最基本的问题。一,八达公司同农机厂是什么关系。二,八达公司的资金是自己积累还是由农机厂提供。三,八达公司如何使用自身创下的利润。请林总经理如实回答。”
  林茂被许教授的一番话镇住了,就是县里的一把手江书记和二把手罗县长也从没有如此在自己面前说过这种话,他几乎是如实作了回答。
  “第一,八达公司和农机厂各为独立法人单位,但在行政上接受农机厂的领导,它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相辅相成。第二,在资金上通过项目合作等形式,由农机厂向八达公司提供一部分,其余的由自身去积累。第三,公司所创利润,用于公司的进一步发展。”
  许教授说了声谢谢,转身正要走,林茂叫住了他。
  “请问许教授,能否给点赐教。”
  “我很佩服你们这种赤裸裸和明目张胆,而且手法如出一辙!”
  许教授又向大家扫了一眼,满屋的人顿时都感到那傲骨压人。门开了又合上,屋子里有些压抑。宣传部的一位科长说他在大学学中文时,就听说过这位许老先生是有名的净言大师和谏臣,只要一上课就绝对免不了对省里的经济战略的批评。
  龙飞忽然拍了一下茶杯。
  “现在也只有在大学里还养着这样的老怪物。”
  “你懂什么,到外面洗车去。”
  林茂忽然大声说了龙飞一句。龙飞真的起身出去了。龙飞刚走,王京津就进来报告说许教授他们要走。林茂想了想,起身让屋里的人稍等,便往屋外走。
  许教授已走到大门口了。林茂疾走几步追上去。
  “许教授,不到之处您老多包涵。”
  许教授回了一下头。
  “我包涵顶个什么用,关键是你的工人包不包涵,你自己的历史包不包涵。”
  “其实我们也是在找出路,老企业老样子肯定是不行的。”
  “年轻人,我不说比你明白,起码有些事想瞒我是瞒不了的。在我看来,八达公司实际上就是你私人的企业。不只是你一个人这样做,好多人现在都热衷如此,想尽办法尽快将国营企业变成个人财产。”
  “那您说还有什么其它办法?”
  “不知道,你问邓小平去。”
  林茂让龙飞开车送许教授回招待所。车太小了,人多挤不下,许教授自己不肯特殊,硬是同助手和学生一齐走着离开八达公司。
  林茂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远,内心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龙飞开着车走了,他要到城内拉几个陪酒的小姐来。
  林茂返回屋里,宣传部的人也要走。林茂说了句吃完便饭再走后,他们马上轮番拿起林茂桌上的电话通知家里人,中午饭不回来吃。
  外面忽然响了几声警笛,林茂赶忙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抽屉刚锁好,公安局的几个人就大模大样地进来了。
  “林厂长,今天你可得好好慰劳我们一下。”
  林茂见他们没有一个是当头儿的,心里就有些后悔,不该用那么高的规格招待他们。说话的叫张彪,是管企业内保的,他一屁股坐到林茂的椅子上,两手就拉抽屉。
  “什么好烟不拿出来抽,还要上锁。”
  “我不抽烟,锁烟干什么。里面都是一些业务文件。”
  林茂大声说着,张彪拍了拍林茂的肩,什么也没说,回头又同宣传部的人打起嘴巴官司来。都是在县城里做事,大家相互认识,谈起话来也没个谱,无非是比着贬对方。先是说民间流传的顺口溜,到后来就各自发挥自己的语言才能,现编现说。
  趁着他们相互取闹时,林茂溜出来要王京津将中午饭改个地点,找个档次低点的。王京津刚打完电话,张彪就跟出来,要林茂给他个面子,他在弟兄们面前吹了牛,中午上蓝桥夜总会潇洒一回。王京津忙解释说,已在花好酒店订好了座,这时退人家肯定会要赔偿的。张彪马上抓起电话要同花好酒店的老板说。林茂连忙拦住他,说这事不用他操劳。他朝王京津使了个眼色。王京津马上给蓝桥夜总会打电话;重新要了刚退的包厢。张彪又拍了一下林茂的肩膀,说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找他。林茂马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说他现在就有件事要他帮忙,近一段差不多每个企业的一把手都被告了状,他自己不知被人告了没有。张彪说既然各企业的老板都是在劫难逃,那又何苦要问哩!林茂冲着张彪笑心里却很沉重,他把张彪的话当作了暗示:的确是有人在告他的状。
  龙飞用车载了几个女孩来,女孩们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林茂见了还是生气,骂龙飞好不知道厉害,拖到夜总会门前不会有人太注意,可拖到公司里来就不一样了。龙飞回头果然发现路边站着不少观望的人。他赶忙招呼那些女孩上车,一松手刹,一骨碌将她们先送到蓝桥夜总会。回转来,龙飞又开始一车车轮流往那里送宣传部和公安局的人。最后一车本来可以装下林茂,他不肯一起走,说有个客户要紧急联络一下,让龙飞再跑一趟,单独接他去。
  别人都走后,林茂关上门给县委江书记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江书记的爱人,他让她转告江书记,自己今晚有事来家里汇报。放下电话,他打开抽屉,从特制的夹层里面取出一叠现金。他突然想起张彪的话,若是真有个情人给自己写情书,这会儿说不定能带来些快活。他试着往文化馆挂了个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正是赵文。赵文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事就是想同她说几句话。赵文在那边小声说,若是他不怕累,晚上他在床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赵文那充满诱惑的话果然让他心里好受了一些。
  龙飞开车来接他了,同时也给他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农机厂的十几个爱捣蛋的工人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抢先将王京津订的包房占了,说是厂长请客他们也该有份。王京津怕闹大了出洋相,就又另要了一间包房。林茂什么也没说,直到车停在蓝桥夜总会门口时,他才开口。
  “客人由我负责,你去替我陪那些杂种,菜由他们点酒由他们要,让狗日的吃好喝好,但别让他们喝醉。回头发票另外开,拿回去到农机厂报销。”
  “我一个人可能玩不过他们。”
  “放心,他们见了好酒好菜就顾不上你。到时你就用白水敬他们的酒。等他们喝得差不多了,你再想办法将背后指使的人从他们嘴里挖出来。”
  林茂下了车往大门里走时,礼仪小姐含着笑用普通话称他为林老板,说欢迎林老板再次光临。林茂用眼角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径直往那名叫尤文图斯的包房走去。到了“尤文图斯”门口,他愣了愣,复又折回来,女招待以为他在找洗手间,就要给他领路。他拦住了她,一直走到楼梯口然后爬上二楼,悄悄地走近“AC米兰”包房。包房门紧闭着,听不见里面有半点动静,他还以为那十几个工人已经走了。问过站在门口的女招待,他似乎明白这些人其实内心很紧张,害怕万一自己给他们来硬的,最终会被夜总会的保安人员轰出去。女招待问这些人的菜怎么个点法,林茂叫她别理他们,等龙飞来了再说。
  林茂经过“阿贾克斯”、“巴塞罗那”、“弗拉门戈”、“圣日耳曼”和“斯图加特”,回到“尤文图斯”门口时,听到张彪在里面叫,林茂的厂长还不如让给他当,他若当厂长,厂里的人绝对不敢抢包房占酒席,林茂推门进去,同时说,张彪你说话可得算数,从现在起我们就换个位置。张彪嘴里说行行,现在就换,一边说一边将林茂按坐在一个女孩的怀里。女孩娇滴滴地说,谁要换走她的林老板,她就要殉情。林茂从女孩怀里站起来时,女孩有模有样地做出一副悲痛欲绝来。林茂挨着她坐下来,一问女孩果然是在地区艺校学过表演的,毕业后分到县剧团,剧团已经瘫了,先前的人只发三分之一工资,后来的则一分钱也没有。林茂记住了她的名字。
  这女孩叫袁圆,长得小巧可人。

                  6

  宣传部的人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公安局的人说,兵遇上秀才,有尿屙不出来。
  两家客人在席上举着筷子和酒杯打仗,将林茂和王京津晾在一边。袁圆不时凑过身来主动同林茂说话,身上的某些部位也有意无意地贴着他。林茂心里有事,想早点脱身,一直盼着身上的BP机或手提电话响起来,那样就有了借口。可这两年平日响个不停的物什,竟像哑了一样。袁圆看出了他的心事,就问他。他灵机一动,就让袁圆去帮忙打个call机。袁圆瞅着他的手提电话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到外面找电话去了。几分钟后,林茂腰间的BP机响了。他取下BP机看了一眼,马上又拿出手提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然后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放下手提电话,他就对大家说对不起,厂里有点急事,得马上赶去。连张彪在内,没有人认真留他,宣传部的一个人甚至说他走不走都没事,只要有人买单就行。
  没想到袁圆在走廊里站着等他,还拉着他的手,一副不舍的样子挺让林茂感动。林茂要给她名片,她说她已经拿到他的BP机号码了。林茂这才知道袁圆是个极聪明的女孩。袁圆说她以后会经常call他的。
  林茂依然拐到二楼的AC米兰包房外面探听了一下。一上到二楼,就听见吼声雷动,一片熟悉的声音震得门外站着的女招待不时捂着耳朵,见到林茂她们都忘了放手。他见里面的人只顾闹酒就放心走了。
  没有车,他一个人沿着街慢慢走,好在下了几天的雨总算停了。不时有三轮车从身边驶过,并问要车吗。林茂看也不看就说不要。他从来不看三轮车,怕看见父亲林奇。他同父亲说过许多回,甚至还哀求过,要父亲别去吃那份苦,蹬什么三轮车,就在家里享享清福。父亲执意不肯,比上班时还积极,每天起早贪晚,风雨无阻,成天踩着三轮车在街上转。挣点血汗钱也不知道他干什么花了。大概是轿车进轿车出的缘故,他从未见过父亲蹬三轮车的模样。现在因为是走路,他有意低下头,不往四周看。经过博物馆门前时,路面上有许多水坑,他禁不住抬起头想找条可以通过的路,就在一举目的时候,他看见父亲蹬着三轮车迎面驶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弄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同父亲打招呼。就在犹豫时,父亲的三轮车与他擦身而过,轮胎辗轧水坑溅起的泥水,将他的一只裤腿和两只皮鞋弄得惨不忍睹。他不相信,父亲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竟然没有看见自己。父亲踩着三轮车匆匆往前走,绕过博物馆笔直往树林中钻去。他一时奇怪,竟然寻踪跟了过去。
  父亲在树林中间转了两转,然后就下了车,朝一棵大树后面的一个人走去,并在那人面前站了片刻。接着又继续往树林深处走,眼看不见了,又在一条小路上出现。林茂躲在一边,看见父亲从自己身边经过时,脸上有一种惆怅的神情。他知道父亲一定是来找人的,至于找谁,他实在猜不出。这地方一向是县城的人练气功的去处。但他不相信父亲是来找气功师的,父亲一向就不相信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每每总说这些与牛鬼蛇神是一类。
  林茂一进农机厂大门,业务办公室主任李大华就迎上来告诉他,说加工车间同装配车间的工人打了起来,好多人受了伤。林茂听说是下午上班前十分钟的事,就责怪李大华怎么不早点叫自己回。李大华说打他的手提老打不通,只好给他发call机,但没有听见他复机。林茂说他哪里收到什么call机。说着取出BP机,正要递给李大华看,自己先发现显示屏上有讯号。他按了一下键,果然显出“厂里有急事请速回”一行字样。林茂明白,自己一定是误会了,以为紧接着响的第二遍是总台在重call。
  进了办公室,他先听李大华汇报了一遍,弄清楚是装配车间的工人趁加工车间工人午休时,将加工好了的零件偷走一批。不巧被加工车间的一名女车工发现,就上去质问。装配车间的人仗着当时人多,不但不认帐,还说了一大堆丑话侮辱那名女车工。后来加工车间的人陆续来了,两边一对垒,结果就打了起来。
  林茂先到医务室看了看,电扇搅起的热风中,八个血流满面的工人乱七八糟地歪在屋子里。刚好一个车间四人,已经很少能动弹了,却还分成两堆。眼睛看着林茂,手却指向对方。林茂没理他们,先问厂医这些人要不要紧。厂医说都是些皮肉之伤。林茂放下心来,吩咐厂医每人给一瓶冰镇矿泉水,让他们降降心火。加工车间的人没作声,装配车间的人倒先叫起来,要林茂主持公道,严惩打人凶手。
  从医务室出来,林茂迎面碰上何友谅。两人互相点了点头。林茂没有打算说话,何友谅却主动开了口。
  “有事要我帮忙吗?”
  “小平同志差一个牌友,你去吧!”
  林茂没料到何友谅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他本想开个玩笑将他对付过去,话出口后,才知道这个玩笑开得太不对了。他以为何友谅会一下子翻脸,不料何友谅竟笑了起来。
  “我还不够这个资格。再说,我也舍不得厂里为这事花钱,专门配一架飞机。”
  林茂也笑起来。好长时间了,这是他们俩第一次面对面地笑。林茂觉得自己也该有所表示,就让何友谅同他一起处理两个车间打架的事。
  李大华已将两个车间的正副主任都叫到了会议室。林茂和何友谅进去时,加工车间主任胡乐乐正同装配车间主任金水桥在相互对骂。胡乐乐虽然是女人,嘴巴却厉害得很,每一轮对骂金水桥都处在下风。金水桥说加工车间的人是土匪,胡乐乐说装配车间的人是惯贼。金水桥说加工车间是鸡窝,胡乐乐说装配车间是鸭棚。金水桥说没有装配车间,加工车间就是只知吃不知拉的苕。胡乐乐说没有加工车间,装配车间就只能拉自己的大肠。林茂说了两遍他俩还没住口,何友谅忽然上去一把将他俩扯到会议室中间站着,说你们干脆再打一架定个输赢。胡乐乐和金水桥只挺了一会儿就蔫了。何友谅又将他俩接到一条长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二人中间。
  林茂要他们说,到底是哪一方先动的手,双方争执了半天后才弄清,先动手的是厂外的一个男人。那男人是最先发现零件被偷的女车工的丈夫,因为妻子中午没有回去吃饭,就来厂看看,没想到正赶上别人用脏话说他妻子,他二话没说捡起一块废铁将骂得最凶的那人的头砸破了。这以后才引起混战。何友谅则追问装配车间,是谁出主意让到加工车间偷零件的。金水桥矢口否认有预谋,说这完全是工人们自己要干的。何友谅冷笑起来,说若是偷一两个零件他还能相信是个人行为,可能是在装配时将零件弄坏了,想偷偷补上,兔得到时查出来得赔偿。但是整箱整批的偷,硬说是一个人干的,鬼都不会相信。
  林茂听何友谅一说,心里也明白了。他上任后对各车间实行了全面承包。材料是死的,由厂里通过各个环节发到车间,车间赚起的只是加工费。但是,若将材料弄废了,各个车间只能用加工费来抵,一个弄成废品的小零件,得用许多有效工时才能相抵,所以能偷一个补上对一个人来说要少很大一笔损失,能偷偷增加一批零件对一个车间来说,则是一笔大收入。林茂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恐怕会因此激发全厂工人对承包方案的不满,再说车间相互偷,东西还在厂内,厂里并没吃亏。他打断何友谅的话,说这是个别行为,别闹大了,搞得人人自危。
  话题归结到打架的问题上时,两方都不让步,一要厂里秉公处理,二要对方承担受伤人员的医疗费和误工工资。双方相持不下时,林茂想起了张彪。
  “我有两个方案,第一是希望大家能相信我这个当厂长的没有偏心,那么这事就在厂内处理。第二是如果大家对厂领导不相信,我就不再管这事,让李大华上报到公安局内保科,叫张彪他们来处理,该抓该罚都由张彪说了算。”
  林茂说这话时,眼睛特别盯着金水桥,他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金水桥暗中策划的。
  果然,金水桥先软下来,说是他不相信厂长还能相信谁哩。接下来胡乐乐也松了口气,说这事还是不用外人插手好。
  林茂也不征求何友谅的意见,就开口表态说双方的医疗费和误工费都由厂里负责,至于参加打架的人,先记录备案,然后再看他们在生产生活中的表现,留在以后再处理。另外,偷拿的东西必须如数还回去。胡乐乐和金水桥对林茂如此宽厚的处理感到有些吃惊,以至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同时点头同意了。林茂要他们握个手,以后还要继续好好合作。胡乐乐和金水桥勉强握了握手。林茂见他们那种样子,就说不行,得拥抱才行。胡乐乐瞅了金水桥一眼,连忙往一边躲。金水桥一下子来了神,说厂长下了指示不执行可不行。他往前一扑,胡乐乐赶紧往林茂身后闪,谁知林茂趁机抓住她,让扑过来的金水桥搂住后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胡乐乐挣扎着大叫起来。金水桥放手后,她一边擦着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了。
  林茂将他们两个分别看了一眼后,觉得胡乐乐如此伤心是应该的,尽管她长得不算漂亮,可是金水桥的样子更丑,特别是那一嘴大黄牙。
  “你像是吃屎的狗!”
  胡乐乐委屈地小声说。
  金水桥愈发乐得合不拢嘴。
  林茂知道必须给胡乐乐一点补偿,就请她晚上到家里去吃饭。
  何友谅一直在旁边不作声,见他们都要走,才站起来说自己有建议。他说这事在头头之间算是解了冤结,但在工人之间解没解开却难得说准,所以他建议厂里抽几个人同门卫一起,加强内部守护力量。他差一点说出林茂搞的这种承包核算方式,太容易勾起他人占别人便宜的欲望。何友谅顿了顿才将这话改成另一种面目说出来,他预计这事还有可能发生,再发生时,问题可能更严重,因此必须防患于未然。
  林茂听出何友谅这话还有别的内容,他有些不高兴,就说这事过些时再商量。何友谅有些不知趣,又盯着对林茂说,这事宜早不宜迟。林茂不耐烦地说了句,那就过几天再商量吧!他说这话时没有注意到何友谅脸色已经变了。
  林茂没想到何友谅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
  他刚到办公室坐下,只打了两个电话,几个被打伤的工人就径直闯进来。他们直嚷厂里对这事处理不公平,自己要去上访。林茂一直忍着不同他们吵,听他们将一些原话反反复复地说来说去,总是那些不该各打三十大板,袒护坏人,冤枉好人等意思。等他们说累了,林茂才反问,说厂里根本就没有打他们一板子,若真想打他们的板子,自己可用杀人不见血的办法,一个电话打到公安局,这会儿说不定张彪已将他们带到公安局去了。说到最后,林茂几乎是警告他们,如果不服他们的确可以上告,但是有一点,事情闹大以后,厂里可不负责收场。
  这一番话总算将他们吓住了。不过他们依然磨蹭着不愿走,支支吾吾地说厂里最好还是给他们发点营养费,哪怕是相当于五粮液的酒瓶钱也行。
  林茂意识到,可能是在蓝桥夜总会闹酒席的那帮人回厂了。他怕他们借着酒兴闯到办公室来,两拨人搅在一起就麻烦了。林茂急于打发他们走,就说了一句话动话,说他可以同车间打个招呼,让车间内部想办法解决。
  一个工人叫起来。
  “一只五粮液酒瓶才十块钱,别人连酒都能喝,我们连瓶子都不能摸一下。”
  “真要十块钱,我给你行吗?”
  林茂掏了一叠钱放在桌上,工人们有些愣。林茂又从抽屉里拿出几包牌子不一的烟扔给他们,让他们拿去抽。这一来,工人们彻底软了,又站了一会儿,便一个个走出屋去。
  林茂将他们送到门口时,看车间门口有几个人在水沟边拼命地呕吐,旁边一个站着的人大声笑话他们,说他们没福分,那好的酒菜肚子里装不住,这每吐一口至少值十块钱。
  几个受伤的工人站在一旁看热闹,另外,从车间窗户里探出不少人头来。
  林茂自言自语地嘟哝起来。
  “都是这样的人,农机厂也快成铸造厂了。”
  “如果看见工人不好,那这个厂的领导人就要糟糕。”
  林茂听出是何友谅在接他的话,他往外跨了一步,见何友谅果然在走廊上站着。
  “你不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农机厂确实是气数已差不多了。”
  何友谅说完,一个人向那些工人走去。林茂看见他将别的人都轰走,然后又扶着一个个醉了的人走进车间休息室。林茂心里有些茫然,作为亲姐夫,何友谅为什么不同自己合作,遇事总摆出一副持不同政见者的模样。
  林茂回到办公室后,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晚上要带一个客人回来吃饭。赵文在电话里告诉他,中午何友谅一家子都过来了,还在一起吃了顿饭。林茂听说姐姐准备在街上摆小吃摊时,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后面赵文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龙飞进来对他说,强占包房的那些人是从何友谅那儿得到消息的。何友谅则是听张彪吹牛,说是中午非要林茂请自己到蓝桥夜总会嘬一顿。

                  7

  林茂将胡乐乐和李大华带进家里时,赵文笑起来,说自己以为有贵客来,要不林茂不会这么慎重地先打电话回来作安排。李大华忙申明自己不是贵客,是听到风声来蹭饭的。赵文知道李大华家中情况,说你妻子调回武汉了,自己能蹭一顿就轻松一顿。林茂没有作声。李大华的确是自己硬钻进车里的,当时龙飞还开玩笑要撵他下去。李大华会开车,他乘龙飞在半路上下去买烟之机,抢过方向盘自己将林茂和胡乐乐拖到林茂的家里。
  赵文和齐梅芳在厨房里弄菜,林奇还没回。三个人坐着没事,天南地北地乱扯些话来说。胡乐乐忽然说起何友谅来。
  “你姐夫为什么对你那个样子,像是有深仇大恨。”
  “没有的事,你别瞎猜。”
  林茂想掩饰。胡乐乐却不甘心。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别替他隐瞒。从去年十二月八达公司成立以后,何友谅就开始撂挑子,在厂里什么事也不干,工人们意见可大哩!”
  “不一定吧,我看工人们好像都和他挺谈得来。”
  “这也不错,现在哪个人会像你俩,将意见写在脸上,工人对干部有意见是写在肚皮上,脸上平时见到的东西都不能算数。”
  李大华马上插进来。
  “那你将肚皮给林厂长看一看。上面不知写了些什么,也好让人知道点。”
  “我说真话,你别打岔。林厂长,我真看不出,就那么一个八达公司,又不会对农机厂形成伤害,何友谅为什么那样竭力反对!”
  “你这样说,有点言过其实。”
  林茂边说边眨眼睛。胡乐乐说上了瘾,将衬衣的短袖向上翻了一下,露出浑圆的肩头来。
  “我说话是有根据的。何友凉当时就找过我,拿过一封信要我动员车;司的工人签名,向上级表明多数工人反对成立八达公司。我同几个工人说了说,他们认为这是干部们在争权夺利,没兴趣介入这种行径,结果不了了之。后来,何友谅还找过几个车;司的正副主任,要他们对八达公司表态,车间主任们认为事不关己,就采取高高挂起的态度。惹得何友谅生起气来,说是我们非要等到农机厂变成第二个铸造厂以后才会明白过来。”
  “我听你这话简直像听天方夜谭。”
  “还有哩,何友谅说八达公司是一只饿虎,它瞄准的就是农机厂这匹瘦马。”
  “算了,别说这个。搞得你我一个像喜欢打小报告、一个像爱听小报告的小人。”
  “不,我真想弄明白,你们哥俩一前一后,统治农机厂差不多整十年。你明白,你姐夫也明白,就我们不大明白。这样下去,农机厂还能撑几年。”
  “你怎么一下子把话说得这么严峻!”
  “大家都在这么议论。上至国家,下至单位。我们的确有些着急。若是像林师傅干脆老了,退休了,怎么样也只是一个熬。再苦是年轻只有二十来岁,也能跟着潮流转,翻跟斗也能顶住几下。偏偏我们是不上不下四十郎当岁,担子又重,心眼也快塞死了。到时候不折腾又不行,折腾起来又没有足够的本钱,不急死也得憋死。”
  胡乐乐这一通话说得三个人都严肃起来。
  李大华好一阵才先开腔。
  “这种形势,我们是得早作打算。”
  李大华说这话时,一直在看着林茂。林茂只顾望着门外。林奇刚刚将三轮车踩到门口,人下来了,眼睛仍在三轮车的车轴、轮胎等处搁着。林茂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句。
  “下棋要看三步。都这个时候了,还是先作准备为妙。”
  这时林奇大步走进来,李大华和胡乐乐见了连忙起身打招呼。听林茂介绍李大华和胡乐乐都当主任了,林奇就做了一个擤鼻涕的手势。大家都笑起来,知道这是说胡乐乐当年进厂时,还是一个流着鼻涕的黄毛丫头。
  林奇在屋里打了一个转又出去了。
  胡乐乐又捡起刚才的话。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你同何友谅不和,只是因为亲戚关系才没翻脸。你虽然安排他分管工会工作,可这实际上是不让他干涉你的事。”
  “看起来,我得聘你为厂长助理才是。专门帮我分析别人的心理心态。”
  林茂又开起玩笑来。没等胡乐乐接上话,他就站起来,到厨房里去催促,说是江书记约了自己,晚上八点钟去他家谈件事。赵文马上说不会吧,她听说江书记晚上要到文化局商量恢复县剧团的事。林茂当即顶了她一句,剧团算什么,现在工厂才是当领导的命根子。赵文不再说话,埋头在灶上烧鱼。林茂忽然想起剧团的女孩袁圆,他朝赵文的侧影看了几眼后,还是不能忘掉,甚至还有了袁圆身上的韵味比赵文足一些的念头。
  胡乐乐一个人跑到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回到沙发上坐下后,一个人捂着嘴巴笑。林茂和李大华问了几遍,她才开口。
  “厂里有些人传说,你这小楼像金銮殿一样,各种摆设都是超豪华的,今天若是没来这一趟,我也有几分相信,没想到你有的东西还不如我家,若是这样算腐败,你判五年刑,那我得判十年。”
  “所以词典里才有人言可畏这个成语。”
  “还有三人成虎。”
  李大华及时将林茂的话作了补充。
  说着话时,赵文开始上菜了。林奇又进了屋,他见桌上只上了一瓶孔府宴酒,就钻到那间放杂物的小屋去。林茂开始投反应,等意识到想阻止时已来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父亲将一瓶五粮液拎出来放到桌子上。所幸父亲说话还比较得体。
  “这酒是别人送的,林茂留了好长时间,总说要请厂里的人来喝了它,这样就可以免去受贿之嫌。”
  李大华马上接过话茬儿。
  “一瓶酒不算什么,我也收过这种礼物。”
  “可我就没收过好的酒,去年一年也只见别人拎来过三瓶孔府宴,其中一瓶还是假的。”
  胡乐乐拿过五粮液,从上到下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又将酒瓶倒过来。
  “聂卫平介绍过区别假五粮液的办法,说是将酒瓶倒过来,若瓶底能挂住一滴滴就是真的。”
  “挂住没有?”
  “刚挂住又掉了下来。”
  胡乐乐将酒瓶递给李大华。
  “是真是假一尝就知道。不要紧,若是假的我再给换一瓶,再是假的就再换。”
  林奇说话时并不看林茂的脸色。不光林茂听了他的话后脸色变了,连胡乐乐的脸上也现出了疑云。林奇顿了顿又补充说了几句。
  “不过,先换的是孔府宴,再换就只有黄鹤楼了,黄鹤楼酒可绝对没有掺假。”
  胡乐乐第一个笑出声来,她捂着肚子说自己乍一听林师傅的话,还当这屋里是五粮液专卖店。李大华也说没想到林师傅这么幽默。林茂只张了张嘴,没有往深处笑。他感觉到,父亲今天这么做是故意的,像是试探自己,又像是在使敲山震虎之计。
  果然,到喝酒时,林奇的表现就更明显了,他执意不肯喝五粮液,说自己一沾这样的东西就肚子疼。他开了一瓶孔府宴,自己喝自己的。林奇话里的意思只有林茂能听懂。林茂本来能喝五六两酒,可今天却没有兴致,他闷闷地看着胡乐乐和李大华两个闹。赵文也不时插进去煽煽风,点点火,让他俩闹得更起劲。
  一瓶五粮液下去半瓶时,林奇突然开口问厂里的事。
  “这个月的工资还能发吧?”
  “能,只是稍晚个三五天,得让资金周转一下。”
  李大华抢着回答了。
  “是不是产品销路有问题?”
  “没有大问题,你到仓库看看就知道,几乎没有积压产品。”
  胡乐乐说的是真话。
  “既然是这么好的形势,为什么还要拖欠工人的工资哩!这样做会打击工人的生产积极性。”
  “产品销出去,钱不能及时回来。”
  “真是这样倒不怕,怕就怕有人在中间做手脚,拿公家的钱去做私人生意。那年搞销售的老涂就干过这名堂,将五十多万回款放在私人的储蓄帐户上存了半年,自己吃利息。”
  “现在没人敢这样了。”
  “那也不一定,电视里经常报导上百万上千万的公款都有人敢贪污,做这样的手脚还不是一碟小菜。”
  林奇和林茂对着说了几句后,林茂就不作声了,赵文也在使眼色,让他别同父亲顶牛。齐梅芳则在向林奇作暗示,要他少问厂里的事。
  林奇一点也没理睬,继续问他的问题。
  “厂里领导班子没问题吧,听说铸造厂厂长被抓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林茂有些忍不住了。
  “现在满街都是谣传,哪个厂长出差十天半月,没在县城露面,就有人说他被抓了。现在的人好像都有病。”
  “是不是因为厂长经理搞腐败搞得太明目张胆了,让大家都看见了,才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抓。”
  “那明天有人说你儿子被抓了,你也相信?”
  “我不会全信的。”
  林奇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让林茂无法再说下去。他看看手表,借口说约了时间要给用户打个电话,一个人爬到楼上房中,倒在床上躺了一阵。他确信,父亲今天这种态度一定与何友谅有关。他一翻身抓起电话便重重地按了一组号码。
  “我找何友谅!”
  听见对方有人拿起了话筒,林茂凶狠地说。
  “我爸不在家。”
  “去哪儿了,我是舅舅。”
  跑跑甜脆的声音让林茂一下子消了气。
  “我爸同我妈到街上摆摊卖东西去了。”
  “那你怎么不到舅舅家里来?”
  “我爸改了主意,说我能管住自己,不用麻烦你们。”
  “你在家里等着,舅舅马上来接你。”
  林茂放下电话就开始call龙飞。等了一阵,还不见复机,他才想起龙飞将BP机扔在车里了。他下楼后同桌上的人打了个招呼,说是去去就回。出了门,他跳上林奇的三轮车就往何友谅家赶,一路上,认识他的人都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盯着他。经过蓝桥夜总会时,他一眼看见袁圆站在门口,正同江书记说话。他这才相信赵文的话没有错,只是到这种地方来研究剧团的工作,让人觉得滑稽。他敲开门,抱起跑跑要走。跑跑挣扎着要带上自己的衣服和暑假作业。林茂只让他带L了作业本。上了三轮车又往回走。江书记他们已不见了。半路上碰见了龙飞,龙飞跑了几步跳上他的车,然后解释说,自己买烟时,别人找给他一张五十元钞票是假的。他觉得找钱的人情形有些不对,就转身到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的人开着警车来一搜,竟搜出了一箱假钞。所以就耽误了。林茂就说没想到他还有这么高的觉悟。
  林茂觉得蹬三轮车的感觉很好。
  龙飞提醒他如果是职业的就没有这感觉。
  林茂将跑跑带进屋里,惹得林奇和齐梅芳一阵惊喜。
  林茂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说明天全县一定会说他被免了职,成了一个踩麻木的苦力。大家有些不明白,龙飞就将原因说了一遍。林奇由于高兴,就没有同林茂作理论。趁他不注意,李大华将自己的一杯五粮液同林奇的孔府宴换了。林奇一边同跑跑说话,一边将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林茂对李大华的举动皱了皱眉头。
  胡乐乐酒还是喝多了点,她不断地说着相同的话,申明自己在厂里只听林茂的,别人的话都是狗屁。跑跑则反复批评她说话不文明。林茂就叫龙飞用车子将她送回去,并提醒龙飞一定要将她送进家门。

                  8

  见时间还早,林茂就一个人到街上慢慢地蹓跶。久雨之后的夜晚,到处都很热闹。人们在家门的时间长了,都想出来散散心。大家都有些盲目,似乎是由着脚步牵人走。也有人走得很有目的,踢踏的脚步,因而就有些刺耳,惹得不少人用目光罩住他。林茂觉得自己就是如此,当然不是此时此地,正是自己看明白了一些事,所以才遭来许多的白眼。他越来越清楚,农机厂眼下这种搞法,已是强弩之末,不会有什么大希望。他在厂长这个位置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了。当然,对于自己的将来他已经有了安排,这八达公司就是其中的一环。不过目前他不能对任何人说明,包括妻子赵文,他也没有真正透露过八达公司的底细。
  路边的小吃摊慢慢多起来,街上弥漫着一种焦油的味道。林茂留意打量了近五十个摊位之后,才找到姐姐林青和姐夫何友谅。
  林青的摊位紧挨着铸造厂其他人。生意同别人差不多,一个人正趴在桌上吃,另一个人在等。林青一旁张罗杂事,何友谅则忙着在锅里翻动着鸡蛋炒粉。林茂走拢去叫了声姐姐。林青抬起头来正要说什么,正在等待的那人就吆喝起来说哪来这么多的事,一碗炒粉也要等半天,做不了就说一声,我好去别处买。林青连忙赔不是,何友谅也连连说就好就好。林茂瞪了那人一眼,心里骂了一句:广东佬,兜里有几个钱就心烧。那人也看了林茂一眼,林茂在目光相碰的火星中感到这个人有些特别。
  林茂告诉林青,他已将跑跑接回家了,从今天起跑跑就住在家里,她只需送点衣服去就行。没待林青和何友谅说什么,林茂就转身走开了,一直到稍远处的黑暗处他才回头。林青和何友谅没有用目光送他,他们正忙于做生意。倒是那个催着要吃鸡蛋炒粉的男人将目光源源不断地送过来。
  林茂开始往县委大院走。一进大门就碰见组织部和办公室的几个人在一起议论什么。因为彼此都熟,他们也不瞒他,继续说他们的。他听了一阵不由得有些吃惊,他不相信省委第一书记的秘书,说抓就被抓起来,而且还是中央纪委直接插的手。他们又说长江动力集团的总裁于志安偷偷跑到国外去了,人走了一个月国内才发现。大家都说不可思议,于志安几乎获得了能够给他的所有荣誉称号,上上下下都树他做典型,还有一个著名作家给他写了很长的报告文学,他还要跑,这太没道理了。林茂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在省里办的企业家进修班学习时,亲自听过于志安的课,大家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正在发愣,有人忽然说,林茂你可别学于志安,扔下老婆老娘往别人的国家里跑。林茂说,要跑我也得带上你们,不然到了新地方谁来提拔我哩。大家骂他混账,说话含沙射影的,是个阴险小人。林茂马上说如果他是阴险小人,那于志安就是阴险大人。还没等到回应,有人就说,他认为于志安是聪明人;晚跑不如早跑,如果自己逮上这样的机会也会一去不回头。林茂以为会有人批驳这话,谁知正相反,好几个人都说,现在得想法弄点美金日元存着,以防万一,大干部都这样,还拼命将子女往国外送,他们嘴里虽然叫得响亮,可内心比我们清楚得多。林茂忍不住说他们不该这么想,都是第三梯队的人,享受了党的那么多好处,背地里却在与党离心离德,这才叫做真正的阴险。大家也不在意他说话态度是否认真,只说他们清楚林茂的底细,任何时候,哪怕不动尾巴也能知道他要拉什么屎。要有人直接点明了,说八达公司就是插在农机厂身上的一只吸血机,这样的发明应该让美帝国主义者或者是李登辉来给他颁发奖金和奖证。林茂回击说,他拿奖金奖证也是空有其名,到头来都要被他们享受掉消费掉。
  打完嘴巴官司就到了九点半钟,林茂转身往江书记家走。
  敲开门,见江书记的爱人独自在家看电视。儿子到外面玩去了,他刚刚参加完高考,该彻底放松放松。说到孩子江书记的爱人就叹气,说他不给自己的父亲争面子,成绩一直不好,恐怕过不了录取分数线,只能找关系读自费。但她又发愁,到哪里去弄这读自费的两三万块钱。林茂知道她的意思,却有意不先给她话,反间她家里未必连这个底子也没有。江书记的爱人马上诉起苦来,说江书记如何的不会做人,县里哪个领导不收别人的红包,就他古怪,见了红包就往外扔,既不给人面子也不给自己留后路,还不让她说。林茂嘴上说现在像江书记这样的领导实在少见,心里却在鄙笑这女人当面说假话,去年过年时他让龙飞送来的两千元红包,怎么就没见退回去。林茂这时才答应,到时候那自费的钱由他想办法解决。江书记的爱人说了两个谢字,又嘱咐他这事千万别让江书记知道,做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
  他们又说别的话。林茂说他来过十几次了,从没见江书记家像这一回这么安静。江书记的爱人说她自己也奇怪就只今天晚上来的人少,从天黑到现在,林茂是第一个敲门的人。正说着,门突然被敲响了。林茂连忙去帮忙开门,他以为是江书记回来了,可门口站着的是西河镇的党委书记老孔。林茂见稍远处黑暗中还站着一个人,心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坐下后,江书记的爱人泡茶去了。老孔递过一支烟,林茂伸出手挡住。老孔说现在竟然还有不抽烟的厂长。林茂问他下了这久的雨,镇上灾情怎么样。老孔说严重得很,河田都浸了水,垄田被沙压了不少。林茂心里想起什么,主动说,农机厂可以支援他几台抽水机。老孔听了很高兴,连忙叫林茂现在就写个条子给他。林茂不肯写说他现在就给经办人打个电话。他腰里有手提电话,却钻进江书记的书房。他真的用江书记的电话打到李大华家。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林茂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问了句,李大华醉了没有,也不待那女的回答,他就将电话挂上。林茂知道自己必须给老孔十到十五分钟。没事做时,他突然想起给袁圆打个call机。他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电话号码本,在上面找到袁圆的BP机号码。
  不到两分钟,袁圆就复了机。听见是林茂,袁圆有些惊喜问这么晚了还呼她,是不是要她过来。林茂要她猜自己现在在哪里。袁圆以为他在哪家宾馆或舞厅。听说他在江书记家,袁圆吃吃笑起来,说她现在正用江书记的手提电话给他回话。林茂问江书记什么时候能回来,袁圆说可能得到半夜,江书记现在舞兴正浓。袁圆要林茂也过去,林茂没有答应,然后问她剧团恢复的事研究得如何,袁圆说定是定了,但经费还是没有落实,江书记要她们到各家企业去拉赞助。林茂说如果剧团给她派了任务,可以来找他。袁圆说林茂真好。
  通话说了十几分钟,林茂出书房时,客厅里如他心里所料添了一个人。林茂告诉老孔没有找到人,他让老孔明天上午直接到厂里去找他。他同时开玩笑提醒老孔,到时别忘了请县电视台的人去,拍一条新闻。老孔说他若不提醒恐怕真的没想到,既然现在想到了,那就没问题。
  老孔他们走后,林茂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便要走。他刚起身,江书记却回来了。
  江书记进门就说让林大老板久等了。林茂忙说江书记才是大老板,他不过是替江书记打工。江书记笑着说,大家都是替共产党打工。
  两人进了书房后江书记一点不娓婉地问起来。
  “农机厂的情况,近段怎么样?”
  “还行,上半年纯利估计在二十万左右。”
  “跟我你可别说假话。”
  “这个数字我也只能对你说,别人面前我只说八到十万,我得为下半年留点底子。”
  “你那个八达公司到底做什么,怎么惹来那么多闲话。”
  “做贸易嘛,别的厂也有这样的公司,怎么就没人管。”
  “都一样,人家先成立,说腻了,你后成立就成了话题。”
  “哪个狗于骗你,我真不想当这个厂长了。”
  “干还得干,我会看到你的成绩你的光明的。”
  “我也问件事,江书记你也得说真话。听说有人告了我的状,县里已经立了案。”
  “你怎么知道?”
  “这个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说,你是不是心虚,才想起到我这儿来讹诈!”
  “我的确听到了消息。”
  江书记递了一根烟给林茂,林茂正要挡,一转念又接过来,并迅速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先将江书记的烟给点上。江书记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今天上午常委开会作了决定,今后无论是司法还是纪检部门,没有常委会的决定不能随便对企业领导人立案,更不能擅自决定抓人。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现在你只需担心厂里的经济情况。说实话,我们也不愿看到抓一个厂长、倒闭一家企业的状况。现在检察院也邪,动不动就将厂长经理传唤去,软禁个三五天,也不作交待,又放回来。叫企业家个个心惶惶的,还能搞什么工作。我们通过这个决定是有压力的,有人反对,说这是违法的。可司法部门的人违法的事也干得不少。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国家和集体,不是维护少数人的利益。这几天公安局的人老找我,要我出面处理铸造厂工人打警察的事。我对他们说,这应该也叫违法。警察执行公务挨了打,照法律办就行,怎么要县委书记出面哩。说句老实话,司法部门的好多人就是欠揍。调查组的人来问我的意见,我叫他们问老百姓去。他们回来对我说,老百姓都说铸造厂的工人干得好。”
  江书记忽然想起什么来。
  “听说那场打斗是你父亲平息下来的?”
  “他人熟,工人们听他的。”
  “有机会,我一定去看望他,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当厂长的也要自律。将企业盘富难,将自己盘富容易。现在空子多,也好钻,杜绝是不可能的,我对你说个实话,别太贪,五万以下我还愿意保,过了五万就不讲良心了,这样的人就是磕长头来我家,我也不管。这话请你找机会转告县内各家厂长,别做得让我下不了台。我还得看老百姓的脸色行事。”
  这时,客厅里又有人在说话,随后铸造厂的徐子能走进来,徐子能也是厂长。江书记见了他屁股都没抬一下,冷冰冰地问他来有什么事。徐子能以前是林奇的。弟,林茂比他小许多,曾经坐在他的肩上在广场看解放军的宣传队演《智取威虎山》。林茂给徐子能让了座。自己到客厅里搬了一把椅子进来时,徐子能正将一张纸递给江书记,江书记扫了一眼。
  “不错哇,老徐,县委没给你颁奖,检察院倒给你送奖状了。”
  “江书记,你得作主,替我同检察院打个招呼。”
  江书记将那张纸一放,林茂看清楚那是检察院的传票。
  “法律上的事我不管。”
  “常委不是刚作了决定吗?不能随便抓厂长。”
  “谁告诉你的,他怎么不告诉你,你的事常委有没有决定!老徐,铸造厂到这一地步,当领导从总得给个说法,只要心里没鬼,到哪儿说都一样,只是传唤又下是逮捕,你不用这么紧张。如果检察院都没查出你的问题,那不更好!”
  徐子能脸色有些发白,起身告辞时腿都有些软。一书记总算站起算是送他出门。
  徐子能走后,江书记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一见到铸造厂的人就头疼。说实话,铸造厂若没到现在这地步,徐子能的事也可能遮住了。一俊遮百丑,好企业不是没有坏人,只是没人愿意去捅漏子。”
  “铸造厂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让它破产。”
  “那不行,只要我还在这位上,就不能有一家企业破产。我在想有谁能将它兼并就好了。农机厂行吗?”
  “恐怕不行,我们没这个能力。”
  “我倒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
  “我也有个建议,如果将何友谅派去当厂长,铸造厂有可能起死回生。”
  “你大滑头了,想一石三鸟。我知道何友谅对你有不同看法。”
  “不过我还是觉得他是合适人选。”
  江书记一边答应考虑一边站了起来,林茂也往起站,就在这时,腰间的BP机响了,他一看是罗县长要他马上去家里。江书记问是谁这晚还在call。林茂说是家里要他回去。江书记说当厂长的如果老婆管不了,绝对跑不了要出问题。
  林茂出了门又转过身来。
  “你刚才说的五万是指一年还是指一任?”
  “你他妈的是个真坏蛋!”
  江书记等着骂了他一句。
  林茂匆匆往罗县长家里赶。江书记同罗县长面和心不和在县里是人所尽知的。江书记虽是一把手,但罗县长有个在北京说话能算数的老将军亲戚,所以敢在关键问题上同江书记唱对台戏。农机厂在县里是中等厂,平常罗县长很少直接找林茂,今天这晚了还打call机来,一定是有要紧事。
  罗县长家的客厅坐满了人,其中有一半是他负责蹲点的汽车配件厂的干部,其他人都是各个厂里的正副厂长。林茂悄悄地问大家怎么邀得这么齐,头几个人所管的厂都比农机厂大,他们都笑而不答。林茂特意找了一个小厂厂长,才问出来今天是罗县长三十九岁生日,大家提前来给他做四十大寿。林茂顿时觉出尴尬来。他摸了摸口袋,本来打算悄悄放在江书记家的两千块钱,因为忘了还在荷包里躺着。他趁罗县长还在书房里接电话,抽身走进厨房,当着罗县长妻子的面,若无其事地将那叠钱放进碗柜里。然后才说罗县长大寿也该给我先透个风。
  回到客厅,林茂心里踏实多了。
  罗县长在书房门口向他招了一下手。林茂连忙走过去,罗县长告诉他,自己有个广东亲戚,手头上有一批金属材料,只有农机厂能吃得下,所以希望他能帮忙。林茂问清楚后,不禁有些犹豫,说一次吃进几十万元的材料,对厂里压力太大,而且厂里也拿不出这笔现款。罗县长有些不高兴,皱着眉头说,没现款不怕,他可以叫银行给农机厂一笔贷款。林茂知道不能再说什么,就答应下来。罗县长交给他一张名片,说是明天上午会有人拿着相同的名片来找他。林茂看了一眼后,心想罗县长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姓肖的广东亲戚。他对罗县长说,让肖老板明天十一点到八达公司找自己。罗县长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问他晚上是不是在江书记家。林茂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说,他听说有人告自己的状,就去打听详情。罗县长要林茂以后有事直接找自己,莫说县里,就是地区和省里的司法部门他都有铁哥们。
  说着话,林茂听见BP机又响了。是赵文call的,她留下一句让林茂心惊肉跳的话:饼干盒不见了。
  罗县长正好也看清那几个字,他笑着问,这是不是他们夫妻间性生活的暗语,就像那个荤故事里讲的洗衣机坏了。林茂勉强笑了一下。罗县长以为他是默认,就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其实是讲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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