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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三十一

  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傅北洋说,端坐在老板台后的黑色真皮转椅上,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高高的十八层上的这间总裁专用套间的门刚才虚掩着,方今天一推就划开了,傅北洋面对房门坐在那里,身后立着个身体壮实的年轻人。那架势给他的印象就是,他们一直在等他。
  方今天自己到吧台上倒了杯法国葡萄酒,朝灯举起,看了看高脚玻璃杯里的酒色,咂了一口。他在傅北洋对面的椅子里坐下。
  科学家里有一些人确信,方今天说,人与人间同电磁场一样,存在着感应。你我即使分开五十年,相距即使十万里,也还是要互相惦念的,有这种惦念感应就必然存在,就无法相互逃避。甲即使被人杀死,他也还是在乙的心里,就是说乙永远也摆脱不了甲;就更别说甲如果是死在乙的手里了。反过来也是一样。是不是北洋?
  傅北洋说,是的。
  我用朋友和同学原则来处理生意上的事,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结果其实是早就出来了的。这错不在你,在我自己。
  你做出的重要错事恐怕不止这一件,这源于你的生性,也得力于使你从小就能不断出风头的才能和机遇——你永远在你周围的人之上,一直这样,直到你下海。
  你是一直在忌妒我什么吗?这种话你好像不是第一次对我讲了。
  可惜你直到现在才加以注意。
  电传的构思很巧妙。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上当?
  傅北洋说:凭对你生性的了解,天下的好事你全要有份,人生的风头你想哪一样也不该少了你。当时开发区垫资和芯片生意拖得你处境不妙,你急需新的突破点,因为有了电传,本市市中心的土地拍卖会就成了你力求一搏的契机。而我又是你的朋友,蛰伏在你的意识深处的、连你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对我的忌恨和妒羡很轻易就能蒙住你的高智力的眼睛,尤其是其实你在时时对我加以窥测——所以电传的偶然其实揭示的是必然。
  你这是在对我承认,你企图用电传这样一个莫须有的假情报谋杀我,而且是蓄谋已久。
  真真假假。泰国N公司确实有意于参拍这块地皮以求在本市发展,与大南海合作的意图也曾经有过,电传不过是把其意向加以肯定罢了。至少在当时是多半真实的。
  这样一个策划你就没有风险么?比如你垫付的信用金和你的担保——方今天两手一摊——现在你准备让我怎样填补我为你带来的亏损?
  傅北洋纹丝不动:只要混迹市场,无论干什么,风险永远存在。问题是,你的主要目标是什么。另外这块地皮我的投资顾问作过研究,本身存在着极大的增值可能,更何况从你手里是以现在的市场价格买进来——至于进进出出折算后,因为你的破产而致的我这个担保人的亏空,我说过了,那要看我把目标定义在哪个点上。
  方今天心里腾腾跳着。此刻的方今天已不是几天前的那个方今天了,可以说也不是下海前的那个方今天了。他能够尽量做到淡然,勉力接受傅北洋的残酷:把你打倒在地,然后对你大谈他的策划、他的判断、他的目标拟订以及他的计划实施过程中的卑鄙龌龊不择手段。方今天注意到傅北洋身侧的年轻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刻也没放松对他的注意。
  泰新公司是怎么回事?他喝干饮料,又起身倒了一杯,给傅北洋的印象是他从头到尾都是在谈论一件别人的事情,这是出乎傅北洋意料之外的。花钱拿下北方星公司的项目这件事你知道吗?
  傅北洋笑起来,你是不是天真地以为恰恰是大南海的泰新买下了这个与你有关的项目不过是偶然?
  方今天仰在椅背上:这也是你大南海针对方今天谋划的一部分?
  是的,我很需要开发区的项目。我当然不会把公司的钱拿来在水里打漂,泰新公司作出决定前作过周密的市场调查,北方星高层不稳,这对我的泰新正好是个机会,他们转让并非心甘,我也是趁乱得手。
  你是说你不会做吃亏买卖。
  国家的宏观经济调控及市里的远景规划显示,那一带的投入将是大有利可图。这是有数字可作说明的,并非凭空臆断。我的计划远非这一个现成项目,这只是第一步,以后你或者会看到。
  方今天说,那么你的利益得失一定要与我相关联吗?
  傅北洋凝视他片刻,缓缓地说,你下海几年弄了百把十万,你以为你是傅北洋了吗?聪明人往往犯傻瓜不犯的错误,高看自己的智商,潜意识里认定市场风险不过是智慧的弄臣,可以由自己随心所欲。你更是这样。
  方今天与他对视着,缓缓摇头。他觉得自己心底有股无名火正朝头顶直蹿,但因今夜的“顿悟”而渐趋超脱的理性努力控制着情绪,因而微笑甚至一直停在脸上。北洋,他尽量平稳地说,你花大钱买下项目,一是有利可图,二则是为了教训我是吗?你用最无耻却也是生意场最习以为常的手段,挤走北方星,然后有意拖欠我已投入的一百多万工程款——当初因急于拿到工程,加上对朋友洪友运的信任,合同上没注明垫资抵押条款,这点竟被你卑鄙地利用了。
  傅北洋忽然哈哈笑起来:你生气了今天,你生气了。同学中你是修养最好的一个,以前今天是不生气的。
  方今天扶扶眼镜,手在镜架上停留了一会,放下时,脸上出现了傅北洋熟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语带机锋却又颇有几分幽默地说:以前今天是物理方面的专家,北洋什么也不是,现在北洋是名重一方的商贾,今天又什么也不是了。说到底我不是生意人,生意场上我远不如你。
  傅北洋再次大笑:这是我多少年来最渴望听到的一句话!学生时代就开始渴望了。方今天,从这句话里我找回了真正的自信,而你的聪明也上了一个台阶。
  时间忽然因方今天一下认真起来的表情凝固住了。他慢慢站起身来,手撑桌沿俯身凝视着北洋,用一种认真得近似冷酷的声音说:
  北洋,我想知道,发生这么些事,究竟是因为什么?
   
三十二

  笑意僵硬在傅北洋脸上,他往后靠住椅背,双拳交握胸前,两眼定定地望着俯向自己的方今天。
  方今天的眼睛仿佛还在说,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但傅北洋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内心深处澎湃着的心潮已汇入骤然而至的电闪雷鸣中,倾天而落的雷电瞬间搅乱了他的视听,一切只能退回到感觉里,是那种痛苦的揪心的感觉。痛苦里有一种模糊的愿望,希冀着能于电闪的刹那看见点什么——是什么呢?丧失了意念的大脑无法给他以帮助,为此他异常苦恼,甚至拧紧了眉头,心脏的跳动也忽地有如擂鼓,一切都变得混饨了,白虚虚一片,无边无沿……这一切全都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里,比闪电与雷声间的空隙还要短促。
  傅北洋交握的双拳忽地松开,抓紧胸口的衣襟——这时传来年轻人有些慌乱的声音——他扭转脑袋,看到了年轻人焦灼的目光,还有手心里托着的药片。他张张嘴,咽下药片。约莫过三分钟,他坐直身子,拭了拭潮湿的额头,望方今天一笑道:你看到了,事业的成功不一定能给生命带来最惠待遇。
  方今天说,物理会告诉你,此消彼长得失相当能量守恒等等等等其实是大自然的规律。和我一样,你也是得不到“全部”的。
  傅北洋若有所思地看着桌面,忽然苦笑了一下,说他希望在他喜欢的环境里说明那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说着转头瞄了瞄年轻人。年轻人转身去拉拢窗帘,把大灯关掉,打开光线独特的柔和壁灯;房间里同时响起一丝忧郁动人的背景音乐,轻柔得似在有无之间,室内的调子立刻全变了。傅北洋这时又望了望年轻人——腰杆笔直的年轻人欲言又止——他说,去吧,我和方总是几十年的老同学老朋友了,他是个超理智型的高级知识分子。
  氛围变了,心境随之发生了微妙变化,两人的脸孔也因了柔和温馨灯光的映衬增添了几许温情。这是虚假吗?方今天想,是的,脉脉温情遮掩不了商场卑鄙无耻的杀伐的残忍,他在内心拒绝这虚假温情的提示。但傅北洋脸上有一种很真实的感动,他缓缓说着,用最朴实真切的语言努力开掘心底的矿藏,慢慢引出牵动生命的回忆。渐渐地,方今天被吸引了,荒唐的历史与真实的爱情全都不容抗拒,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用心来聆听了。
  傅北洋用的是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在讲述,但眼里分明闪烁着深切的痛苦与无奈,手指不时轻轻颤动。他讲当年守堤抢险的那个电闪雷鸣之夜,讲震颤灵魂的那道闪电带给他一种怎样铭心刻骨的感受,讲团出身而起的强烈自卑如何使他不敢说爱的痛彻肺腑的记忆,讲因周兵兵的心似有所属而致的他的悲惨无望,讲伴随了自己大半生的这个梦魂索绕的暗恋因无法与人言说而时时勾起的灵魂忧伤,讲后来谷豆的突然出现在方达使他震惊于命运与缘分的不可抗拒及对自己的叹怜,也讲了携豆豆的海南之旅如何的最后予心灵以殊为沉重的一击最终使他彻底绝望……
  这一切全是因为你,方今天,因为你。他说,眼睛眯起来,仿佛很害怕柔和灯光的刺激。
  方今天一直浸沉在一种奇特的感受里,听到最后这句话不免怔住了,他道,因为我?
  是的,傅北洋说——他冷静地说起了在海南他的海滨别墅时发生的事情,把周兵兵那两本日记里的有些内容几乎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方今天惊呆了,愕然望着他,仿佛在听一个来自飞碟的传说;记忆里,周兵兵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但是何曾有过爱的表示?同时他想起广西豆豆与他的那场谈话,还有一年来豆豆对他的方达所流露的特别感情……这时他又听到傅北洋说及豆豆对他的关心,以及这关心在自己心里引起的摧毁性感受,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他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傅北洋很累,脸上的肌肉忽然很难看地松弛下来,他仰在椅子上轻轻喘气,沉默地望着天花板。良久道: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自省,围绕你进行的谋划我究竟有多少理由?我是否有权忌妒一段历史或者痛恨一段情缘?我有权凭借商场培植的实力为所欲为吗?可是机器开动了,我无力阻止滚动的车轮,我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与渴望——是的,我无法把握我的超常的情爱冲动和金钱渴望……
  这时方今天轻笑一声打断他:北洋,无论怎样你是成功了,我的惨败使你满足。现在我也该说出我对你的诊断了——你患有两种疾病,一是金钱病,一是性倒错;眼下再也没有哪种疾病比这更时髦更令人羡慕的了。祝贺你北洋。说着起身走了出去。他为自己的尖酸刻薄感到高兴,而且很阿Q地觉得自己实质是这场原则赌博中的真正赢家,于是心里升起一种近来从未有过的快意。
  他不想把这场谈话继续下去,病态的傅北洋或者会引出他的病态情绪。因为他忽然想到窃爱自己的兵兵和怨恨自己的豆豆了。而且他有什么非陪一个杀手共度良宵不可的责任吗?
  外边很冷,一出电梯就打了一串喷嚏。现在不过才十一点钟,这条街已没多少行人,只有的士们仍显得很忙,亮着帽子滑来滑去。
  呼机又在振了,刚才在傅北洋办公室就一直振个不停,见是家里在呼就没理睬,手边有电话也不想回。现在又叫起来。他想,这么久没回过家。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自那次打老婆后,就有人传过话来,老婆为了荣誉,誓死离婚,并声明,财产得分六成,理由是这么些年她为这个家为他方今天的事业付出得太多了。后来又听说搬回娘家和老母同住去了,家里就剩儿子一人。财产我给你十成!方今天忽然对夜空说,说完哈哈笑起来。又想,儿子有什么事啊?
  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他本想拦的士,想了想还是坐了辆三轮,只需三块钱。
  推开门,他万分意外地看到导师和研究所新上任的所长坐在客厅里;儿子在一旁看电视。他无暇顾及与久未谋面的儿子说什么,只是啊呀啊呀的面对导师和所长,一会找烟一会添水,很有点儿不知所措。
  所长是年轻人,大学出来分到所里时曾跟他搞过一个课题,该也算是他的弟子了。年轻人问也不问生意上的事,开门见山说老方,我知道我的面子还不够,就去了恩师杨教授家,特地请来了老先生,你该明白我的苦心也该领领我的情了吧。
  方今天转了一圈才坐下来,望着导师雪也似的白发,喉头忽然堵了堵,赶紧低了头装作掸灰的样子,连声咳着。
  先生,他终于说,这么晚了先生——
  导师说,今天,既然来了,我们也不藏着掖着了。还是那句话,才四十多岁,干什么也不晚。所里真正能搞科研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太少太少,所领导一直希望你回去,这是一致的意见。你不能不珍视。
  年轻的所长在一旁不停地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们研究过多次,现在有课题有经费,部里很重视,形势从没像现在这么好过。
  导师又说,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不多谈。杨教授说明天他夫人要亲自下厨,你不是最喜欢她做的那个扬州豆腐和江浙口味的蒸蹄膀吗?她说只请了你一个人。你可是要去哦。
  方今天连连点头,说,我去我一定去先生。
  导师起身时摸了摸他的头:珍惜自己的心情和智慧,这很重要。好了,早点休息吧今天,我们明天再谈。
  方今天忽然忍不住了,心里有什么往上一涌,顿时泪流满面。
  后半夜,方今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抽了通宵烟。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书架前呆呆地望着那些厚厚的书脊。这几年的一些生活场景在他的两眼与书本之间迅疾地往往返返滑行,他看到自己正赤身裸体站在广场前的一个巨大喷泉中——清亮冰冷的水冲刷着满是污秽的身体,他感到自己正一阵阵发颤,连灵魂都感觉到了透彻骨髓的寒意。但是无比快意。
  天亮时他发烧了,浑身筛糠似的直抖,只好上床兜头盖上被子。
  约近中午时分有人叩门,他强撑着打开,一个小伙子自称是大南海的职员,递给他一个大信封。傅北洋的笔迹。他头疼欲裂,但仍坚持着撕开封口抽出信笺,很快浏览了一遍。
  重新躺上床时他又变得昏昏沉沉了,隐约只记得傅北洋说他也一夜没睡,昨晚他要讲的话还没讲完,所以只好非常非常费力地写来这封短笺。短笺的主要意思好像是:方今天的人生最佳位置在研究所,这已不容置疑,没有争论的必要。关于债务,要他不必介意,做学问就是了。另外,新购的住宅及家用电脑可以为他保留,其余大南海公司将作为抵押物收回,这是由感情加原则共同决定的。
  方今天很快沉入昏睡中,梦中的他面带微笑,含含糊糊说:你彻底把我打垮,才彻底放心是不是?傅北洋我不会要你他妈的假恩赐,我自己会弄、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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