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漫过黑地



  年轻人,走啊!
  听到叫声,马回过头,阳光下的人流在飞尘里一片恍惚,都在来来去去地走,没有人看他,这是第三次听到人喊自己了,可是却没有人。清清朗朗的声音分明是对自己的,为什么就没有人呢?他伫立不动,面对街道两边蓬勃的青绿,头脑中有些短暂的沸扬。年轻人,为什么这样叫我?难道还有人认为我没老吗?形容枯槁的他不禁想笑,嗓子里却一片干涩。
  回到家时已夕阳沉沦。村头上自己的家过于庞大,灰色楼房坚挺在大院中心,夕阳的紫红里它像一个碉堡,正敌意深重地俯视着整个村庄。他走向那碉堡,步子疲惫沉重,身后板车的轮子也发出艰难的响声。他心里灰暗异常,夕阳却越发红了,涂天的血越渗越多,他感到自己是在蹚着血向家走去。跨过大院的门槛,那门就贪婪地一口把他吸了进去。
  父亲在大院中的花圃边盯了他一眼,父亲瘦削的脸非常苍老,眼睛像鹰嘴的钩子一样。他阴郁地看看父亲,放好板车,把兜里的钱掏了出来。
  “都在这儿,全卖完了。”
  他看看空空的板车,那车拉进城时满满地装着花盆。父亲也看着空空的板车,收过钱就把他放过了。他向自己的屋里走。在楼梯口,他看到儿子正在一根一根地数奶奶的白发,已经数完了一大半,时光显然在儿子的专注里过了许久。他斜瞥了一下自己的屋门,是关着的,那个可恶的女人是没回来还是呆在屋里?他走过去打开门,屋里没人,他仇恨地看遍了所有的角落,然后转头走向姐姐的房间。
  “姐夫呢?”他问屋中的姐姐,“姐夫他去哪了?”
  “他拉马到山上照相去了,还没回来。”
  他离开姐姐,在走廊里驻足了一会,便寻一物持在手里向外走,父亲看见了他。
  “马,你干什么去?你拿着家伙干什么?你狗日的又要犯死相了不成?给我把家伙放下!”
  这时他看到新起的暮色里姐夫拉着马,正一表人材地走回来,那个可恶的女人走在马后边,腰肢款款地摇着暮色。
  “你看他们,”他指着暮色中走来的活物给父亲看,“你看他们。”
  他坚持走过院子,凶狠地握紧手中的物件,一意要迎那一对男女。父亲赶过来把他拦住。
  “你狗日的站住!老子的话你听见没有?把家伙放下,去厨房胀你的肚子,然后去后庄把王老五欠的那七十块钱要来,快去!”
  他眼光推着父亲,但身子颓然一落不得不站住,不得不放下手里的家伙并且去厨房。他抵抗不了父亲。他是长着利牙整日想咬人的狗,然已被父亲驯熊,父亲暴喝之后他只能摇尾巴,连蔑视自己都不能理直气壮。他走进厨房拿了两块饼,没有夹菜就出来了,站在门口看着姐夫和自己的女人走进院子,他阴险地朝他们狞笑着,觉得这是一件煞恨的事情。父亲又骂他了,他只好走。
  暮色转为浓墨,小路无限漫长。他边走边啃咬着手中的饼,饼像木屑一样干燥乏味。他恶狠狠地啃咬着它们,把两块叠在一起啃,他啃咬着姐夫和那个女人,啃得满嘴血腥味,他向丘陵上的黑暗喷吐着血腥。天阴晦起来,越走越黑,他捏亮手电,贼色的光亮钻透黑暗,有些细碎潮湿的东西从光亮里落下云,下起毛毛雨来了。他行走的泥路上冒出了咕卿咕卿的潮湿声。他看到潮湿的黑色里姐夫抓起自己女人的手走向那张大床,自己拿着棍子把那屋子里的电视机缝纫机都砸了,他高声吼叫希望整个村子都能听见,高扬起棍子打出惊天的响声希望整个村子都能听见,姐夫搞了自己的女人这没什么遮掩的了。可是院子太深一切沉寂,院墙挡住了村子也挡住了院内的分裂。他赶不走姐夫也分不了家,父亲说狗日的你不能通老子死,狗日的老子从一只木盆十三条金鱼混到今天不容易,狗日的乡长要老子不光当个专业户还要当个五好家庭,五好家庭能狗日的分家么?父亲打过来的嘴巴带着手上青筋的暴突。父亲说这个家就是只桶,老子就是桶上的箍,除了老子蹬腿见阎王你们休想散板子。父亲打姐夫和那个女人时也一连串骂着狗日的,重新买回那些电视机缝纫机时也一样骂着狗日的。狗日的父亲就像这毛毛雨的黑夜让他无可奈何。他啃咬着血腥味喷吐着潮湿的黑夜,他愚蠢而疲劳地踏着咕咕卿卿的泥路,踏着父亲踩扁父亲的脸。远处没有灯火,黑得深重。他觉得应该走完了到后庄的路程,可是黑暗里没有后庄,路上的草也多起来,不太像常有人走的路径了。他停下来四下照照,看到的一切都挺陌生。他不敢再灭手电,一直让它亮着照准认定的方向朝前走,可是越走越陌生。他停住脚,惊恐地照着周围,觉得很像后庄的黄泥坝湾,又很像北岗坡子。毛毛雨仍旧下个不停,深重的黑暗里一声狗叫也没有,恐惧在他骨髓里升起来。他探索地向前走几步,蓦然看见手电的光柱里有块巨大的白色石碑,碑边站着一个黑而高的形体,两只绿汪汪的眼睛嵌在形体顶部。他魂飞魄散,掉头就跑,手电失落在地,咯噔一下就灭了。满地潮湿,他没跑多远就不能前进了,一个巨大的高坡挡在前面,他爬上去就滑了下来,一连爬了两次,再也沉不住气了。高声大叫起来:
  “救命哪——!”

  最先听到喊声的是父亲,先是一声,又是一声,从黑暗中的远处传过来,透着骨子里的恐惧和疯狂。他想狗日的不知是谁在故意嚎丧。他到马棚里看马,马拴得很好,马料也上得很好。狗日的女婿干事倒挺像样子,就像这马似的,能挣钱又听话,只是不拴好缰绳就会跑去下作,心狠一点手辣一点也要勒紧狗日的缰绳,对那个狗日的儿子也要如此。远处的喊叫声又传到马棚里来了,他走出马棚,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望着,细雨黑夜下大院一片凝重,花圃睡了金鱼池子也睡了,远处漆黑一片。那个声音时弱时强地传过来,带着绝望的挣扎歪歪扭扭穿过黑暗,他想到儿子马,浑身一阵寒颤,便立即把女婿叫出来。
  “快,带上家伙看看去。”
  一前一后两个手电直奔喊声而去,两道白色的光芒毫无规则地切割着黑暗,一个苍老一个年轻,最后一齐奔到响声起处,一齐射到了喊叫着的马的身上。马停住喊叫,直望着身上的白色手电光。他早已狼狈不堪,一身泥水,头上脸上也满是泥泞。他面前的巨大高坡实际上不过是个几尺高的坟冢,他已在上面爬出了一条光滑的道。
  “狗日的你怎么成了这个熊样子?”父亲说,“你不是去后庄的么?怎么走到这来了?”
  马不答,看到手电光和听到人声,他就不再喊了,他眼睛发直,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坟冢下面。
  “狗日的站起来,你的手电呢?你不会照照手电么?”
  马不动也不答。父亲就吼旁边的女婿。
  “你狗日的只管站着看什么?还不快把他拉起来背着走!”
  女婿听命,弯下腰去拉马,双手抓住双手往背上一甩。僵死的马刚上了背,就突然张开手卡住了对方的脖子,女婿哇地大叫一声,父亲奔过来,劈脸一掌打开了马的手,大骂狗日的找死不成?跌跌滑滑地向前走,走不几步马又张开手卡住了对方的脖子,父亲不得不再次劈脸把他打开,并且狠狠地多刮了两个耳光。马安静下来,袋子似地伏在背上,被驮过黑暗回到家中。
  一家震动,都来看马。母亲和那个女人一起动手,又洗又擦。灯光大明,父亲站在旁边,看着满身泥浆的儿子愈觉丑陋。儿子才二十六岁,干巴蜷缩的神态已像个老头了;再看女婿,仪表堂堂,虽亦满身泥水,却像一身脏布包着银胎。两下对比,愈显得儿子不像样子。他不平而愤然,暗恨自己的种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呢?他扫了扫在儿子旁边忙活的媳妇,这个聪明伶俐酷爱打扮的女人仍旧保留着做姑娘时的俊俏,甚至更俊俏了。当初,以自己压倒乡邻的家业为儿子娶进这样的媳妇、他满心骄傲。但现在看来,这一着是大大地失算了,他不得不想到一句千年难变的古训:命里九寸,莫想一尺。
  “要不要,”女婿说,“去找个医生来?”
  “找医生有什么用?”他说,“不用找,死不了狗日的。”
  半夜左右马醒过来,眼光不再发直,说话时舌根的生硬感也消失了。父亲问他怎么成了那种样子,他眼光警惕地巡视屋中每一个角落,又侧起耳朵谛听屋外的夜声,像狗在寻找敌意的讯号似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到那儿去的,”他说,“那会儿只是觉得每条雨丝都又粘又长,后来我就看到了一块石碑和一个黑影。黑影的眼睛绿汪汪的,我吓得跑,手电也丢了,可我的面前起了一道高坡,高得没有顶……”
  “狗日的那只是一座坟,什么没有顶的高坡?”
  “不可能,怎么会是一座坟?坟才有多高?那高坡至少有十丈高,我向上爬,开头两次爬到一半就滑了下来,后来我每次都爬到顶,可每次顶上都有一只毛毛的大手把我推下来。我也不敢后退,后面遍地是水,石碑边的那个大黑影就站在水边,绿汪汪的眼睛像灯笼似的瞪着我,我挤命地大叫……”
  父亲毛骨悚然,全家都毛骨悚然。父亲走过去扭开收音机,声音在屋中回荡。
  “我要杀!关掉,我要杀!”马突然大叫起来。
  “狗日的闭嘴!不然看我搧你!”

  第二天马变得更加沉默了,一夜细雨过后,天气放晴,太阳从东边的山头上喷出红光。马早早起来盘腿坐着,面对红光一言不发。俊俏女人从旁边捅了捅他,让他去洗脸刷牙,他一动不动。女人起来,再问他吃不吃饭?他剜了女人一眼,嗓子咕咕直响似乎要放出一个怒吼,可是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女人知趣地走开,马仍旧坐着,太阳的红光从上面淋漓尽致地洗浴着他,蒸煮得他满脸一片红色,他高举起手,似乎要把太阳摘下来,最后在失败的愁绪中更加阴郁了。他脑中印着的是昨日黄昏的红血。
  父亲走过来,问他哪儿不舒服?他摇摇头,没有哪儿不舒服。父亲说那你狗日的只管呆坐着干什么?卖呆吗?呆值多少钱一斤?快起来吃饭,吃完饭给我进城卖花去。他就起来,就向厨房走去。他注意到父亲在身后观察自己,看自己有哪儿不对劲没有。他撮了摄牙,响响地啐了一口,很顺利地走到了厨房。父亲的鹰钩眼一直盯在后面,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进了厨房他看见姐夫也在那里,他带看不看地瞅了姐夫一眼,这一直是他的方式:带看不看。姐夫也不作声,拿些什么吃的出去了。姐夫浑身长满了眼睛都在看他,这一点他也非常清楚。他看着姐夫的背,目光骤然尖锐了一瞬,一支箭顺着目光飞过去,正中姐夫的后心。这个一表人材的杂种,他平静地想。
  早饭后父亲改变了主意,不让他去卖花了。他知道父亲为什么改变主意,一切与昨夜有关,他看到那巨大的高坡横亘在面前,永远也爬不上去。他什么也没说,由姐夫代他去卖花,姐夫与昨夜没有关系,当然可以代他去卖花。他问父亲自己有什么可干?父亲说狗日的还用问?喂喂鱼,整整花,什么不够你干的?他知道这些活儿一向是母亲和父亲的事情,怎么让自己来干?他看看马棚里的马,上山照相的事情却分给了姐姐和自己的女人,显然今天这个日子里父亲乱了阵脚。他并不得意,也丝毫不幸灾乐祸,一切离那种境界还非常遥远,这是他清楚知道的。
  院中一角放了一根细长的棍子,他走过去看了看,为下端不是尖角而遗憾,便找来刀,三下两下就把它削尖了。他举起来试了试,有些像运动会上的标枪,他为此而满意,躲在一丛花树后面看姐夫装车。干这些的时候他忘了父亲的眼睛,父亲却没有忘记他,在他偷看的时候父亲绕过花栏向他走过来,老远的地方就故意咳嗽了一下。这使他非常震动,他看看手中的标枪和父亲的眼色,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可是没有溃败的意思。他知道今天这个日子非同寻常,父亲在今天这个日子里阵脚乱了。
  “那个一表人材的杂种。”他说。
  “你死,狗日的你死。”父亲说,父亲的声音是压低的,也是压抑的。
  “是他死,不过是早晚一天的事情,肯定是他死。”他说。
  父亲高张起手掌,却例外地没有朝他打下来,他并不奇怪,在昨夜后的今天里,一切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丢下标枪走进屋子,过一会儿又走了出来,问父亲可不可以和姐夫一起去城里卖花?父亲审视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姐夫装好花盆拉车出门,父亲把他叫到一边,问他今天到底想搞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呀,”他说,“我不就是想和姐夫一起去卖卖花么?”
  “你狗日的有多大鬼我不清楚?你不要想糊涂主意!”父亲严厉地看着他,向他腰上一扯,把一柄刀子抓了出来,“这是什么?你狗日的说说这是什么?”
  他一言不发,父亲高张起手掌,这一次没有例外,那手掌打下来了,正好刮在脸上。他觉得手掌刮脸的滋味非常特别,与以往任何时候都极不相同,他忍不住怪异地笑了。他的笑容激怒了父亲,父亲紧跟着又刮下来一掌,吼叫着说狗日的不准笑!他想收敛笑容,可骨子里的仇恨使他无意刹车,于是就更加大声地笑起来。父亲停住手,有些恐惧地看着他,痛心地叫他别笑了,可是没有用,父亲在惊慌失措的恐惧中一把抱住他,把他推回屋子,摁到床上。这一次他顺从了,知道父亲的阵脚更加乱了。他开心异常。“马,”父亲说,“我的儿子马,你难道要逼死你老子么?”
  他冷酷而狰狞地笑着。
  “我知道你要逼死老子,”父亲说,“挣这一份家业,在乡里县里有这一份名声,你要知道你老子不容易,你要分家,你要自己出去过,这不就在往乡里县里打你老子的脸么?若是没有难处,你老子能把拦着不让分么?你是你老子的种,怎么就不体谅体谅你老子呢?”
  马一言不发,冷酷而狰狞地盯着父亲。
  “我的种我的儿子马,你说一句心里话,你是不是在盼你老子死?”
  马说:“是的。”
  “杂种!”父亲刷然一掌又打下来。
  马又忍不住笑了。
  父亲说:“你笑吧,你狗日的笑死了吧。”
  父亲一摔门出去了。马躺在床上,身体平直,四肢安闲,心里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时时听见太阳在天上运行的声音,轰轰隆隆像滚动的战车。他起身从窗口里遥望太阳,那个神秘的金球依然如故,风从田野上来,越过院墙吹动院子里的叶子,浓绿的树冠都在静默地摇晃。他又阴郁了。在屋子里转了转,发现门后有两截厚铁片,形状很像刀子,他就把它们拿过来,蘸上茶杯里的水在水泥地上磨,他觉得找到了自己该干的事情。
  霍霍的磨刀声惊动了父亲,他从窗口向里望,想看看狗日的在干些什么。马早已听见了父亲走向窗子的脚步声,他放好刀子,坐到床上,一副毫无作为的安然样子。父亲走了,他又磨刀霍霍,那种金属摩擦水泥地的声音使他非常开心,每磨一次,姐夫就痛苦地痉挛一次,血水染在姐夫的白牙上又流下来,随着一下一下的摩擦声越流越多。他凶狠地磨着刀子。磨好一把,他擦去上面的水污,把它藏到床上的席子下面。磨第二把时,父亲又出现了,两眼向里望着,好像俯视的鹰在寻找猎物。马举止如前,又是一副安然无为的样子坐在床上。父亲望一会儿走了。马下了床,继续磨刀,可是父亲又猛然在窗外露出脸来。
  “马,你狗日的在干什么?”
  “不干什么,随便磨点东西。”
  父亲打开门走进来,拽去他手中的刀形铁片,研究地看了看。
  “你狗日的真要想糊涂主意?看我一刀捅了你。”父亲把刀形铁片握在手里,做了个捅的动作。
  马感到胸口一阵疼痛,那刀形铁片穿过皮肤捅到心尖子上去了。他幸灾乐祸地看着父亲,可父亲并没真这么干,而是用力把刀形铁片折弯,又盯了他一眼就出去了。他非常扫兴,耸耸肩,把席子下面已经磨成的刀子拿出来,像父亲一样握紧,做了个捅的动作,并且模仿说:
  “你狗日的真要想糊涂主意?看我一刀捅了你。”
  他笑了,心里耸动着邪恶的黑云。
  这一天父亲时时把耳朵和眼睛都放在他身上,他不表现惧怕也不表现顺从,只是捉摸不定地沉默或笑笑。从早到晚不过一天时间,可父亲看上去至少老了十岁。马不慌不忙,知道父亲的阵脚差不多彻底乱了。他数着父亲苍老而瘦削的脸上越来越多的皱纹,想到即将老死的驴。父亲就是这样的驴,走上了这个夏天的黑土崖,一头栽下去跌出水浪的白光。驴的父亲在水面上漂肿了肚子。
  父亲知道这一点,暮色浓重的时候看到女婿平安回来,心里才略感踏实,他告诫女婿,狗日的吃过晚饭就别乱跑了,呆在屋里看电视吧。女婿不解地看他一眼,奇怪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没有来由的关注,但他顺从地点了点头,表现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父亲查看整个院子,心中有某种崩溃的预感。
  黑愈重,夜没有阻拦地深下去。电灯突然灭了,停电,万籁俱静一片漆黑,这是常有的事情。昏黄的烛光宁静地亮起来,父亲忆起小时候走在野地里的孤单,没有电,祖祖辈辈都一样摸着昏黄的宁静走了过来。他听到了蒿丛中的狐声,肯定是蒿丛中的狐声,在夜深处带着一股蒿子的味道传过来,又痛苦又凄厉。他对老伴说,你听听这狐声,一连三年的夏天它都是这么叫的。老伴说,狐仙都是从这叫声里来的。他说你听,那股蒿子的味道多浓。老伴说别瞎说了,睡觉吧。他就睡觉,熄了蜡,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其他房间的烛光也相继熄灭。他闭上了眼睛。
  半夜的时候忽然红色冲天,他惊慌地睁大眼睛,见到红色是从窗外映进来的,他趿着鞋出来,见到远处的破山口上烧着一堆熊熊的大火,黑夜无边无际,孤单的火头蹿得很高,火头上的浓烟正滚滚地升向天空。他呆呆地看着大火,突然非常害怕黑夜,希望整个黑夜马上都灯火通明地亮起来,最好是万里无云太阳高照,他激凛凛地打了一个寒颤。此时他听到身边有什么响动,转脸一看却是儿子马,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被远处的大火映得一明一暗,马的眼睛干枯而苍老,简直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父亲不觉一身冷汗。
  “你狗日的站在这干什么?”
  “你看,破山口烧人了,”马说,“有个人行夜路,被他的仇人逮住扔到火里烧了,烧得只能剩一条腿和一只鞋子让他家里人认。”
  “你狗日的放屁,这是老几辈子前的事了,你满口喷什么粪?”
  “怎么见得今晚不是烧人?”马说,“你看那火,不烧人能是这个样子吗?”
  父亲在马的干枯而苍老的眼里忽然看见一丝嘲讽和狡黠,这是从小到大二十六年没曾见过的,父亲勃然大怒。
  “你狗日的我操你娘!”
  他欲上去打马的耳光,可是马异常轻捷地闪开了。
  “你看你看,”马说,“那石碑和黑大汉又现出来了,你看那绿汪汪的眼睛。”
  父亲惊恐四顾,除了远处熊熊孤独的大火,什么也没有。再欲打,马又更加轻捷地闪开了。
  “那个一表人材的杂种欺了我三年了,”马说,“三年了我的大专业户老子,我到底还是你的种啊!”
  马说过后就影子似地滑进屋去了,留下父亲摇摇晃晃地站在黑夜里。他知道要出事情了。

  后半夜果然出了事。似睡非睡中他听到一声尖叫,分明是女婿的房间里传出的,他一翻身跳下床,跑到女婿的门前一看,那门大开着,手电一照,见女婿当门倒在地上,满地是血,胸口上一柄刀子——就是刀形铁片磨出来的那一把。女儿吓得缩在床角里,儿子马手上滴着血站在女婿旁边,眼里闪着凶光。
  “狗日的你……”
  他奔进去一把拔出刀子,一股热血喷面而来,如同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这时他听到儿子马恶毒地骂了一句什么,一步上来夺去了他手里的刀,远处的狐及时地叫了一声,儿子马嘶哑地又骂了恶毒的一句,接着就凶险而冷酷地笑了。父亲此时已明白要发生什么,儿子马要把自己杀了,他一骨”碌爬起来,瞬间听到刀子扎过来的风声,他拼命一蹿跳出门外,箭一样向前逃去,没有顾及面前的金鱼池子,一头栽下去发出响亮的水声。

  “你听,院子里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狗掉到鱼池子里去了。”
  “不,狗掉下去没这么响,好像是人。”
  “你起来去看看吧,给你手电。”
  马接过手电,照了一下自己的女人,他第一次在这个俊俏女人脸上没有找到可惜的东西。他打开门走到院子里,院子里很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十数个萤火虫在夜中翩翩飞舞,村子里已经响起了鸡啼,远处的公路上有汽车驶过的白光。他按亮手电,一个池子一个池子看过去,看到第七个池子里,他看到了父亲。父亲面孔向下扑倒在池子里,已经漂起来了。他愣愣地看了一会,断定一切事实都和自己看到的没有出入,于是回去敲母亲的门和姐夫的门。
  “起来,都起来,老头子死了,在第七个鱼池子里。”
  一家人喧响出从未有过的声音奔出来,奔到鱼池子旁,在第七个里面捞起了父亲,真的,父亲死了。除了母亲之外并没有谁恸哭,只是一阵骚乱和紧张。母亲的哭声撕心裂肺而又凄惨悠长:“你怎么死了呢?你怎么死到鱼池子里了呢?昨天你还是好好的呀……”
  马在等母亲说:你怎么死在“七”里了呢?可是母亲没有说。他看看旁边假装悲哀的姐夫,心里忽然无限憎恨。父亲死了,你这个一表人材的杂种,他想。骨子里顿然迸发出某种青春的响声,他激情高涨,跳过去一把揪住姐夫。
  “你说,老头子是不是你弄死的?”
  姐夫脸色苍白连连辩解,马根本不听,他踌躇满志,有些忘了刚死的父亲,街道两边蓬勃的青绿在脑子里升起来,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年轻人,走啊。他在想,我才二十六岁,肯定还会很年轻的。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