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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风景



                 某人

  狗乱叫,娃子们也叫,演戏的来了,来了来了。炒了瓜子,咬得喀蹦喀蹦响,小凳子拎在手里,手电筒晃来晃去。走啊,都走啊,看戏去。叫。锣鼓远远地响起来,在村部,咚咚锵锵响得夜抖。没走的全慌起来,走啊,快走啊,迟了看不着了。叫。脚步声慌慌地奔去。庄里终于走空。狗偃了叫,寂静醉醺醺地栽下来,庄子立刻如同昏死。
  有一宫灯亮。窗内有人对灯枯坐,阴云铺了一脸,一动不动。一只鼠在梁上走,走一气便哧溜一声,墙洞里藏了身。夜在外面抖着。一动不动。
  乡里剧团,下里巴人。村里的三麻子也去演了,下里巴人。都去看吧,下里巴人,下里巴人下里巴人!忿忿地想。
  面前都是书,龇牙裂嘴,但都是书。那锣鼓咚咚锵锵。于是更加忿忿然。便哗哗地翻书,阴云愈加堆得厚,眉也锁紧。书上写:
  “……达蒂埃·诺埃米身穿一件长长的衬衣,面朝满天的星斗背诵祈祷经文。她袒露出柔软的胸脯承受着黑夜的怜悯。椴树簌簌摇曳的声音……和它散发的香味……一齐涌向天上……的银河……”
  孤单咬人,终于看不下去,推开书出来。草堆跟前,狗见了,摇尾过来。对着狗,狠力就是一脚。狗惊跳开,愣愣地看。用力一跺脚,狗又一惊,夹尾穿进黑处去。孤单咬人。看看天,一条银河白蒙蒙的,锣鼓已经不向,二胡却听得见,断断续续,还有笛子。一个粗喉唱起来,像驴叫,肯定是三麻子那驴日的。
  下里巴人!骂着,摇摇头,叹息,最后还是灭了灯,慢慢地踅去了。脚步声在路上响得很孤单。
  已经开演。两面屋,两面人,围得紧紧的,最外面,大板凳围了一弯墙。圈子中心男唱女唱,汽灯光全被围到天上去。人后黑黑的。来回走几趟,见人裆里有黑东西钻出来,直起身就听哗哗水响。是小孩。他妈的小孩。叹一口气。不得已,便张张,在一人后站定,对一瓣屁股拍了拍。被拍的回过头来,对暗处看半晌,才看出人来,便惊讶。
  “嗬,没在家写书吗?你也来了?”
  “嗯,嗯,来了。”
  “正演得带劲儿,快上来!”
  “有什么带劲儿的,其实,都不过是些下……”
  还是踏上了凳子。汽灯照得眼眯。人全苍白了,演戏的都涂了脸。一眼就瞧见三麻子,只会唱几句拉魂腔的家伙,下里巴人。还有马干林,文化站长。看那神气劲,真动笔写起来,差远了!连外国书都不看的,说人名儿长,难记。下里巴人。演的是“母老虎上轿”,太臭太臭,下里巴人。
  猛然间脸转向一边,不笑,没有表情。这正是人笑的时候,人兴奋的时候。马干林向人堆里看,很得意。有什么意思呢?真不见吗?就有人不笑,也没表情,脸对着野地里哩。
  男的又唱起来,女的又唱起来,人堆里爆出笑声。欣赏水平真低,真低!想。脸仍对着野地里,远处都黑黑的,又深又远,没有底。眼睛的余光自然看着马干林,看那得意劲,神气劲。忽然非常恼怒,不信一个人站在那儿。马干林就看不见。马干林也没什么了不起。不错,那会儿成立剧团,还来问过参加不参加呢,当然是不参加。下里巴人的事是不干的,要干干大事,堂堂的男子汉,高中生,这不是玩的,干不成也于。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伟大领袖的教导,一笑。就是不干下里巴人。总之马干林没什么了不起。远处的夜黑黑的,没有底,深渊般没有底。
  汽灯暗下去,有人就出来打汽,呜刺呜刺。又是马干林,不信你马干林真看不见,一个大人站在这儿看不见吗?有什么了不起?真写起来,你差得远哩。忽然想到三麻子的拉魂腔:“满肚子文章呀不能充饥。”眼里起了火来。狗日的,全是些杂种!想,跟着恨恨地下了板凳。
  “怎么,不看了么?”
  “不看了!”
  “又回家写书?”
  不再答理,恨恨地往回走,一路看黑黑的夜,不时往地上狠踢。回庄进屋后,忽听到哪儿咝咝响,秉灯环顾,响在缸中。细看是一只鼠,小小的,一身细毛,慌慌地在缸底跑,见了灯光,拼命往上撞,一撞一摔,绝望。忽然心动,狗杂种!恨恨地骂一句,飞起一脚,缸哗然而碎,再看老鼠,后腿拖着,两眼惶惶地看人,伸手轻轻提起,寻一鼠洞放下,鼠慢慢拱进去,拱进去,最后还剩一尾,停了停,连尾也缩进不见了。鼠的心跳留在手指上,很急。于是茫然。
  屋里静极,夜仍在外面抖着。心里真难受,难受,真想死,死!

                 某某人

  夜黑,深,也惨白。雪漫漫地铺着,有山河村庄,都来了又去了,全向后旋,一式地惨白和黑。云凝在天上,愁且重,且死寂,很远,无边无际。
  火车嗑嗑噔噔地运行。铁轨直直的,两边被雪挤住,越远越细,似乎挤得不见了,一个冰锥,从车门外的扶手上悬下来,很尖,很直,在风中呜呜地响。它已走过几千里,或许还要走几千里。风挟着寒气,推它,它却不断;又确乎渐渐增粗,并且下垂,直直地威胁到下面的一只手臂。小站上有灯闪过。冰锥白晶晶发亮。那只手臂动了一下,啪地一声,冰锥断了,在车厢上撞了一下,掉下地去。一个声音恶狠狠地咒骂:“他妈……”没骂完,下半句被风噎去了。
  有车对面驰过来,照见这人,脸冻着,帽耳高高飘起,两手裸着,死死地抓着扶手。他肩上,一前一后悬着两个大包,都是装尿素的蛇皮袋子,袋内是竹笼,笼内是毛蟹,正宗的大毛蟹,个个三四两以上。这种蟹,运到广州那边就五十多块钱一斤,他没运过那么远,也从没卖过那个价,他卖的是十七元一斤,一斤赚十元整。干过几趟,都是蹲车门这法子。车上不给运活鲜,要不然,一张票打到广东,这两袋一百多斤,该要赚多少?只是差一着,没想到死。
  风呼呼地割着脸,也割着手。悔不该丢了手套,在偷进车站的那会儿,在开车前扒上车那会儿,手套就丢了,看见它们掉在雪地上了,一前一后,手掌的一面全朝上,没来得及捡,那会儿捡起就好了。一双手套就要把人毁了?
  有几次,他试图腾出一只手拉下帽耳,可一松手,风就推着身子和口袋,让他猛一陷,险乎掀他下去。他几次心跳肉颤,感到恐惧像兽,一口一口地咬人。
  他放弃一切再动的念头。天光昏暗,火车穿刺夜幕,风对准头颅,像锤子,一锤一锤砸得他昏。“要顶住,要顶住!”这话反复重复,几遍几十遍,渐渐不能再说,嘴舌硬了,身手全麻木。忽然脑子一亮,想到扔下毛蟹。扔了它!扔了它!死已张开大口,来了。要躲开它。可是扔不掉,无论怎样也扔不掉,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慌慌地伸手,风又让他一陷,几乎摔下。天地都转,转得他全垮了。他歪过头,用牙咬连缀口袋的绳,狠狠地咬,咬不断须得拼命咬。于是狠狠咬住,挣,挣,挣。嘭然一声,一股血腥味冲到了嘴里。崩断了门牙?滚他妈的崩断了门牙。仍旧咬。忽然停住,呆望雪夜旋转,觉得一切若梦。莫不是梦吧?恍惚片刻,又疯狂地咬,直到绝望。
  脑子里有河流过,漂起一块块黑物,全让人毛骨悚然:一块恐惧,一块悔悟,一块痛心疾首。想到妻小,想到庄邻。死了为啥?钱是命,命是狗卵子,狗卵子要在这车门上栽个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忽然恨到自己,真蠢,蠢得不如猪,知道钱好,咋不知道命好?咋就把命当成了狗卵子?狗卵子要一头栽个死。
  火车飞驶,淮北大平原,皖东丘陵,长江,仍然知道这些,知道也没用,口袋越来越重,越晃荡。死又笑模笑样地来了,来了来了!怕得不行,忽然想放声大哭,不想死,想活,好好地活,做个好人,把钱不当钱,当粪,撒了扔了,锁到箱里的。埋在地下的,全拿出来,全扔了撒了,只要能活,只要能活呀,不要死!可死只是笑模笑样地来,他躲,躲,蓦地,死的笑模样不见了,炸出一只巨掌,劈头盖脸一掌砸下,脑一晕,翻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火车仍在嗑嗑噔噔地运行。夜,越发静,很静很静。前面。到淮河了。

                 李河

  李河,有大志。
  一支笔,一张纸,写得疯狂,早上,晚上,冬天,雨天,有空就写,写了就寄。自身已经含糊,胡子头发常被放纵,自由放荡地疯长。油腻斑污自然亲呢,皮肤似的将他粘定,不暂离。
  也曾有一帮子,立志甩手大干,识得字,断得文,丢了岂不可惜?天生我材必有用,长风破浪会有时。牛皮吹胀。意气奋发,一阵轰轰烈烈,渐渐也就僵旗息鼓,一个个退得远了,都说:记者这事,村野农夫岂能当得?罢罢罢!
  唯李河心有不死。
  李河小学三年级,矮且拙,鼻眼尽憨,不见一丝灵气,犟种而已,他能有何作为?笑得人死!
  人说:一李河,凭你那点墨水,还想鲤鱼跳龙门?”
  李河将人看定,正色道:“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锈花针。”
  人皆摇头叹息。李河不加理会,打点精神,孤军奋进,日久也就入迷。烟戒了,酒戒了,钱都订了报,厕上枕上,无不张而读之。更兼奋笔猛写。
  事情竟然大有进展。乡邮员时有光临,手持报社的长信封,红字铅印落款,正中龙飞凤舞几个大字:“李河同志”。绝不同常人的通信,不写“收”字,不是“李河同志收”,而是“李河同志”,气派卓然。李河自然惊喜,手捧信封,如同捧一玉器国宝,小心翼翼启开钉书针封口——也绝不同常信的浆糊封口——抽纸一张,薄薄的,白白的,读而又读,然后仍旧小心翼翼原样选好,原样装进信封,神情似有喜意。人见了,无不惊甚,好奇心起来,挤挤挨挨盯着探究,发现事情仍旧滑稽:李河并无一字印上报纸,所收长信封不过是复他去信而已。昼夜努力,泥牛入海,旁观者也就摇头。
  “李河,路烂不如早脱鞋,天鹅肉不是你吃得的。”
  李河听后,摇摇头正色道:“功夫不负有心人嘛。”
  人把他从头看到脚,嘴一咧,笑了:“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锈花针,是不是?”
  李河不笑,郑重将人看定:“当然是,古人的话能错了?”
  人脸一变,啐一口道:“鸟!我看你是麻袋片补裤子,不是那块料!”
  李河脸涨红了,意欲拍案而起,握拳举手,气色却又一变,脸上出现了不屑的表情,鼻子里哼一声道:“事实会给你耳光的!”
  人哈哈大笑:“事实会给你自己耳光了吧?啊?草鸡若能变凤凰,泥腿子都能当公子了!”
  李河冷笑不言,拂袖而去,留下一阵轻蔑。
  时运似乎不佳,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居然打不响。急得人疯。讥笑自然堆成高山,几乎挤得他死。算一算,稿件已寄出上干,千矢所发,无一中的,真是他妈的。人争一口气,非干上去不可。一千不行,就写两千,两万!一辈子全豁上去。知道人把自己看成了偏执狂,偏就偏他妈的,人争一口气!
  较上劲了。
  一日,风云骤至,天黑地暗,一声雷,雨哗哗地下了,鸟雀尽都入林,唯见一顶顶树冠在风雨里扭动。屋里空空,心也空空。算一算,乡邮员该来了。张伞出门,走到村部,果见有绿衣人在。怯怯地上去,小心问,有信没有?绿衣人大叫:“嗬,还真有一封,厚厚的!”
  邮包里掏出信,果然厚厚的,钉书针封口,大红铅字落款,正中仍旧几个大字:“李河同志”,不同的是厚厚的。心顿时狂跳起来,脸变了,伸手抖抖地抓过,腿也软起来。有人笑:“莫不是发表了?”他不应,慌慌地走了。出门就急急拆开信口,是一张报纸,顺手一展,一眼就扫见两个铅字;李河。愣一下,又看:李河。再看:李河。李河?李河!李河!李河!头脑嗡地一响。
  “我干上了!”失声大叫,并且撒腿狂奔。
  伞一下翻了。翻了就翻了,根本不加理会。一弯腰,将报纸楼到胸前,一路向家飞跑,大风没有了,大雨没有了,烂泥地没有了,只有一句话:我干上了!干上了,干上了干上了!
  他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跌倒了,爬起来,一身水一脸泥。
  满世界都是一句话:我干上了!
  他跌了三跤,也许是四跤,终于进了家门,进门就大吼一声:“我干上了!”一个鱼跃跳到床上,翻滚,踢,笑,再翻滚,之后又一跃而起,抄起酒瓶一阵猛喝,嘴上脖子上全是酒,放下瓶子便哈哈大笑。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吧,我干上了!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锈花针!”
  渐渐头重脚轻,大地倾斜,仰面而倒,万物便不复存在了,恒海沙界,虚无寂冥。
  他醒来时风停雨住,旭日东升,已是次日早晨了,感到头疼得要命,口干得要命,挣扎着坐起,忆起昨日的事,恍若南柯一梦。看看地,报纸还在;看看报纸,李河二字还在。李河二字之上,工工整整一行标题。李河二字之下,方方正正一块铅字。
  “我干上了。”他苦笑了一下,挣扎起来,摇摇晃晃,将报纸选好,放进抽屉,然后在已写好的稿件上打了个大大的“X”,另择白纸狠狠写道:“老子我争了气了,终于登上了一篇,老子我从今以后永不再写一个字了!”笔一扔,颓然坐到,感到自己真的空了。

                 红裙子

  黑鸦鸦的一片。
  都围着电影机,对着电影布子,挤。前后左右,全是晃来晃去的头。都叫:不要挤,不要挤!还是照样挤。后面吼前面:坐下去,坐下去,遮我们了!前面就说,你来试试,那里能坐?闹得人昏。忽地灭了灯,电影机子咔嗒咔嗒响起来,电影布子白得刺眼,有人脸现在上面、眼很大。是个女的。人群陡地凝住,不嚷了,不动了。那女的慢慢现了全身,红裙子,手臂腿子都白白地露着。
  小五这才松口气,挪挪脚站稳,两眼盯死了。总算还看得见,前面有几个头挨着,电影布子露在夹缝里。他看那女的捧本书,一边走一边看,一边看一边走。有人叫她,她瞟一眼就飞跑过去。有个男的在那站着,她过去就搂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看了看,又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小五睁大眼,心跳起来。
  “骚娘们儿!”他想,笑了。十六岁了,他懂这个。
  前后左右都挤得紧,喘息声全听得见。慢慢开始松,左边,右边。前边都开始松了。后边没松,贴得紧紧的,脖颈一边送来喘息声。电影机子在咔嗒咔嗒响,所有的人都望着电影布子。电影已开始邪乎了:有机器轰轰地转,街筒子又长又宽,人多,全贴着边儿走。汽车一辆接一辆,咬着屁股向前开,“空空空”越响越急。红裙子又出现了,夹在人群里走,手臂腿子仍白白地露着。
  后面,屁股那儿,暖暖地热起来,稍用力抵抵,软软的。这人干啥?半转过脸去,魂立刻飞了!是个女的。似乎不高,自己耳朵正平她头顶。脸立刻又转向前,不敢细看,也不敢动,赛似屁股通了电,全身都麻木,人也几乎半死,只心乱,跳得苦极。
  电影全看乱了,只见人在动,在说话,觉不出滋味。后边的也一定看乱了,也许根本就没看,齐耳朵的个儿,被挡着,看个甚哩。想起了吃何首乌,嚼了苦,嚼了又香,嚼嚼便无了苦,尽是一嘴香,越嚼越想嚼,死也想嚼。想起了六月里吃西瓜红瓤黄瓤,胀疼了肚皮还要吃,罢不得口。想起了赌牌九,赢了想赌,输了也想赌,都想赌,入了迷。想起了梦,梦见一世界昏昏红,地软,天软,到处都软,又暖暖的,走在昏昏红的软里,身子全飘了,没了魂灵。
  灯忽然亮了,换片子。于是赶紧站直,后面仍旧粘着,紧紧的。心里慌得不行,白了脸,恨恨地看那灯。灯又灭了,松了一口气、想起了那个演戏的,小红袄,长腿,脸圆圆的,唱起歌来,一世界都走了魂。在村里演时,去看了;在乡里演时,去看了;在山那边演时,也去看了。越演越远,终于走得没了影子。最后那次去没见着,一个人去的,到地方说没演,人走了。回来一路都是月亮,心里空落落的,想哭。看看山,山空空的。山以前不是空空的,春暖了,又有月亮,反倒空了。直想哭。
  鼓鼓精神,伸一只手到后面去,摸,是肚子,慢慢又摸到一只手,握紧,赛如狗咬了块肥肉。剩下的事就是站着比呆。电影机子咔嗒咔嗒,电影布子上乱了套:两个娘们隔着路对骂,不少人围着看。红裙子又出现了,站在路心向两边笑。手臂腿子仍旧白白地露着。狗嘴里的肥肉活了,反过来把狗嘴咬紧。想起了那天后半夜,全庄的狗都叫,人都起来,庄里二钱子家提了大乐子。大乐子去睡二钱子老婆,被捉住捺在地上,像死狗,一身浇了水,说睡过了女人浇了水就要死。又打,打得哭爹喊娘。又拿了刀来,刀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大乐子少了一个耳朵,哭爹喊娘。
  又换片子了,赶紧松手,站直,粘着仍旧粘着。终于又灭了灯。或许就这样站一辈子才好。狗嘴又把肥肉咬紧,肥肉又把狗嘴咬紧。一直没回头看看脸子。红裙子又在走来走去,手臂腿子全白白地露着。红裙子没什么了不起。想起了那一次……忽地改变主意,抓紧手,慢慢折身,一世界都像装了炸药,碰碰就炸。有火捻子嗤嗤着了火,离炸药越来越近。猛地见了脸,满眼消失了红裙了,倒像是二钱子老婆,大头肥脸,乱乱的头毛,年岁大老,总有三十六七。火捻子灭了,炸药全成了土。赶紧甩手,却甩不脱,如同鳖咬般紧。越发慌,怕,用力仍甩不脱,大肥头脸上两只眼红起来,射出火弹。躲不及,骇得要死,心乱中用力就是一拳,终于脱了手,又推又挤,出了人堆,朝黑地里钻过去,不时地摔倒,却不疼,脑子里一片白。
  记得过了沟,过了许多田,许多条岔路,一次掉到沟里又爬上来,一身水。最后遇到一个草堆,便如猪一样钻了进去,一动不动。
  后半夜才出来,冷得牙颤。下弦月已经升起,满地月光,山空空的。于是喊一样地向家逃。

                 天籁

  正午一盆门火。太阳白刺刺的,大地已被烧昏。有耀眼的气浪,颤颤地抖上天空。孤岛掠过,舍命飞逃,转瞬,化进太阳的世界。天际空旷、死寂。
  清流河已经不流,白了身子,僵死在太阳底下。河岸的葡萄架上,硕果累累,叶儿护着实,蔫耷耷地苦熬。
  一只云雀飞来,影子似的,在热土上张了张,忽地卧下,风车似地打起旋来,扬起细小的土粒。稍停,又旋,一个小坑旋了出来。它换个地方,再旋一小坑。如此反复,旋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坑。它发出微弱的嗤嗤声渗进闷热,虫子似的咬着沉寂,沉寂反倒更重地四下挤压。它乐得自在,只嗤嗤地旋。
  一双飘忽的眼光在睹它,又像在看别的动物。
  这是一个老人:面无表情,一脸皱折,光头,干柴似的手臂上裹着松驰的皮。他坐在草棚下的凉床上,宛如一尊枯骸,许久许久不动,若已仙逝;又如入定,尽如外物,无声无息地嵌在午热之中。
  终于有重浊的声音从嗓子里发出来。云雀先是一怔,继而发现威胁并不存在,便又卧下。一切仍死一般地静。
  远远有人走过来,直奔葡萄地。近了,见新新的衣服,三十几岁,兜上的钢笔套刺眼,陌生得很。老人警惕起来,脸上有了生气,眼光也不再飘忽。重重一声咳嗽,云雀展翅而起,影子似的飘走了。
  陌客仍然走近。至河边,顿了一下,然后就笔直地走下去。
  “喂!”老人说。
  陌客没有反应,仍走向河水。一步一步地。很慢,但很执着。
  “喂!”老人又说。
  陌客仍无反应,仍向前走,很慢,很执着,
  “喂,喂喂!”老人惊恐,快快地走出草棚,拦住陌客。
  陌客若无其事地并不受干扰,仍向前走,脸上平和而安静。转眼之间,已踩陷了河边的泥,一只脚踏进水里。
  老人一把拉住他,狠狠地向后拖。陌客并不反抗,羊羔似的跟着走,鼻孔嗤溜嗤溜地似乎有些遗憾。
  “你这是干啥?怎么搞的?”
  陌客木然地看着他,半张着嘴,像陷在另一个世界。老人盯着他看,忽然明白了什么,便赶紧掬来一棒水,啪地泼了他一脸。陌客摇了摇头,狗似地将脸上的水抖尽,定定神,看见了老人。
  “啊,啊!我这是……”他左右打量着自己,又看着老人,满脸跳动着惊奇,“我怎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谁知道你呢。”老人说。
  陌客抬起腿,看看脚上的泥水,再看看身边的脚印,脸上的肌肉便颤动起来,表情是避过大难后的惶恐。他立刻给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手伸进兜里去摸,摸一会,掏出十元钱递了过去。
  “我不要你的钱,”老人摆摆手,“看我这上好的葡萄!在乎这个钱吗?”
  陌客愣了一下,似乎很意外;但不再推让,心不在焉地揣了钱,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河面,倒吸一口冷气向后退几步,眼里溢出恐惧,身子抖一下,便一折身,惊兽似的走了。身影渐远,脚步渐细,世界归于原来的寂静。
  老人打了个寒噤,脑中爆炸出一片烟雾,白濛濛地遮了太阳。河面有什么东西猛地推过来,他踉跄了一下,定眼再看,目光钝了,什么也没捉住。退到草棚中,一下午都觉得胆颤。
  夜晚起了乌云,月色阴晦不明,河面隐隐有东西在走动。猫头鹰狞笑着从河上飞过去。老人已经惊恐不安,脑中接连爆出烟雾,恍惚之间,隐约听到水中飘来怪异之声。吱吱咯咯,如同咬牙切齿。
  灰云增厚,月色更加昏晦。有风起自天边,阴阴飒飒地掠过河面。怪异之声再起,吱吱咯咯,追着夜向深处走。好像有人声渗出水面,细听又不像,像狗被勒死前的呜呜声。老人脑中再次爆出烟雾。有坟墓中挤出的笑声。勒狗似的人声好像又起了,阴惨惨地夹在风里。老人侧起耳朵,分明听到一串鬼话:“做了几年水鬼,眼看熬到投生,好端端的替身被挡了,把这老家伙拉下来吧!”
  老人再也稳不住,猛起身,跌跌撞撞直向村里奔去……。
  翌晨绝早,老人小心翼翼地走近葡萄地,目光忽然乱了起来,远远地,他就知道大事不好,匆匆奔到跟前,禁不住双腿发软,站立不稳,赶紧靠着草棚,身子却如稀泥似的瘫了下去。
  他的葡萄被盗窃一空。

                 天界

  众光棍云集。
  一张张脸,或笑,或喜,媚光闪闪,织出种种柔情,网一样将小黄罩住。个个都勤快,做了这样,又做那样,哪里寻得这般奴仆忠诚?
  小黄不小,新寡,年四十余,一子,三女。早年自大上海来滁州,如今徐娘半老,无姿色神韵可言。
  竟无人计较这个,熬急了的众光棍油煎煎欲火难捺,全然无二念,人人心旌摇动,等着交上好运。自信,自卑,猥琐,谦恭,诚惶诚恐,如苍蝇围着一丁糖,嗡嗡地飞,日久无效,又都沮丧,一个个蔫蔫地散了。
  原来糖在瓶中,玻璃隔着世界,谁也不得食。小黄不打算嫁人了。
  瘸腿张二心不死。
  张二瘸且丑,上下唇白铁似的翻转,形同踏扁死去的两条水蛙。张口满嘴牙垢,一股臭气令人不愿与这为伍。他能妻得小黄?笑煞人了!
  张二竟然自信。
  人说:“张二,不要使牛劲!小黄若要嫁,也不会嫁给你。”
  张二表情严肃,听后连连摇头:“处人要处心,同白白地想得她人,那不一样。”
  人皆掩口而笑。张二不介意,照旧徘徊小黄前后,听其使唤。小黄也不赶他,有事指使一声,如同对待一只驯狗。他乐颠颠地很觉荣幸。
  事情竟然大有进展。张二效劳之余,便融进小黄家的天伦之乐,饭吃得,床坐得,闲谈能到半夜,咕咕咕如同鸳鸯。小黄称张二“小哥哥”,孩子们称“大叔”。众人愕然,好奇心升起来,注目相视着,见玻璃隔着世界,糖仍在瓶中,忍不住又觉心酸。
  “张二啦!吃不到糖的,还是早些收了吧。”
  张二听后,便又郑重地摇起头来:“处人要处心嘛/
  人打量了他一会,眼睛一眯,笑了:“别人都想白白得她人,你要先处心后得人,是不是?”
  张二听了这话,忽然显得慌张:“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处人不就处个心吗?”
  “不还是这个话么?先处心后得人。”
  张二脸红了:“不是这个意思,处人处心嘛,处人就是要处心!”
  人哈哈地笑了:“不要不好意思。男人女人,一天一地,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张二血涌到脸上,翻转的双唇蠕动着,一副辩不明白的样子。他盯着人,两眼发红,忽然有了轻蔑的表情,身子一转,恼怒地走了。
  照旧做他的“大叔”“小哥哥”。
  一日大早,天蓝得很深,几颗稀星一缩隐了。太阳还在那边世界,只一抹光远远地染上东天。风凉爽,夜露很重,暑热尚早,正好抓紧劳作。
  张二在小黄的地里薅草,小黄也在。二人薅着,太平无事。
  忽然一阵风来,张二双手一抖,如闻一声雷响,两眼直了。
  小黄的后襟被风掀了起来。”
  了得,非同小可!上衣与裤腰之间,一溜白肉露了出来。大城市女子的肉!白细且嫩,勾魂,引人直入深渊!张二的世界没有了,他头重脚轻,脚轻头重,飘起来又坠下去,团团转转;忽地几步,他张开双臂紧紧地匝住小黄,口中呜呜直响。
  小黄一怔,立刻雌虎一样反抗起来,又抓又撕。张二哪里肯松?越匝越紧,两人缠成一团。小黄挣不脱,就倒出手,发疯似的在张二脸上抽了两下,响亮,清脆。张二一惊,松了手,木偶似的张大嘴巴,一动不动。
  小黄蹲下身子,呜呜地哭起来:“我拿你当人,敢情也是畜牲一个!呜呜呜……”
  张二灵魂入窍,猛有所悟,浑身通电似的一抖,转过身,直向山中奔去。他的瘸腿支着身子,一起一伏,幅度大得厉害。不择路径,不稍停,像被打断腿的蠢贼,万事不计,只顾疯狂逃命。
  他的世界又乱起来,脑中响成一片。踉踉跄跄,跌倒,爬起来,一脸是血。
  满世界都飞着一个字:死!
  他第十次,也许是第二十次,跌倒时再也爬不起来了。便就地滚来滚去,撕自己,打自己的脸,跟着就一头一头撞在地上,沉重,实在,效果也极明显。撞着拉着,脑内轻微一嗡,天地便不复存在了,一片空白,万物尽逝,寂寂冥冥。
  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天蓝云白。他支起身,头脑如裂,然而轻松,如同上了天界一般;心净如洗,俗念全消,血管中流转着超然与不惑的陶醉。
  他挣扎着站起,坚决地向小黄的地头走去。小黄,我还要给薅草!他想。
  大叔还是大叔,小哥哥仍是小哥哥,只永远不是夫妻。
  又何必一定要是夫妻!

                 天火

  雪,若沙,似霰,如染,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现在仍在下,不知道要下到何年何月。
  隔壁一片圣歌之声。有三三五五妇妪,相携踏雪而来;或戴头巾,或顶衣,满身是雪,走路小心谨慎,进村后并不打顿,径直入隔壁,汇进圣歌之中。
  圣歌和雪,大千世界就是如此。除外就是静,就是寂寞。
  无事可干。不信教,不好赌,无妻无子,大雪天里竟有何事?于是慵懒不起,斜卧床枕之上,手捧古诗一本,借雪光挑出《咏雪》之篇,慢慢诵来,别是一番滋味。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忽然有人敲门。啪啪啪!
  “哪个敲门?”
  “我。开开你个鸟门,老毛子!”
  “哦,哦,画痴兄吗?请进,请进!”
  翻身下床,跳脚急奔。门开处,一股冷风夹雪扑面而来。画痴当门而立,顶一头雪,拎一瓶酒,鼻中热气如两条急流。像一头跑过急路的驴。
  “你是稀客。”老毛子说。
  “大雪天,想起了你,跑来喝一杯。有菜?”,
  “有。萝卜、土豆、还有一只前天打来的野鸭子。”
  “呱呱叫的萝卜土豆野鸭子!点火烧,点火烧!”
  于是手忙脚乱,刀铲叮当,油声、火声、哈哈声。转眼之间,三碗好菜端到桌上。两人相对而坐,斟酒举杯,饮而又饮,酒气立刻染红两张脸皮。
  “毛子老弟,”画痴说,“世上有三种人,你知道吗?一是超脱,超离苦海红尘,飘然而去;一是清醒,及时行乐,不负此身臭皮囊;一是浑浑噩噩,只管衣食男女、生老病死。三种人都了不起,都是人;而你我,在三种人的空档子里晃悠了十年,你写小说,我搞画,十年邪追,太不像个人!”
  “不过,画痴兄!我们没干成功,不是我们不行。我们都是好苗子,只是这落后的环境,不等出土就被捂死了。”
  “算了吧!你,说那个干啥?统统是中邪。若不是十年中邪,搞他妈的什么画,写他妈的什么小说,你我干什么比人差?种地、喂鱼、投机倒把,什么干不来?说不定早他妈成了万元户了!”
  “可是,可是,画痴兄,人总不能没有追求……”
  “老弟,我们不都立誓不干了吗?你还有什么牵挂?去他妈的追求吧,追求是婊子尿出来的尿!”
  “不过……不过老兄说的也对。来,喝酒,喝酒!”
  “好,喝,喝!”
  画痴抓过酒杯,咕嘟,咕嘟咕嘟,一杯两杯三杯。
  “慢慢来嘛,老兄不要喝得太急。”老毛子说。
  “怕个甚?喝酒不就图个痛快?来,干!”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老兄不要喝得太急嘛!”
  “人生难得痛快,喝酒再不痛快,难道要窝囊死?来未来,干,干!”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
  “老兄,你今天好像是……很兴奋?”
  “我他妈的有了新发现啦!”
  “嗯?”老毛子两眼放起光来。
  “以前哪,咱们那追求不叫追求,叫排遣。”
  “啥?”
  “排遣!排遣和追求不一样,排遣是心里有那么种东西盘着,要拱出来,不然就难受,像心里装了窝老鼠。”
  “哦呀,老兄!”老毛子一拍大腿,“你这话听了好受用,就是如此!”
  “就是如此?那么咱俩又是英雄所见略同喽!是狗熊所见略同吧?咱俩都没成功,没成功就是狗熊。”
  画痴神情蓦然沮丧,低下头,挥挥手,欲语又止,闷闷地一杯杯喝酒。
  “老兄,慢!”老毛子小心地说。
  画痴不理睬,一杯酒下肚,便把空杯伸过来,催着快倒。
  “老兄慢喝。”老毛子再次小心地说。
  拍!画痴把杯子捺到桌上,“老弟,纸墨笔砚,有没有?”
  老毛子一怔,接着提醒:“你已经戒画了。”
  “我要排遣!”画痴说,“纸墨笔砚,有没有?”
  “你已经戒画了!”
  画痴摇摇晃晃站起来,醉眼朦胧,把拳头比到老毛子脸上:“我要排遣!”
  老毛子站起来,咕哝着:“你这个熊人!”
  纸笔还是找来了。画痴大喜,立刻掀起被褥,摊展在床板之上;挥毫作画,点点抹抹,洒脱轻松。一时间万物皆失,魂在画中,痴痴迷迷。老毛子立于一旁,看他一笔一画,竟画出一个奇怪世界。先是画一大画板,一人多高;后画画痴自己,趴在地上,状如一墩;再画一小人,画痴的儿子,站立于画痴背上,对着画板画画。儿子骑老子,老子给儿子垫脚,精卫填海,感动上帝。老毛子心里慢慢有东西升起来,眼角有些发热。
  画痴涂抹一阵子,退开去,眯眼瞄了瞄,踌躇满志,大喷其嘴;然后央老毛子:“老弟,给我题个词吧!”
  老毛子接过笔,手抖起来,想一想,写道:“画痴无过,上下求索,漫漫十年,终无所得。非朽木不可雕也,乃鱼在浅水难踊跃也。呜呼!求无所得,意气长存,子承父志,心在乾坤。笃志痴者,堪称豪俊。人为万物之灵长,能如此,则生来此世,不枉行!”
  画痴一旁看了,抚掌大笑,捧杯再饮。看看瓶底渐尽,便起立,折好画,揣进胸怀中,拱手而别。
  “老兄醉了走不得……”
  “我没醉!”
  画痴阔步而去,进入雪中小径,果然步履矫健,毫无醉态。老毛子心里又有东西泛上来,沸沸扬扬,几欲追上去拽回画痴,却又没动,只是孤孤地站着,遥望画痴渐渐隐进雪中。
  隔壁仍是一片圣歌之声。雪仍在下,若沙,似霰,如染。圣歌如雪,大千世界就是如此。除外就是静,就是寂寞。
  老毛子叹一口气,掩起门,兀立屋中,心里空空落落,有些发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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