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胜随笔集《木偶的黄昏》

 

鸡蛋醒了

   鸡的家族世世代代一直犯着一个错误:它们认为,只要拚命生蛋,它们的后代就会越来越多,铺天盖地地占满整个世界。它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事情的真相是,绝大多数蛋永远变不成鸡,它们只是人类的食物。

  蛋沉睡着,假如它们放得太久,它们就会陆续醒来,接着长出脑袋、内脏和绒毛,然后,啄破蛋壳跑掉。多数人已经忘记了,蛋的目标是变成鸡。对于沉睡着的食物会突然醒来跑掉,他们理所当然地感到诧异和不快。

  南方的乡下姑娘,水灵灵的,但对人贩子来说,也不过是水灵灵的蛋。他们是特殊的鸡蛋贩子,在南方乡下走家串户,他们抓着拙劣的谎言到处乱撒,一些姑娘们就立刻变成了鸡蛋,乖乖地跟着他们日夜兼程朝北方的赵七麻刘二瘸子家里赶去。不过,总有些鸡蛋会在途中醒来,扑? 谧懦岚蚺艿簟H朔纷泳突岵镆旌筒豢斓卮攀O碌募Φ凹绦下罚云呓锪醵匙铀腿バ腋!F涫担」芩窃傩腋#膊还橇硪恢中问降募Φ岸选4蠹叶际侨朔纷拥氖澄铩?/p>

  有天晚上我走在一条小巷里,碰见了一个疯子。他快乐地用手指着我喊:“鸡蛋!鸡蛋!”我一惊,又好像恍然大悟。站在小巷里呆了好久。说不定,我们真的都是被谁放在大地上的鸡蛋呢,地球不过是一个装满了鸡蛋的大篮子。

  所有的鸡蛋都沉沉地睡着,构成了一个沉睡着的人间。但是,肯定有少数鸡蛋会醒来,啄破蛋壳跑掉。傍晚的空气中,滑动着他们飞走时嘶哑的叫声。那些四处游走的疯子,是他们留下的蛋壳吗?

  

半年只读一本书

  读书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为你有可能会遇到好书。

  一本被随手翻开的好书,犹如裂缝重重的大堤,有巨大的东西正从里面决堤而出。你永远不知道,它将会裹挟着你,把你带到什么地方。

  15年前,我坐在重庆大学的校园里,一不小心打开了一本书,绝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书里有里尔克的诗,那寥寥几句诗后面,隐藏着一场诗歌的洪水。在以后的岁月里,它轻易把我从未来工程师的队伍里,冲到了拥挤的文人圈中。

  好书还有可能是一个深渊,你在阅读的时候,其实也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吸了进去。你将被捣碎、扬弃又重新组合成一个全新的自我。好书就有这么强的改造能力。你要是没有足够的准备,一本接一本不喘气地阅读好书会使你成为永久的碎片,你也许会博学而深刻,但不再有完整的? 约骸?/p>

  好书使你更清醒,更疼痛,迫使你参加精神的交锋。这么说来,读一本好书也就意味着进行一次没有围观者的决斗。

  如果你是胜利者,你会发现有一种东西,在阅读的过程中已经悄悄加入到你的生命中。但是假如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好书就会是一场灾难。它会在未来的日子沉重地压着你,让你始终没有信心直起腰来。

  以我的身体和思考的能力,我想我半年只能读一本好书。

  那么,为了安全我们读什么?当然是读平庸的甚至是糟糕的书。平庸的书举目皆是,我们拥有一个庞大而勤奋的制造平庸的队伍。

  我敢说,一本愚蠢的书会比一本机智的书带给我们更多的快乐,那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的愚蠢真让我们忍俊不住,让我们感觉到自己又聪明又深刻。

  我们就会在这样的快乐中无忧无虑地活下去,用这种方式忘记疼痛,忘记光阴的流逝。

 

 背叛的故乡

 

  我一直认为,故乡是存放回忆的容器。

  对于在另一个城市里生活多年的我来说,已逝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早已模模糊糊,像弄乱了的线团。而故乡那些普通的山丘和街道,却充满了往事的细节和线索。只要我身处那些熟悉的景物中,一切被时光抹去的东西,就有可能重新从记忆深处凸出来。

这种幻想我持续了很多年。我脑袋里存放着一个清晰的故乡的全景图:横跨田野上空的引水天桥,弯弯曲曲的土路,甚至每一棵树的形状都完好地记录在这全景图中。如果我进一步深入到它的某一个角落,我还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更多的东西,比如各式各样的声音、风的气味等等。同? 模业耐旰蜕倌晟钜簿透揭涝谡夥⑻宓娜巴贾校椅薹ò阉谴秸飧鲂值某鞘欣锢础?/p>

由此带出的一个错觉是,许多往事和我只有一种物理空间的距离,只要我驱车数百里,回到故乡,就可认轻易地修复我对早年生活的记忆。

多年以后,我终于回了一次故乡,那个窘迫、简朴而天然的小镇不在了,代替它的是一个夸张、虚荣而又生气勃勃的小城。全新的建筑和道路横陈在我的脑袋里,彻底搅乱了我遥远而脆弱的回忆。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这个陌生小城的边上,那些熟悉的土路和线索全部断裂了。事实就是这样,故乡在背叛了它的昨天的同时,也顺便背叛了我。这一次,我终于彻底地失去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在印象中,我的早年生活也许过份拘谨而紧张了一些,好像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足够的时间和需要来组织丰富而狂热的幻想,使太枯燥的经历不至于像旧布条把年轻的心越缠越紧。世界有两个,一个是我的身体行动其中的世界,另一个则是把前者交给我的东西打碎,按照自己的? 枰匦缕唇印⒈湫味丛斐龅氖澜纭A礁鍪澜缰渲挥幸恢秩粲腥粑薜牧祷蚨杂Α?/font>

  在很长的时间里,后者是我用胡思乱想建造成的供自己休息的港湾,它的意义仅仅在于用一些幻象使自己在生活中安静下来。我认为这是人类的一种为自己提供安慰的美妙的本能,就像在人生漫长的途中,有谁预先准备了一片林荫,供我们这些匆匆的路人得以歇歇脚,整理整理自? 阂狄蚜杪也豢暗囊律馈5钦庵纸ㄔ旃ぷ髟谌狈μ跫趾廖藿谥频那榭鱿虑辈刈乓桓鑫O眨颐强赡苁柙读四谛囊酝獾奶斓囟焕г谧约捍丛斐龅木袷澜缰校馐遣√亩胰菀椎贾禄倜穑拖裥藿ㄔ诹魃持系穆シ浚钪詹幻馇愕乖诤诎抵小?/p>

  如何说我过早地意识到了这个危险,就多少有些夸张了,我只是在无意识中摸索着这天真而奇特的世界的出口,想把自己找到的一些东西带回现实生活中去。但我的才能或者力量都不足以做到这一点,如同在大江的激流中,势单力薄的我无法把自己的独木舟靠近并系到岸边的礁石? 弦谎?/p>

  两个世界彼此排斥地存在着,我无法把它们连接起来。我总是顾此失彼,在两者之间矛盾重重。于是,我自作聪明地把它们区分开来:这是现实,一个由大大小小的因果链编成的非常结实的现实,我就在它变化的物质和温度中生活;这是遐想,一副为自己私下准备的翅膀,只要把? 箍突嵩菔卑盐掖胂质档拇蟮兀谠贫浼湓椒稍礁摺?/font>

把后者看成现实的影子,是最容易做到的一种解释方法。但是这由来已久的傲慢和偏见是否还能继续令人信服?至少我不再可能把自己囚禁关这种想法的栅栏里了,因为10年来的写作生涯教会了我如何在黑暗中摸索到幻想世界的出口,并把那里的花朵带回到现实? 欣矗腥さ氖牵庑┗ǘ湔俏颐抢斫馍肀叩氖澜绲闹匾谰荨?/font>

两个世界奇妙地重叠在那些源于一时兴会的漫不经心的诗句中,它们互相支持着组成了一个无限空旷的天地,一片叶子落下的过程就这样包容了自然界的全部沧桑。现实的重量减轻了,我们看到其实它也处在永无止息的飞升之中。我们日常的工作和行动就这样涌现? 隽艘庖澹颐堑拿烂铄谙胪币渤闪艘淮蔚歉咴短鳎痈髯缘穆依锟吹搅撕棋薇叩纳詈退劳觥?/font>

 

 

           诞生与消失

 

  前年秋天,一个外地写小说的朋友来重庆逗留几天。朋友有历史癖,他提出,要看重庆城残有的旧城门或城墙。于是,我们便在一个多雾的阴天沿着临江小巷或者河边,从储奇门向太平门方向走去。

  毋需想象,街边的一地菜叶,向长江排放的污水和摇摇欲坠的石栏使人感到,我们正走在城市的陈旧的裂缝里。但与灰暗景象并存的是,残斜的城墙的深邃,石梯的曲折生动和民房鸟巢般隐约在黄桷树枝杈中的奇观。正是后面的这些鼓舞起了我们的谈兴。我的在水乡平原中长大的? 笥迅歉械揭恢终鸷场T谀且欢伪4娴米詈玫某乔缴希耆琶粤耍罂从铱础?/p>

  这短暂的探访给我们两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了很久,他还在来信中感叹再未见过象重庆这样有着强烈的立体感的城市,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心酸又沉醉的城墙的片断。而对我来说,则是希望随着城市的建设能尽快使这沿江走廊变得更为端庄和整洁。

  前不久,我碰巧又在储奇门的滨江工程指挥部参加一个讲座会,听到了工作负责人介绍滨江路的整体规划。我注意到他们在建设的同时,没有忽略如何尽可能保留旧城的建筑风格和文化特点。这使我感到欣慰。

  我强调这一点,是因为面对旧城改造的高速推进,我在喜悦的同时不免又多了一丝恐惧。我每天上下班途经大半个市中区,映入眼帘的无一不是隔离墙和轰轰烈烈的拆迁。这强烈地提醒我,身边是一个正在消失的旧城市,它又深又陡的巷子,它独特的密密麻麻重叠在一起的民居,? 墓乓馍木墒苯ㄖ屯ピ海拇碜拍承┰度サ氖贝南笳魑铮谝跃说乃俣人娣缙ⅰ6嬲庖磺械氖且桓稣感碌哪吧鞘小D敲矗馐欠褚馕蹲盼颐潜匦敫冻鲆淮卫返亩狭牙醋魑律畹拇勰兀考改暌院螅颐鞘欠裰荒艽油计⑽淖稚侠聪胂笳飧龀鞘械睦泛臀羧杖 菝擦耍?/p>

我承认,这点恐惧也许不合时宜,当一切变得美好,而我脑袋里却塞满了怀旧的挽歌。奇怪的是,就在这几天我的朋友写信来,也感叹他的古代园林式的城市正在被霓虹灯和茶色玻璃覆盖。如此看来,允许一个城市拥有一小片有代表性的昔日容貌,也不算是我一个人在盼望着的一份奢? 薨伞?/p>

 

 

我与博尔赫斯

 

  一份飘忽的奇诡,一份冷峻的幽默,再加上从发黄的书页上泛起的阵阵墨香,这一切混合在一起便是博尔赫斯,一个妙不可言的拉丁美州老头儿。

  我认识博尔赫斯的时候,这位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正在重庆的书店里落难,很丢脸地和一堆过期的中学复习资料一起挤在降价书架上。

记得那是1984年春天的一个晴朗的下午,我毕业后刚当了半年的电工,口袋里只有很有限的几张钞票,所以还保持着读大学时每进书店必看降价书柜的古怪爱好。

《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就是这样第一次进入我的眼睛的。我和身边的重庆市民一样,并不知道这家伙是谁,不知道一度风靡全球的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就是从他的笔下开始的。我很心痛地付出3角钱,买下这本厚厚的小说集,一半出于好奇心,一半出于中国? 嗣窈屠∶乐奕嗣竦奈按蠊视岩辍?/font>

整个春天我并没有打开这本书,我那时是个头脑发热的文学青年,由于一些杂志不负责任地发表了我不少低劣的习作,使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可以不停地写出人民喜爱的作品来。到了夏天,不断增加的稿费单使我出手阔绰,以至于连价格超过1元钱? 男率橐哺液敛挥淘サ芈蛳铝恕N业牟厥樽匀凰嬷蛘停坏貌挥媚掣鲂瞧谔旖幸淮握怼?/font>

就在清理到一半的时候,我坐在书堆里,打开了《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因为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本书。

我的清理计划就在翻开这本书的一刻宣布彻底失败,因为从中午到天黑,我都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书一页一页地翻动着,我只觉生活突然揭下了面纱,仿佛一缕轻风掠过,在此之前我所写的东西就像纸糊的房子,被一下子掀翻在地。

在此后很多年里,这个思想轻盈如风的阿根廷老头儿,经常像阿拉伯传说的那个住在瓶子里的妖怪一样,从我的书架上探身而出,意味深长地朝我身后指指戳戳。在明亮的房间里,当我悚然回头,一个神秘而幽深的后花园就会隐隐现身。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座后花园? 皇谴蠖嗍嗣H晃拗樟恕N耍液芨行徊┒账埂?/font>

1955年,当了一辈子图书管理员的博尔赫斯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不久他即双目失明。对这个长期用小说讽刺上帝的人,上帝就这样开了他一个玩笑:把一个国家的图书交到他手上,同时又取走了他的眼睛。

其实,连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除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外,我对他的生平一直一无所知。1986年的某一天,我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了博尔赫斯逝世的消息,才大吃一惊,遗憾之余,也不免感到非常骄傲,这样伟大的一个作家,我居然有整整23年和他同? 鄙钤谕桓鲂乔蛏稀?/p>

 

 

喝茶的问题

  喝茶是一种享受,至少在成都是这样,二三知已,茶馆里一凑,茶助谈兴,共同把不在场的朋友一个个议论得体无完肤,于是很有成就感地各回各的家吃饭。被议论的人也没什么损害,而且扩大了知名度,所以在成都生活很容易出名。成都的名人总比重庆多,原因也就在这里。

  你看,喝茶就是好,不像酒,喝了伤胃。要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喝茶就更比喝酒安全,喝茶使人清醒,使人很容易看到人生的要害,所以世俗男女最后都喝成了哲学家,结果无非是促进了精神文明的建设。喝酒就很危险,酒后乱性,而且视力下降,很容易把对? 降牡パ燮た闯伤燮ぃ砦蟮夭椤:染撇缓谩?/font>

  但是就连喝茶这么好的事情,有时也会成为问题。

  比如喝会议茶,就很痛苦,要穿着整齐,要讲究坐姿,不能后仰,不能把脚放在前面的凳子上,得做出一副体健貌端的样子,鼓掌,微笑,还不能同旁边的人说话。于是只好喝茶。这茶就不单纯了,嘴里在喝,耳朵里面却不断钻进来废话。废话和茶水在肚子里? 换旌希苋菀追⑸Х从Γ噶⒖叹屯戳似鹄础O肫鸾酉吕吹募父鲂∈保鸵庋从ο氯ィù蟮暮芸赡芡低盗镒摺N税咽奔渑参接茫堑谋砬楹芟裥疃印?/font>

就是在家里喝茶,也会遇到问题。据我的研究,茶要喝好,必须无主题,这样聊天就像背着手散步,有意思的地方,就多呆一会儿,没意思了,就悠哉悠哉朝别处走。要是有了过于具体的主题,而且又有一点秘密性,喝茶就会变成问题。

比如我的一位朋友,就善于把茶喝得又具体又秘密。他总是有心事,这心事又总是与别人有关,又总是要老远跑来把心事讲给我听,一边讲一边千叮万嘱不能泄露出去。我这个人本来没什么秘密,现在喝了几回茶,却要背着他的秘密活下去。我这么瘦,他的心事却? 嚼丛街兀形以趺锤旱5闷稹?/font>

这样喝下去前途黯淡,我不禁心灰意冷。

这天,他又打电话过来,很神秘很快乐地说要过来喝茶。刚听说他和谁一见钟情了,看来不打算锦衣夜行,想过来告诉我女士的名字了。我急中生智,说茶不能白喝,我正在写爱情纪实文章,得给我提供点题材。

  这家伙果然望风而逃,再也没来喝茶。

  

冬天的鸟巢

我是在岁末来到北京的。诗刊社十四届“青春诗会”避开繁花的春天和金黄的秋天,首次安排在寂寞而寒冷的北方的冬季举行,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考验诗人们在万物冬眠时心中仍有温暖的诗意?还是缺乏色彩的季节更适合诗人凝神深思?一路上,我不免这样猜想着。

汽车沿着北京远郊的大道行驶着,我的猜想被车窗外的景象打断。那是我从未看到过的北方苍凉的冬日原野:远方是巨大的蓝色玻璃一样的无云无烟的静止的天空,近景是泛着白光的结冰的水洼,而中间,是一大片叫不出名字的落尽了叶子的树林,所有的树枝都整齐有力地向斜上方伸? 牛路鹛炜帐撬侵С牌鹚频摹>镁梦业哪抗獾模悄侵诙嗟哪癯玻诠馔和旱闹Ω芍校潜┞兜萌绱诵涯慷粤梗钊蒜袢恍亩D癯驳闹魅嗣鞘欠上蛄宋屡哪戏剑炕故窃诤兴拇Χ惚埽苹璺焦椋?/p>

太多的相似,使这些鸟巢很容易让我联想到今日的中国诗坛,在经历了喧哗与骚动的十年后,簇拥着诗坛的华丽的赞美像秋叶落尽,众多的诗人各飞东西,它不也同样处在冷清和寂寞中吗?当飞机从南到北,飞行在云海中的时候,闭上眼睛的我,也在想象中用手指急切地摸索着下面苍? 5拇蟮亍4幽系奖保┕诙嗟某鞘泻拖绱澹颐降母枵呤翟诹攘瓤墒?/p>

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中我来到北京社会主义学院棗本届“青春诗会”会场所在地。就像大楼里的暖气很快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意一样,我所熟悉的诗刊社的诗人李小雨、邹静之、周所同等那忙碌而喜悦的样子,很快感染了我。

继而我发现,他们的喜悦是有根据的,就在这一层楼上,已经入住了10多位近几年诗坛最出色的青年诗人。新疆最好的青年诗人沈苇来了,我曾欣喜地研究过他像苇叶一样挺拔的诗句;神交已久的安徽的祝凤鸣来了,我们的诗至少有10次同期刊发在各种刊物上,我非常熟悉他在写作上的进步和变化;大器晚成的江苏才子庞培来了;甘肃则一下子慷慨地提供了3名青年诗人:古马、娜夜和阿信,古马的诗短而锋利,娜夜的诗亲切而深邃,都是我所欣赏的;浙江的陆苏来了,她清新的诗句犹如沾满了乡村的露珠,让满面世尘的人望而生愧;在深圳打工的湖南人张绍民来了,社会底层的生活,使他的诗有着强烈的另类色彩……< /p>

使我惊喜的是,不仅在于诗刊社采取不凭名气凭作品竞争参会的优选方法,使本届“青春诗会”成为近年来大陆优秀青年诗人的一次难得的集结,还在于通过这些名字,说明仍有相当一批人不为浮躁的时尚所动,埋头于搜寻生活的诗意。

整整5天,我们一边改稿,一边谈着诗,谈着北京的冬天,谈着在北京的冬天召开“青春诗会”的联想。有位诗友说,冬天来到新时期诗歌发源地之一北京,他觉得特别好,寂寞的空气中仿佛仍滑动着多年前诗歌的声音。另一位诗友说,诗坛就像结冰的大河? 橄旅嫱凶盼屡那绷鳎嬲氖杵涫凳贾帐窃诒槔锍逋蛔诺哪枪汕绷鳌K撬嫡庑┗笆保仪宄靥酱巴獯匆簧竽竦拿校逞贫捌渲杏幸恢帜岩匝运档幕独帧N也唤肫鹄吹氖焙蚩醇哪切┠癯玻从辛诵碌母惺軛椩诒狈降亩炖铮鞘⒙孛艿乃 牵沽衫奶炜粘渎肆牒蜕ぁ?/p>

  

         重庆人与成都人

                  

  巴蜀文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溯流而上,众所周知的狂热而强悍的巴渝舞是巴文化尚武精神的明证,是巴渝先人内心的金戈之志的外在形式,冬笋坝出土的古兵器,不事雕饰,而具有较强的实用性,朴拙中蕴藏一种力量。但在蜀文化的源头,今天的四川广汉三星堆,令人惊叹? 娜词悄谷禾逑殖龅淖仄龋辖髦刃颉H嵌殉鐾恋那嗤婢呖湔哦牵卜郑恫愕亩阂∏鳎科抖技心托牡刂谱鞒汕摇⒊德恚碌募家瘴扌缚苫鳌S纱丝蠢矗绻寻陀逦幕扔鞒沙逋辉诖ǘ钌蕉袼械牧α恐璧幕埃裎幕谴ㄎ髌皆暇镁门腔沧乓宦颇捕 嵊拇堆獭5比唬鞘备髯缘木帽尘坝兴煌?/p>

  文化受经济和自然地域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巴渝文化的粗犷是因为人们居住在险恶的自然环境中的,他们是在同自然的抗争中得到生存的。而居住在川西平原的人就不一样。相对安全舒适的自然环境使他们有可能把与自然的关系放在次要的地位上,而更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说厮担虐陀迦说闹饕允秩允亲匀唬攀袢酥饕允秩词侨恕U馇『檬侨死嗬贩⒄沟牧礁霰厝坏慕锥巍?/p>

  渝州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仅近代而言,明末清初,张献忠所率农民武装与明军清军在此交兵达18年后之久,接着又是吴三桂叛清入川,战火又吞没了6个年头,造成近代巴渝文化难以弥补的断裂。相比之下,川西平原却有了更多的修生养息的时间,武候祠、杜甫草堂没有遭遇? 街厍煳奈锬茄幕倜鹦云苹怠U庑├凡豢赡懿换碓诹礁龀鞘械母髯悦窦涞姆缢椎男睦碇校跋烊嗣堑钠屎托愿瘛W魑桓鏊胪罚厍炀用裼肿匀谎闪诵愿裰械慕6啥既巳纯梢栽谄骄驳娜兆又信嘌抛约旱闹腔邸?/p>

  成都的名小吃的丰富多采,反映了成都细致品味的饮食习惯。在重庆,却多半是火锅一统天下。据考证,火锅的最早食客是码头的下力人,材料是几乎没人问津的牛下水,这些混为一锅的煮法快意而粗糙,因而深受他们欢迎。火锅在重庆能够顺利登上大雅之堂,使各界人士趋之若? 停得髡庵趾婪诺氖秤梅绞接攵嗍厍烊耸呛芏月返摹6鸸搅顺啥迹戳⒓囱鼙涑闪艘淮碌摹奥槔碧獭保腥嘶ê苌偈奔洌材芮吵㈤梗蛭飧铣啥既四托亩疾斓钠肺断肮摺?/p>

  但是更能体现两个城市文化趣味的差异的场所当首推茶馆。成都几乎每个胡同里都有茶馆,多用高靠背竹椅,成都人随时可能坐下来,悠闲地半躺着喝茶,慢吞吞地聊天。在成都坐茶馆,便是坐在一种清醇而隽水的文化之中。茶馆捕排茶碗、盖、盘、动作夸张,“当、当、当”的? 麸显枚2舨杷幕锛剖滞旃鎏痰目裆匀绲卮┬性诓杩椭校倍滞笠欢叮窍赶傅目慵ど涠觯诳罩行纬梢惶鹾每吹幕∠卟胖蓖ú柰耄宓貌枰多至锪锏卮蛐璨袈腔∠卟藕盟萍舻都舳习愀氯欢埂U庑┏淌交募家沼幸恢置飨缘谋硌萸阆颍谷烁械匠啥 既嗽谡馄胀ǖ南硎苤幸灿兴脑ⅰU庋胩勺诺淖耸瓶梢钥醋攀鞘裎幕⒙叛诺淖耸疲翘稍谏程采舷硎苌畹淖耸啤U馐窃诠ひ抵卣蛑厍旌苣严胂蟮模厍烊瞬豢赡芷镒抛孕谐登崴傻厣舷掳啵潜匦胍跃棺咴硕钡囊懔Γ焦ゼ饭财担馐橇硗庖恢挚旖谧嗟纳睢V厍 煲灿胁韫荩谴笾率抢先司奂蛐新啡诵诺某∷呖勘持褚问敲挥械模挥蟹阶篮吞醯省J背?梢钥吹剑炔璧娜瞬皇亲蚴嵌自谔醯噬狭澈觳弊哟值亍疤Ц堋薄3死习偶钡闹厍烊耍兴嵴饷床话卜值囟自谔醯噬夏亍?/p>

  甚至连打麻将也反映了这种差异……诸如此类的例子实在很多。而两种传统文化精神对各自经济政治乃至文化建设都间接产生过影响,可惜这种影响从来没引起过足够的重视。

  让我们回到感受者的立场,如绕梁三匝的成都纤细的柔柔的口音,和急促、起伏沉重如夺门而出的江流的重庆口音各其动听之处。和两个城市的人打交道,则进重庆如读《水浒》,至成都如读《三国演义》,有过相同经验的读者相信到此会露出会心微笑吧。

 

流逝

  元旦前,我的桌上放了一本新日历,捏在手里厚厚的,感觉很充实,就像突然有了一大笔钱等着你去花,不像去年的日历,撕到最后,薄薄的在风中摇摇欲坠,使人惆怅又空虚,很清楚自己不经意间又花掉了一年的青春。

一边计划着怎么花这笔钱,一边又身不由已地忙碌着,桌上的日历不知不觉少了好几十张,这才如梦初醒,立即有了孔乙已伸开五指罩住茴香豆碟子说“多乎哉,不多也”的惊慌。于是明白了日子不是钱,不管你用不用,它们都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你的口袋里。

的确,五颜六色的日子在迎面扑来,发生着的汹涌或者微波轻漾的悲喜被不断甩在身后,越来越模糊。在这个物理空间里,星球在运行,城市在扩大,窗上的铁栏在生锈,每时每刻,所有事物都在发生着变化。而在我们的记忆中,身边的日子和遥远的岁月,并不规? 婢鼐氐卦谌绽吓抛耪氲姆秸螅蔷拖褚桓背沟紫绰伊说呐疲蛘咭蛭枚ケ舜私缦薜穆湟叮翟诼雎缒蜒啊U庵治颐亲约杭负醪荒苷莆盏谋浠鸵磐釉谝黄穑褪侨嗣撬档牧魇拧?/font>

我眼前总是出现20多年的那个小学生,每隔几天就要用身子贴着门框上,用手在头顶上比了又比,看看自己长高点没有,很着急。而且想了一些花招,比如插一支钢笔在上衣口袋,把书包由斜背改为侧挎,这在当时,都是中学生的作派。

深夜坐在电脑前写文章的我,还保留着多少那个小学生的东西?我与那个小学生的共同之处,除了DNA,恐怕远不如我与某同事的共同之处更多。时间的笔总是在把我们修修改改,每一年都会有新的东西不由分说地穿过我们,有的如轻风浮云,转眼飘走,不留痕? #灿械脑蛳袷椋嚼丛蕉嗟囟鸦谖颐切睦铮灿械脑虼哟顺晌颐强床患墓峭罚С肿盼颐羌绦谑郎隙嘉髯摺?/font>

在我们忙碌的一生中,有多少人会认认真真比较一下昔日之我与今日之我,又有多少人会仔仔细细观察一下这些塑造我们,使我们日益不同的岁月的礼物?难道我们只有面对不断飞走的日历,才会漠然地瞥一眼流逝之手?

也许,某些无所事事的时候恰恰正是机会,在我们关切的注视中流逝会突然减慢速度,可以仔细看看我们珍爱的事物,是像树叶一样在流逝的风中碾转,还是像雨花石一样紧紧地抓着自己美丽的颜色;我们也可以把正在顺水飘走的往事一一捞起,用回忆剪成好看的窗花,随时准备张贴? 诿魅盏拇爸缴稀?/p>

 

  记忆中最美好的墙就在我的出生地武胜县。那时,我们住在县委大院里,说是院子,其实是一个树木繁茂的小山丘。为了和四周的农村相区别,就栽了一种长刺的灌木把它团团围住。这一绿色的刺篱笆足足有一公里长,我能在其浓荫里活动的时候,它平均已有2米高,而且从不修? 簦纹浞璩ぁ?/p>

这座充满诗意的墙对我有无穷的诱惑。它自己能开白花,果实形似缩小了若干倍的秤砣。我们在既没有刺莓,也没有桑椹朝嘴里塞的时候,也可摘下来嚼嚼。因为墙内是浓密的树林,墙外是食物丰富的田野,它的多刺的四处悬挂着野蜂窝的枝叶间,自然成了鸟类的天堂。白头翁往往在? 蕉サ氖魃疑献魑戎氐纳鹗孔矗嘁傻拇笊饺敢痪徽У卦谑髦ι侠椿卮┧螅浠蚧褂邢踩翟诳盏厣险页孀樱稚囊盎荚谂ㄒ裰惺愿瑁慌┤烁献叩囊蝗喝郝槿福蛳竦酱ε霰谄卑芑档穆眯型牛质浅衬钟质潜г梗懿磺樵赣终瓤趾蟮刈杲础?/p>

虽然它是墙,其实只是象征性的,农村的孩子可以钻进来割草,我们也可以钻出去找条小溪钓鱼。所以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就换成了古板的砖墙,再无研究的价值。

读历史时,我得知古代的城市四周都有墙,目的在于退敌,虽然不可能像上述的绿墙那样浪漫,还是让我心向往之。后来我在南京看到幸存的古城墙,非常震动,在心里猜测了好多年的东西一下子变得如此具体,可以把手放在上面去慢慢感觉。它的高大肯定使南犯的北方骑兵感到异常? 渚啪┏侨朔被改宓拿蔚靡远隙闲刈鱿氯ァ5笔蓖杏欣险咚担芏喑鞘械木沙乔狡涫翟诩甘昵安挪鸬簦馐翟谌萌送聪В蝗唬鞲龀鞘械娜硕蓟嵊幸徊抗赜谧约鹤嫦鹊幕钌菲龀傻墓攀榭啥痢?/p>

出于实用的目的,浪漫的墙和沉重的墙都不复存在,还是出于实用的目的,各式各样的墙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城市其实除了街道外,无非被墙们分割成了无数块碎片。我们各自守在某一块碎片里生活。我想,如果一个城市的全部墙加在一起统计一下,它们占用的地皮,消耗的材料和? ǚ训睦投伎隙ǜ魇且桓雠哟蟮氖帧5庥质浅鞘腥宋嘶ハ喾婪端匦敫冻龅拇邸S⒐┤怂担汉美榘食龊昧诰樱挥⒐鹗吭蚧ハ喔娼胨担罕3志嗬搿U馔梢宰魑颐侵泄鞘械那奖匦氪嬖诘淖詈米⑹汀?/p>

事情就是这样矛盾,我们都愿意别人的墙换成一排令人清新的树,而又担心自己的墙不够高大。

我一向相信这样一个观点,人所选择的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是他内心向外的投影。甘于住在森林中小木屋里的人,内心可能健康而野气;总想用藤蔓来遮住窗前的灰墙的人,多半有点寂寞而优雅;把房间刻意布置得像宾馆的豪华客房的人,是否有点夸张而空虚呢?所以,有形形色色的? 吹眉那剑徊还得鳎谖颐堑男闹校嬖谧判涡紊目床患那健?/p>

大到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之间,小到我们的办公室和家庭,其实都有程度不同的看不见的墙存在着。我们不仅在冷冷的通告,近似公式的礼貌,甚至在握手的瞬间,在一闪即过的眼神中,都能体会到这些墙的高度和厚度。

要是许多墙能够拆除,我们肯定会增加一些快乐,但这不是绝对的,比如每一个女性都需要一道看不见的墙,来维护她们的尊严和骄傲。没有墙的女人和在墙上架设高压电网的男人同样令人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