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胜自选诗


《1997年诗选》

 

 
  
玻璃匠斯宾诺莎
 
 


 
 
我们最好关上所有的电灯
 最好忘记所有的比喻
 
 因为有一个人
 正在为我们磨着眼睛
 
 让我们所浪费的激情
 让我们的怨恨
 留在黑暗里
 
 为了明天让我们上路
 有人在准备着星星
 
 他的肺里堆积着
 越来越多的玻璃
 
 他却说
 看吧,用哲学的眼睛看吧
 人间的幸福
 世界的香料就在那里
 
 1997年4月19日
 
 
 
 
怀疑
 

 我一直怀疑
 在我急着赶路的时候
 有人把我的家乡
 偷偷搬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一直怀疑
 有人在偷偷搬动着
 我曾经深爱着的事物
 我的记忆
 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山丘
 
 一个人究竟应该走多远
 在这个遥远的城市
 我开始怀疑
 盲目奔赴的价值
 
 在许多的一生中
 人们不过是满怀希望的司机
 急匆匆跑完全程
 却不知不觉
 仅仅载着一车夜色回家
 
 
 1997年4月21日
 
 
 
 
玫瑰花
 
 玫瑰花沉重的头颅
 紧紧靠在我的肩上
 
 我闻到浓烈的气息
 是因为
 告别时还有疼痛
 还有热血在窗外奔涌
 
 像冰冷的剪刀
 铁轨在我们的身后合拢
 生活竟然可以
 以这种方式中断
 
 我要忘记
 那在地下运行的梦
 怎样穿过明亮的教室
 把阴暗倾倒在
 孩子们的眼里
 
 我要忘记曾经枝繁叶茂的自己
 像忘记你
 
 我要放下手里
 准备掷出的石块
 我要和玫瑰花一起怒放
 我要用鲜艳的笑容
 把死亡层层围绕
 
 1997年4月22日
 
 
 
 
公园景色
 

 陌生的姑娘静静绣花
 在公园的长廊下
 
 隔着藤蔓
 我看到她的长裙
 和周围的景色
 渐渐缝在一起
 
 春天的事情竟会这样美丽
 像阳光下的蝴蝶
 她的手穿针引线
 
 隔着开满野花的池塘
 不知不觉中
 也同时缝好了
 我陈旧的伤口
 
 1997年4月22日
 
 
 
 
夜晚
 

 夜晚从来不说话
 夜晚只是一些
 装满了梦的大花篮
 
 在大花篮和大花篮之间
 有一些缝隙
 是的
 白天只是一些缝隙
 
 我在缝隙里
 紧张地上班下班
 
 是因为下一个大花篮
 需要更多的颜色和氧气
 
 1997年4月29日
 
 
 
野菊花
 

 我的根须
 被一个大海埋着
 开出的花
 却伸进了另一个大海
 
 一个拥挤着
 没有谁可以搬动
 一个却变得太空
 在我们头顶上飘来飘去
 
 在两个大海之间
 我们兄弟
 手挽手地站着
 
 我们的根须扎在
 一个大海的阴暗中
 花朵却铺满了
 另一个大海的喜悦
 
 1997年5月1日
 
 如果我不再倾听
 
 如果我不再倾听
 如果所有的窗户
 都糊上窗纸
 我热爱的列车
 永远不再穿行在黑夜中
 
 如果不再有爱情
 为我们决定天空的颜色
 如果不再有
 可以擦痛眼睛的河流
 
 我们或许会
 生活得无比轻松
 
 但我宁愿
 接受更苛刻的前程
 宁愿继续窒息般的漫长等待
 甚至宁愿
 为春天里的死亡而哭泣
 
 只要我能听到野草升起的声音
 只要我能睁眼看到
 世界上的光
 怎样穿过生命这狭小针眼
 投射到我们无边无际的灵魂上
 
 
 
   失眠者
 

 白天其实有
 许多看不见的东西
 在我们四周徐徐落下
 
 我们无法把它们过滤
 也无法把它们阻止
 
 在黄昏
 总有突然落下的东西
 遮住我们仰望的脸
 像一层层的薄纸
 它们渐渐连成一片
 
 所以才有
 如此众多的失眠者
 蚕一样蠕动
 艰难地啃食着
 夜这张巨大的桑叶
                 
 
 
 
忧伤的女性
 

 她有时面色苍白
 但即使在夜里,也从不把忧伤夸张
 不让它像染料一样
 把眼睛抚摸过的一切
 都染上它的颜色
 
 也没有试图将它忘记
 在她的脸上,我看到葡萄架下的阴影
 以一种柔弱的美在呼喊
 她在喧闹的人群后面悄然走着
 像一片移动着的树林
 出现在昼夜交际的边缘
 
 在她的眼神,在她转身的霎那
 在她安静的交谈中
 忧伤中的过去变得更透明
 更完整
 像一块经得起时间冲刷的琥珀
 
 不像我们,没有被心灵浸透的昔日
 只有一些被风吹散的发黄的碎片
 进入写下的每一个字
 并在那里淤积
 只有一些不稳定的夜晚
 从窗外移到我们心上
 
 
 
 
我的过去
 

 我的过去,像一面严肃的镜子
 令我有时出汗
 有时欣慰
 却不是一个完整的空巢
 让飞倦的我
 可以回去稍作歇息
 
 我看见的只是
 另一个年轻的愤怒的我
 在盲目地奔跑
 企图摆脱他更年轻的往昔
 
 我拥有一个可以发掘
 却难以正视的过去
 就像通过无数纤细的脉管
 我今日枝繁叶茂的骄傲
 却紧紧附依在
 他伤痕累累的树干上
 
 我的前额缝满鸟鸣
 却不能轻盈地随风起舞
 我有一个朴实而疼痛的
 深埋着的根一样的过去
 他举起了我的高度
 而且从未停止向我输送养料
 
 
写作
 

 写作就是用树枝把自己分开
 让黑暗的部分
 那带着反光的水流
 绕过灯台
 顺着房子的裂缝
 流进夜这本翻开的书
 
 就是小心地捡开
 压着我翅膀的白昼的碎块
 让蜷曲着的绿色展开成旷野
 让我蝶群的部分
 从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
 飞出
 
 我感到笨拙的自己
 其实也有云彩的部分
 也有灯光的部分
 
 我感到马群醒来
 身体中的栅栏轰然破碎
 我的马群
 带着疑问和喜悦
 狂奔在你们打算放弃的世界上
 
 
 
在春天应该做的事情
 

 成人们充满惊涛骇浪
 孩子的梦却不过像
 萤火虫打着的小小灯笼
 在草丛间来回游荡
 一阵疾风就会把它们吹落在地
 
 从秋天到冬天
 我目睹了灰暗的云朵
 怎样从一个人的梦境上空
 飘进了他的诗句
 又在孩子们的眉间久久徘徊不去
 
 就像生活拥挤在报纸上
 却只有一桩灾难加上了黑框
 仿佛一只忧伤的眼睛
 向人们久久凝视
 
 所以,在夜的边缘
 在孩子的欢乐四周
 我一直小心地栽着树苗
 靠它们来把入侵的一切减弱
 在春天,这是我们每个人
 应该做的事情
 
 
 
 
呼喊
 
 我在等着
 更强烈的风吹过
 等着自己像纸糊的房子一样
 被掀翻在地
 
 我就会发现
 我的家乡
 不过是一本薄薄的书
 
 在我身体的黑暗中
 被惊醒的鸟群
 就会不顾一切地
 迅速穿过我的房间
 
 我不知道
 它们能否飞过
 乌云翻卷般的生活
 以及比生活更宽广的恶梦
 
 我的呼喊
 总该比盲目幸福着的我
 要幸运些
 


 
           

1998年诗选

 

降落
 
 
 飞机开始下降
 像是经过了一次幻想
 大地上的斑点
 正在变大,包围过来
 重新成为我的栖息之地
 
 在一次幻想中
 有多少层空气被尖叫着划破?
 
 整个的我在下降
 仿佛不是朝着机场
 而是朝着你的心灵俯冲过来
 
 你是否有足够的准备
 是否能够容忍
 一个幻想过的灵魂
 以及他呼啸的速度
 
 1998年1月17日
 
 
 清晨扫地的人
 

 清晨扫地的人
 扫把的末梢
 透过层层砖墙,扫到我的身上
 
 像是被什么拂中
 我总是从梦上面跌下来
 有些发愣地睁开眼睛
 
 从未谋面的扫地人
 究竟用了多大的劲在扫?
 
 天完全亮开后
 他扫过的道路
 一些又细又深的缝里
 甚至露出了发白的骨头
 
 至少这一次
 在体面的衣服下面
 我和道路有着同样深的划伤
 
 
 1998年2月24日
 
 
 断裂
 
 大地是飞累了
 想要静止下来的天空
 天空是变得越来越轻
 不断散开的土地
 
 鸟儿呵
 你飞过了天空
 也飞过了大地
 为什么就飞不过
 我心中的那一处断裂
 
 
 1998年3月15日
 
 
 有什么值得大海去蓝
 
 
 有什么值得大海去蓝
 有什么值得大海苍老
 
 太多的过眼烟云
 包括你
 包括我
 有什么值得大海心痛
 
 太多的知识
 使大海充满了苦涩
 也使它变得
 像一个巨大的筛子
 
 有什么值得它去蓝
 有什么值得它汹涌
 
 海水松开手指
 只有遗忘,只有经过
 有什么值得大海挽留
 
 
 1998年3月15日
 
 献给一对无名恋人
 

 在他们安息的地方
 人们并排种下两棵小树
 这活着的碑文
 绿得让人刻骨铭心
 
 我猜想那纤长的根须
 正在泥土中摸索着对方
 就像昔日,他们的小指头
 秘密而快乐地勾在一起
 
 1998年3月25日
 
 
 纸质的时间
 
 
 在望不到边的书架上
 排列着我的记忆
 看不清是书脊,还是
 没被黑暗完全埋住的旋梯
 
 这些苍老的纸质建筑中
 汹涌着的只有时间
 那些威严的年代,仿佛
 凌乱的船队,被越冲越远
 
 伫立在一本书边缘
 悬崖边的遥望,我看见
 斑驳的身世,又薄又脆的人群
 我看见的辽阔比大海更宽广
 
 一页纸,遮住的是一座空山
 打开书便有风雪扑来
 从一个灵魂开始的漫长冬季
 至今仍未结束
 
 1998年3月25日
 
 看见你
 

 
 就是看见整个春天的树叶
 拥挤在一个名字下面
 
 看见举着剪刀的手
 绳索落地
 翅膀重新自由
 
 就是看见一个人老去
 又重新变得年轻
 看见他的原野不断穿过墙壁
 
 就是看见速度和冰雪
 看见决堤的生活
 
 就是看见埋在地下的灯
 看见大地渐渐透明
 像夜晚的灯罩
 
 看见马车复活
 满载闪闪发光的东西
 奔驰在这巨大的灯罩上
 
 
 1998年4月10日
 
 一天
 
 
 他写下看见过的阳光
 尽管在信笺周围
 乌云翻滚
 
 他向经过窗前的街道点头致意
 
 他遥望晚霞
 惊奇于它和爱情
 有着如此相同的色彩
 
 他抽出信
 撕掉想要寄出的白昼
 最后,他只剩下
 一个需要重新推敲的夜晚
 
 
 1998年4月11日
 谈话
 
 很抱歉,先生们
 你们不是沙漠
 但有着漏水的管道
 
 请原谅我把工具
 带到了你们的会场上
 
 河水会经过每一个灵魂
 我只是一个
 想要修理河流的人
 
 
 1998年4月16日
 
 
 风中的冰块
 

 吹过来的冷风
 也是掀在空中的冰河
 我的脸,代替所有人的脸
 承受冰块的狠狠撞击
 像愤怒的赶路人
 我们共同的旅行如何才能终止
 
 冰块是常有的
 海上的冰块,划破了“泰坦尼克号”
 由此知道航行着的生活
 下面有着脆弱的舷舱
 
 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冰块要小些
 夜里树林中会传来“咔嚓”的声响
 一些孱弱的诗句被压断
 而且,所有被压断的东西
 都会陆续落在我的心上
 
 冰块沉睡在薄薄的纸张下面
 也飘浮在黑暗的海面上
 假如没有阅读,假如没有风
 掀倒大海这巨大的仓库
 我们的生活与它们也许永远无关
 
 有风的时候可不同
 冰块奔跑着,一些半透明的拳头
 揍着我们这些自以为幸福的人
 它们使风变得有力
 吹得城市生活,仿佛巨轮微微倾斜
 这样的风里,有多少心灵
 就有多少被冰块撞翻的容器
 要么继续去爱
 要么被迫倾倒出里面的黑暗来
 
 1998年4月26日
 
 这么多的人
 

 这么多的针在黑暗中闪烁
 这么多的人
 坐在阳台或者家中
 把大海挽在自己的手臂上
 
 天空啊
 我一定要向你微微敞开
 
 这么多的人坐在云朵上
 这么多的人
 坐在我心中
 沉默地缝着破旧的大海
 
 1998年5月6日
 
 夜读
 
 好比是一次危险的旅行
 他们安排了太多的日出日落
 太多的断裂
 
 怎么判断,我是早已返回
 还是继续穿行在
 诡秘的山谷里
 从一页到另一页
 
 就算我拚命奔跑
 仍像是时而在城市
 时而在谁无边的稿笺上
 
 1998年5月24日
 
 玻璃与顽铁
 
 “心碎了,他们的心碎了”
 难道这样的心
 是由玻璃或陶瓷构成
 天哪,到处是心的碎片
 谁还敢赤脚行走?
 
 深夜里,是否有人
 用胶水
 小心地把自己的心粘合?
 
 我的心可不同
 仿佛一块顽铁
 有东西撞来的时候
 只不过发出“当”的一声
 
 它需要的不是胶水
 是挫刀,是最粗糙的砂纸
 
 我愿意时刻将它打磨
 只要世界上有另一颗心
 同样坚硬
 而且月亮一样发光
 
 1998年5月27日
 
 仿泰戈尔
 
 在这块虚伪的大地上
 我只需要一小块坦诚之地
 
 我为我酿造的东西所累
 看着这低垂的枝条
 请允许
 我把身上的果实落下来
 
 1998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