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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穿中山服,眼睛烟黄而细小,两颊松弛的矮镇长带着四名壮丁走了进来,仔细地讯问了事情的始末,然后以不可侵犯的下了大决心的神情向人群声明,这事情非到县里去办不可。于是,捆走了黄毛,抬起了魏海清。魏海清被抬出庙门的时候就死去了。
  以后的事情是,黄毛判了十年徒刑;因为没有亲人领尸,魏海清就以公款安葬。在举行简单的葬仪的那个明亮的春天下午,郑毛,长工,魏海清的儿子小冲,都到了场。
  已经到了在西方不远的蓝紫色的五里山上闪耀着落日的金光的微寒的黄昏。人从张飞庙里散出来,向进行节日的场上去。青年们擎起了龙,起初严酷地沉默,接着开始叹息,谈魏海清,最后便恢复了正常的喧嚣。
  乡民们从荒僻的山里来,沿着狭窄的田垅去,在水田的白色的,沉静的积水里,映着他们的兴奋的,愉快的,蓝色和红色的影子。在街上,人拥簇在一起,闪着烟火的红光,向亲戚致候,高声议论。女人们谈难解的郭素娥,男人们交换着对于魏海清的意见,在等待龙的行列出现的时候,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聚拢情绪,想起往昔的、他们曾在各种处境里度过的十几个或者几十个节日来。龙将要在焰火里飞舞,像往年一样;年青人将要被绅粮的火爆烧焦皮肤,愉快地高喊,然后喝完所有的酒,像往年一样;像往年一样,许多人死去,流徙开去了,刚刚成长的年青人阔步加了进来;像往年一样,有的女人要触景生情,躲在破棚屋里碲哭,有的女人要打扮得异常妖冶,向年青的绅粮递眉眼。在固定的节日,人们有着不同的命运。
  烟雾滚腾到屋檐上。火爆到处发响,被孩子们掷到空中,因为没有空隙落下去,便在人们的肩膀上爆炸,引起咒骂。三个女人在街角里谈论郭素娥,其中的有胖而皙白的脸庞的一个,因为把自己的对于节日的感动误认做完全属于郭素娥,便快乐地诉说着自己的同情,流下泪来。
  “我们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今天打得那凶,怎么人不救呀!……”最后,她负疚地笑,抚摩着自己孩子的干净的头顶,向丈夫追去。
  龙出现了。它在人群上颠簸,摇摆着它的已经被挤毁一半的巨大的头。在它前面,火灯笼引导着,上面写着暗红色的方体字:
  “五里镇老黄龙。”
  另外几条出现在街道的另一端。看不见灯笼上的番号。
  “空柳的来了呀,后面那一条!”
  “大家使劲,啊喝!”
  龙旋舞了起来,火花嘶嘶发响,向街心美丽地迸射了过去,人群被冲击到屋檐下。那些手里高擎着火花筒的衣著堂皇的年青的绅粮,他们的面色严峻,仿佛并没有节日的欢乐;仿佛他们所以要向舞龙的赤膊的年青人喷射火花,只不过尽一尽与自己的地位相称的法官执刑似的义务而已。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在火花的强光里眯细,他们的整个的脸部有一种冷淡的,甚至残酷的表情,仿佛舞龙的人果真是他们的仇敌似的。但那些年青人,他们的心就像他们的赤裸的胸膛一样,却并不曾注意到这个。他们只是注意自己,逐渐陶醉。以一种昂奋的,不知疲劳的大力,他们使自己的龙迎着另一条在身边的空中疯狂地旋绕。他们高叫,善意地咒骂,在地上跳脚抖落灼人的火星。于是,在火花的狂乱交织的白色的壮丽的光焰里,龙的大破布条带着醉人的,令人抛掷自己的轰响急速地狂舞起来了。那残破的龙头奋迅地升上去,似乎带着一种巨大的焦渴,一种甜蜜的狂喜在沉默地发笑!哦,它似乎就要突然脱离木杆,脱离白色的焰火和群众的轰闹飞升到黑暗而深邃的高空里去,把自己舞得迸裂!
  ……一直到十二点,人们才逐渐散去。在凉风吹拂着的黑暗的田野里,人们疲劳地走着,又开始谈及每年过年都要发生的不幸,谈及郭素娥,小屋的火灾,和魏海清。但谈话兴奋不起来,它以叹息结束。郭素娥的事是去年的事,去年过去了。它将和前年的事,大前年的事放置在一起,传为以后训戒儿孙的故事或茶馆里的谈资;它将在夏天的多蚊蚋的夜晚,当人们苦重地劳动以后,由一个喜爱说话的女人增加一些装饰复述出来,使整个的院落充满情欲,咒骂,和感慨自己幸而没有堕落的叹息。
  几朵火把的猩红的光焰在山峡的黑暗里摇闪,迟缓地隐没在林丛背后。
  最后,两个青年的黑影从镇口的菜场出来,在草坡上的石碑旁站住。其中的一个向草坡下摔去烟蒂,用说服的大声叫:
  “哪里,你喝醉了!”
  “哪里。……你知道魏海清想那女人想了好几年么?”后一个用泄漏秘密的口气说,但违反本意,他的声音是响朗的。
  这是刘寿春的堂侄,今天舞老龙的长工。“我们坐一坐。老弟,我做了怎样倒霉的事啊!”他的声音朦胧而奋激,“我悔我上了当……。”
  “你喝醉了。回家去。”另一个说,但显然的,他也并不像自己的声音那样坚持。
  “不。我今天臂膊烫破了。魏海清想那女人,所以怀恨。
  他是一个厚道人。……就是这样,打死了。黄毛是恶性的。”
  “郑毛哪里去了?”
  “跟到镇公所做证,闹了好久,转去了。说是要到县里去探底细。”
  “郑毛偷媳妇。……”另一个说,怪异地笑,一面坐在草地上点烟。“你抽。”他笨拙地递烟给长工。
  “今天真是想不到,魏海清就死了。”长工说,望着奔驰着黑云的队伍的天空,不变声调,“他少跟人家闹的。这半年变些,耐不住。”
  “死了也痛快,这些日子,……好吧,我就要入队,当壮丁,到下江去打仗。……我今年二十一岁……明年我不得在家过年了。”他放低声音,努力地冷笑了一声。“吓吓,什么时候才回来!。”他叫。
  “在家里也没得好蹲头,一个人总要在外面跑。”
  “对的。当兵我一些也不在乎。只要有得吃,有指望,哪些不好,强于在家里遭瘟。瘟呀!”他举起手臂,在变得潮湿起来的空中使力地划了一个大圈,“没田没地,没钱做生意,没得老婆没得……”
  “我也要去。”长工性急地截断他。
  “哪里去。”
  “……我要去做工。”
  “堂客也带上?”
  “哎——过日子艰难,物价涨,米谷贵,你自然比我轻多了。”长工停顿叹息,“哪个问黎民疾苦呢?把人烧死,奸死,打死,卖掉……这一批狗种!……”他咬牙切齿,“我倒了多大的霉啊!魏海清怕还要怨我呢。”
  “那女人也不好。”这一个说,突然下决心站起来。
  “哪个又好些?”
  “走吧。你喝多了。”
  “没有。天怕要落雨。……”
  “他要是死在战场……”这青年人说,指魏海清,“倒划算些。……唉,走吧。”他急躁地说,在黑暗里皱起脸。
  “看不见星星。我们赶上那个火把。”长工突然站起,指着张飞庙侧面的一朵火把的迸射着火星的光焰,“赶上它。它一定也到弯里去。快些。”他向自己催促。
  春天真的到来了。在农历二月初旬,有过一次持续了三天的气候的骤然的转变,意外的寒冷侵袭着峡谷,使人们重新翻出了脏污的冬衣,但随后天气便又突然辉煌,明亮,和煦了起来。太阳每天确切地从山谷左边升起,射出逐渐强烈的白光。在峡谷上空高远地行走过去的白云,是轻淡而透明的。鹞鹰在云片下停翅,傲慢地凝视峡谷,然后猛然高飞,没入云片里。从山谷的年青的怀抱里,槐花的幽暗而强烈的香气向工厂飘过来,充满引诱。地主的庄园里有橘柑花的暖香在蒸腾,桑树叶油绿。在工厂水池畔的土堰上,柳枝丰满了。
  芙蓉开始含苞。芙蓉丛后面的水田里,鸭子们成天吼叫,追逐伴侣。
  工人的老婆在水浅的堰塘里用篾篓捕鱼。她们高卷衣袖,把手臂浸在水里,用赤裸的,强壮的腿在泥水中跃走,一面彼此愉快地泼水,尖叫。从山坡上,男人们的粗野的,放肆的笑声掷了下来。爬上坡顶的时候,他们唱着女人的歌。……
  在机器房里,电灯一直亮到深夜,马达咆哮,油烟滚腾,人们在赶做又一次的火车头包工。
  魏海清葬后,小冲,如他所渴求的,被送到窑子里上工,管理风门,拿三块半钱一天去了。因为父亲的死,他哭泣了一次。但这哭泣是凶横的,愤怒的,他捶打跑来安慰他的老郑毛,把凳子踢翻。此后,他便充满兴趣去上工,和小伙伴打架,晚上回来住在老郑毛床边的地上。他剃光了头,脸部长得浑圆。在肮脏的眼眶里,他的突出的小眼球闪着惊愕的,戒备的光。
  在这孩子的早熟的容颜上,时常呈显出不正常的狂喜和难于理解的对一切的敌意。他酷爱窥探一切秘密,已经知道了很多工人男女间的猥亵的故事。……
  在一天早晨,在一个太阳特别荣耀地升起,每一个人都用大声说着并无特别的意义的话,甚至想高喊的早晨,带着他的年青,丰腴,一向忧戚的面孔因新奇的环境而活泼,穿着起皱的蓝布衣的女人,那瘦长,面孔俊秀的年青的长工,刘寿春的堂侄,来到矿区里了。用乡里人赶路的方法,他们是二更的时候就离开五里场的。
  年青的夫妇脸上淋着汗,男的卖力地担着篾箩,前面是一口旧锅,几只碗,后面是一床红花的沾着煤污的(这是在经过煤场的时候被弄脏的)刚刚洗过的旧被盖。在女的所艰难地背负着的箩兜里,放置着日常的农民衣服。当男的用兴奋而严峻的脸望向蹒跚行走的女的的时候,女的,回答他的“你背得动吗?”的目光,摇一摇手,皱起淡黑的短眉,仿佛说:“我自己有数,不要管我!”
  他到土木股里来当里工了。介绍的是老郑毛。老婆是顺从的,生命力强旺的女人,为了离开她的可留恋的五里场,她独自向她的妹妹哭了一次,但丈夫的暴躁的坚决,使她和眼泪一同充满了新的意向。她向她的和蔼的,未出嫁的妹妹说:
  “那里也一样过生活。一种不同的生活……他说,我们每个月都可以拿到钱。不愁年岁……”
  老郑毛从山坡上迎下来,身后跟着魏海清的儿子小冲。
  “你……来了!”他低沉地说,站住,仿佛吃惊他真地会来。
  长工严肃地笑,不自然地看一看脸颊红润,眼光乞求的女人。
  “我来了!”他大声回答。
  小冲跨到郑毛前面,望着年青的夫妇,像在考验他们是否合他的意。
  “那就成,带他去报工!”他老练地说,挥动手臂。
  郑毛的多皱纹的,憔悴的太阳穴在阳光下战栗着。战栗停止,他的脸变得洗练而坚决。腮上的黑毛异样地发亮。
  “成。你们先把家伙,”他说,咂嘴,迅速地瞥了一眼他们的行李,“放在我那里,以后要分宿舍,得出一些租。”
  “得租吗?”女人嘶哑地说,放下箩兜,望丈夫。
  “你们是有家眷的。就是这个规矩。”小冲痛恨地叫,在这一点上,他像他父亲。
  走进老郑毛所住的宿舍,观察了虽然给人的感觉全然两样,却也并不比自己的佃来的棚屋坏多少的房子,而且被丈夫的突然的温和所安慰,年青的女人又竭力在老人和小人面前做出活泼的面容来。她谈话,问老郑毛伙食怎样,夸赞小冲的结实,最后挥着手,脸红地宣说要老人和小人以后都在她家里搭伙食。
  “你家里!”郑毛弯着阔腰,用老年人的低声说,脸上浮起愉快的,讽刺的笑。
  “你今年好大?”长工问小冲。
  “哼哼;不比你们吃的盐巴少!”小冲喊叫。
  “你想爹?”
  “不想。”思索了一下之后,小冲回答。
  “他一点也不像他爹,一点也不像……只有一丁点像,……不,小冲,他不像,是不是?”妇人转向丈夫,又望望自己的堆在郑毛床上的行李,眼睛里浮上了晶亮的泪珠,“哦,他要行些呀!”
  他们就要和面前的这顽健的老人与结实的小人一同开始他们的新生活了。他们就要投入这不可思议的,庞大的劳动世界里去了。在她的含泪的单纯的眼睛里,她看见死去的魏海清和郭素娥,她丈夫的强壮的手臂和坚持,冷淡的面容,她自己的善良的心地和污黑的窗洞外的辉煌的天空。“我们会好些的。”她想。
  第二天,年青人开始上工了。
  一九四二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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