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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煤台下


作者:路翎



  包工严成武从卸煤台后的石渣堆上攀下来,挥着汗水,懒懒地走向他的朋友,铁匠出身的孙其银。孙其银正粗笨地张开腿,骑在一块长方形的石头上,无表情地望着那些在山坡上挥锤狂喊,汗液浸湿了褴褛的衬裤,脸孔痛苦地发涨的石工们;看见他来了就敏捷地收回一只腿,让出位置,然后略略俯下紫涨的大圆脸,从衬衣底胸袋里掏了一小叠污秽的煤单。
  严成武严谨地看了煤单,叠好,在两边的肩头上发狠地轮流擦着面颊,孙其银半闭起眼睛,嘲讽地瞧着对方的长手指底弯曲的骨节,低而明确地说:
  “许小东老婆病很沉,自己也不好;这一个工还是算他的,我说。”
  包工不满地看了看他底朋友底濡湿的圆脸,干枯地清了一下喉咙,然后很恶意地摇了摇头。
  “做包工并不划算……”他尖细地说。石工令人难堪地吼了起来,铁锤击在山石上,两个人都向那边瞧了一眼。“平常做里工都扣钱的。”他站起来,解开蓝布衣底最末一颗纽扣,露出瘦削的胸脯,焦虑地望了望卸煤台。“我交不了煤,就拿不到钱。”接着他胀着颈子向坡上的石工们用干燥的大声喊:
  “这里一起有几方呀!”
  “三方。”坡上无力地回答。
  “天气够热,娘!”他拍裤子上的灰尘,征求同意似地望孙其银,但孙其银却怪异地扭着颈子,眯起眼睛,瞧向卸煤台尽端的煤场。
  “我去了,劳你神。许小东的工钱还是要扣,不止这点数!”
  “好说,为人不要欺人太甚了。”
  包工焦躁地走去了。一触到他底长长的、勤劳而势利的褐色颈项,孙其银底明亮的小眼睛就恼怒地皱起来了。这颈项消失了之后,他就迅速地跨向坡侧的树下,喝着石工们底水。然后,他仿佛更肯定了他底意志似地,在中午底酷热的太阳下,强旺地爬上了斗车底愚蠢的行列在那里隆隆发响的卸煤台。
  他是严成武底远亲,住在这矿上三个月了,但并没有弄到固定的职业。严成武报他做监工,他替严成武查号,收煤单;此外,还替他照顾着一个临时的开山包工。他底态度决不像一个监工,也从来不表露要做一个好老板的愿望,所以使工人们觉得奇异。有人说他正在暗暗地弄成一个大包工来压倒严成武,又有人说他即将调成职员,但结果都不对。从他底黑胖的时而透明时而阴晦的脸上,是看不出这些来的,所能看出的,是他跟严成武很不对。
  很多人把这很不对的原因解释做,像他这样有种有力的好人,在势利的包工下,自然要感到委屈,不服输。这自然是的。但既然有种有力,为什么不跳下去呢?这就在于,严成武能做一个势利的小包工,想做一个富裕的大包工,可以仅仅以一个包工底眼睛来看全世界,在烈日底下辛苦别人和自己,咒骂一切妨碍他底利益的存在,孙其银却不能。
  当过铁匠,在风炉、锤与砧旁边愤怒和痛伤交替着糊涂地度过八年;领导过一小支游击队,在南方底林丛里从大腿上流过铁匠底血;爱过一个女人,想从头来安排生活,但终于失望,痛恶地奔开,——这样的人,愿意成为一个包工吗?


  火车蹒跚地驶进卸煤台。卸煤工们在台墙上怒叫,奔向各自的仓口,打开闸门。仓口拥塞起来了,人滚跳到仓里去,和煤块搏斗。但管工一走开,火车司机也走到矮棚里去歇息,一切便又归复怠堕了。卸煤工们懒懒地扬着铲子,在窒息的黑雾里咳嗽咒骂车厢多。捡石块的童工匍匐到台墙上来,出神地,用动物的眼睛凝视着下面的车厢、和疲乏地蹩过机车前的、衣裳破旧的妓女。管工喊叫,司机走回来,于是车厢向后推移,童工躲回煤堆,卸煤工们在灼热刺肉的煤砂里重新作困苦的奋斗。
  卸煤台连接着焦炭场底斜坡,连接着煤场;斗车底铁轨从巨大的筛煤机转弯,倔强地交成两条,通到台上来。刚刚上日工不久,工人们都拼死地卖力,以便好在炎热的中午时分偷点懒,但笨重的斗车底运动时常在转弯的地方遇到阻碍。
  这次是列在第四辆的许小东底车子苦涩地呻吟着,跳道了。许小东惊慌地跳开去,后面的车子在下坡路上无法制止地冲过来,猛烈地碰在病车上;病车倾斜,煤碳翻倒,于是斗车行列底进行被阻遏住了。
  “喂喂,死了;”后面的唐述云叫、严厉地皱起眉头,仿佛表示,今天准定每个人因此少推一车,少得五毛钱。
  瘦长,大头的许小东惶惑地摸脸、糊涂地想着刚才要是被后面冲上来的车子砸伤了腰的话,一切便会怎样。
  “死了。唉,又死了。”他反应似地大声说,叉起腰,有罪地望着伙伴们。
  “你动手呀,雄!”唐述云恶叫。这是一个以严刻和强悍自居但其实善良的流浪汉。
  孙其银在他们前面出现。唐述云肃静,侧头假装着想什么,然后和孙其银一同跨向倾斜的斗车。孙其银阴沉地单独抬着斗车底前端,但因为他单独,老工人方正基和一个少年从后面默默地跑了上来帮助。
  斗车重新加入了行列。许小东撅起屁股,痛心地瞧着空车,这会使他损失了一根签。他哀求地望孙其银,但后者却无表情地望着煤场,然后歪着破皮鞋,大步跨回号棚去了。
  于是斗车工怨恨起来,扩大了自己底失望,但正当他昏晕地经过号棚,望也不望孙其银的时候,仿佛并没有发生这件事,仿佛车子里堆满了煤似的,一根竹签碰出愉快的声响落下来了。这是使粗壮的胸膛悸抖、酥软的短歌。他惊喜地转头,孙其银淡淡地呶嘴,示意他快推,他苦涩地笑了,努力撅起屁股。
  火车在这时候发出尖叫驰出了卸煤台。
  中午的时候,他到矮棚里来找孙其银。
  他异常瘦削。腿长,头发则硬脏乱,鼻尖下垂,时常和他底现出儿童的羞涩微笑的短上唇一齐挤动。眼睛无光,但隐藏着一种晦暗的,深深注意的神情,一种怀疑的苦闷的渴慕;从他底扁平的大手底不安的运动上,尤其是从他底松弛的脸上的惶惑的微笑上,人们可以窥察到被压抑的儿童和辛苦的成人底某种奇异的混合,来找孙其银的时候,他底这种状态愈发明显。他屈起长腿,多余地用手束着裤带,不安地笑着,把黄色的大门牙向黑胖子(黑胖子和破皮鞋是工人们给孙其银的绰号),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出自己底愿望。
  “孙老板,我和你说……”他说,胆怯地注视对方。
  孙其银阴沉地皱眉,不愿意别人叫他老板。但他终于抚慰似地笑了笑,在凳子上转动身体,把手随便地摊开。他这样做,是为了使斗车工不再采促。
  “你坐。”他随便说。“你缺的一个工,我替你垫了。”他用响朗的声调说,“垫的照平常的车数。”
  “谢孙老板。”
  “这严成武,他是很恶地啃剥你的。”他狠狠地搔颈子,“他的啃剥帐不大好算。我从前说了,说伙计们害一半天病,照给钱,他就会谢老板,卖力做。”他嘲讽地笑,玩弄粗手指。
  “可是严成武不理会,唉!”
  许小东脸红,假装着去望台墙前的争吵,歪过脸去。孙其银不安地站了起来。
  “是这样……我家里病得很糟……”他说,不敢看孙其银,“这些日子我累伤了,孙老板是好人,许小东不忘记。”他底眼皮抽搐。孙其银扰乱地皱着鼻子,望望地下。“我想,现在半月忙到了,我想先借半月钱。借我吧,我女人要吃药。我累伤了。”汗液遮盖了他底瘦脸。“是孙老板我才敢说。我累伤了。再呢,严成武老板克扣我的钱扣多了。”
  孙其银默默站定,铁匠似地向上缩紧厚肩,半垂下眼睑,沉思地望着棚外。
  “你借不到的。”掣回眼光,他说,“我垫你吧。不过,不多。”
  斗车工狼狈地佝偻,把拳起的右手举到腮边。
  “谢孙老板。”他发出嗡嗡的声音说,似乎要哭。
  孙其银闭嘴,以一种和他底胖身体不甚相称的快捷伸手到荷包里去,在翻出了一大堆烂纸片之后,找到了十块钱。
  “不要叫孙老板!”他突然抱歉地,温和地微笑,做了一个割断的手势:“不相干的!”
  三点钟下工,许小东到镇上去给女人抓药。在到镇上去的路上,他以他底方式天真地在心里歌咏着孙其银,愿他将来享福,一面自己在这歌咏里体会到自私的喜悦。但当他从镇上回来,通过厂房走向宿舍去的时候,这种心境就完全消失了。他疲劳、心酸,对一切不明了,落在渺芒里了。
  他突然觉得,他底处境所以如此坏,如此屈辱,完全要归罪给他底女人。地面工人是工资最少的,养不起一个家。单身汉会多自在!他为什么要拖着她呢?谁使她跟着他的呢?
  谁?往回想罢,那时候还没有打仗。……女人,在做姑娘的日子,是没有想到会过这样的生活的,是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工人底老婆,在污黑、四壁破烂的屋子里生伤寒症的。这正如他许小东从不知道世界上会有这种生活存在,自己会成为一个可怜的推煤工人一样。他们都生长在江西底佃农家庭里。都似乎应该沿着老辈子们走的旱荒的道路,把自己底生命一点一滴地消磨在干禾堆里或牛轭后面,固执地抱紧那贫苦的,狭窄的小生涯以致最后使每一块肉,每一滴血都化做泥土。但和蒙昧的年青人一同得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战争,流徙……。怎样的剧变:这在他们是无法明了,不可信任的。因此,他们还时常有一种黏腻的感觉,以为回到故乡去的日子是近了,尤其是女人,她没有这个感觉似乎就无法生活;她说,笑,回忆,呻吟,时常呈显出一种半痴狂的状态,但不管这感觉怎样骚扰他们,不管他们怎样执着这希望,他们对目前的生活,还是异常,实在是异常可怜地尽力去建设。然而经过了两年,愈对这种生活熟悉,他们就愈发觉得建设的不可能,自己仍是可怕地悬在空中。工资每个月都不够,被剥削得心痛,还没有到手就吃光了,一毛钱也不能积蓄下来的时候,怎么能够谈别的呢?
  许小东糊涂,想到工资稍稍多一点就好了,想到下井。
  走近宿舍的时候,他遇到了站在路旁的槐树荫里、鼓出生锈似的大眼睛、狠狠地挥拳自语的唐述云。
  “哪里来?”唐述云粗声问,拉开扁嘴。
  许小东畏惧。
  “抓药哩。”他回答,不想停留,继续往上走。经过槐树,他听见唐述云在他后面独自大声嚷着,像在和谁争吵;也似乎是说给他听的。
  “哼,……要是我……”这流浪汉怪声低叫:“要是我!先赏他两个耳光再说。…怕他包工有鬼用!有屁用!吓,你看那天上的火云……吓,许小东!”他放宽嗓子,喊。
  许小东惊愕地回头,有些恼恨。
  “你老婆病还没有好吗?”唐述云大声问。然后,他安闲地把手插到衣袋里去,点头沉思。
  “没有好。”许小东回答,疲倦地微笑。他觉得对方在发神经,假装这么问,但为什么要假装,他却想不透。
  “这样的人也好……,他一天到晚闹些什么呢?”走进宿舍的时候,想。
  房间里异常烘热。光线胶腻而污秽,金头苍蝇像火星似地乱进着,当他走近桌子,卸下上衣的时候,它们轰然飞起无礼地撞向他底脸。他愤怒地用衣服乱打,惊醒了病人。
  于是他微微弯腰,女人在肮脏的棉絮里痛苦地呻吟,抽搐着鼻翼。他觉得他应该听到什么话,但没有。
  “我抓药来了……”他说,声音里含着失望。
  “嗯。”
  “借了十块钱。”
  女人咳嗽,用被头揩着颊上的淋漓的汗水。他望着她,心里涌起苦痛的怨恨。
  “不要掀开被,”他尖叫,“着了风,又糟呀!”
  “你怎的借到钱?”
  “孙老板,”他叫,在房间里寻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但找不到,于是只好屈腿蹲下,“孙老……孙其银,就是你那回见到的矮黑胖子借我的。”他在说话的时候平静下来,脸上流露出一种童稚的感激和骄傲。
  “哦……孙——胖子!破皮鞋!”女人笑。
  “你知道?”他儿童似地瞪大眼睛。
  “奇了,我不知道。你刚才还说,他前天还到坡上来的呀!”
  他皱起眉头,不想继续这微妙地伤损他的心的,有关借钱的谈话。
  “我饿了。”他惶惑地说。
  “早上还有饭,冷了……要热一热。”女人不安,企图爬起来。
  “炉子都不燃。”他叽咕,内心混乱。“不,你睡你的。”于是蹲到壁角去,烧起火来。“生病要休息。……吓,我累伤了哇!”他在浓烈的煤烟里流泪,咳嗽,大声说,“我总是这么想,回家怕也没法子了。一片凄凉,日本人烧光了,你一个人无法子……吓,后来我想下井。”他沉默地严峻地思索着,一面抛两块煤到炉膛里去,把锅置好。“看吧,”他笑,“我们总算活下来了。还是下井好,多三块一天,好一点就多五块。”
  “我们做这个做一辈子吗?”
  许小东伸直腿,向矮炉子不相称地弯着长腰,在锅里面翻弄着;他故意用锅铲在锅底上擦出一种苦涩的声音。
  “你不懂,女人!”他大声说,缩起唇皮:“你老是问我,我怎么晓得,哪一个晓得明天吃什么菜!”
  “我听说朱家他们都回去了。”女人兴奋昂头,流汗,向丈夫怯生生地笑:“听说那里都不打仗了。”
  “你哪里知道。前个月日本飞机还来的,忘了吗?狗种!
  ……”
  “我知道。告诉你我知道,”她夸耀地笑,“爹还在,他们,怕都安生过着……”她底眼睛发亮,怀乡的凄情闪过她底脸:
  “安生啊!还以为我们在外面好呢?……你一定想想,不然朱家怎么回去的呢?”
  “他们哪里是回去,到城里做工去了。”
  “不。”女人固执地摇头,“不管怎样,在家里讨饭也好。啊……”
  “当汉奸去!”丈夫倏然伸直腰,尖声怒叫。
  沉默。女人呻吟,男人咳嗽。但以后他们又谈起不管在哪里,要是能够依然种田就好了的话来。女人对这表露了不可遏制的病人的热望,男人则无可奈何地叹息,思索,终于声明自己对一切都不敢想。末后他把话拉到孙其银上面去,心境好起来了。
  “黑胖子是多好的人呀!”他一面吞饭一面嗡嗡地说,“多好的人,人家是有种的,听说打过仗;严成武算得什么!
  ……”他凝想,天真地笑,翘起拇指,“……想起来了,你要吃什么不要?挂面好不,我还攒得有钱。”
  “不要。”女人动情地回答,“你明天不买菜吗?”
  “好些了就好了。昨天烧得好怕人!”他亲切地望着她,然后俯下大脑袋,用脏指甲在桌子缝里刮,“这个屋子好热!呀,你看我身上的汗!有什么法子呢?……逃难的人,慢慢来,慢慢看罢。”他咬紧牙齿,像屏息算计复仇的人似地瞪大眼睛望着窗洞外,“下井的时候看罢。”
  女人凄凉地拼命吸气,然后曼声叹息。他站起来,恨恨地摇着破桌子,使碗盏发响。苍蝇跃过他底鼻子,他机械地张手捕捉,一面想着晚上要不要找谁谈天去。
  房子是西晒,红色的、沉闷的暗光还留在布满斑痕的里壁上,桌子底下和床板后面已经晦暗了。这是在日常生活里最令人烦闷的时候,蚊虫响起来,在晦冥里布下胶黏的刺丛,更使得疲乏的工人难以忍耐。他糊涂地洗刷锅碗,怨怒地把它们弄出噪声,一面马似地踢着腿,咒骂蚊虫。
  “不是人住的地方!不是人……”他昏乱地骂,一手揩擦额上的汗水,一手提着刷净的锅,找寻一个置放的地方。
  “喂喂,挂在那个钉子上面!”女人过分严重地叫。像一切穷苦而勤劳的主妇一样,她爱惜她底东西,假若有谁把它们放错了位置,她就不能睡着。
  许小东被这呼声所惊,异常怨恨,他响着鼻子,不经心地侧身,去摸索铁钉。然而不幸,他底手一离开,锅就发出震动穷人魂魄的大声,跌到地下去了!
  “啊啊——不得了……”女人痛叫,从床上跃起。许小东弯腰,向四面迟钝地环顾,一面张开嘴,发出一种断断续续的,愤怒的呼声;最后蹲下去,捧起锅;向屋外照着,一块暗红的光——一个致命的破洞!
  女人跃过来。她挤着丈夫底赤裸的背脊,微微屈腿,把手放在膝上,从丈夫底汗臭的腋下向锅底破洞惊怖地注视着,无望的寂静。听见蚊虫们底怒鸣。
  “这么大!”丈夫喃喃说,汗水淋下他底失色的瘦脸。
  “不能用了!”女人微弱地说,但随后便痛心地大叫起来:
  “看哟,这怎么得了!现在要卖四十块钱,我们过得好苦呀!
  我们又欠严成武的钱呀!”她哭,捶丈夫底肩膀,“这怎么好!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再没有更痛苦,更无望的事了,比之于一个穷迫无依的家庭打碎了一只锅,在这一瞬间以前,女人底生命仿佛是找不到依托的,现在她才突然明白,她原来是依存于这一口旧锅!她多么爱这一口锅,只要它还是完整的,不能用来烧饭都可以!只要它还是完整的,她便不再想要回到故乡去,也不再想要过种地挖菜的农家生活!然而迟了!
  她哭,呻吟,咀咒,绝望地跺脚。……
  许小东是沉默的,虽然他底心情和女人底完全一样。他重重的放下那该死的锅,颓然坐到床板上去,垂下儿童似的畸形的大头,翻着眼睛向晦冥的壁角麻痹地凝视着。但末后他底惊愕的眼睛凄苦地起皱,脸颊恐惧地战栗起来了。在晚上来到以前的虚假而紊乱的昏沉光线里,这脸显得特别失常,特别难看。
  女人还在呻吟喊叫。
  “睡吧,你……你睡你的,不准叫!”他跃起来,握拳捶胸,一面流着泪。“不准叫!”他哑声喊。


  恰好在大雷雨的一夜,严成武包工派成了夜工。
  整个晚上,山谷里奇特地燥热,郁闷。山峰板起脸,停止呼吸,肩着笨重的云层。雷雨在夜里迟钝地开始了。两个钟点后,山洪暴发。卸煤台下底倾斜的场坪和路床变成了河流。二十团矿道木在水流上漂浮,煤底山积被从中间吃空,坍倒下来,一刻钟就冲走了一千吨。卸煤台上,电线呼啸着,灯泡闪灼,放出可怜的微光,映照着左右下面的黑色的狂流。波涛狂啸,扑击到激动的无光的山谷中去,吞没了尚未刈割的、丰满的稻田。
  工人们兴奋地尖叫,抱着头跑过空场。斗车工们全体都挤到卸煤台前端的芦席棚里来。芦席棚左近,焦炭炉被水冲塌了一个,另两个还在倔强地吐着暗红的、凶厉的火焰,煤场上,长串的电灯在冰雹般的大雨里所努力射出的低垂的光,连成了昏朦的一片。包工严成武跑过,掷响工具,尖叫着,像一只被追的老鼠。闪电刺破黑暗,把豪放的洪流映成沉重的青色。雷响,山谷震撼。没有完工的筛煤台在雷响之后发出一队兵叫喊似的声音,坍倒了。于是有人在芦席棚前面用激越而沉痛的声音喊孙其银;这声音被风弹得很远,造成一种人类在粉碎世界的不可思议的大力底压迫下奋勇斗争的印象。
  孙其银原先是躲在那筛煤台底下的,但在打雷的时候,他已经顶着一件硬雨衣,像一个打足气的球似地通过煤厂向厂棚跑来了。工程倒下,他站住,愤怒地向后凝视,冲进厂棚的时候,他欢喜似地喘着气。
  “危险呀!”
  “你简直为什么不到这边来!”唐述云恨恨地叫。
  “孙其银,煤冲跑了!”
  “煤冲跑了!”孙其银四面望,仿佛在寻找说话的人。
  “孙胖子,工程倒了!”
  “工程倒了!”
  “两万几呀!”许小东昂奋地说。
  “黑胖子,今天干不成了,回家睡觉。”
  “干不成了!”
  又打雷的时候说话才停止。这些话并无什么实在的意义,然而却决不可缺少。它们仿佛是一些光明的球,孙其银友爱地接住,然后坦率地抛回来,轻轻掷中了粗笨的工人们的胸怀底最温柔的所在,使他们露出满嘴黑牙默笑,使被风雨击打的厂棚里洋溢着天真的生气,雷声过去,每个人都深入肃穆的梦境,听着在芦席底隙罅里尖叫的风,望着斜斜刺过低垂的光圈的雨箭,不再说话。芦席被风掀去了一块,雨扑进来,大家向后挤,踩着水塘,又开始在漆黑里喧嚷。
  “不要挤,后面是水!”声音大而温和;赤脚在水里响。
  “冷起来了。”
  “你穿少了,小家伙。”老头子方正基在许小东前面大声谈;想战胜风声,使自己底瘪嘴声音让每个小家伙都听见。”
  我就有数。我说:‘大雨来啦!’……这些天气,我们从小种田的人,哪有不明白呀,这些事,我哪有不明白呀!我就想……”顶上的芦席又被掀去一张,几个人,其中最厉害的是流浪汉唐述云,咳嗽了起来,遮断了他底衰老的自我诉说。
  “呒呒,要把我们吹跑了呀!”
  “孙胖子,你站这边来——不要挤!——那边有雨!”唐述云清楚而温和地说。
  “好的。工程底下严成武底号棚也倒了。”孙其银说,凝视着棚外,仿佛觉得有什么新的仇敌要出现,他必须战胜它,保卫伙计们。“你们看,雨下大了!好些东西全压在那底下,吓!”
  “活该!”
  “安逸呀!”
  许小东从水洼里提起一只脚来,向前挤了一步,伸直细脖子,竭力想看见孙其银。首先模糊地落在他眼睛里的,是唐述云底覆在鼓眼睛上的硬发,和他底仇恨似地张开的,怪异的扁嘴。这嘴在微光里动着,但没有声音。许小东本能地骇怕。但终于鼓起勇气移开眼光,瞧见孙其银了。孙其银微微侧头,极端严肃地瞧着远的煤场。脸是浑实,明确,坚强的,给人以不可击倒的印象。
  许小东贪婪地注视这脸,似乎想得到什么秘密的解答。他假装咳嗽,但没有被注意;孙其银慢慢地举起手来,刮了一下圆鼻子上的水滴,这个动作在他看来似乎就是一个严重的暗示,他窒息了!——似乎孙胖子已经知道了他。……
  终于,他偷偷弯着长腰,离开伙伴们,从后面踬出厂棚去了。他去偷锅。他涉过水塘,四面张望然后麻木地在狂雨里站定。四面是雨,是水底狂流,没有了孙其银,也没有了伙伴们;焦炭炉底火焰是骇人的,厉风要压倒一切,灯光要暴露他底孱弱的身躯。为什么要离开伙伴们呢?回去吧,他想,但他同时就拼命向前跑了。他底心麻痹地分裂为二,一半为了偷一口锅领着他本能地在雨里向煤场跑,他对自己说,包工严成武是恶意啃剥他的,一半却拿避雨厂棚里的伙伴们底将会有的唾弃和孙其银底责骂(他以为会这样)来惊骇他。
  愤怒的雨痛击他,使他好几次滑倒在泥坑里,作着可怜的挣扎。一种可怖的大声在他顶门上发生了!他再不能分辨一切了!一个工人在焦炭炉那里叫喊,像一柄利锥似地刺着他底心。极短促地,在他眼前,女人底病脸闪现了,孙其银底在鼻子上刮水的姿态闪现了!煤场上的电灯变成了一个惩罚罪恶的、明亮的响雷。……
  一口锅呀,他跪倒在被倾圮的工程所压倒的号棚边了!
  于是,他开始用手挖拙,五分钟这样过去了。在这五分钟里,世界凝结了,灯光熄灭,雷雨中止了。所有的只是那一口还没有挖到手的旧铁锅!他底手在矿灯底碎玻璃上割破,麻木地流着血。
  “我想不到哟!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哟!不相信你无论问哪个,我想不到哟!”他在心里哭,从泥污里拖着锅,“不然还不是别人拿去。不过顶重要的,是严成武啃剥我!我多么可怜!……哦!……”
  他向四面望,然后把锅笨拙地用长手臂抱在胸前,向坡下逃走,但是一个从背后轰过来的熟悉的声音把他底一切希望全粉碎了!
  “哪一个,站住!”严成武在雨伞底下粗厉地喊。他全身潮湿,但找了一把雨伞。
  他机械地站住,战栗,抱紧铁锅,包工踩着泥水走上来。
  “你做什么?——许小东,你偷东西!”
  “我没有。”他用儿童的声气回答。
  “这是什么?”
  “锅。”他底眼睛昏花,喉咙里有血的热腥味。
  “你拿它干什么,这是公家底东西!”
  “严老板……”公家底东西从许小东肚子上滑下来,跌到泥水里去,偷锅贼张开求饶的手,无声的哭嚎着。
  厚手掌热辣辣地击在瘦颊上,偷锅贼在泥水里像树枝一样摇晃。
  “走,交给矿警队!”包工叫,高举起手里的伞,使得灯光照亮了他底愤怒的眼睛和满是向中央聚拢的细皱纹的扁的额头。“走!”他弯腰,捋衣袖,提起了赃物。
  但是正在这时候,爬过砖堆,裹着雨衣的孙其银出现了。
  “什么事?”
  “你看就晓得了……他偷锅!”
  孙其银沉默,看看严成武手里的锅又看看偷锅贼。雨小了,风更冷,他缩紧肩膀。
  “你偷的吗?”末后他低沉地问,似乎有些颓衰。
  “孙老板……我……”
  孙其银挥开头上的雨衣,把它搭在肩头上,向灯光严厉地皱眉。
  “你为什么偷?”犹豫了一下,他问,猛烈地咂嘴。
  “真稀奇,老孙,”严成武在雨伞底暗影里凶暴地挥手,“这不是你底事呀!”他想笑,但是说出来的却是要哭的人一样的酸苦的大声。
  从厂棚里有披着蓑衣的工人出来,向这边走。
  许小东畏缩地缩紧身躯,偷看孙其银。他看见他底大鼻子愤怒地翕动着,小眼睛幽暗。和对方底眼光相遇的时候,他恐惧地避开;又偷看,对方底深邃的眼光仍然向着他,于是他不再逃避。他把手战栗地移到乱发上去,绞着水;水流过他底干渴的唇,使它柔软,想再说话;一个冲动在他底胸脯里蠢笨地萌生了。
  “我们有好些天不能烧饭吃了。……借又借不到,我们欠别人赤利钱!……我女人该死,哭……我问孙老板借十块钱给她买药,后来我底锅又打破了!”他喘急,乞求地环视走上来围住的伙伴们,“我底锅打破了。”他凄苦地向肺里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然后伸直细弱的脖子,仰起大而怪的头颅,“我们穷,买不起一口锅,我老婆病得要死。各位老哥,我许小东是从来不动人家一根毫毛的;我们这么活是怎么办的呀!
  心都痛极了,生活黑区区的。……就是,这里锅废着,大水要冲走它,我想我拿来不是一样!救了我底老婆,你想,她整天哼,整天哭,说是回家去就好了,就好了!……”他用滞涩的鼻音说,流泪。“我真恨死她,真恨她呀!……”他叫。
  人们沉默。雨在雨伞和笠帽上发响。许小东仰起下巴呜咽,然后抽搐着手,赤裸裸地,求救地望向孙其银。黑胖子难受似地避开他底眼光。
  老头子方正基,在向严成武底冷酷的脸窥看了好久之后,歪着头向孙其银说:
  “我知道,唉,你们看,我这样说,,……他底锅打破了。
  他老婆闷着哭。”
  “我老婆哭,我底锅打破了!”许小东大声回应,痛苦地哭。
  “我管你底锅打破不打破,我管你底老婆,……”包工吼,用战栗的手收拢雨伞,旋转着,使水滴溅在孙其银脸上。“你晓得我严成武也是在别人底下吃饭呀!你晓得天下人都要受人管,不能随便……我怎么交代,我怎么好交代!”他挥着拳头,使许小东往后仰。
  孙其银闭紧着嘴,用手在大而圆的鼻子上擦着,然后抖掉肩上的雨衣,放在肘弯里,他看着严成武和许小东,在沉思。
  “老严,就到这里为止吧。他是一个工人,本来不会偷东西的。”他慢慢地说,咬牙,一面皱眉瞧着锅。
  本来,他有些犹豫,然而很快地便用行动来战胜了它。他底心很朴素,惟其如此,这些被一种奇异的意志所支配的习惯的表情和声音都是华丽的,而且没有矫饰。他是那种善于用动作来确定方向,改变动摇的思想,以战胜自己的犹豫和敌人的人里面的出色的一个,关键就在这里。工人们起初都不敢说话,在等着他,现在却仿佛得到指令的士兵似地,开始明确地行动了。
  “都是在外面的人,严老板,给大家一个情面罢。”唐述云挺胸说,瞪大眼睛。
  “不行,走!”包工尖叫,拖许小东,“到矿警队去。”
  “哎哟,这又有哪些好处呢?”
  “哪个说?”
  “严老板,大家都有生灾害病,倒楣的时候的。”
  “把锅送给许小东吧,你可以开损失。”
  “放屁!”
  孙其银向前走了一步,愤怒地抖肩膀,用手指着许小东,低抑地说:
  “你下次不准这样,”然后,他瞧向包工,和善地微笑,闪出牙齿,“许小东那么穷苦,你看,平常做工他卖力不卖力;你想,一个卖力的人,哪里不好去?哪个能说将来不遇见呢?
  哪个能说这个人将来不会大大帮自己呢?好人总不会让压没的,老哥。”他平稳地吸气,环视工人们,“这与你严老板毫无关碍,大水冲去了那么多,工程倒了,一口旧锅在公司里算得了什么呢?你明天又有新的使了,而大家感谢你。而且你是剥削了许小东那么多,这也说一句。”
  “你是说……”
  “把锅送给许小东!”唐述云大声说,那声音劈向严成武。
  工人们骚动了。雨在严成武收下雨伞的时候已经止住,煤场上空气鲜冷,电灯明亮,他们底奋激的喧哗声传得很远。但在包工底失措的愤怒的手势里,大家又恨恨地静默了下来。听见远处火车汽罐底丝丝声。
  “我严成武不是那样的人,各位,”他说,气得嘴唇战栗,“也可决不好欺,孙其银,这事情我交给你办了。”
  最后一句话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虽然有着信任的外貌。以后,他离开工人们,糊涂地撑开伞(其实已没有下雨了),迅速冲下煤坪。
  大家嘲讽地注视着严成武底身影,有人重浊地清喉咙吐痰。
  “狡猾!”孙其银冷冷地说。
  “他要喊矿警的。”许小东喃喃说。
  “哼,不会……”
  “我们大家反对他,他平常就太刁。”
  唐述云愤怒地扬起腿来,把一块木片踢到空中,然后抱着手,满意地向它底旋飞着投入黑暗的弧线凝视着。
  这之后,工人们又落在犹豫的沉默里,全看着孙其银。孙其银懂得这。他严肃地微笑着,把雨衣换一个手,使自己显得更矮地缩着头吸了一口气,然后以一个长长的凝视望着狼狈的许小东。
  “这口锅你拿回去吧。”他和善地说。
  许小东,像防卫脑袋似地,把手举到稀湿的头发上去。
  “我不要了,我不要,各位朋友……”他竭力叫,声音灼烧而破裂。
  “唉,可怜!”方正基叹息,用老手拍着他底肩,“拿去吧。”
  “不要紧的。”孙其银说。
  “不要紧,我们不管怎么穷,送也送得起。”
  “我不要了!”许小东苦闷地呻吟。
  这时候,抱着手观察了好久的唐述云一大步跨到他面前来,凶恶地抓住他底手臂,使他惊吓得打了一个寒噤。
  “拿回去,”他怪叫,露出扒牙,凶狠地瞪着眼睛,“不中用的东西!一个男子汉要敢做敢当,这不是什么丑事!”他卷起衣袖,决然地提起地下的锅,“拿着!”他命令,许小东糊涂地服从,“走!”他发出第二个命令,用一根钢铁似的手指指着面前的泥泞的,在灯光下清冷发亮的道路。
  “大哥,不要闹……”许小东困苦地弯腰,望着那根倔强地指着路途的手指,望望自己手里的锅,然后胆怯地望孙其银,一面发出一种肉体的苦闷的呻吟。
  “拿去吧。”孙其银简单地说。
  终于,被唐述云蛮横地拖着,他抱着锅走下了煤坪。他感激,狼狈,被冷风吹活了在潮湿中麻木的血液,感到极尖锐的苦痛,在路上焚烧地哭出一声来。
  “我不能做人了,老哥!”他呜咽着说,跪跌在泥水里。
  唐述云默默地扶他起来,替他拿着锅。
  “这叫什么话,哼!”走了好久之后他说,愤愤地响着鼻子。“不要紧的,兄弟,这不能怪你。我们受人啃剥很穷。”他底声音突然奇特地温和,亲切,这是许小东从没有从他嘴里听过的。“我在外面跑了十几年了,什么事都见过。唉,可恨,都见过!”他愤恨地嚷,大步跨向前。


  像一切被生活压溃的人一样,许小东是很会欺骗自己的。
  这就是说,假若偷到了锅而不被人知道,一切便不会如此严重;他简直就会蠢笨地找机会跟朋友们说,他底锅买上了当,化了三十五块钱。虽然淳朴的生灵会自己惶惑,谴责,痛苦,但在看不出世界在反对他的时候,他底自我欺骗的本能却活动着。但现在世界揭发他了。虽然揭发他,却有人支持他,孙其银们支持他,然而正因为如此,这样的魂灵们,许小东却也变得痛苦不可收拾了;他敲碎一切自己生存的理由,赤裸裸地进入黑暗的破灭痛苦。
  他偷了锅,感到无法再立足于卸煤台上了,于是生了一天病。
  在内心底黑暗里浮沉,磨苦于儿童式的恐怖,痛苦,妒嫉,怨恨,最后又变得无力,归于糊涂。但在一切这样盲目了的时候,虽然他错综的心理以为自己会被某种力量抛弃,某种力量还在支撑着他,而且愈来愈强,这便是孙其银和伙伴们底坚强的友谊。
  他渐渐能够在心里接近这个东西了。有一个瞬间,他对一切都盲目地怨恨,想要也推开它,但却动不了。
  于是,他认为自己并不是最坏的,并没有做了什么真的坏事;又来艰辛地替深伤敷药。
  但无论如何,这对他一生是一个可怕的分裂。以前,他心地糊涂,胆小地做工,有着回乡的希望,现在却把这个完全无情地打碎了;以致于在某些时候,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伤痛。
  整个下午,他底脸上有一种惨白的黯澹的表情。他有时不安地乱动,有时又呆坐着像一块石头。这惊吓了他底勤苦的女人,使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发生了一场对话。
  “你晓得这口锅哪里来的?”他突然问。
  女人呆呆望着他,以后怯弱地回答:
  “唐述云送……”
  丈夫冷笑起来了。笑声中止,眼睛狰狞地盯着锅。
  “我过一种好的生活,就是因为……”他望女人,摇头,凄楚地笑,“我底脸丢光了。我也不能在这里做工了!不过我这会已不怕。一个男子汉为什么不要志气,为什么要受人欺侮……为什么光想着回家,我要死在外面!”
  “什么事?有什么事,你说!”女人叫,抛开手里的烂湿的衣裳,“这锅哪里来的?”
  许小东底脸痛苦地抽掣。
  “偷……来的。”他怯弱地说,颓然倒回床上去。
  “哪呀!……你,不能做工了!”她愤怒地四面望,以后粗笨地撞着桌子痛叫:“你这是怎么搞的!你这是怎么搞的!
  ……啊啊,我怎样活下去呀!”
  “不过这锅也是唐述云相送的。你自己会活的。”许小东在床板上冷冷地说,不看她。
  女人底笨脸在蓬乱的头发下发青。当他咬响牙齿咀咒的时候,她恐怖地喘息,怒崛的大乳房在破旧的蓝布短农里激烈地颤抖着,他侧目看她,突然很伤心。
  “不要急,”他站起来,垂着大头颅,说:“我还是上工。
  孙其银帮我。”于是他说了偷锅的情节。
  女人无言,狠狠地擦泪水,然后转向门边,重新洗起衣服来。
  望着女人底急剧掣动的多肉的肩,许小东感伤了。他转过身去,倏然间体会到渺茫的哀怜,意识到假若没有这样的女人,自己会活得更坏,更孤伶;于是便把生活所以这样无望的罪过归给了自己。他长久地垂着手,凝住眼光,默默站着。一种稀有的光彩在他脸上诞生了。他走到洗衣的烂水桶边,弯下腰,呐呐地说:
  “我们过得坏透了。本来可以好些的。……”他不安地笑,“就是我……不过你不要急,何苦来呢?我知道。我总会拼命的。”他口吃,突出牙齿,一面胆怯地按住了女人底肩:“我们总会好些的。”
  女人更快地搓衣服,水沫溅在他身上。
  “哈,我这样梦吗?”
  “我这样梦。”他屈着长腿蹲下来,把尖下巴搁在膝上,用两根手指捞了一下桶里的污水。“不然我就到别处去,做管理机子的工人,我要学会的,工钱就有十块,比方隔沟山里。”
  女人注意地听他说,手底动作缓慢了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信任地望他。他温存地羞涩地笑。
  “十块钱,”她叹息,“十块钱也不够呀!”
  “总好些。”他伸手拉下她手里的湿衣服,徒然地揩着自己底湿手,然后又轻轻地抛在她手上,“这件衣服破了。”
  “简直不能穿了。我看我们总要赤身露体的。”
  女人底话是用悄然的调子说出来的,含着只有许小东才能体会到的爱抚和关切,他不笑了,心里充满温和的寒凉,瘦脸变得柔软。
  就是这样的单纯的相对,从黑污而灼烧的卸煤台生活里,他们默默地相对了。都是年青的,都有力,都凄苦。女人觉得,要是在家乡,许小东是会能行些的,没有这么和顺;男人则觉得,要是在家乡,有专横的族人,虽然稍不穷苦,却没有这么独立。自然,这些感想并非现在才有;但以前恋于呆板的回乡梦,不能意识到它们底存在。于是他们带着另一种心情谈到了家乡。
  “我们不是也遇到了好人!这里的朋友是好心的。好哩。
  家里自然也有这般。……”许小东缓慢地,确实地说,用手击着膝盖,“大家都穷,大家帮忙呐。……下雨的时候,孙其银说工程倒了,——不要把那破衣服搁在砖上!——我就想到锅。这算什么,他们这般地啃剥我!但是狗萌严成武跟我下不去,朋友们都围上来,我丢脸呀——看,衣服滚下去了!——想不到他们把锅送我,孙其银说:‘喂,许小东,你拿回去!’”他底声音颤抖,“家里哪有这么好呀!问你看,这里自己挣,路子也宽些。”
  他像亲切地谈着远在家乡的事似地亲切地谈着自己现在的深伤,似乎已经不以为然了。但说完了话,脸上就露出思虑,惶惑的表情,愈来愈不安。女人起初微笑,后来就呆板地严肃;但关于家乡这一点,她无言,是同意的。
  许小东突然瘦长的站起来,摊开手。
  “这事情是我坏,我坏。没有法子呀!我们可以烧饭了!”
  他喷口沫,脸涨红,“我不在乎!这不是丑事……”他证实似地思索了一下,“今夜我还是上班去。”
  “你不是发烧?”
  “不。要工钱呀!”
  夜里他去上斑了。实在说,他现在异常害怕卸煤台,所以在去的时候,需要鼓起绝大的勇气。没有等到拉汽笛,他就跑到隔壁去喊醒方正基。因为在昏沉的睡眼里被扰醒,老头子底脾气特别大,愤愤地叫着,用老年人底方式咀咒着全世界,他说他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短工长工里工外工,像严成武那样的家伙早已看透了;他说所有的老板全是一样的,给的工钱只够工人吃个半饱好去再做工;他说做捶石子工是很好玩的。但是你不能玩,不能老实——在这瘟世界上决不能老实,不然就只好永远被踩死。最后他说到孙其银,赞美他底和善,又说到自己底前两年在江边给日本飞机炸死的老妻,和在乡下被过路兵拉走的,年青有力的独子,哀痛起来。在通过煤台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严成武。
  严成武通过轨路,从一顶旧帽底软瘫的边沿后面阴鸷地瞥着许小东,许小东起先胆怯地避开,后来就直率地回看,带着浮动的痛恨。他以为对方要喊他的,但没有;只露出心地狭小的人底威胁的表情,然后很快地车过脸去,用左手弄响右手拿着的一把煤签。和一个不足道的工人这样照面,委实使他痛苦,因此他就更恨他底朋友孙其银。许小东在恨恨地回看之后,畏惧起来,以为他是决不会放松那口锅的,决不会放松是对的,但却不必是锅,因为,假若报告锅被窃,吝啬的公司当局就要被触动灵感似地来查问,一查问,别的一些他严成武谎报的损失就难于成立了。
  但许小东底恐惧,在一遇到坐在横木堆上闲谈的孙其银,唐述云和别的几个伙伴的时候,就隐藏了,他靠唐述云坐下,和惶恐挣扎,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唐述云正在大发议论。
  “看吧,你就顶怕这些事,缠上一个女人,你就昏了。喂,你要看得开!看得开!这么干,”他把手掌往外锋利地劈了一下,“不然的话,才糟糕,你就怎么活也不是。呸!”他唾弃,鼓大眼睛,灯光像照在什么油液上面似地照在他底眼球上。
  孙其银拿下嘴上的旧烟斗,舔嘴唇,喷出在灯光下泛着灰色的烟,慈和地在小眼睛里微笑着。这微笑,表示他虽然不同意,却完全了解。随后,他感到寒凉似地缩起肩膀,皱嘴,略带悲伤地嘘着气。
  唐述云侧目望他,想听到他底声音。等到证明这没有希望,他就领悟似地点头,拍膝盖,用丑陋的嘶声继续叫了起来。
  “比方你老哥有这个经验,”他向他身边的一个中年伙伴,“我们在外面跑狠了,有时心里空空,恨得厉害。见了什么人,就想喊‘你为什么活!’杀他底头!……弄得什么也不想要了,时间过去了,比方你我,都不是少年伙子了!”他又向孙其银侧目,感到对方脸上底严肃的表情;“什么全过去一半了。昏昏的,什么也没有学会,一件事也做不长,倒反到这里来推车子!我根本做不成事,做不成。”他拍手,停顿,低头向地面。“我尝想过,”用一种沉痛的低音,他接着说,“在中国像我们这样的人有多少?在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他们能够好好地做一件事么?”他猛然抬头,灿烂地笑,“能的呀!我们都是这样的男子汉!可是他妈现在真委屈。……心里像爬了一条蛇那么不安,不能干什么,就鬼混,人家也不给事给我们做,我在军队里,人家说我是疯子,可笑不可笑!好——我滚蛋!”他仰天怪笑,随后急剧地望孙其银:“喂孙胖子,我疯不?”
  孙其银舔烟斗嘴,闪着快乐的、光亮的眼睛,洪亮地回答:“你不疯。”
  “唉,你怪像多!”一个伙伴说:“我们不比配你。”
  方正基在许小东旁边做着迟缓的含糊的手势,以叹息开始,批评了起来,人们淡淡地或好笑地望向这边。许小东心跳。
  “就是你怪话多,一点鬼用也没有。照说你不该推车子的,就像我。……何必呢?我要说起来,可比你多多少噢。不必,我不说了。”他尴尬地笑,拉衣袖,按鼻孔,“你就没有别的法子,安生些吧。我说的不错,好生挣命罢。你又当不成管工去!”他望孙其银,咳嗽:“我老了,时时发病,日日伤悲。
  夜里头难得睡着,就听见你们闹,赌啊,押宝啊!唱啊!我爬起来,看看山底下,看看你们底窗。啊,我想:‘我就会死了,什么也不指望了!好的很,让他们一代又一代在这山里闹去吧。让他们这批糊涂虫扰下去吧。有一天他们也老了,老了时想起来,就会伤心些,就会悔的。’……可又有哪些用呢?
  少年人是不听老年人底话的,他们一些也不悔……总要拼命挣啊,小兄弟!”他摆头,泪水滚过他底干枯的面颊,“你们想想,五十年一过,这山里是什么样子,……我就见到,有些家已经两代葬下来了……”
  横木堆上全体沉默。眼睛们闪着潮湿的悲楚的光辉,离开奋激的老年人,各自望向最妥当的地方。于是,在远远的宿舍山坡上,出现了五十年后的灯光,那是繁密,明亮而透红的,像喝醉了酒;在卸煤台上闪过了五十年后的高大的青年们,他们有力,强壮,不可凌辱;在左侧漆黑的坟场上照耀着五十年后的矿灯,孙儿们来寻祖父底坟——但是很难寻得着啊!因为,标记着近一百年的沉默的痛苦,坟是那么多!
  爆发了叹息,唱歌,咀咒。方正基已经安静了,他站起来,糊涂地向黑暗里看,走到别处去。唐述云突然跃起,恨恨地挥拳尖叫:
  “生活是很困难的!……没办法。”
  “唐述云,不要吵。”许小东苦楚地说,举起手来遮住他。
  “我们是有法子的,那法子,哼!”他扬手,反击许小东底手势“都不要一个家,都不要狠命做工,为谁?都天天喝醉。那,吓,谁说不是好生活?”
  许小东畏缩地望着,觉得这个人在反对自己。
  “孙其银,我问你,”他鼓起勇气问,上前了一步,“江西现在打仗吗?”
  孙其银笑。
  “在打。”
  “都在打吗?”
  孙其银点头。唐述云跨到旁边来,指责许小东:
  “你并不是爱国,你是自利!严成武是汉奸思想,但是我们也有的很有点差!”
  许小东愤恨,脸发烧。孙其银严酷地看看两个人。
  “那么,我问你,”唐述云问孙其银,变了声调,就像他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表示他并非荒唐,不关心战争似地,“这个仗要打多久?”他底眼睛鼓出,浓眉压下。
  孙其银玩弄烟斗柄,用来镇压自己底感染性的激动。
  “很难说。”
  “打完日本,还要不要打呢?”许小东关切地问。
  “可能要打。”
  “打什么?”
  孙其银仰头,从齿缝间吹了一口气,震动地回答:
  “那就是说国内的情形了。自然是不一定要打,不过我们工农总要生存,不被压迫。”
  “对,对!”唐述云恶叫,鼓了一下掌,“对!”
  许小东偷看孙其银底发光的鼻子和锋利的嘴唇,眼睛发怔,流露出一种童稚的,幽暗的,苦闷的焦渴。最后他垂下大头,用手环抱着。孙其银想说什么,但又止住了,只是把烟斗咬在齿间,避开夜晚的凉风点火,遮掩着自己底愈来愈明显的不安。唐述云在这时候喜悦地看中了他底弱点。
  “老孙,我想问你一件事。”他重新蹲下来,歉疚地皱起他底憔悴的眼皮,问。
  “什么事?”孙其银略略惊诧。
  “就是,你为什么,”他点头,用手在脸前从上到下地划了一条线,“为什么不来一个包工?”
  “我不想蹲长久。”
  “何必受严成武底气呢?我们拥护你!”
  “我们拥护你!”许小东说。
  孙其银喷烟,沉思,谦卑地微笑;但立刻脸色又变得严冷,不可接近。
  “我不干的。等两个月我就走了。”
  “哪去。”
  “广东。”
  “做什么?”
  “在那里我有一些朋友,干游击队,那里日本人想进广西,也有打战懦弱的国军正规军,也有我们老百姓。”
  唐述云庄重地望他底脸,搔头发,终于突出牙齿以决然的声音叫:
  “我跟你去!”
  许小东鱼一般地张开嘴,痛苦地喘息着。孙其银悄悄侧头向他,看见了他眼睛里的泪水,又不安地避开。流浪汉压紧双唇,从鼻子里重重地叹息。
  “我有一点不明了,孙其银!”从深沉的缄默里醒来,唐述云温和地说:“我觉得,你心里有一个秘密,我猜不透。”
  孙其银安静地瞧着卸煤台上的灯火,下唇收缩,眼睛慢慢眯细,又逐渐睁大,流闪着一种深邃的,智慧的光辉。
  他摸火柴重新点燃烟斗。
  “我从小就遭遇坏。”他用那种强壮男子底温和的低音开始说,“生活——那是苦的。我底母亲病重了……我学铁匠,被打伤了头。”他拂头发,在飘曳的烟雾里指着额上的一块发光的创疤。“遭遇了那么多痛苦难堪的事,几乎饿死,我现在想起来都难爱。一种黑暗无底的穷苦。啊,我终于逃出来了!”
  他瞪眼睛,生动地笑,“后来在广东打了仗,伤了腿。到重庆来却遇到了不少的困难,失业,但是这时我却更懂了我们工人的命运!……我想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不过我有时候,也糟,苦闷哩……吓吓!现在我预备再去广东。……你想我神秘吗?不。一个人应该少提到自己才好,他只须去做。况且我们不大熟,常有隔阂;你不是总见到我马马虎虎地对待自己吗?吓吓!”他垂下眉毛凝想,“好的,够困苦的生活,”他愤怒地说,“我们只要不忘记,比方我,我底母亲,是谁使那样苦?这个疤,这个伤,”他指大腿,“是哪里来的,就够了。
  不要去想些怪事。……啊,我是一个平常人?”
  “你说我们工人底命运?”唐述云沉思地问。
  “我自己就是工人呀!我想你们不会误解我!”他放下烟斗,严刻地眯起眼睛摇头。
  “哦,孙其银,我想说,”许小东发出了他底干燥的,苦闷的细声,“我多么没有脸见人呀!我多难受!是哩!”他战栗地指自己底胸脯,“我简直不能算人,你看……我是一个坏人不是?”
  “……不,你不是!”
  许小东惨澹地笑。
  “能介绍我到别处去……叫我去吧。”他站起来垂着头,“这里我也不干了!”
  孙其银沉思。
  “谢你。我想我也并不比人坏些,”许小东干燥地叫,“我要做人!……”
  但汽笛吼叫了起来,打断了他底话。……
  煤场上叫骂和歌声隐去了,煤场上寂静了,只听见斗车运动底单调的大声。凉风安闲地吹着,灯光澄清,坡路寂寞。
  斗车工们在笨拙而迟缓的爬行里是无声的,仿佛失去了希望,也不再仇恨。但雷霆从地下升起来,给予他们底人类的沉默以一种勇往直前的粗壮的旋律——一切都来自他们自身,他们合一,带着足够粉碎一切的力量艰苦地向前!
  他们里面的一个,痛苦的许小东,惊喜地交付着他底力量,不,得到他底力量。卸煤台在脚下呻吟,山峰退避开去。
  他空空地望着前面的黑暗,但觉得什么都可以看见。
  在他底生活里,他是从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思虑,痛苦,失望,喜悦,焦渴,和觉醒的。


  又过了几天,天气微微凉起来,但许小东却仍然穿着打补丁的单衣,他是烧灼的,虽然卸煤台照样呈显着表面的安静,从不会对偷锅的事底结果给一个暗示,他心里的偷锅引起的波动却愈来愈大了,而且呈显出新的情况。他晓得孙其银将要离开,唐述云也要去,而自己却不能。永远不能赶上任何人了,因为自己有一个老婆和一口偷来的锅!在偶然精神清朗起来的时候,他不再想到家乡,却在简单的脑筋里盘算着不可知的,然而又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世界;那全是从孙其银底暗示而来的。有一些时候,他给自己描绘着,打完了仗,一切全好了起来,愉快的工人们站在卸煤台上的情景,但一到自己走到煤台上来,又觉得一切全是老样,不会改变的。将来一个工人还是要被生活逼着偷锅的。那么,自己为什么还要做工,还要活下去呢?
  哦,这是致死命的想法!他现在竟然从他底旧朽的故乡出来,走到这条路上去了。
  但一切都瞒着那勤苦,有挂在嘴边的简单的幻想的女人。
  在她面前他要露出新的性情,新的爱好和嫌恶,于是怨恨爆发,敲打开始了,和顺的丈夫和体贴的女人没有了。许小东有着横暴的男权思想,穷苦而失望的夫妇彼此转成了仇敌!
  这天,黄昏时飘着雨,天空暗得很快。许小东做着被矿警鞭打,以后朋友们全光荣地离去,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被关在碉堡里的惊恐多于屈辱的恶梦,从夜班工人底白昼睡梦里醒来了,在半醒半睡的境界里,一种野蛮的失望情绪使他颤抖,继而,他淋着汗坐起来,恰如一个神经衰弱的没有睡好的人一样,变得异常暴戾。房间里是昏黯的,女人在默默劳作,一面击响手臂,抵抗蚊虫,但她对一切都厌恶,觉得房间又暗又小,比平常更像地狱;觉得女人底动作全是不必要的。他苦闷地望窗洞外,瞧见了闪灼的灯光,于是猛然站起来。
  “为什么亮?为什么亮?为什么?你们是什么?”他在心里愤怒地问。
  “你还可以睡的。饭没好。”女人懒洋洋地说,但这发音触犯了他。
  “你管哪些事?”他凶叫。
  女人,就像普通的横暴的丈夫底妻子一样,在所受的惨重伤害里回了一句委屈的,带着忍从的怨恨的话:“好,不管我底事。……”
  许小东突出牙齿,带着疯狂的憎恶(他并不知道他是在憎恶自己)暴跳起来了,女人阴沉地退缩,继而又无力地反抗。但对于一个内心失去均衡的男人,任何回答都是难于被满意的,只足以使他底愤怒更野蛮,更狂炽。一根木柴击过去了。不幸的妇人揩擦着额上的血,开始哀号;以后,就低沉地哭泣起来,被所恋的幻梦底凄凉的微风所吹拂,诉着命运底悲苦和不复返的农村童年。
  人们大概很难想象一个这种妇人底粗糙的哭声里藏着些什么,但许小东明白。他发痴,昏昏地醒过来了;仿佛听到她在呜咽里说:
  “从前你不像这样!……你变得不像人了。”
  这话对,他承认的。于是他四面张望,似乎想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电灯使他吃惊地亮了,照见女人额上的鲜血。他伸手,想走过去揩这血,但又突然转身,冲过围在门口的工人邻居们,跑出来了。
  在下雨,道路闪着寒凉的晴光。他敞开上衣,野性地漂流到厂房区去,又转出来,抱手站在车站旁的乱石堆上。下行煤车到站,转辙到卸煤台里去,然后又怒号着开出来,他还站在那里。最后是风从侧面草棚里吹过来的酒食气和一个粗喉咙所唱的愚蠢的情歌触动了他,使他懒懒地走下了乱石堆。
  四两酒,两块豆干。他走进酒棚,坐到角隅去,不看周围的人。
  半个钟点以后,他恍惚地从酒棚里出来了;那样地摇晃着,就仿佛他底饥饿相的大头是他的整个身躯底累赘似地。衣裳完全湿了,但他不管,只觉得很舒畅。他走到煤场上来,在焦炭炉后面,靠近坟场的一棵枝条弯曲的枯树下站定。
  电灯不能照见他,使他很自在,可以尽量糊涂,也可以垂下燃烧的眼睑,享受飘渺的梦。但一个辛苦的工人底这样的梦是不多的,他顶多只能够糊涂地恍惚一下,在酒精底炽煽里觉得整个厂区都变成光明的了,然后又吃惊地睁开眼睛,想到工钱和老婆。
  “……她是可怜的,可怜……累死了,”他哭,撕着潮湿的头发,“什么都没有……”
  风吹动树枝,洒下水滴。他惊诧地扬起眼皮,望着面前的晃动的,朦胧的一切。“那是什么东西?”他想,张开嘴,舔着唇边的盐水,“我不要,我不管……哦,我凭什么,为什么要替别人做工?要活?你们为什么在那里走?那是哪一个?哪一个?”他撑了一下背脊,离开树干,伸出一只盲目的手去;然后又颓然放下,“他不是孙其银,不是严成武,我认不得他!
  不过他为什么……哪一个,哪一个?……”
  微弱的思想失散了。眼睑重新闭上,大头垂到左肩上去。
  但不一会,两只鹭鸶在树林光枝上扑击翅膀的声音又使他睁开眼睛来。这不是他们底家,白色的鸟在黑暗的雨里飘浮着,升到坟场上去了。他出神地注视着它们落下去的处所。
  “他们飞过去了。他们飞过去,不想停在我这上面。……
  真的,我好久不看到这样的鸟雀了。飞飞啊……我是完全忘记了。飞飞啊……真的,再过五六年啊!……”
  从焦炉左边的山坡上,几个戴着斗笠的,赶场归去的人向这边走,激越而沉劲地说着话,抽着烟。在他们通过他以后,一个穿着整齐的少年溅着水追了上来,两手抱着一个大包袱,向他们不断地,用清朗而得意的脆声喊:
  “陈叔叔,陈大叔!……”
  汉子们站定,其中的一个用力地答应。
  “陈大叔,陈大……嗬,这里,我说是的,你底包袱丢在我铺子里了!”他跃近来,送上包袱。许小东看见了他底兴奋的胖脸。
  被叫做陈大叔的汉子村野地大笑起来,不停地吐口水,一面满意地点头。
  “吓吓吓吓,是哩。我说明天来拿了……真好!谢你,小老板。”他狡猾地吹气。
  “我爹说你底帐……”
  “都晓得。”他大声说:“你们宵了夜了?”
  “宵了。”少年四面看,转身。
  “好生走,路滑。”
  那少年,在犹豫了一下之后,顺着焦炭炉子走去,一面好奇地,活泼地看着炉火。当他越过水沟,爬上泥泞的山路的时候,他就用嘶裂的尖声兴高采烈地唱起歌来。
  许小东热切地注视着这一个简单的交接,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动作和声音。起初感到一种生动的悲凄,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温柔、感激,后来就又跃入不可收拾的失望,痛苦的颤抖。这是一种新的痛苦,当听到那少年生气勃勃的歌声(或者毋宁说是叫声)的时候,他冲动地呜咽了。
  “我们小时候都过去了!我们不会唱,不会跳了。”他仰头向天:“……没有家,没有指望……没有米,‘小东,告诉你米没有了!’去你的!……偷锅啊!…偷锅…我要说,‘孙其银,带我走罢,我什么也不管、这些我厌透了!’…可恨啊!”
  他向卸煤台跛行……
  煤场上充满了声音:笨重而顽强地作为这暴怒的声响建筑底基石的,是斗车行列底震撼煤台的运动声。但是当火车鼓着深夜疾行的青春的兴奋冲进卸煤台的时候,新的噪杂声在车头的呼啸底领导下飞扬了起来,这持续而艰苦的轰响,就暂时地被冲没。所有的声音仿佛从高处坍倒下来似地向四面迸射,电灯底闪灼也突然兴奋起来了。
  许小东没有能找到孙其银,伙伴来齐,他们开始上班了。
  立刻,他发觉了今天管号的是严成武。他底膝盖颤抖了起来;全身酸痛,胸脯虚弱,跟着白酒底燃烧而来的饥饿把他征服了。他在车沿后面惶恐地张望,想寻找救援,——但车子已经挨近了号棚,从严成武手里,一根煤签冷冷地丢下来,歪插在煤上,他伸手攫住了它,同时瞥见了对方底阴暗的长脸。
  “快点走,来了!”后面怪声怒叫,是唐述云。严成武向这声音转脸,惊骇而猥琐地露出牙齿。
  惶恐的斗车工推车向前,用盲目的怨恨来反抗整个卸煤台所加于他的压迫。他咬紧牙齿,弯曲着两腿,摇动胸膛,和斗车斗争,和那使他底眼睛鼻子冒冷气的饥饿斗争,但推过两轮。他实在无法支持了。他呻吟着,牙齿发松。然而现在愈发不可能脱开,卸煤台用它底凶狠的力量钳制住了他,发出狞笑,仿佛说:“你这软弱的工人!可口的食物啊!看吧,我是胜利了,随时都可以吞掉你,只要我高兴!”——但这软弱的工人一瞬间又突然狠毒了起来,他要跑开!为什么他要替别人做工?
  ……推车向前!
  站在远处的人看见他推得很吃力,“你看那个家伙,就是那个偷锅的,简直推不动车子了!”他们跟朋友们说;站在近处的人发觉他底脸是可怕的惨白,“他不成了,可怜!不过每个工人总会这样,这是很平常的事。”他们叹息,议论。没有人愿意知道,为了和命运作最后的搏斗,他底力量是已经完全用尽了。
  “方正基,看见孙胖子吗?”第五轮卸了之后,他转身向老头子说,声音战栗。
  “没有,我听说他今天发烧,我想,一定的…唉——”
  “他,发烧?”许小东呻吟,被踢中小肚子似地蹲下去,“他也生病?”
  “他不生病,他是天神,哪个吃五谷不生灾!”
  “哦,不是的!”他痛楚地叫。“我想借点钱?”
  “转身,转身!”严成武在号棚前用他底丑陋的嗓子喊。
  煤场上音响减少了,只有斗车队底轰响像迟钝的雷似地震动着。电力突然削弱,灯光晦暗,在低空里放着发红的光环。无光的灰云底巨柱在山峰上悬挂着,望着这云柱,许小东心里突然感到奇特的快意,仿佛那不可见的凶恶的敌人已经离去了。顺煤台下的路轨瞧过去,是一排小食摊底摇曳的灯光,更远些,跨过无光的田野,是惺松欲睡的农家灯火,那里也都在生活。哦,许小东觉得,这里的生活是错的,还有别样的生活,他应该去过。
  “哪个救我?”他向那些标志着另外的生活的灯光问,仰起呆钝的脸。
  “要断脚了!”后面叫。
  斗车蹒跚着经过号棚,一根签落了下来,同时,严成武用冷酷的低声向他说:
  “你明天不要上工了。”
  “啊!”车子停住,工人微弱地唤,“严老板!”
  “不要来。快推!”老板命令。
  许小东摇头,伸出一只向天空求救的手,用麻木的大声说:
  “严老板,你杀死了两个人?”
  “快推车子!”严成武说,打许小东一耳光。“明天你滚走不要来了。欠的钱加利还!”
  “啊!孙其银啊!”许小东惨痛地哭,可怕地转动眼珠,他痉挛了一下但没有报复成功。…
  “快推!”
  包工挥拳头。血冲上许小东底太阳穴,然后又旋到眼睛里,但车子还是机械地向前滚动。
  “够了,我早知道了,我不怕,我讨饭去好了,好了……”在向煤仓卸煤的时候他悲愤地想,“我要说,‘看你严成武……’哼……我要报仇!”他哭了,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
  火车冲进煤台的吼叫使他打了一个寒噤。他出神地向底下凝视,看见了机车烟筒里喷出来的狂乱的火花。火花上升,在台墙底边沿上爆闪,消灭;浓烟缠着电柱飞舞,窜入黑暗的空中。他狠恶地撒手,放倒斗车,然后再重新低头向下看。
  煤掀流下去,腾起黑雾,而在这黑雾里,机车底倔强的雄伟的姿影显现在他底眼前。
  台墙上工人忙碌着,发出怨恨的尖叫。工具碰响,煤堆在仓里坍倒,瀑布似地从窄小的仓口喷出去。卸煤台的斜坪上,男女工人们懒懒地跨过水洼,轻蔑地晃动着手臂。戴竹帽的司机在砖堆上抢着一壶水向嘴里灌,然后轻轻地哼着歌,走回机车。走近机车,一看见那炉膛里的熊熊的煤火,他就变得庄重,思虑,不复再是一个穿着淡红破衬衫的可亲的青年了。…这一切在许小东面前构成了一幅生动、强力的图画。
  他每天都参加在这里面,从来都不觉得它,但现在他被打了耳光驱逐了,它却成为亲密、值得留恋的了,成为最引诱他、最丰富、最魅人的了。
  他许小东要从它被驱走了。
  他从悲愤和糊涂里苏醒,体会到一种比解雇本身大得多的、失望的痛苦。他伸手,愤怒地推动自己的斗车。摇响它,来参加这劳动生命的粗野的合唱。但是斗车陷住了,不能再搬转来。他爱惜地弯下腰,检查它,最后又绕到卸煤台的危耸而弯曲的仓库墙边上去,伸手抱着车沿往上抬。这时候,从屈着的腿旁望下去,他又看见了就在他下面的冒烟的火车的车头的强壮的姿影,和严肃地做着手势和朋友们谈话的司机,因而神往。
  “我要做个司机就好了。”他想,头昏晕。
  从分卸的轨路中间,传来了严成武的吼叫!
  “许小东,你干什么,别人转不过来了!”
  他猛然抬头,向包工的长身影发出一声干燥的吼声,严成武惊骇地后退。于是他再掀斗车,用一种愤怒的蛮力,在泥泞滑腻的仓库墙边向外危险地撅着屁股。但火车机车吼叫时他张开了手臂,突然站起。
  是他,他想起来了!他为什么还要替严成武做工呢?
  他短促地瞥了一下黎明即将到来的天空,野性地大口吸着气。
  “严成武,老子记着你,老子恨死你!”他恶叫着,映着侧面的灯光,他的在仓库墙边上舞动着手臂昂着头的瘦长的黑影,就像一个复仇的幽灵。
  “许小东呀,你那里站不得,危险,过来过来!”
  失望的灵魂厉笑。一种可怕的力量伴着燃烧的复仇的意志在他身上发生了。他横走了一步,向前冲,碰倒在斗车上,于是用手猛烈地一推。他原是想捡一块石头来击严成武,但是在略略弯腰的一瞬间,他碰倒在斗车上……顺着推车沿的反座力,他滑下仓库墙,从煤台角上跌下去了,抽手再来抓斗车,已经太迟了。
  火车机车愤怒的喷着汽,开动了。绝叫从伙伴们里飞了出来。
  但是许小东却是沉默的。一个长长地、弯曲的躯体,来不及转动一下四肢,便落在煤车的关节中间了。
  煤车的关节碰击发响。惨叫这才飞起来:许小东的恐怖、狞厉,爱生命的惨叫!火车机关车煞住,狂怒地喷着褐色的挟着火星的浓烟。人们叫喊着,奔向溅血的所在。孙其银,眼睛发光,快步大步地跨向围在车厢旁的人群,蹲下来看着许小东。


  孙其银在探望了许小东之后,严厉而冷静地、急剧地奔上卸煤台,在斗车旁边,肇事的地点站下,向卸煤台的前方和卸煤台下的人丛注视着。他的两只眼睛向鼻子皱拢,然后再以大力向下压,放射着愤怒的光芒。当他开始问话的时候,他收缩肩膀,解开领扣,灯光照耀出他的黝黑的,在粗脖子中央急剧地游动着的大喉核。
  “从这里吗?”他低声问,几乎听不见。
  方正基痴痴地注视着他的在张开的嘴唇间闪灼了一下的凶恶的犬齿。”
  “在这里。在这里,这里弯得近,是滑的呀!”方正基喘息地回答,接着就用激昂的大声说,“我不能不照实说,开革都可以,我老年人是不想什么,有良心。……起先,在棚口那边,严成武向许小东说:‘明天你不要来上工了!’我在前面听得很清楚,啊,可怜的许小东就叫:‘老板,你这杀死了两个人!一家两口!’天啊,多么惨!严成武还又打了他一耳光!他还是推呢,出了毛病了,他转到里轨去,第二趟转来,他还在这里,严成武骂他,他叫。多惨,多伤心啊!”他摆头,弯腰,苦楚地用手背揩着老泪,“我现在心里都不晓得怎样说才好……后来一吓,他就滚下去了!我和许小东是一样卖力吃饭的人啊,这怎么讲法,孙其银,你看,这可有个讲法。道理不是在我们工人这边么?啊!惨!”
  孙其银扬起左眉,露出紧张沉思的面容;这只是用来镇定自己和别人的,其实他什么都没有想。他伸手摇斗车,大下颚战栗着。
  “好的。”他冷冷地说。
  严成武蹒跚走来,挤开工人。他们长脸上盖着汗。
  “许小东没有死。”他向孙其银报告,那腔调仿佛这是与他无关一般,“他醒了。”看见孙其银的严厉的眼光,他狼狈地摆手,“断了一只腿。这上面往下看得见。”
  伙伴们无言。
  “好的。”孙其银愤怒地说,望着包工。他失望他没有抓着他什么而浪费了时间。随后他排开众人,向卸煤台下走去。
  所有的人在后面跟着他。
  围着许小东的人全体转过头来,向着新来的队伍探望,仿佛信任他们可以解决一切似地。从默默地让开的缺口里,孙其银悄悄地挤了进去,站在最前面。最后他展开了一下手臂,蹲了下来。
  许小东在血污里颤抖着,发出一种可怖的呻吟,在被辗断的左腿和臀部中间,还连着一条强韧的、紧缩的血皮。灯光变明亮了,从人们的头颅的排列上照下来,把无声地淌着的血照得发亮。
  许小东的嘶叫逐渐狂热。他收拢他的完好的右腿,用衣袖破烂的手肘撑着上身,他开始在血泊里移动,作着令人难受的爬行。但最后突然折断了颈子似地埋下大的头颅,翻过整个身体来,躺着不动了。血在股际鼓着泡沫,那联着断腿的韧皮在不可觉察地痉挛着。爬过的地方,浓艳的血缓缓流动,和泥污混在一起。
  “许小东!”孙其银悲痛地、深沉地唤,“许小东!”
  “许小东!”人们唤。
  伤痛者歪过头去,咬着地上的煤块。他的眼睛可怕地微睁;在他的破裂流血的嘴上,有一个仇恨的暗影——他仇恨那压榨他的包工——闪过。孙其银迅速地解下上衣,脱下自己的旧衬衫来,抛在地上,一面向身边的伙伴们用眼睛招呼了一下。于是他们默默地、小心地替许小东包扎。
  “去喊诊疗所,敲它的门”!孙其银用嘶哑的声音向严成武喊。
  “没有人的。”
  孙其银撕破衬衫。他的赤裸的、强壮的肩头在灯光下闪动着。
  “把朱大夫叫醒!叫醒,我们抬他来!”
  方正基用战颤的手从地上捡起孙其银的上衣,轻轻地披在这强壮男子的发汗的厚肩上。
  “许小东!”这强壮的男子瞥见了许小东的望着他的眼睛,柔声唤。
  “许小东!”方正基呜咽,张开缺牙的嘴。
  人群沉默。凉风飘动褴褛的衣角。
  “许小东,不要急!”
  “许小东,有我们!”
  孙其银的嘴微张,他的牙齿闪着温暖的光辉,一个苦楚的生动的微笑使他的圆的脸柔和。
  “许小东!”
  许小东抽搐地抬着手,呻吟,回答伙伴们。孙其银猛然地蹲下去,用那种耐心的,和儿童说话的柔声向他说:
  “认识我吗?”他指指自己的裸露的、多毛的胸,“孙其银?”
  最初是模糊的唔唔声,接着,一个发炎的,细弱的声音从不幸者的喉管里泄了出来:
  “孙其银!”
  孙其银伸手扶住了他的想抬起来的沉重的头。
  “孙其银…我完…了…你们…”
  铁匠孙其银咬着嘴唇,深深地吸气。两个伙伴蹲下来察看着许小东的胸脯。这时候严成武幸灾乐祸地走回来了。
  “不开门,朱大夫到河坝去了。”
  “混帐!”唐述云吼。
  另外的人们逐渐地散去了;斗车工们忙碌着担架,商量黎明时冲开诊疗所的办法。孙其银纳闷似地依在潮湿的台墙上,喷着烟,从半闭的眼皮下窥伺着在准备着什么一个行动的严成武。空气稀薄,凉了起来;灯光呈显着疲乏后的冷淡的清醒;山峰上的云柱化成了映着神密的紫色微光的云卷,布满了默默的高空。
  从第二次的昏迷里,许小东厉叫着苏醒了。
  “孙其银啊!”伤痛者清楚地喊。
  “我在这里!”孙其银用强旺的大声回答。
  “哦,我明天不上班了,叫狗萌的严成武晓得,我再不上班了!…朋友,大家,”他吃力地昂起血污的头,“我许小东难受,偷了一口锅!……”他干燥地呜咽,“我不能和你们一起推车了,我,”他抑住呜咽,大声叫,“孙其银,我完了。”
  “你没有。”几个灼烧的粗声回答。“当然,许多事情是有困难的。”
  许小东睁大眼睛,秘密地凝视了一下深青色的庄严的天空,然后呻呤:
  “我完了!……照顾我那可怜的女人!……”
  孙其银迅速地把冷烟斗收到裤袋里去,大步走向严成武。
  “朋友,拿出良心来吧,看看许小东,他替你赚了不少钱!”
  “哪个……”严成武摊开布满汗液的手。
  “我送半个月的工!”唐述云尖声叫着说。
  “我送……”
  方正基捶着自己的头,来回地在轨道间走,像一只焦急的瘦鸟。最后,他走向孙其银,用老年人的声音说:
  “我也送半个月……”
  孙其银锋利地看着严成武,抡着手臂;严成武苦痛地摇晃着,把大手抬到嘴边。
  “我可以帮忙,不过这事与我无关。”
  “不要欺侮人!”
  包工退了一步,四面看着,然后疯狂地大叫:
  “孙其银你欺人太甚!这个工我不包了,”他举起拳头,在鼻子前面晃动“解散,我不包了!”
  孙其银用铁匠的姿势弯弯地垂着手,冷酷地看着他。
  “狗萌的严成武!”许小东在地下叫。
  “你敢骂!”
  铁匠脸发灰,一瞬间,他大步上前,扬起手,狠毒地击在包工的耳门上。严成武高高地抬起手臂,撞跌到台墙上去。
  “打得好!”
  “打!”
  严成武正在偷偷地捡一根棍子,但这吼叫的声音惊骇了他,使他把它重新丢到水沟里去。以后,他沿着台墙慢慢滑去,发出愈远离便声音愈高的咀咒,狗一般地消失在黑暗里了。
  伙伴们重新围向许小东。在方正基的提议,孙其银的指挥下,卸煤台的人们开始罢工,抗议矿厂当局和包工严成武。
  风在电线上呜咽,卸煤台下全体寂静着:几乎是突然的,锅炉房的汽笛的号召罢工的咆哮在山谷里震响了起来。这是一种强大而拖长的、悲愤的呼声,用在山峰上碰出的锋利,颤抖而短促的回响来做结束。人们好几年来就熟悉了这汽笛的声音,但似乎从来都不去懂得它的意义。然而今天,从这报告愤怒的工人们的斗争的嚎叫里,人们像在深夜里醒来,听着一个巨灵的号叫似地觉察到一种深切的东西了。
  所有的疲劳于苦重的劳动的胸脯被黎明的冷风灌满。他们罢着工。
  “这是什么?它叫什么?”人们的眼睛互相问,“它说的是什么?是不是说我们?在这里的我们?”于是回答:“是的,我们,我们整个!就是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夜,它说,往前走吧!往前吧!往前走,不要怕,我们无畏的……”一个丑陋的少年从眼睛里流出热泪来,涂在高而窄的严肃的颧骨上。在这汽笛的愤恨的号叫,同伴们的沉默,和黎明的凉风中间,在这倔强、凶狠的污黑色的卸煤台底下,他是突然怎样地感到他的生命的丰满、坚强、和温柔!——“吓!不要怕,向前!”
  他的赤裸的眼睛说。
  在两个煤仓的大洞穴一般的漏口上,有扒煤,捡石块的孩子们探出头来,以惊愕的,凄苦的眼睛注视着许小东的颤动的肢体,孙其银的微张的、露出发亮的大牙齿来的锋利的嘴,和在一旁专心地绑着担架板的唐述云们。他们中间的一个悄悄地溜下煤仓,像一头黑猫似地跃到昏厥的许小东面前,把手按在膝盖上,俯腰看着,然后蹲下来,拖开自己的破上衣的边幅,轻轻地拭着这不幸者的鼻子上的泥污和血。……七
  许小东残废了。除此以外,还成了一个神经失常的人。
  已经是秋天。他和他的女人搬出工人宿舍,靠着孙其银的支持迁到铁道后面土坡上的一间荒废、破烂的棚屋里去。他也有内心正常的时候的;那多半是极早的早晨,他醒来,悄悄地、鬼魂似地拄着拐棍走出棚屋,呆呆地坐在土坡后看着柔和的、蔚蓝的天空。这时候,田野新鲜,荡漾着泥土,草根和作物的甜而苦的气息;阳光穿过透明的空气,射在西边苍老的山巅上,山谷里还偃卧着清凉而深沉的暗影。这残废的青年人是庄严、沉默的,心里充满着难言的情感。但一到厂区里喧嚣起来,劳动的合唱破空而起的时候,他就要失去他的平衡了;立刻明了了生活的绝望,落到阴暗无光的痴狂里去了。一遇到一个人,他就要战栗,像对方会抢去他的财宝,损坏他的正义似地,高声咒骂起来。
  他朗声咒骂,在他的肌肉歪扭着的脸上,是呈显着野蛮的嫉恨和单纯灵魂的高傲。
  也有常人一样默默地痛苦的时候,那便是看见他的女人悄悄走出棚屋到东家去做佣工的那一瞬间。他懂得生活的!
  做佣工的事情是方正基介绍的,他认识那地主家的独身的长工。但也并非很容易就成功。开始的时候,女人在这样的不幸的打击之下绝望了,她拼命地奔走,哭号,说自己是如何能做,身体是如何之好,要求人家在煤场上给她一个工做,但不能成功。于是她只好每天去捡煤,筛锅炉房的残灰。
  方正基帮助她向那地主人家说了好几次的情,最后一次带她到镇上的菜馆里去,让那家的喜欢大声议论的主人看人,两天之后才答应试做半个月,但除吃饭以外,每月只给二十块钱。
  “这是不少了啊,二十元,五元钱一张就四张,别人家才只两张!”那东家说。
  这也答应了。开始去上工,做着喂猪、烧饭的事,以外又加进了到山头上扒地种菜这一项。可是答应了的钱却一个都不给。事情是苦重的,而且那独身的长工是袍哥邦口里的,有些欺侮她。但一个被压迫,除了残废的丈夫的食物而外什么也不敢期望的女人,是有着绝大的忍耐力的。她不再饶舌了,姿态蠢笨,像石块一般沉默;那简单的回乡的梦固然是消失了,就连所梦想的土地上的勤劳也不再给她以任何感触。
  她开始胆怯,后来就讨好那地主家的伙房,时常偷一点冷饭回来喂她的丈夫。
  回到棚子里来,她还要替丈夫烧饭、洗衣,一直到深夜。
  孙其银自然无法介绍一个年青的女人到煤场上去做工,但他除了弄来少数一点钱以外,也没法安插许小东,他是疯了。他自己的处境也恶劣起来;严成武丢开了的那个包工,他支持了几天,公司里不承认了。于是伙伴们向别的包工分散,他和唐述云则决定离开。
  这是那不幸的矮棚子里的一个最痛楚的夜晚,许小东也终于和他的生死与共的忠实的女人别离了。
  已经度过了三个月,少得可怜的残废费和伙伴们送的钱快要用完,生活无法维持下去了。那袍哥邦的长工对女人有了打算,冀求娶她,给许小东二百块钱。这意思是方正基转达的,他好久都不忍心,不敢说,却在一个酒醉的晚上,痛哭流涕地抓住许小东的肩膀,自语似地说了出来。疯人是聪明的,他了解事情,呆呆地拐着木杖望向灯火的厂区,不痛叫,也不说话。
  夜里,他推醒了在白昼的辛苦之后睡得异常深重的女人。
  “你在东家做些什么事?”他气喘地问,像一个激动起来的平常人。
  女人揉开眼睛,恐惧地在黑暗里望着他。
  “烧饭,给他的媳妇看娃,扒地,种菜……”她战栗地屏息,听着他的艰难的呼吸声。“你问做什么?”她胆怯地反问。
  “你就想糊涂心事,哈,你不是每回在想……”许小东模糊不清地说,接着变了声调,叫:“我肯了,管我屁事,成!”
  他坐起来,拍手,“成!”
  “什么?”
  他撞自己的脑门。
  “说是说……说,”他口吃,狂暴地支起独腿,“你卖给那个狗萌的,给钱我,我要喝酒,给钱我,你卖给……”
  “你说,你没有疯!好没良心啊!”女人半赤裸地滚下木板,把头撞在柱子上,开始痛哭。
  疯人摸索着跛到门口,望着外面的灯光干嚎了起来。
  “你们害死了我,害死了我,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狂叫。叫过之后,就突然坐跌到地上去,再不做声。女人恐惧地奔向他,阻止了他的把泥土往嘴里塞的可怕的动作。
  “我没有坏心肠,许小东没有,女人!我准不冤你,你也一样是没有坏心肠!”以后,他用发炎的细声说,“我就写字据,我们不能过活了。不,我不写字据!……”
  “不,我说你听。”女人说,“我可以赚钱,有工钱……”
  “胡说。我讲,你听好,你没有工钱。我们花光了;我去喝酒,医病,要吃饭。女人,你听好,花光了。”
  好几个月没有听见许小东这样清楚地说话,以为永远也听不到他这样说话了的女人,被恐慌,悲痛,酸凉,幸福所压倒,忘记了披衣服,冲出门去了。她在坡顶士蹲下来,抱着脸,仇恨地凝视着不远的卸煤台上下的繁密的、昏沉的灯火。
  就在那里他们曾维系过可怜的希望。也就在那里全部地摧毁了他们的生活!
  “我看着你,看着你……看着你呀,”她缩着身体,粗笨地、无声地哭着向卸煤台叫,“我是死完了的,你这煤台也是有一日要烧起来的,……我去不去?到底?”她问自己,于是捶胸,失声痛哭。
  从棚子里传出了许小东的灼烧的叫喊:
  “胡说,你不死定了的!你说的也有对的!要烧起来的!
  …再便是,你不许胡说,我一个人可以活呀,要活呀!…你年纪轻,才二十三岁呀!”
  “啊,——你不对!”她辛酸地喊,冲回木棚,“我二十四了,今年……”
  “今年我要死,你不信……”话没有说完,许小东滚跌到地下去了。
  女人奔过去,张开粗笨的手臂,把他抱起来。她亲吻他,爱抚他,使他发出儿童的,拖长的呻吟。当他燃烧起野蛮的、疯人的情热,撕着她的僵硬的头发,冲撞着她的胸膛的时候,压迫于一种于她是陌生的激情,她喘息、仰头,在黑暗里热烈地哭了起来。
  “我们完了,女人,完了!好,叫方正基来,叫他写字据,不,不写?……”许小东狂叫,“你怎么不作声,不作声呀!”
  他摇着她的头。
  女人全身抽搐,用粗手盖住脸。于是许小东阴沉了下来。
  他察看她,嫉恨地用手指在她身上乱碰触,然后像被扼住喉管似地细声问:
  “你不是有高兴么?你是有高兴,哦!”
  “不准叫,你怎么知道我高兴!”
  许小东哑默了,像女人到地主家去做工的时候一样。在稀薄而寒凉的黑暗里,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含着嫉恨和痛苦,在清醒地、幽暗地闪耀着。女人走向他,触着他的肩,他抬起手臂来,拦在他女人的面前,像卫护弱者的兵士。
  但是这种带着疯人的痴情举起来的干枯的手臂,却不能向罪恶的敌人进击,却在中途残酷地改变了意志——落在女人的胸膛上,是无情的一击。以后他发出一种吮吸似的声音呜咽,他就痉挛起来,昏厥了。
  黎明时方正基来了。当看见这两个躺在地上的、无力的、狠恶的,像从坟墓里掘出来似的人的时候,他不安地往外退,预备走。但被许小东扑上来抓住了。
  “给我写个字据来,说好了!不,不写!不写!”
  老头子望着女人。在女人的憔悴的脸上,眼睛深陷、呆钝,但藏匿着一种可怕的光焰。
  “说好了!写!不,不写!”许小东吼着,在女人面前跪了下来。
  但是他沮丧了下来,因为看见了孙其银和唐述云的来到。
  孙其银无表情,脸更黑,似乎掩藏着大的苦恼,也似乎内心里异常安静。唐述云的瘦削的脸却是明朗的,好像在早晨的清洁的冷的空气里洗过了一般:发黄的眼睛鼓出,愉快地闪着光;宽下颚上的硬毛卖力地倔起着,在表示着和那粗糙的皮肤的难以言喻的亲切。
  他们轻轻地走向棚屋,站住,惊愕。
  “怎么回事?”
  方正基慌忙地拖孙其银回到土坪下去。
  “跟你说过的,你没有说怎样办啊!”他弯腰,用颤抖的手指着地面,又指着胸口,流着眼泪鼻涕。“他怕是只好把女人卖给那家伙了。”
  孙其银皱起前额,吸着气,压紧发黑的双唇;那望向地面的小眼睛是潮湿、亲切、美丽的,它微微颤动,在粗皱皮中间牵动着柔和的线条。老工人看着他,觉得他是在受苦难,要哭。
  “不要,”老工人用梗塞的年老的声音说,鼓起着青色的,绕着憔悴的皱纹的环圈的眼睛周围的肉袋。
  孙其银决然地从裤袋里拿出手来,解开胸前的纽扣,伸手到里面去。
  “许小东怎样了?”唐述云悄声问。
  “他清楚地知道啊,可怜?”方正基用干瘪的嘴唇苦笑,但接着就哽咽了起来,“他比你我还清楚,……他!”
  “我去问他!”凝想了一下之后,唐述云说,转身跨回棚屋。
  随后孙其银看着自己的手里的拿出来的钱,然后抬起头来。
  “这是一百块钱,方正基。”他的黑嘴唇战栗,“你以后有空时照顾点许小东,让他有个地方,他是很好的、善良的人,很好的我们工人……。我们今天要下城去了。”
  “啊,好人!你要走了!”
  “很苦的!”铁匠孙其银用力地摇头。
  “他同意卖了她了。”
  孙其银点头。
  “至少有一个不会饿死,”他突然流泪,黑脸发光,柔软,“不,这无好处,我们的力量,力气还是不够,我们先前想得好了一些了。……”
  “你还回来?”
  “回来!”铁匠抬头,向着阳光灿烂的早晨的天空。
  唐述云的耐心劝说的低抑的声音从棚屋里传来:
  “许小东,你想,你能找个事做吗,比方看木头,若是孙其银方正基老头介绍你,”唐述云试探地说,但他也看出来许小东不能再做什么了。“孙其银托付给方正基了。”
  疯人尖叫:“我,能做呀!能做呀!……不呀!不呀!拿字据来!”他又叫“我做工的人能做呀!”
  孙其银毅然转身走进棚屋,方正基跟着。许小东正奔向爬起来呆坐在木板上的女人,眼睛痛苦的闪着光。
  “算不得什么……唔唔,啊!我今生对不起你。”
  像打一个喷嚏似地,女人又嚎哭起来了。许小东扑在她肩上,她惊慌地哭泣,身体粗笨地摇晃着。
  唐述云低头,垂下手来,大声地叹息。这流浪了十几年,而且又要流浪开去的汉子不敢看这情景。
  “许小东,”孙其银低沉地唤。
  许小东回过身体来,定定地望着他,像在等待吩咐。
  “你怎么办呢?”他缓慢、清楚地问。
  疯人拐着木棍上前,晃动大的头部,然后瞪大眼睛怨恨地回答:
  “你看就是了。我要写字据的!不,我不写字据的!我不!”
  孙其银蹒跚地转身,痛苦地凝视着地面。
  “许小东,你不要胡闹,听见没有?”
  “我不胡闹。”
  “休养些时,也许你身体能复原,去做工。也许能找到工做。”
  许小东拐着木棍坐到土灶上去,野蛮地叫:
  “做工!做工!做工呀!我是要做的!”
  沉默。唐述云询问地望望孙其银,孙其银冷笑。从右侧的田野,微风飘荡进来。可以看见大队的白云在山峦上拥挤,无言地奔走着。火车轰然冲出车站。
  许小东拐到门口,出神地看运煤列车,眼睛里流露出儿童的狂热。
  “车子上去了。”方正基苍老地说。
  “车子上去了。”唐述云恨恨地说。
  孙其银慢慢地磨着牙齿,像反刍的牛。女人的哭声高扬起来。
  “上去了!”许小东喊。接着,他贪婪地看孙其银,牙齿磕响。
  “大概就是这样,它要下来的……”孙其银沉思地自语。
  于是许小东在木杖上荷腰,痛苦地喊:
  “啊!你们是要走了!要走了……”稀有的光彩照耀着他的毁伤了的脸,他用悲切、苦闷、甜蜜的少年的声音说:“你们要走了,不许瞒我!”
  铁匠孙其银缩着脖子,带着一种苦痛的微笑回答:
  “隔几个月,不到过年的时候就回来了。”
  疯人伸直上身,跳了一下,凄凉地点头。
  “我知道。”他无声地哭,喷出强烈的热气。
  “不要急,这没有什么,他们就要来的。”方正基向他说,“那个时候就好了。”
  一种宁静,或者说,一种单纯的智慧的崇高的神色在疯人的眼睛里出现了。他四面张望——他懂得一切的!
  “好好,好……好,飞飞飞啊!我们都会好了,……”他嘶声唱。但随后,当他瞥见了孙其银的不安的神情的时候,他就痛叫起来:“你不用烦神!带我去吧,孙其银!……我是好好的,带我去吧!孙其银!”
  女人站起来,把手按在肚子上,微仰着苍白的脸,哀求地高声说:
  “你们也带我去,我去能做事。”
  “你不准!”许小东狠狠地看着她。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带我去吧!带我去吧!”的惨厉的叫声又在木棚里飞扑了起来,像一个孩子呼喊失去的母亲,也像一匹被击中的大熊哀号它的无望的创伤。一直到孙其银和唐述云走下土坡,这声音还不停止。离去的人顺着铁路向厂区走去,不时回头看,但彼此不说一句话。
  ……这失望和希望的生灵的狂呼声终于留在后面了。下行机车在上水,喷着新鲜而美丽的白色汽。煤车撞响,滚动,灼烧的卸煤台和劳动的合唱也留在后面了。铁匠孙其银和流浪汉唐述云背上背着小的包袱,倔强地站在运煤车的车台上,呼吸着机车的向后疾飘的热的烟,眼睛潮湿,但仍然不说一句话。
  女人带着几件破衣服嫁了过去。许小东离开了棚屋,躲开方正基和别的熟人,整天地在厂区里面拐着木棍飘零着,宣讲着孙其银和他的朋友就要回来,大家就要好了的他的想法和真理。女人最初还能找人送钱给他,但在被那袍哥邦的长工发觉,挨了一阵毒打之后,就只好在冬天的赤贫的山头上遥望着卸煤台了。因为用石块击伤了严成武,许小东被两个矿警押送着,逐出了矿区。矿警用枪托敲打他,他一面向前跌踬一面高喊:“带我去吧!我来了,带我去吧!”
  于是,在以后的新的灾难和骚动来到以前的日子里,那个黎明即起,过着贫苦而受虐待的农妇生活的呆钝的含恨的女人,总是每天从地主的山头上遥望着卸煤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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