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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隆场是位置在嘉陵江北岸的高坡上的一个中等村镇。 它的一条从码头一直通到山边笔直的石板路，是两年前才由当地最大的地主吴顺广经手翻修的，但已经被乡人们和苦力们的笨重的脚踏得高低不平了。靠近码头的一段，是一些肮脏的小饭店和客栈，各个门前的屋檐下挂着破烂了的红红绿绿的纸灯，经常地在大风里摇曳着，这些大风是从江面上和一里以外的一座峡谷里吹来的。普通的店铺、人家，那些因经常潮湿而发黑的破旧的门窗，那些变黄了的红纸门神，以及那些从人家的低矮的屋檐下显露出来的无数杂乱的东西，例如挂在墙上的成串的干萝卜，绕成很多圈的粗壮的绳索，穿成了一个圆球的枯烂的菜叶之类，构成了街道的后半段。但在石板路的尽头，小路向左边转弯而通向山野去的地方，紧靠着一座颓废了的贞节坊，却建筑着一座西式的两层楼的楼房。这是看来和街市守旧的愁苦的外貌完全不相称的。这是地主吴顺广的办事处，门上面挂着玻璃厂和煤矿的办公室的牌子。这座房子，是乡人们在七年前亲手替他们的地主盖成的，那时候吴顺广兼着兴隆场的乡长，用乡公所的名义经营着玻璃厂和煤矿。乡人们不仅要出钱出力来替他造房子，还要替他的煤矿和玻璃厂纳税，所以，即使在兴隆场的最穷的人家里面，也能找得出几张吴顺广所发行的股票和“代谷租”的收据来。所谓代谷租，是用现钞来折合未来的田粮的意思。因为多少年来，兴隆场的田粮，以至于屠宰税码头捐之类都是由吴顺广家包去了的。因此人们不能想象一个没有吴顺广家的兴隆场，不能想象一个没有吴顺广家的力量在内的事件，不能想象一件没有向吴顺广家伸诉的冤仇，正如不能想象一个没有得到吴顺广家赞同的希望一样。在看来还是单纯的风习里面，所有的人们，从流氓、小店主、小地主一直到船夫和苦力们，对吴顺广家的尊敬都是从感恩似的忠诚开始的——自然，这所谓尊敬原来也正是人们的自卫的方法。 人们特别崇敬吴顺广的死去的父亲，觉得他是乐善好施的慈善的老人。地主少爷们的恶行，是被老头子的慈善的容貌挽救了，虽然这两者原来是一样的东西。 吴顺广现在四十几岁了，慢慢地从他的野蛮与锐利变得肥胖而和善。就是说，他已经懂得了他的父亲，感激着他，而对着年轻的时候的那些愉快的恶行做出悔恨的样子来。他捐了大批的钱给街后面的地藏庙，替所有的菩萨塑了金身。他拿稀粥布施给服从他的穷人们，他并且施舍棺材。除了是煤矿和玻璃厂主人以外，他还是县参议员，地方自治委员会的主席，以及水利委员会和农田改进委员会的委员……他是这一片土地的确实的统治者。 一九四二年四月间的一天，一个瘦长、宽肩、姿态粗暴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提着一个很小的铺盖卷从码头上来，走进一家比较整齐的小客栈里，在他恶声恶气地要了洗脸水之后，就有码头上的两个闲荡的年轻流氓走到他面前来呆看着。 他们注意地看着他脚上的一双满涂着烂泥的皮靴。看着他的半新的黄呢马裤，他的上身的一件磨损了的皮甲克，他的多骨的有力的大手——一直看到他的生着乱须的下巴和那一对有些朦胧的男性的刚强的眼睛。这种注意是由于小的地方所有的那种好奇心和排外的心理，这些小的社会，如果它们不能一下子就打倒外来的事物，它们就会吸收它，而使它成为于自己有利的存在。但正当这两个年轻流氓这样呆看着的时候，这奇特的客人从腰下解下一把左轮手枪来，轻轻地抛在床上。 “茶房，”他喊，“叫老板来！” 站在房门口的那两个年轻人显得很紧张了。老板是一个很肥胖的老人，样子很痴呆很老实，显然他就是靠着这痴呆和老实的样子支持着这个客栈的。 “你是刘老板吧？”客人说，“我问你话。” “是的，大爷！” “你们场上的吴顺广，他这几年怎样？” “他老人家还是那个样子啊！” “吴大爷刚才还在码头上的。”两个青年中穿长衫的一个，带着集中的注意说。 客人对着他轻蔑地望着，使他羞恼得脸红起来。随即，这客人显出了一个讥嘲的笑容。 “小娃娃少开口，”他用着这乡土上的腔调说，“喂，老板，你认得郭子龙吧？” “不认得啊！”老板不假思索地说。 “真的不认得郭子龙？后山坡上郭福泰的儿子，船老板郭元洪的堂兄。” “郭福泰——他老人家过去好些年咯！”老板说，然后注意地看着这客人，在一阵突然的兴奋里沉默了。 “哈！”客人说。 “这些年……是做官，回来了吧？”老板谦卑地小声说。 短时间的寂静。客人冷笑着并且兴奋地扭响着他的多骨节的大手。 “刘老板，”终于他说，“你去跟吴顺广说，我的房钱、饭钱，都去跟他算！” 他命令老板出来，然后对那两个吃惊着的青年看了一眼，关上了门。那两个青年流氓立刻就飞跑着，向吴顺广报告这一切去了。 郭子龙是他的父亲郭福泰的独生子，他们是兴隆场的中等地主。 他是一个狂妄、放荡、聪明而大胆的角色，这种角色，是由山地里面的强悍的风习，袍哥的英雄主义，以及几十年来的社会动荡培植起来的。在郭子龙年轻的时候，二十多年以前，在全国规模内不断地进行着军阀的内战，崛起着现代的生活或趋向现代生活的要求，爆发着样式复杂的革命斗争。这些战争和斗争，在急进的地主少爷们眼里是以人事变化的样式而显现着的，唤醒了他们的投机而前进的欲望。直接地被郭子龙们感觉着的，是物质生活上面的变化。他们不再像前一代的好汉们似的用着恶狗的姿态守着家乡了，他们要求发展和出人头地，因为看起来在大动荡中发财、升官、带兵的机会是这样的多。在重庆念了几年新式的学校，年轻的郭子龙梦想着新的生活和享受，就彻底地厌恶了乡场上的单调生活。他把他的这一切欲望叫做理想，心里鼓动着庄严而热烈的感情。他的母亲对他不能做主，他的父亲又是以流氓手段起家的袍哥领袖，除了要求儿子成为和他一样的英雄好汉以外完全不知道别的，不给他一个钱，毒打他而且对他叫骂，要他“自己去想办法”。后来，母亲死后的一些年，老头子病了，衰颓了，变得虔敬起来，装做善良的地主的模样，整天躺着抽鸦片，却要求儿子改变一切不规矩的习气。不准他到新学堂里和社会上去，要他“知书达礼”，蹲在家里尽孝道。这如何可能呢？郭子龙早就自己想了办法了。父子之间的感情变得非常冷酷，而郭子龙也毫不惧怕。他拿出老头子的田契来抵押掉了，先是想做生意，结果却交结朋友，一起吃喝掉。后来又用他老头子的名字去借贷，这也吃喝掉了。没有办法的时候，他就弄了几个佃户工人去砍伐山上的木材，想把它们偷到重庆去卖掉。这批木材已经运到江边，被吴顺广家手下的人知道了。虽然兴隆场的人们是害怕而容忍着年轻的“郭大少爷”的，但他太狂妄了，何况他的父亲和吴顺广家本来就有着仇隙，而他自己又和年轻的吴顺广成了对立的两派。吴顺广家的手下人叫做狗腿的，当时就对他不客气，问他要小钱，他没有给，并且打了这狗腿，于是事情闹了开来，从吴顺广家一直闹到了镇公所。吴顺广父亲在镇公所里大发脾气，叫人找了郭子龙父亲来，当着他的面打了郭子龙几下耳光，并且宣布没收这一批木材。郭子龙一声都不响。他的父亲把他领回去捆起来毒打他，他也一声不响，他孤零了，他的吃喝朋友没有一个来慰问他，一点义气也没有，他决定要复仇。深夜里他溜了出来，在码头左边一直彷徨到天亮，终于他遇着了吴顺广家的狗腿，把他刺杀了。这样他就算是报复了他所受到的屈辱。他逃到他家的佃户张老二家里去，从张老二父亲那里借了一点钱，离开了兴隆场。 这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这以后的事情是无须细说的，总之，他没有能实现他的理想，他的屈辱并不曾被狗腿的鲜血洗刷掉，反而增加了，而且重压着他。他的父亲因他而吃了官司和社会上的大败仗，田地大部分落到吴顺广家里去了。 父亲后来是死在堂弟郭元洪家里的，剩下来的一点产业也就都给了郭元洪。这些变化是他在外面陆续地听到的，虽然他没有给他父亲写过一封信。好些年来简直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偶尔有一次人们传说他已经死去了，后来人们就遗忘了他。他现在回来了，在他的奇特的、狰狞的外表之下是藏着深的辛辣的感伤。 他的出现激动了兴隆场的上层社会，从这个人物的出现，人们就突然地回想起二十年前的情况来，感叹着那些逝去的时间。当地主吴顺广从两个青年那里听到郭子龙回来的消息，他的表现是很静默的。 他现在已经发红、肥胖、迟钝了。他乐于记得，他的青春里面是如何地充满了罪恶和愉快。他觉得他对郭子龙并没有仇恨，相反的，他对他感到异常的亲爱。 “福狗子，你说，他是怎样的一个样子？”静默了一下之后，他小声地问，一面很快地在桌上搓着一根火柴棒。他的肥胖而发红的手搓着火柴棒的这个急速的动作，坐在他茶桌周围所有的人都尊敬地注意到了。他的脸上有悲戚的笑容。 “他呀，”那穿长衫的青年福狗子兴奋地说，“穿马靴，马裤，皮甲克，腰带上有一把左轮枪！——看样子怕是当了军官的！” “他说住店吃饭都记我的帐吗？” “他是这么说的，吴大爷！——刘水娃，是吗？” 瘦小的刘水娃点点头。 “各位，这是一个人才！”地主对茶桌上面的人们说，仍然在搓着火柴棒。“这的的确确是一个人才！”然后他对两个青年说：“小弟兄们，带我去找郭子龙！” 他的声音是兴奋的。如果不是非常的感动，他不会称那两个青年为“小弟兄们”的，他温和而尊严，笑着，拉起他的长袍来走出了茶馆。 “吴大爷！”这时一个干瘦的满嘴黑牙齿的烟棍站了起来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叫做金福兆，是吴顺广的左右手。“吴大爷，”他叫，“行客拜坐客，他姓郭的一不知他的身份，二不明他的打算……吴大爷派人去叫他来就是！” “不啊，我去！”吴顺广柔声说，点了一下头，走开去了，好久好久才放下了在跨出门槛时提在手里的衣服。 这时候，郭子龙已经钻在被窝里了，他预备睡一整天来恢复旅途的疲劳。他脱得只穿一件汗衫，他的衣服胡乱地摔了一地。显然是要摔到床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去没有摔到而落下来的，但他的左轮枪，却是非常慎重地被藏在枕头下面。事实上这把旧枪就是他的一切。他快要睡着了，除了刚才店老板说他做了官的时候受了一点刺激以外，他的心是冷而坚硬的，他完全没有已经回到了故乡、已经睡在故乡土地上的感觉。对于他回来要做的事，以及他回来时应该显露的姿态，他已经不止思考过一千遍了。看起来，他是这样的一个懂得打仗的老谋深算的角色。 “总算老子活到今天还没有死！”他望着满是灰尘的芦席屋顶对自己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传来了店老板讨好的欢悦的声音。然后有了敲门声。这种骚扰使他愤怒了。 “喂，他妈的，”他叫，“老子不是说过了，不叫你不要来！” “是啊……吴大爷来了。” “哪一个？” “吴大爷他老人家！” “我不晓得啥子吴大爷，我只晓得一个吴顺广！”郭子龙说，已经坐了起来。 “就是吴顺广。”吴顺广很温和地说。郭子龙的这种态度已经叫他有些恼怒了，虽然他还没有明显地意识到。传来了赤脚跳在楼板上的声音，然后门开了。吴顺广第一眼所看到的，是这个人的两条赤裸着的瘦长弯屈而生满着黑毛的腿，郭子龙跳回到床上，重新坐在被子里去了。 “对不住，失迎了。”吴顺广走进来说。 “我也是对不住。”郭子龙说，但当他侧过脸来看着吴顺广的时候，他就张着嘴而呆住了。他没有想到站在他面前的会是这样的一个和善的笑着的肥胖而深沉的人，他不禁有了一种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的软弱的情绪。从这肥胖然而并不安详的躯体上，实在很难找出过去的聪明而漂亮的地主少爷的痕迹，也实在很难找出他郭子龙先前的同学和朋友以及后来的仇敌的傲慢而虚荣的姿态来。在吴顺广走过去坐下来的时候，郭子龙发觉他的左脚有一点跛。他就固执地看着他的左脚。发觉了他的注意，吴顺广淡淡地笑了一笑。他的感伤的美丽的心境迅速地被目前的景象冲淡了。 “做了官了吧？”他说。 “你呢？发了财了吧？”郭子龙冷笑着说。 “是要跟我谈点什么，是不是？” “那就要看你——吴大爷了。”郭子龙讥刺地说。 “记得吧，从前你我是要好的同学呢。” “当然！你也记得吧，你的那个公产庙产！” 吴顺广紧闭着嘴，面色略略灰白沉默了一下。 “我看，我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他沉思着说，“过去的事情顶好是不提。你要是在家乡住下去呢，我兄弟就尽一份责任。要是不呢，你我就再结个朋友！你看怎么样！宝眷在哪里？是要接回来么？” “我是个光棍。” “本来也很难说，”地主说，“不过你我不是外人……要是你手头不大方便的话，我兄弟这里是不成问题的。” 吴顺广的锐利的眼光，已经看出郭大龙的大略的现状来了。他并不曾被他的小弟兄说的马靴和左轮枪之类吓住，从这个流浪者房间里的空气，从那简陋的行装，以及从郭子龙身上的破烂而发黑的汗衫上面，他就看出来，他的对手是穷迫而潦倒的。因此他就更对他装着同情了。但另一面，他却有了明确的戒惧。总之，他虽然是抱着恢复友情的美丽的感情来的，但事实已经证明，他是没有可能再成为郭子龙的朋友了。 而郭子龙，是早在回来的路上就料到吴顺广的这一手的，就是，借给他几个钱而从此塞住他的嘴。他没有这么老实。 “那倒是不敢当，”他说，“倒是有一桩：在事情没有办妥之前，兄弟的住店钱跟伙食费要由你吴大爷拿出来。”于是他就用他的狞恶的男性的大眼睛看着吴顺广。 吴顺广的细长的眼睛低垂着，丰满的肥肉在他的嘴边紧张地隆起着。这就是乡人们所害怕的这地主的有名的威严的柑貌，据人们说，这是和他的父亲完全一模一样的。 “如何？”郭子龙说。 “好说。”地主说，站了起来，用了意外的快捷，走了出去。在他带着他的使店主惊骇的威严的相貌慢慢地走下狭窄的扶梯的时候，从房内传来了郭子龙的一阵尖锐刺耳的干笑声，随后发出了一声大响，使得楼板都震动了起来。 郭子龙用他的皮靴砸翻了一张椅子然后钻到被子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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