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蒋梦麟先生传略


  蒋梦麟先生逝世,使我感受到很深的悲痛。治丧委员会命令我写一篇短型的传略,我又何敢推辞。若是我按平常传略的写法,依照年次,填入事略;那也只能将其较为重要的事项分列在某一年份中,稍加按语;像这样一篇记录,恐怕也难表现逝者的重要学术主张和功业成就。为此我以沉重的心情,略变时例,尽就先生生平的重要学术主张和功业成就,简单分为数项,作重点的叙述,以表现其思想的渊源、事功的推进,对近代文化演进的认识,与临危不屈、临难不苟的精神。此篇还是用语体文字写成,惟恐先生英灵暗笑这“五四”时代的北大老学生没有长进!

一、对大学和一般教育的崇高理想

  梦麟先生在1919年7月23日“五四”运动后,受蔡孑民先生的付托,代表他于危难之中处理北京大学校务。他在这次北大学生欢迎会中发表的演说,也就是他开始办大学的第一篇演说,并且我认为这是他生平最重要的一篇演说。在这简短演说里,他叙述蔡先生的学问人格,具备了中西文化里三种最好的精神:“(一)温良恭俭让,是中国最好的精神;(二)重美感,是希腊最好的精神;(三)平民生活及在他的眼中个个都是好人,是希伯莱最好的精神。”凡国家民族的地位,均系累世文化积聚而成,非旦夕所能致。“故救国之要道,在从事增进文化的基础工作,而以自己的学问功夫为立脚点。”这种博大精深的见解,是蔡先生毕生学术救国的理想,也就是梦麟先生以后在各种不同的教育岗位上所遵守的办学方针。

二、为生民立命而注重科学研究与推广

  梦麟先生虽然受过西方高深的教育,为期很长,但是他也曾受过中国农村的薰陶。两种的耳濡目染,在他下意识里自然而然的发生一种化合,何况他从实验主义的名师杜威博士受教多年。他在美国时期也为侨报撰文,深知侨胞为缺乏科学知识而不能得到高等职业的痛苦。我国学人动辄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的问题太大,暂且不论;但是为生民立命,则生民的衣食常常要成问题,又何从为他们“立命”。为了解决这迫切的难关,所以他再度主持北大以后,费了很大的力量,发展理学院,希望从基本自然科学为骨干,进而发展其他有关部门。
  他自己到了台湾,和若干专家作环岛考察以后,发现民间的疾苦太多了!如衣不足暖,食不够饱,灌溉的水量不足,动植物病虫害的到处传染,家庭愈穷而生育愈多,生育愈多而贫穷愈甚,婴儿死亡率愈大。这种悲惨的情况,断非丰衣足食、子孙满堂的封翁太君们所能想象的。中国自古就有“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的古训。梦麟先生由农复会来提倡节育,也不过是根据这个原则行事。可是农民家庭生活,已显著的改进,许多农民因农复会而感觉到所受实惠良多。

三、为强寇威武所不能屈的精神

  自从“九一八”日军侵占沈阳以后,东北与华北也被他们有计划的侵入,并且分区制造汉奸的傀儡政权,做日军帐下的走卒。爱国的民众和青年常被绑架失踪。日制项下的“自治运动”伪政权,纷纷沿长城线内外地区出现。平津一带的汉奸及残余军阀,自然也为日阀所利用,可能随时变生肘腋。此时梦麟先生与胡适之、傅孟真及平津各校诸先生,在公开场合中,对于任何敌伪企图,莫不尽情打击,毫不计自身安危。惟其敢于如此,才愈足以坚定守土将领的信心和激发军民的敌忾,继续在华北拚命挣扎一个时期。
  因此北大更被日本军方认为抗日中心,梦麟先生既然是北大校长,当然也就是教育界抗日的首脑。于是日军驻防北平的高桥大佐派兵将他“请”到东交民巷。梦麟先生对于这件不平凡的事,有以下这段不平凡的记载;这是值得任何一位研究他生平事迹的朋友们浏览一过的:
  我把这件事(按即高桥大佐派宪兵来“请”事)通知家里和几位朋友之后,在天黑以前单独往东交民巷日本兵营。我走进河边将军的办公室以后,听到门锁咔嚓一声,显然门已下了锁。一位日本大佐站起来对我说:
  “请坐。”我坐下时,用眼角扫了旁边一眼,发现一位士官拔出手枪站在门口。
  “我们司令请你到这里来,希望知道你为什么进行大规模的反日宣传。”他一边说,一边递过一支香烟来。
  “你说什么?我进行反日宣传?绝无其事!”我回答说,同时接过他的烟。
  “那末,你有没有在那个反对自治运动的宣言上签字?”
  “是的,我签了名的,那是我们的内政问题,与反日运动毫无关系。”
  “你写过一本攻击日本的书。”
  “拿这本书出来给我看看!”
  “那末你是日本的朋友吗?”
  “这话不一定对。我是日本人民的朋友,但是也是日本军国主义的敌人,正像我是中国军国主义的敌人一样。”
  “呃,你知道,关东军对这件事有点小误会。你愿不愿意到大连去与板垣将军谈谈?”这时电话铃响了,大佐接了电话以后转身对我说:“已经给你准备好专车,你愿意今晚去大连吗?”
  “我不去。”
  “不要怕,日本宪兵要陪你去的,他们可以保护你。”
  “我不是怕,如果我真的怕,我也不会单独到这里来了。如果你们要强迫我去,那就请便吧!
  我已经在你们掌握之中了。不过我劝你们不要强迫我。如果全世界人士,包括东京在内,知道日本军队绑架了北京大学的校长,那你们可就要成为笑柄了。”
  他的脸色变了,好像我忽然成一个棘手的问题。“你不要怕呀!”他心不在焉地说。
  “怕吗?不,不。中国圣人说过,要我们临难毋苟免,我相信你也一定知道这句话,你是相信武士道的,武士道决不会损害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我抽着烟,很平静地对他说。
  电话又响了,他再度转身对我说:“好了,蒋校长,司令要我谢谢你这次的光临。你或许愿意改天再去大连——你愿意什么时候去都行,谢谢你。再见!”门锁又是咔嚓一响。大佐帮着我穿好大衣,陪我到汽车旁边,还替我打开汽车门。这时夜色已经四合了。我的独自到日本兵营,也有朋友说我不应该去的,听日本人来捕好了。他们敢么?
  第二天下午,宋哲元将军派了一位少将来劝我离开北平,因为他怕自己无力保护我。我向他的代表致谢,不过告诉他,我将继续留在北平负起我的责任。
  在这般威吓的情况之下,他仍能态度从容,而且指点敌人的愚蠢及其后果。唐郭子仪冕胄见回纥的情况,也不见得能超过这位文人!
  我认为梦麟先生的性格是外柔和而内刚劲,但对人则“柔亦不茹,刚亦不吐”,还是根据道理可以说服他。他用人也专,待人也恕,不以察察为明,所以许多人乐为所用。他不长于演说,谈话时也不作长篇大论,然其简短的词句,常能扼要,而且带点幽默感。他有许多外国朋友,彼此间能建立互信,所以他提出的主张,也容易得到赞助。这种情况,在台湾期间,于商讨农复会及石门水库建设有关等计划时,尤其使人感觉。
  读梦麟先生的《西潮》等遗著,好比读白香山的诗,使读者有平易近人的感觉。至于他不曾写完的《新潮》和正拟着笔的《中国近代思想史》两书稿,竟无法让他将若干正在结晶的智慧加入后再放射出来,更是学术界一件很大的损失!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