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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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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以后,小弟就很怕男的。很怕。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两位姐姐在身边,他就惊惶得不能入睡。即便睡着了也会突然抽搐着惊起。这些情况,父亲都是知道的。他知道只要有两位姐姐在,小弟就安心。也安全。老人家坚持认为,因为是他的儿子(或孙子),即便无奈去了上海,最终还是会有出息的。重病中的他,正等着她们给他带回儿子(或孙子)的好消息,来证实自己始终如一的信念。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两向老人家如实禀报小弟的现状,那不等于在催索他的老命?
  她们当然不能这样做。她们当然要报喜不报忧。她两甚至派一个回去,当面绘声绘色“言好事”。为什么不两个一起回来?就因为要留一个在上海照顾学戏学得老忙老开心的小弟。侬晓得(口伐),教唱戏的那班老师,老看得起小弟的耶!他在他那些师兄弟师姐妹当中,老吃得开的耶!现在他一个月赚不少钞票。还可以供我和阿姐吃住呐!老人家果然很高兴,即刻间气色便有好转,忙说,那好。那好。你和你姐姐就留在上海,继续照顾你们的弟弟。我这里有章妈(她两临走前替老人雇的一个老妈子),你们尽可以放心。
  话,说说是容易的。但在上海真要解决两个人的吃住问题,又谈何容易。事到如今,她们已没有退路。她们也不甘心“退”。她们尤其不能扔下小弟一个人在上海这样的“阴阳界”上。她们要留在他身边,即便他不允许她们靠近,她们也要远远地看着他。也许到哪一天,他就回心转意了也说不定。她们坚信,小弟是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可……她们自己怎么个活下去?还是要回答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两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当然也好活,比如走进前面说过的那种“照相馆”。被领进“第二摄影室”。在目测面试合格后,通过一道很简单的“身体检查”,第一次只要交纳一点数额不大的保证金,那位年轻的女老板转过身去,打开她身后墙上一只扁长的木匣子。木匣子里一排排的小铁钉上,分别挂着许多把房门钥匙。如果她取下一把来交给你(某一个小客栈的某一个小包房)。就说明,她接受你这个在上海没有自己住处的女孩了。当然你还得在一份合约上签个名画个押按个手印,办个简单的认同手续。那天她两的确也走了进去。离开六渎镇时,她两身上还是带了一点钱的。还能供她两住最蹩脚的旅社、吃最简单的饭食,花个十几天。她两想找个公司或学校,做杂务(很奇怪,她两从没想到过去做厂。或帮佣。)她们隐隐约约地记得,报名进公司,是一定要交什么“两张一寸正面免冠相片”。但她们却被领进了“第二摄影室”。女老板是文雅的,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们心惊肉跳。几分钟后,她们便无法自控地大喊大叫起来,浑身打战,冲出了这“摄影室”。她们跑到马路上。她们怕后边有人追。后边的确有人追,而且还是那个女老板。她们慌不择路,被一辆黑壳子的福特汽车刮倒,把车主吓得脸色疾白,下车刚要去搀扶起她两时,她两却又跳起来,慌慌地跑去。她们以为这车主和那个女老板是一伙的,是等在照相馆门口,来截她两的。跑出一条马路裆去,她们再一次被一辆黄鱼车撞倒。并在黄鱼车车主惊吓的辱骂声中,再次翻身跳起,并第三次被一辆老式的脚踏车撞倒。这时她两离那家照相馆已经有两三条马路裆那么远了。女老板不见了。黑壳子车也不见了。她们才定下心来,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一个过街楼底下,相互帮着整理了一下衣饰头发,这才发现放钱的手包不见了。这才想起刚才跟女老板谈话时,手包是放在那张漂亮的写字台上的。仓皇外逃时,没顾得上拿手包。丢了手包,今天晚上真的要睡马路了。两人正在反复迟疑踌躇要不要回那照相馆去讨回手包时,那辆黑壳子福特车疾速开过来,嘎地一声停在了过街楼门口。又宽又长的老福特挡住了那又窄又小的过街楼出口。她们只有往里跑。但里头偏偏是条没有出口的死弄堂。而且只有短短的十来米长。也许是什么无线电研究所,也许是什么南音社,也许还有一幢主人常年外出不归的旧别墅,阳台上的落地钢窗钢门都已生锈。总之,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研究所里有狗的吹叫。南音社里有二胡在吱嘎。但不等她两拼命敲门叫救命,福特车的车主已疾步走近了她两。她们一回头,却惶恐地看到他手里拎着她们的那只手包。
  车主就是谭雪俦。女老板追出来是要交还她两手包的。见她两跑远,四下里一蜇摸,只有请求谭雪俦驱车办这件“善事”。谭雪俦先是犹豫了一下,再笑道,你不怕我黑吃了侬这只包?女老板说,包里一塌刮子(一共)就这么百把十来元钱,我想侬这样的人大概还不至于下作到这个地步。其实,要只为了这百把元钱,我自己也不会穷凶极恶追出来,更不会开口求侬帮这个忙。倒是有一封信,我看还是有点要紧关系的。女老板为了说服眼前这位她并不认识的“中年车主”,拨拉拨拉小包里那些只属于女孩子们专用的东西,从中掏出那封信。信口是封着的。信封上写有收信人姓名:“大美晚报顾仕良先生”。这家《大美晚报》和这位顾仕良先生,当时在上海都相当有名。许家两姐妹动身来上海,父亲(或祖父)自然也是不放心,想到自己过去在上海新闻界还有一些朋友,便写了这封信让她两带着,一旦有什么万难之处,还可上门去寻求一点救助。但姐妹两偏偏没去。一方面是不想四处张扬自己亲弟弟的落魄,还想给自己老许家留一点面子;另一方面,她们觉得自己好像也还没落入那种万难无告之境,暂时还用不着拿它去做敲门砖,哀求他人。于是信就一直还在手包里收存着。她们当然想不到,今天会遭遇谭雪俦,也想不到这个《大美晚报》的顾仕良,居然也是谭雪俦众多熟人中的一位。更想不到的是,这几天谭雪俦正为了要不要找、怎么去找一对姐妹来作“妾”,大伤着脑筋。

  那段日子,谭家门里几位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天天找他谈。而且拉着经易门一起来谈。谈的自然是谭家男人“五十二岁劫难”这档事。谭雪俦是相信这种说法的。他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那些玄学一类的东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防患于未然,总要比亡羊补牢好。正因为如此,便越发让这几位身健齿灵头脑子依然相当活络的老女人谈得心烦意乱。“你们讲怎么办?一切养身的方法,我统统都用上了。一切在我这个年纪、在我这个身体状况下能吃的应吃的补药,我也统统正在吃。我已经把我每天处理账务的时间缩短到四个钟头了。我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把谭家所有的事体统统都推给易门一个人去做。各位前辈要有高招,请直截了当讲出来。指点迷津。”
  几位老太太沉吟了一会儿,却说道:“侬不要急。我伲都是为了谭家……”
  “是啊是啊。都是为了谭家。”谭雪俦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朝跟侬谈这桩事体,我伲事先是跟秀官商量过的。秀官老懂事体的。她讲只要对谭家对侬雪俦有好处,她都不计较。”
  老人们突然提到自己的正房筱秀官,使谭雪俦警觉起来。什么事,竟然跟秀官有瓜葛?过了一会儿,他全然明白了。原来,早在谭老老先生手上,曾找过当时一个最好的算命先生来攘解五十二岁这劫难。这个算命先生把当时能找到的谭家所有男人的生辰八字,统统找来算过;又到几处谭家的老宅看过风水,最后的结论是,谭家门内阳气太旺。冲煞天罡。求解打一卦,所得为一阳五阴之“复”卦。卦象同样在兆示,应以多多的“阴水”济抑过强的“阳金”。而且是应以五比一的比例进行“配伍”。《周易参同契》上对这一阳五阴的复卦,说得非常清楚:“朔旦为复,阳气始通,出入无疾。立表微刚。黄钟建子。兆乃滋彰。播施柔暖。黎蒸得常。”前程是非常美好的。黎蒸得常啊。是以,老老先生和老先生分别都娶了五房妻室。但他们为什么仍没有能避开了“五十二岁”这一劫难?老太太们进一步会诊的结果是,五阴还得加强。加强的趋向不是突破“复卦”所指示的“五阴”,而是在五阴内想点办法。研究下来,她们中的某一位突然想到应娶一对“姐妹花”。所谓“姐妹连心,二阴胜似三阴”啊。立即获得一致附议,并决定马上加以实施。
  谭雪俦本人对女色原就不是那么感兴趣。在娶了秀官之后,勉强了又勉强,才再娶了那位二姨太。今天居然还要他连着娶两个,而且还得是一对姐妹。不仅叫他哭笑不得,而且也让他觉得荒谬之至。无聊之至。表面上他当然不能公然惹得这些“妈妈”和“阿婆”们不高兴。但背后跟经易门议论这件事,就少不了许多的怨恨。还是经易门劝他,小不忍则大乱。小不谋则大残。老人们毕竟还是为了谭家、为了侬着想。侬就让了这一步吧。“等娶进门来,就随便侬了嘛。侬要愿意理睬这两位新人,就去理睬理睬。不愿意,谁还能强迫侬进她们的房间?而且,娶一对姐妹花,恐怕也是一桩蛮有意思的事喔!我想,慢慢叫(过些时日)侬大概会感兴趣的。”说着,经易门还神秘兮兮地一笑。
  “可哪里去找这么一对姐妹,愿意一道嫁到侬谭家门里来做小?!”谭雪俦还是皱起眉头,担忧。却没料想,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得来却真的全不费工夫。

  跟许家两姐妹说合此事的重任,自然落在了经易门头上。“诡计多端”的他先让他夫人赵忆萱出面,把这两姐妹领到自己家安顿下。让平和朴实的忆萱来做“帮凶”,这一点恰恰是全盘成功的关键一招。忆萱是真正为她两的今后着急。而恰是她的这点真诚完全打消了这一对小姐妹所有的和应有的戒备。经易门自己还不时地带她们去“参观”谭家花园。接近谭雪俦本人和老太太们。在种种的演习中,让她们熟悉谭家,以谭家花园里的富足。舒适、亲近和磊磊大方,渐渐消减她们自尊心中对做小的“卑视和恐惧”。最后的谈话,当然是经易门亲自去做的。“谭先生喜欢你们,想留你们下来做谭家人。他怕这种提议会让你们觉得是一种伤害,所以让我先来探问一下。你们不必马上作答复。等你们觉得可以答复了,再答复。如果两位觉得这是一种伤害,谭先生让我在这里向两位预表谦意。他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种喜欢。挚爱。两位要是真的不愿留在谭家,谭先生表示可以在你们所看中的任何一家谭家企业里为你们安排一个职位。当然,究竟是留在谭家当夫人,还是到谭家的某一个厂家店铺去做工人,这里,我想不用我讲,你们自己也能分辨得出是有天壤之别的。走出这一步,或者是天上,或者是地下……我等候两位的最后决定。”
  两姐妹整整失眠了一个晚上,依然无所适从。如果不是在谭家经家住了这么一段日子,看到了这么一种为她们从未见过的富贵雍容,她们一定会断然拒绝。如果她们一进谭家门就看到了外界传说的“小老婆”受鄙视冷漠,那她0]也一定会断然拒绝。但这一切都没发生。“小老婆”渐渐变成了一个只在抽象的理性的层面上存在的贬义词。而具体地在冲击她们的,却只是一种她们从未经历过的生存享受(这和周存伯初进将之楚楼所得到的感觉几乎是一样的)。是久久为她们向往的那种从容。雍容。
  “无忧无愁”“自在自得”……最后帮她们下决心的,还是赵忆萱。她走进两姐妹的房间,看着她们“一夜憔伸”的模样,怜爱地一手搂着一个,说:“别为难了。留下吧。不管出什么事,有我有经先生呐。”就是这一句话,定了她两的终生。
  当然,她两还是“顽抗”了一下。因为她们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种场面,姐妹两同时“伺候”一个男人。于是提出,只嫁一个。留一个只做“伴娘”。这提议被很委婉、但却也是很坚决地否定了。并立即被告知,所有的老太太都发了话,要么全留,要么全不留。在享受了这一切后,到这时再谈全不留,她们本人似乎也产生了极大的动摇。也许正是看出了她们的这种“软弱”和“动摇”,经易门才假借“老太太们”的嘴,发出了“要么……要么……”式的最后通牒。两天后,看她们还在犹豫,经易门毫不客气地对她两说,二位不必为难了,谭先生已经让恒达纱厂的经理为你们腾两个挡车工的位置出来,包括在小姐妹宿舍里再腾两只床位。明朝一早搬过去也可以。空气似乎一下冻结了。姐姐同兰站起来想说,搬就搬!但妹妹同梅却忙上前拦住了姐姐,对经总管说,让我伲再想一想,明朝一早一定给侬最后的回音。
  这一夜,最后的方案仍是赵忆萱帮着制定的:两姐妹一道嫁,但真正跟谭雪俦同床做夫妻的只是一个。并要谭先生严格保证另一个不受任何“玷污”“侵犯”。还有一点也必须谈妥,那就是在两三年内不向外宣布“姐妹同嫁”这件事。这样的消息传到六渎镇,也会要了父亲(或祖父)的老命。
  “喂喂喂。侬这算啥名堂,出这种馊点子?!”经易门瞪大了眼睛问。
  “你们也要替小姐妹两想想。她们也是好人家出身。也要面子。等乡下的老人走了,等她们自己心境平静下来,也过习惯了,到那时候再讲嘛。反正人总归在侬谭家门里!”忆萱解释道。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还是先摆平老太太那头顶重要。”谭雪俦倒一口答应了。他心里想的只是老太太和老老太太。
  至于,到底谁真嫁、真跟谭先生同床做夫妻,由姐妹两自己去商定。她两商量的结果是,妹妹真嫁。
  “还是侬去做真的……”妹妹红起脸推让了一下。心却在卜卜地乱跳。
  “侬做真的。”姐姐苍白了脸,缓缓地说道。她说得坚决。
  “阿姐……”妹妹感激地哭了。
  “哭啥?这样的结局不是蛮好嘛。”姐姐强作微笑,伸出手去轻轻捋了一下妹妹的头。尔后,自己也转过身去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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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在人们的印象里,她两的颧骨好像都比过去高出了一大块。从此以后,她两在家总是穿着同样的粉底团花大襟褂子。同样的宽脚管黑印度绸裤子。同样的绣花鞋。出门,总是穿同样的旗袍同样的尖头漆皮皮鞋,甚至用同样的手绢,戴同样花饰的手镯。(她们两还同样地喜欢戴脚镯子。而且只戴一只脚。都喜欢戴在左脚脚腕上。)坐同一部三轮车同一部黄包车;要是喊出租车,她们会钻进同一部出租车的同一排座位上。(她们从来不坐谭家的自备小汽车。这里的名堂,以后会给大家解释清楚的。)好像唯恐天下人不晓得她两个是姐妹似的,弄得谭家门里的人真有点哭笑不得。但除开这一点,她们可说是一对“模范姨太太”。比如,她们从来不以主子的身份,对佣人吆五喝六。(后来才得知,实际上她们对佣人的控制比谁都严。比如,她们特别忌讳身边的佣人讲“乡下人”怎么怎么样。她们觉得,这绝对是在影射她们两。故而但凡有人这样讲,只要传到她两耳朵里,这个人肯定要被她两敲掉饭碗头。)又比如,她们从来不挑剔吃喝。厨房间里做啥,她们吃啥。吃啥也不讲好坏。(后来才晓得,她们早就笼络好了大小厨房的红白案师傅。下米起油锅前,这些师傅就已经想到怎么接她两的口味去做这顿饭,用不着她们饭后再去横挑鼻子竖挑眼。)再比如,谭家人从来也没有听到她两计较月份钱多少。按常规,姨太太们在一道,嘀嘀咕咕的,总不外是牌桌上的输赢、男人的偏心。衣裳料子的好坏、小囡没有良心,等等等等。到最后不管是谁总归还要埋怨几句的,就是手头实在大紧——月份钱太少。她两不。非但不埋怨,花起钱来还特别上路。比如说,搓麻将推牌九掷骰子,输得起。输多少,从来当场兑清。输多少也不跟别人红面孔。这一点最让大家看重。觉得她两身上真有那么一点弱女子丝毫不让须眉的豪气。(当然别人不晓得,她俩进谭家门的第二年,就用积下来的私房钱,打发身边的梳头娘姨出去,偷偷地在老北门旧仓街上开了一家单开间门面的南货店。店虽然不大,但每月多多少少总有些进账。比起那些只晓得靠那一点死板板的月份子钱过日子的姨太大姑奶奶们,她们两的手头自然要宽裕得多、心里也要笃泰得多了。)但这两位最让谭家门里的人看重的,还是这么些年来,从她们两个身上从来没有传出过一丁点或大或小的绯闻。不捧男戏子。不勾男刀笔。不赴军政警商各界的家宴(即便由谭先生陪着,也不去),当然更不会偷偷地约一些小报的男记者去百乐门舞厅或维多利亚咖啡馆见面、拍照、吃宵夜;或者一面在桌子底下心慌耳热地偷偷做点脚踏脚、腿碰腿的小把戏,一面客客气气地互留电话号码、家庭地址。更难得的是,在谭先生面前也不会跟其他几位太太和姨太太争风吃醋。她们总是谦让,能让一步时,决不只让半步。大家都这么说,有了她们两,谭家门里真是少生了多少气,少搞了多少名堂精啊。好。实在是太好了。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一份修养这样一种道行,实在是太难得了。
  要知道,要让一个女人真正在谭雪俦身边安心下来做人,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前面已讲过,谭雪俦这人本来就不重女色,在得知谭家的男人可能活不过五十二岁以后,他就再没有跟自己的太太和姨太太同过房了。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不想再为谭家制造一批活不过五十二岁的“小男人”。同时,有一批做中医的道士、或做道士的中医劝说他,现在对于他,重要的是清心节欲,藉此养元健体,来让自己闯过五十二岁这一道关去。他这么做,对于大太太筱尚香和二太太“老枪”,倒还不算是一件太难接受的事。一方面,她两的年纪、身份、地位、阅历决定了她两对这个家和谭先生要生就一种非同一般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这种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促进下,不管让她两去承受什么,只要是能让这个家、让谭先生好,她两都会自觉接受。更何况同房不同房这种事,对于中国女人,历来都是既不能公开讲出口,也是不能和不必计较的“丑事”“下作的事”。(二太太比谭先生大三四岁。所以大家在背后都叫她“老枪”。至于谭先生为什么在娶了一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大太太之后,又要去娶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人做二房,这里的奥妙,恐怕只有去请教谭先生自己了。)另一方面很重要,这两位跟谭先生都生过孩子,不管再发生什么(只要不失去在谭家的身份和地位)孩子总能给她们最后的寄托。慰藉和遐想。但这件事对于许家两姐妹来说,可就太难了。她俩正值青春年少。谭家一些知情的老差使娘姨甚至私下里嘀咕,可怜啊,这对姐妹可能到现在还没有破过“瓜”,还没有真正尝到过男人的味道哩。这种闲话的可信程度到底怎么样,没法核实。(这一点,起码对同兰是确实的。因为她当初选择的就是“不同房的假夫妻”。)但不管可信与否,许家两姐妹至今没生过孩子,这一点是确实的,有目共睹的。
  真正是太为难她两了。凭什么要她们承受这种为难?!
  于是都来赞誉。
  但没有一个人猜得到,就在这蜂拥雀起的赞誉声中,两姐妹却一直在极其沉稳地做着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机会。她们早就从她们的知心好朋友赵忆萱嘴里得知,谭家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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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黄克莹猜到约她到梅家大宅来见面的只是许同兰自己。虽然,头一天在电话里,同兰讲的是她们姐妹两要见她,但她还是预感到了。
  有这种预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搬新居后,前去探望最频繁的便是这位三姨太许同兰。她跟她妹妹不一样。那位四姨太一来,整个房间里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谭宗三……谭雪俦……谭雪俦……谭宗三……”许同兰却从来不提谭宗三谭雪椿。就是要提,也看得出是不得不提的。她对谭氏集团新权力中心豫丰别墅里正在发生些什么、将要发生些什么、已经发生了什么的兴趣,远没有她妹妹来得大。或者说,一到黄克莹面前,她的确不想再涉及那一票杂事。她让黄克莹感到(也许不是故意的),她来,真正只是为了看望她;甚至是想来取悦于她(刚发现这一点时,黄克莹还好大地不自在。后来又发觉,她的确是真心想取悦她,看到她很开心时,她也非常开心,她才慢慢习惯了这一点。既觉得有趣,又隐隐地觉出一番别样的温馨。)黄克莹实质上跟许同梅是同一类女人,属于倾诉型的。她们总想说,定期的或不定期的,总需要一个贴心的倾诉对象,男的或女的都行。许同兰却属于倾听一类的。她要听别人娓娓地向她倾诉。比如她就特别喜欢听黄克莹说。不管克莹怎么说,说些什么,许同兰从来都不打断她。总是听得那么投入那么合拍。不甘寂寞的黄克莹从来还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一个倾诉对象。(谭宗三也能算一个。但那属于另一类。)她常常在心里挺感激这位好心的三姨太。

  许同兰当天穿了一双很好看的绣花布鞋,不是常见的那种西绫绸面子,而是粗布的,蓝粗布的。好出奇的配置。沿鞋帮绣了一圈浅粉色的桐花。那是初春时分,在江南无数种阔叶树中,它属开花最早的一种。黄克莹对许同兰说过,她喜欢这种肥厚硕大而又饱满雅致的花。真的很喜欢。在那些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墙篱笆里,在那些很低矮很低矮的屋檐前面,它高高地用它光滑的近似浅灰的枝干挑起一片骚动。张扬一点欲求。沉积几许喟叹般的随和。在所有那些凋零萎落了的树叶都还未曾再度萌动时,它便长出了浅紫的花苞。硕大的笔头形。慢慢张开。不等你在寒颤中有所觉察,猛一抬头,它已一一地敞开在那样一片灰色黯淡的天空之下。绝对地尽兴尽致。她常常走出好远,还要回过头来看它们几眼。还有一种喜欢,她没能告诉她。不是不肯说。而是不好意思说。一种说不清的窘迫生涩,让她把每每已到了嘴边的话,又瑟瑟地咽了下去——她喜欢抚摸它那花瓣的肥厚滑润。在盛桥,春日的傍晚,她总是跟它们一起度过。只有她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身边堆着许多这样的花瓣。硕大的。肥厚的。滑润的。她把它们洗得很干净很干净,尔后久久地久久地摸搓、揉捏,两只手一起用力。有时摸得她自己都浑身冒汗;尔后,迫不及待地把它们一起搂到怀里,紧紧的……紧紧的……捏着……抱着……很累。很累。但却又很舒服很舒服。深深地闻吸……闻吸……
  每到桐花开,忍不住她便要走拢来。
  有心的许同兰却特特地为她把它们绣在了鞋帮上。
  给我的吗?她的心一热。
  “坐……”
  “你也坐嘛。”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二位突然显得生分起来,拘谨起来。
  “银行界的几位太大约同梅出去吃早茶,大概是有啥事体要谈。她……过一息才能来……”明知自己在说谎,便只好低下头,端起面前那一小碗泡着青橄榄的香片茶,以掩饰实在是难以掩饰的赧颜。黄克莹默默地笑了笑。也端起自己面前那一小碗泡着青橄榄的香片茶。
  她喜欢看许同兰不惯撒谎时的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那副慌张样。
  她呢,喜欢黄克莹此时此刻的平静宽容,喜欢她唇边那络淡淡的微笑。这是一种男人气十足的微笑,却浮现在她那女人味十足的唇角上。
  依旧是静默。
  今天是怎么了?
  “我叫侬看一样西洋景。”
  许同兰好像是要摆脱此刻在两个人中间莫名其妙出现的这种窘迫,便拉着黄克莹匆匆往后花园走去。
  梅家大宅原来是前清末年上海西区一个姓楼的粪霸送给他六姨太的三十大寿礼物。辛亥首义后,产权转移到上海都督陈其美一位爱将手里。这位将军当然不会携家带眷住到梅家弄这样的下只角里来。(他在法租界英租界明里暗里拥有好几幢花园洋房。)就把这座中式大宅院赐给了他孩提时的一个蒙师。这位清贫一生兼营石灰砖坯小生意的私塾先生得着革命的这点好处,激动得一刻不停地抖了好多天。连服犀角地黄汤礞石祛痰丸贝母瓜萎散镇肝熄风丹阿胶金锁固精膏,请宋公看魂,仙妈送祟,都没能止得住,以后就一直留下了这个抖抖病。所以有人说,革命的种种好处,有的是可以随便得的,有的是不能随便得的。这位塾师的儿子在顺达电机厂当技师,等老头子一咽气,做完头七,就辞掉了厂里的生活,卖掉大宅,另外去顶了一幢新式弄堂房子,搬过去,隐姓埋名,专做中长期股票。
  没有人知道大宅的新主人到底姓甚名谁。据说在签买房契时,新主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为其严格保守秘密。很多年过去了,只见大宅的黑木门静关着。墙篱笆里头的大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突然有一天,许家姐妹(这时她两刚嫁进谭家门)接到一封双挂号信函。信封里放着的就是这幢大宅的房契。另外还附了一张黄裱纸纸条。纸条上写了一行相当有骨力的毛笔字:“请收下这点本来就应该归你们所有的东西。好好活下去。”
  奇怪。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
  ……
  她两偷偷地四出到有关部局核验,证实房契是真的,有效的。惊喜之余,却又惶惶不安。她两一遍又一遍地捉摸着那张黄裱纸上的那行毛笔字。猜不透这后头到底又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许家姐妹当然不敢就此堂而皇之地以房主自居,更不敢公然出面去对它行使房主种种应有之权利。她两把着这张房契,秘而不宣地过了一些年,只是过一段时间,去梅家弄绕着大宅转一圈。总不相信自己这么个弱女子竟然会成了这么一幢大房子的主人,眼圈红红地感慨唏嘘之余,再驱车去玉佛寺,烧一炷高香,求佛保佑那个寄房契的好心人。许同梅说,他要还不到五十岁,我就嫁给他,哪怕做他垫房小老婆,也心甘情愿。许同兰说,不要瞎三话四,侬已经是谭家的人了。许同梅眼圈一红说,那我就去求谭先生休了我,让我去报答这种好良心的男人。许同兰说,侬又哪能晓得他一定是个男人呢?许同梅吃惊地露出满嘴细巧的白牙反问道,不是男人,他做啥要对我伲姐妹两嘎(这么)好?
  许同兰不再吱声。雨潇潇地滴打在西窗上,滴打在碌砖地坪上,总有几分疏远,总有几分无奈。是的。她在菩萨面前低下头,心里却只相信这个好心人是个女人,也只希望“他”是个女人。

  许同兰拉着黄克莹转过回廊,没有进后院,却一扭头出了垂花门(有的地方也叫它“屏门”),向东小院走去。说是东小院,其实只有两小间平房。一小块地坪。两棵并不粗的黄楝树,高高地伸出墙头。一地玉春棒,碧绿生青。斑驳的石墙上攀满一种叫作蜀锦藤的枝条,此时因为秋风扫过,也都“只看黄叶满橱书”了。
  许同兰把黄克莹安顿在西首一间房间里,替她放下窗帘,关照了一声:“等一息,不管看到啥,侬都不要响。”就匆匆走了。
  过了几分钟,黄克莹正处在种种猜测和疑惑中,把心头的那点不安凝聚成一种极度的不耐烦时,那边垂花门门洞处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说话声。一男一女。女的自然还是许同兰,那男的竟然是经易门。
  怎么会是他?黄克莹不觉愕然。
  他两进了隔壁那间房间。
  两个房间之间本来就有一道门相通。这道门的上半部镶有一小块玻璃窗格。窗格上虽然拉了一块白布帘子,但黄克莹还是可以很方便地从帘缝中看清楚隔壁的动静,同时也可以一点不费劲地听到发自隔壁的声音。
  但好长一段时间,隔壁都没有动静。也没再来别人。黄克莹觉得无聊了,假如只是许同兰跟经易门这两个在大小事情上都一本正经的人,有啥“西洋景”好看?
  忽然间,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该不会是这位刚死了夫人的经先生想在同兰身上动啥歪脑筋,占啥便宜?
  不。不会。黄克莹忙否定了自己这种“无耻”的猜测。过去,黄克莹特别讨厌、也特别惧怕这个长得又难看、偏偏还什么都要管、什么都在管、也的确把谭家的什么都管住了的“大管家”。她恨他。她总觉得,不是他在暗中搅弄阻拦,谭宗三绝不至于只敢亲她的鞋子,连她的房门都不敢跨进一步。但这一段日子多次的接触,使她看到了他身上那种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少有的认真,少有的勤谨,少有的言必信,行必果,少有的忠诚(即便遭到谭宗三那样不公正的对待,夫人又因此而自尽以后,他还那么样子处心积虑地在为谭家着想),以及少有的刻苦,少有的勇往直前一意孤行……所有这一切,在黄克莹眼里便构成了一种特别的“威严”。特别的吸附力。
  黄克莹向来认为,上帝造出男人,就是为了要他们到这世界上来做事的。他们必须具备那种让女人感到威严的品性(当然又得知道怎么去心疼女人)。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决不是因为他们能够站着撒尿。对于所有那些既站着、却又不肯吃苦做事、还白担着一份“大老爷们”荣耀的人,她一直想对他们大叫一声,嗨,老老实实给我蹲下吧。或者说,让开,看我怎么站着!

  这个经易门最近频频约她见面。这种见面,很少超过二十分钟。找个很偏僻的咖啡馆,茶馆店,酒楼。一个不那么干净却很背静的包厢,雅座,里间。在他夫人出事以前,跟她见面连寒暄都没有,开门见山就谈正题。夫人出事以后,他显得有些气闷,阴郁;谈完后,他总要再默坐一会儿,寒暄一句或两句。但也只此而已。尔后马上掏出支票簿付酬金;最多再客气一句:“还想吃点啥(口伐)?”就走人。只有一次,也是在夫人出事以后,谈完了,也付过酬金了,支票簿已经收回到皮包里去了,他却久久不离座,也久久不说那句客气话,只是在手里抚弄着那支签发支票的派克金笔,不做声。对这种场面老有经验的黄克莹以为这位仁兄是想请她下一次馆子,解解心头问,一时又不好意思开口,便微笑着主动提了个醒:“怎么了,还有别的安排?”没料想,这一提醒,他反而有点紧张,忙收起金笔,慌慌地反问黄克莹:“耽搁侬辰光了?对不起对不起。请侬先走一步。我想再吃杯茶,坐一息息……”
  她只得先走了。老实说,那天她走得还真有点失望。
  这样一个平时为人做事已经认真到刻板的人,对黄克莹这样一个谭家门外的女人,都不敢动一根小指头,很难想象还会对谭家门里的姨太太有啥非分之想非分之举?
  不可能。

  果不其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隔壁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样一种死寂,让黄克莹透不过气。她提起脚跟,悄悄凑到帘缝跟前看了看,只见他们两人隔着一张八仙桌,相对闷坐着。许同兰脸上淡淡地游动着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有恃无恐地看着经易门。那位经先生呢,就像是一个偷吃了冷饭团的小孩,低头坐在自家“老娘”面前。
  黄克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那位她熟悉的经先生?那件深藏青颜色的冲泰西缎夹袍子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件半新不旧、皱皱巴巴的葛布长衫?那双喜喜底的小方头蓝云黑牛皮皮鞋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双半新不旧、手纳千层底黑布圆口布鞋?穿在长衫里头的那条烟色派立斯西服裤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条中式粗洋纱黑布裤?他那个出门从来不离手的公文皮包哪儿去了,还有那支经常用来给她开支票的派克金笔呢,为什么要换了这样一支国产黑粗杆的关勒铭钢笔,还要像一个小学教员似的把它插在长衫衣襟上?只有一件还是老样,那就是那块白手绢。第一次看见这么个既刻板又生硬的黑瘦男人,手里老攥着这么一小块白手绢,她暗自窃笑过,但也为他居然能有这样的癖好,而感到意外。他常常下意识地整理这方白手绢。总让它保持应有的平整。整理手绢时,他总是那样的专心,脸部的表情显得特别温和,手里的动作,以至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会显出一种少有的谐调柔媚。
  黄克莹的意外,当然只能说明她对经易门还缺乏全面深刻的了解。经易门在谭家人面前从来都不穿绸缎绫罗呢绒。他一家人在这一方面都非常讲究。也就是说,他在必须十分尊敬的人面前和可以向对方表示一种傲视或平视的人面前,穿着是绝然不一样的。经易门从小就受这样的训育,不能随意对待这样的细节,必须要有区别。他被告知,在一个好管家眼里,没有一件事是小事。即便是真正的小事,你也得把它当作大事来做。
  但这时,他却紧紧地把那块白手帕捏在手心里,脸色灰白青黄,整个拱起的背部都在发出一种无法自禁的颤栗。两眼微闭。鼻尖上冒着点点滴滴虚汗。
  天哪,那个“威严”、“自信”、“刻板”的经易门到哪里去了?!!
  “听说侬今朝约了黄克莹。为啥又来寻我?”许同兰开口了。
  “……”经易门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好像有许多的难言之隐,没有作声。
  “听说在今朝寻到我这里之前,侬已经寻过谭家门里不少人了?”
  “……”经易门不置可否。
  “侬已经不是谭家管事房的主事人了。侬这样瞎起劲,做啥?”
  经易门犹豫了一下,突然抬起头问道:“三姨太怎么会晓得我经某人这么多事体?”
  “这,侬就不要管了。”许同兰洒然一笑。
  “是黄克莹讲把侬听的?”他突然问。
  “我告诉侬,不要追问!”
  “三姨太,谭家现在已经到了半步都不能再走错的要紧关头……”
  “这跟侬有啥关系?”
  “我经家三代人是吃谭家的饭长大的……”
  “但侬这样管,叫我伲不开心!”
  “要管好一个家,当然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
  “侬倒还蛮有理由?!侬现在已经不是谭家的管家了。侬现在连豫丰别墅的门都进不去!”
  “豫丰?嘿嘿……”他突然冷笑了两声。
  “‘豫丰’又哪能(怎么样)了?”许同兰问。
  “‘豫丰’蛮好……‘豫丰’蛮好嘛。”滑头的经易门也觉出自己不该说漏了嘴,忙又设法圆回来。
  “喂喂喂,‘豫丰’到底哪能了?讲话怎么只讲半句的啦?!”
  “三姨太,请侬相信我经某人。经某人从来不做不应该由他来做的事体。他今朝居然狗胆包天,寻到侬三姨太头上来谈一点事,要惹侬一点不开心。就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啥人的意思?谭宗三的?谭雪俦的?”许同兰穷追不放。忽然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站起来叫了一声,“喔,我晓得了,是老太太老老太太们在背后寻过侬了。是她们叫侬又来管这个家了,是(口伐)?侬讲呀?”
  经易门却迸住劲,再不肯作半点正面的回答。
  “肯定是这帮老太太……没有别人……”
  “请侬不要瞎猜。没有人讲过是老太太们叫我来寻侬的。”
  “好了好了。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囡了!不是老太太、不是谭雪俦,谅侬经易门自己也没有这副胆量!”
  “这几天我想帮三姨太把你们在老北门大南门小东门做的每一笔生意仔细整理一遍。”
  “要侬整理啥?我做的生意跟侬有啥关系?跟谭家有啥关系?”
  “三姨太,侬这个话讲得就有点过头了。怎么好讲跟谭家没有关系?连侬人都是谭家的……”
  “放屁!我人是谭家的?侬去问问谭雪俦,我是不是他的?!”
  “这能怪谭先生吗?这桩事体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当初是侬自己提出不跟他同房的,现在再来怪别人,这个样子,不大好吧?再说,后来侬跟谭先生是不是真的一次都没同过房,这个话恐怕也不大好讲……”
  “侬看见我跟姓谭的同房了?侬看见了?看见了?”许同兰大红起脸步步进逼过去。
  “三姨太,谭先生和老太太们让我转告侬一句话,他们完全能够体谅侬和四姨太的一番苦心。你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的那个宝贝阿弟……”
  “我阿弟又怎么了?他活得老好的。要我为他啥?”许同兰急吼吼地打断经易门的话,又同样急吼吼地掩饰。
  “这几天,我派人去调查过侬这位宝贝阿弟的情况。他欠的那一屁股赌债和大烟债,恐怕不是侬和四姨太这几爿小店小厂能够负担得起的。谭先生和老太太们都不希望你们两位卷进这桩事体,又陷得太深。特别在谭家目前这个情况下,更不能授人以柄。无论如何先要顾牢谭家,其他事体将来都有办法解决。假使你们两位在这个关键时刻不懂事,犟头倔脑死不回头,老太太讲,侬这位阿弟就不要想再出巡捕房门了!”
  “我阿弟怎么了?你们把我阿弟怎么了?”许同兰紧接住八仙桌的台面,叫道。
  “侬阿弟怎么了,侬还不清楚?!”经易门突然变得非常强硬。这真叫在现场的许同兰、叫隔壁的黄克莹都大吃了一惊。许同兰知道黄克莹最近跟经易门多有来往,但她不愿黄克莹跟他多有来往,今天才特地安排了让黄克莹来看看经易门在她们谭家人面前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吃相”(模样),来打消黄克莹可能对这位经易门产生的好感。她的确怕黄克莹对经易门产生好感。她知道,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对这种握有实权(或曾经握过实权)、又特别会做事、又的确做成功一两件所谓“大事”的男人产生一种特别的依赖感。她得知,经易门最近常找黄克莹。她很紧张。她不能让这一对鳏夫寡女再往近密处走。不能。不能。她受不了。如果说早一些日子,她看到听到他两常往一起去,还能让自己保持淡然的随和,这一段,她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只要一听别人在议论黄克莹和经易门,她就得赶快走开。否则,她就会喊叫起来。她会手足无措。她就要淌虚汗。她就要恨自己,恨周围所有的人。这些人从来也没有来帮过她一把。她一直在躲开他们。她必须还得对他们微笑。她没法让自己像其他那些心里不痛快的姨太太那样,把自己的不痛快统统放在脸上,去跟谭家人闹腾。她也没法让自己像许同梅那样一心沉浸在生意经里去寻找另外一种快感,以此替代了身心的痛苦。她做不到。她唯有对他们微笑。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喜欢女人恬静。希望她们都能像一块傍晚时分晾在闷热的无风的阳台上的旧床单。但是,任何时候都保持恬静,容易吗?对任何人都做出得体的微笑,容易吗?而偏偏出乎她意料的是,今天经易门突然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强硬”。
  这时,屏息静气、完全被隔壁这场想象不到的争吵深深吸引住的黄克莹不留心碰响了一个什么东西。声音传到经易门耳朵里。多疑的他警觉地一怔,马上不说话了,疑惑地看看许同兰,又疑惑地看看传来杂声的那个隔壁房间,再冲到那扇隔扇门前,透过门上那一小方玻璃窗朝那边张了张,不知他看到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看到。(黄克莹已躲闪开去。)但他还是站在那里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拿起摆放在桌上的那块白手帕,居然一声不响地就这么别转身子,走了。
  “这家伙今天有点不大对头。他想做啥?”黄克莹问。
  “我也不晓得……”许同兰疲惫地说道。
  “我去寻寻他。”黄克莹说着也要走。
  “侬去寻他做啥?”许同兰一听黄克莹也想走,马上显得非常失望,一时间心里堵得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怔怔地看着黄克莹,好像受了许多的委屈,又有许多的迷惑似的。此刻她不仅显得疲惫,而且刚才在经易门面前曾有过的矜持自得、从容深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秀气的鹅蛋脸失去了往日的圆朗,刚才就应有的内疚,此时却伴随病态的苍白,一下流露得那么强烈。一分钟前的这位三姨太,在一分钟后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黄克莹呆住了。有时她真弄不懂这些有福气常年住在深宅大院里的人,为什么总要莫名其妙地做出一些一般人都不会做的傻事。
  “不要走……不要去找姓经的。不要去。”
  许同兰微红起脸,稍有些发胖的身子疲软地依靠在门边的高脚花几旁,索索地颤栗着。
  “我看他有点怀疑我……”
  “侬还怕他怀疑?”
  “不是怕不怕。总归应该问问清楚……”
  最近一段,黄克莹也明显感到经易门身上发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变化。这种变化,绝对不是用“他又起劲了”这种话讲得清楚的。前天的一次见面,他相当明确地告诉黄克莹,今后不要再跟谭宗三来往了。当时真叫黄克莹一个愕愣。愕愣之后,她一个本能的反应便是强硬地回了他一句:“侬哪能(怎么)样样都要管的啦?”经易门默默笑了一笑后,同样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请侬不要忘记,我可是付过钞票的。”这句话相当不给面子。黄克莹真有点受不了,马上站起来应道:“请侬也不要忘性太大。侬给的那些钞票,是叫我去接近谭宗三。”“听此言来,黄小姐的意思,好像是我应该另付一笔钞票才能请侬疏远谭宗三?这个,好办好办。”说着,他欠欠身,就要往外掏支票簿。黄克莹却冷笑了一下说道:“对不起,本小姐不是侬经家的一只算盘珠。侬想哪能(怎么)拨就哪能(怎么)拨。侬姓经的钞票再多,我现在不想奉陪了。可以(口伐)?”黄克莹一怒之下,匆匆拿起自己的手包和夹呢大衣,就离开了那个咖啡店。出了门,她又后悔。回上海这么长一段时间,自己应该弄得灵清,这些人在她面前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又地下;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又唱白脸,其本意全不在于她。而在谭宗三。一定是这一向以来,谭宗三跟谭家门里某些“实力”派大人物之间,发生了什么很不愉快的事。这些“大人物”决定“收拾”谭宗三,暗中跟经易门做了什么交代。安排。心眼里没有那么多疙疙瘩瘩东西的谭宗三,也许还不一定清楚局面已经恶化。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为什么不趁机探问探问,摸摸底,也好及早提醒谭宗三。而这一段,谭宗三对她也是越来越冷淡,搞得她也是莫名其妙。无所适从。真不知怎么办才好。这种近似撕心裂肺的忐忑、惶然、不着边际、没着没落,在她从来的一生中,真的还很少出现。所以,当昨天经易门意外地又来约她时,她答应得非常痛快。却又没想到让三姨太搅了这一把,安排了这样一个真戏假唱的场面,不仅没有真正见上他,得到任何一点有用的情况,还让他带着不该有的怀疑,匆匆离去。假如不赶紧去找到他,做一点必要的解释和弥补,以后恐怕就很难再接近他。于是她决意要去找经易门。这样做,可能会让眼前这位三姨太感到非常伤心,那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但出门时,她还是拉着许同兰冰凉的手,特特地安慰了一句:侬就在这里安安心心等着我。时间不管再晚,我一定会回来的。

                 105

  将近傍晚时分,身心都十分疲惫的黄克莹真的又回来了。只是她没能找见经易门。

                 106

  “见到经大人了?”三姨太闷闷不乐,见黄克莹进门,只是稍稍欠了欠身,脸上却还是一副尴尬相;开口的第一句话里,就免不了浸出许多“老陈醋”的酸味。
  “没有……”依然还在懊丧中的黄克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懊丧。
  “不要客气哉。两个人开开心心谈到现在,还跟我讲什么‘没找到’。”三姨太嘿嘿地冷笑了一下。
  “没有找到就没有找到。我瞒侬啥?有必要瞒侬(口伐)?!”黄克莹突然叫喊起来,把这一个时期积累的怨忿不安,都一下发泄了出来。这突如其来的失控,吓坏了她自己,也吓坏了三姨太。
  “哪能(怎么)了?我做过啥对不起侬的事体,要受侬这样的气?”三姨太刷白了脸,陡地站起。眼泪也像溃逃的散兵似的,一起迸发。滚落。“我晓得他今朝也约了侬。我晓得这一向你们两个来往老密切的。我今朝就是要让侬看看、也让侬晓得晓得,这位刚死掉家主婆的经某人到底是个啥等样的东西。侬不要以为他做过我伲谭家的主事,就对他有啥想法,我明明白白跟侬讲,他不值得侬去为他花这番工夫。”三姨太叫喊着,扭动着,最后,绝望地哭开了。
  黄克莹真哭笑不得了。
  “侬瞎三话四啥呀!我跟他‘密切’啥?他不就是跟侬和同梅一样,想从我嘴巴里挖一点谭宗三的情况……我不过就是从他手里弄一点零用钱……”
  黄克莹柔柔地反驳,从大襟上衣的盘香钮扣上摘下手帕,走过去托起那张完全被泪水玷污了的脸,轻轻地擦。她觉察到,当自己的手接触到许同兰瘫软而温热的后背时,她总要过电般地痉颤一下,饮泣声也会骤然中止一会儿,并能听到她发出一声异样的低微的呻吟。过一会儿,她倒是不哭了,却在连连的呻吟中,紧紧地抓住她,并把整个上身都侬偎了过来。
  “不要去理睬这个‘经嘎里’(姓经的家伙)……不要理睬他……”许同兰抓住她的臂膀,不停地喃喃。眼眶里依然湿润润的。
  黄克莹忽然也想哭,为所有这些让她无奈的“莫名其妙”和突如其来的变故。
  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她不想哭出声。她竭力地咬住嘴唇,压住心底所有的哽咽,让它们只在胸中回荡。她已经有那么长时间没有让自己紧紧地抱住个什么了。她已经有那么长时间没能让自己的脸颊紧紧地偎贴住别样的温柔……没有……没有……即便在和谭宗三交往时,也没这样恍惚过。他和经易门一样,从来不会忘记随身带上支票簿。在适当的时刻,给她开出一张足够她舒舒服服过上一两个月的支票。不同的是,他不像经易门那样当面掏出支票簿,当面掏出派克金笔,明明白白地当面付酬。他不。他觉得他不是在付酬。他根本就没这种想法。他只是想让一个自己喜欢的“穷女子”过得稍稍好一点。他总是悄悄地把支票塞到她的小皮包里,塞在她的白纱手套里,有时夹在他为她新买的法兰西淑女帽那个宽大的卷边里。只有一次,从豫丰别墅来了个紧急电话催他马上回去。把所有的安排都打乱了。他挺不高兴。他趁她转过头去的一瞬间,把几张灰绿色的美钞压在了她手边的调味瓶底下,但还是让她看到了。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也难堪到了极点。她本想拿起那几张美钞退还给他。他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迅疾地向四周瞟瞥了一眼(沃曼酒家的那几个Boy和其他一些主顾已经注意到他两之间的这点不快了)十分歉疚地低声说了句:“我没有半点恶意。请侬给我留一点面子。”众目睽睽下,那样“肆无忌惮”地接触她的“肤体”,这还要算是第一次。后来再也没这么做过。

  多少年以后,许同兰和黄克莹谁也说不清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引起的。她两都在默默地流着泪。她两都想把对方抱得很紧很紧。她两都想在一种可以信赖的拥抱中完全地放松了自己。当黄克莹觉出许同兰只是怕她跟经易门走得太近,而疏远了她,便十分感动地用自己的脸颊不断地摩掌着侬偎在自己怀中的许同兰,并怜惜地轻轻地亲着她的头发她的脸颊。用这样的摩挲和亲吻表示自己的感动和感谢。这时候,黄克莹已经不哭了。但许同兰却依然还在抽泣,似乎抽泣得越发厉害。突然间,许同兰好像疯了似的,仰起上身,一边哭,一边紧紧抱住黄克莹,在黄克莹脸上接续不断地用力地亲着,抱住黄克莹的那一双手也在黄克莹的后腰和后背上用力地揉摸着。
  她的确怕黄克莹对经易门产生好感。这些年,她没处可说知心话(就是那种连自己的亲妹妹面前都说不出口的“体己话”)。但她真的有话要说。有很多的不得已。正式做了谭家人的头几年里,她坚贞地守护着不跟谭雪俦同房、只跟他做假夫妻的这条“防线”。只是她原先没把这种“坚守”看得多么艰难。她觉得自己原本就是一个“清淡”的人,原本就没有准备在怎样浓烈的感情纠葛中要死要活地过这一辈子。她原只想静悄悄地在六渎镇小街上走来又走去。或者,走去又走来。她更没有想过要去得罪谁。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会相信,跟谭雪俦拜完天地,看见谭雪俦踽踽向妹妹房中走去,她不仅没有半点难堪和尴尬,反而大松了一口气。(她原以为,这一晚上谭雪俦定会据实来做一番纠缠。为此,她甚至都精心准备了一篇慷慨激昂而又催人泪下的“演说稿”,必要时念给谭某人听一听,以促使他严格践诺。)谭雪俦也不是一次都没动过心。毕竟是一个已正式被冠以“妻子”名分的女人。有时也想去亲热一下。但每次这样的“小阴谋”,都让她堵在了房门外,每次他都被她“逼”去了妹妹房间。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这种关系让老太太们有所觉察。老太太们不高兴了,先是责怪谭先生太不懂事体。拜过天地都这么多日子了,哪能可以只在妹妹房里过夜,把阿姐完全掼在一边?!于是就来了几个姑妈姨婆之类的老女人,搬来谭雪俦的被褥枕头,痰盂马桶,灯盏茶杯,毛笔砚台……又七手八脚,把许同兰房间完全按谭雪俦房间的样子重新陈设一遍。据说,谭雪俦从小就有这样的“坏毛病”,根本不能在陌生房间里过夜。然后,她们又把许同兰的被褥用具抱到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谭雪俦不习惯两个人同床睡到天亮。在他对她做完夫妻之间必须由他来做的那点事情以后,她就得让出大床,一个人到那个小房间里去睡。天亮后,再下来伺候他起床。当她木知木觉地跟她们来到小房间安排自己的床铺时,看见许同梅正在收拾她的被褥用具,回她自己原来的房间,以便腾出这个地方给阿姐用。她看到许同梅不想理她。她看到许同梅不得不理她。她看到一个礼拜不见,许同梅竟然像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那样冷笑了一下。一绺散乱的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她半边小巧的面孔。浅淡的眼影好像冬天瘦西湖水面上那一片灰色的冰层。她不希望许同梅生气。她走上前去,想跟她解释,不是她违背初衷,是谭雪俦派经易门来“谈判”,说,如果他不装腔作势到许同兰房里来过上一夜或几夜,谭家门里的老太太决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惹得她们真起了疑心,要一追到底,那一切都会败露在她们面前。到那时,不仅是她许同兰在谭家立不住脚,恐怕连阿妹许同梅也会被赶回六渎镇。谭雪俦保证,在她房间里过夜,只是“做做样子”。决不会有任何实质性内容。听她讲完,许同梅却不自禁地用力推了她一记,尔后又回过头来冲她歉疚地苦笑一下。妹妹生气了。她不想让妹妹生气。她不想让任何人生气。在这个陌生的谭家花园里,假如唯一的亲人、自己的阿妹也生起自己的气来了,今后这日子怎么过?她开始出虚汗。胃窦部隐隐作痛起来。到晚上,谭雪俦心事重重地走进房来。洗脚水已经倒好。那几个姑妈姨婆之类的老女人还没走。她们放心不下第一次跟谭先生过夜的许同兰,她们要看着她把雪俦伺候上了床、并卸下晚装、也入了被窝洞,才走开。她们和她们的妈妈们奶奶们已在谭家这样督导过十个十二个或更多一些姨太太的“第一夜”了。许同兰索索地上前帮谭雪俦脱袜子时,头就开始有点晕。想吐。就开始非常看不起自己。一个人并不是不可以做一点装装样子的事。一个人一生一点必要的妥协都不做,是活不下去的。这道理她懂。她不会因自己做了一点适度的妥协而这样看不起自己。此次的问题是,当经易门来谈今晚这个安排时,她的心是极度激荡的。那一时的慌乱差一点让她窒息。她几乎没对经易门的提议和安排做一番必要的抗拒,就妥协了,就哼哼了两声,就低下头默允了。甚至自己在心里一再地催促自己,抬起头骂他两句。不骂就太没有面子了。但就是抬不起头来骂不出声来。后来她看到当时经易门脸上隐隐地掠过一丝嘲讽式的冷笑。她心里是很难过的。她应该站起来,马上推翻刚才的默允,作一个强硬的声明。但她却没能这么做,只说了句,你们男人家讲话就是不算话,就背转身回到梳妆台跟前去了。她知道经易门将继续带着这一丝嘲讽走出她房间,并带着这一丝嘲讽来看待她的今后。但她还是站不起来去制止。她被一种无名的突如其来的越来汹涌的激荡完全控制住了。而这种激荡在很多个夜晚,在听到谭雪俦的脚步声向妹妹房间一下一下响去的时候,都隐隐地产生过,只不过没有像此刻那般强烈和不可控制。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下流”没有出息。一直到一分钟前这种激荡都还没消失。一直到那些姑妈姨婆们暗示她应该上前替谭先生脱袜子了,一直到她索索地走到谭雪俦那双伸直了的大脚跟前,忽然一阵无法抑制的厌恶伴随一阵寒战从心底涌出。她忽然想到,自己明天怎么见妹妹?忽然想到妹妹一定会恨她一辈子。想到眼前这双大脚的“狰狞”、“恶浊”。越这么想,她的胃翻得越厉害。袜子刚脱到一半,便哇地一声,把晚饭桌上吃下去的那些精美的东西全部都喷了出来。让全体姑妈姨婆们惊煞。这一晚上,谭雪俦并非只是“装腔作势”,还是做了些“实质性”的事情,并要求允许他做强行的进入。她真的觉得自己坠入了万丈深渊,真的恨自己的无力无援和那种让自己彻底瘫软的颤栗。那种热的黑暗和死灭的期待。一切都在刀割般疼痛中中止。后来她便全身痉挛收缩成一团,极度怕冷似的打战发抖。后来谭雪俦去了小房间。疲倦地在小房间里吃了许多杯咖啡。还看了好几本画册。
  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这世界上所有的人。
  她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在别人看来是最最简单的事,到了她眼里,却复杂无比;在别人眼里最最复杂的事,她反而又觉得最最简单。
  该向哪里走去?
  又有谁可以依赖?
  如果我告诉你们,以后她真的再没让谭雪俦碰过她一下,只要经易门再奉命来谈判此事,她立即起身就走,你们对此会感到无法理喻吗?如果我说她这些年来一直以她无欲的清秀融和着周遭炽烈的浑元。你们会觉得我在偏向着一个不该偏向的女子吗?

  许同兰这么详细地向黄克莹讲述了她自己以后,便背过身去,再不好意思看黄克莹一眼了。黄克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梅家大宅里的夜,在上海应该算是最安静的。她两相拥着一直说了这么几小时的话,真是把夜也说累了。此时,它低低地垂挂在这小跨院的树梢上,像水银一般消融进四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弥合去现世的每一点裂痕,也将抚平了日后的每一条皱纹。
  黄克莹默默地看看窗外那扶苏的树影月影云影,再去看看依然背对着她的许同兰。今天晚上,她千般万般都不会想到能触摸到这样一颗本应年轻却早已不年轻、并早已破碎了的心。我该怎么去安慰她?我有这个资格去安慰她吗?我干净?我心里不要嚎哭?那半坍塌的砖窑,还有那些背在走方郎中背囊里的草药、盘曲着的蛇干、龟板……布满成鱼腥味的木码头……一涌一涌……
  黄克莹突然坐了起来。一阵窸窣响。
  许同兰一惊。等她犹豫着转过身来,却看到黄克莹卸下了轻软的云缎睡衣,赤裸着上身坐在稀微的夜色中。
  不等许同兰有所举动,黄克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黯淡地问道:“同兰,侬讲,我这个人干净(口伐)?”
  “侬为啥要这么想呢?我刚刚讲的是我自己……我没有在讲侬……我哪能会讲信呢?”许同兰抱住黄克莹,一边替她拉起睡衣,一边仰起头哀求道。
  黄克莹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十几岁就离开了偏远的六渎镇,以后的岁月便一直在谭家花园那林木深处钟鼎声中佛堂背后翠坪之上度过——许同兰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既不幸又幸运的许同兰,怎么能明白得了只有不幸的黄克莹将要说些什么呢?
  她拉起许同兰冰凉的两只小手,怜惜地把它们贴在自己赤裸的胸前,不一会儿,许同兰便颤栗着闭上了眼,轻轻地搂住黄克莹的腰,枕着黄克莹的腿面,躺了下来,不一会儿依然贴放在黄克莹胸口上的那只手,便渐渐地烫热起来,纤细的食指和中指在那并不算饱满的乳峰上一动也不敢动;但搂住后腰的那只手却越来越用力,越发不知所措地在那阴凉的腰际上揉搓。
  真没有人说话了。
  黄克莹猛地颤了一下,低下头,长发从肩头上拂落。她想扳开许同兰那两只缠绵的手,但也只是无力地抓住其中一只的手腕而已。
  月色依稀地勾勒出许同兰侧身安卧中缓缓起伏的轮廓。一袭轻软宽松的睡衣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又在暗处闪着淡淡的光亮。那从睡衣开叉处伸出的腿弯和丰润细巧的脚面,恰如轻轻越过防波堤而来的那片海水,无边地推涌着,而又源源不绝……源源不绝……
  黄克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忽然想把许同兰抱得更紧些。手便探索着从许同兰的腋下伸了进去。她发现许同兰整个的身子如同烤红了的饼铛那样烫。这使她本能地想起了另一种火热,一种几已遗忘了的火热。她自己也即刻涌动了,用力地(又不舍得太用力地)摸捏了几下后,忍不住弯下腰来,在许同兰光滑而柔软的脖梗上用力地嘬了一口。那儿长着浅浅一层茸毛。并在她激烈的颤动里,慢慢地褪下了她身上那件长长的睡衣。

                 107

  于是他剖开石头。发现她赤身裸体。和三叠纪的菊石、奥陶纪的三叶虫躺在一起。她那样地微眄着,风拂动从耳根掠过的长发。眼神和浅褐色的乳头同样明亮。丰润。脚边还放着一本埃及法老的羊皮经典。我不愿想象这是一枚被强行剖开的石灰质介壳。就像我在青岛海边一个不设防(或者是半截子被抹上了石灰水的红砖围墙)的院子里看到过一具大鱼的下颚骨,它居然有一间屋子那么大小。泛白的沙土地被太阳晒得滚烫。两棵阔叶树粗大。透过骨节的空隙,可以清晰地看到海柔软而平静。我想象康德和维特根斯坦是在这样的“屋子”里完成他们的成名作,告诉世界下一步应该怎么去思想。裸露阳光。置身风雨。用来自远古的砂粒勾勒出那一朵插在她鬓角里的七色花。还有七朵一朵比一朵渐渐萎去的单瓣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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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黄克莹和许家姐妹的直觉是对的。经易门的处境,在那段时间里又发生了某种变化。而且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有人暗中在谭家门里紧锣密鼓地酝酿、组织一场变动,(政变?),而且是大变动。变动的矛头直指谭宗三。而这场“变动”的始作俑者,不是谭雪俦,不是经易门,却是谭家全体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们。而在这全体始作俑者中带头“始作俑”的,偏偏不是别人,偏偏又是谭宗三的生母、谭老老先生的五太太、谭雪俦的五奶奶姜芝华。

                 109

  姜芝华是谭老老先生五个太太中,唯一一位没有缠过脚的“天足太太”。唯一一位在新式学堂里读过几年书、后来又看过几本“新式读物”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位只吃素却又不信佛的姨老老太太姨老老奶奶。说来非常奇怪(细想也不奇怪),老太太和晚她几十年来到这个世界的黄克莹居然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没有一个显赫的娘家。比如在被谭家人看中之前也曾“嫁过人”、生过孩子。那孩子也是一个女小囡,当时也是六周岁。都是被谭家人一眼就看中,非娶不可的。姜芝华被谭老老先生看中时,也和黄克莹一样,在外自谋职业,只不过不是做护士,而是在南市一家扇庄里做画工,整天带着一条漆布做的围裙,专画泥金扇面。谭家门里也有同样多(甚至是更多)的人想不通,谭老老先生为啥会看上一个年纪轻轻就带了一个“拖油瓶”的小女子,并且还一定要把她娶进门来。特别叫人吃惊的是,她们两位的身高都差不多。如能细细比较,黄克莹则要稍稍地高一点。而且她们连走路的样子都有一点相像,都是那样的小碎步快节奏,用自己挺直的上身,面对那纷纭的世界。当然也有一点重大的差异,黄克莹最终也没能进得了谭家门。而姜芝华却是进了的。进了谭家门。做了谭家人。生了谭宗三。现在又在拼命想方设法要把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从“当家人”的位置上拉下来。

                 110

  那天,谭雪俦毕恭毕敬地让经易门把姜艺华请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跟她商量,要把谭宗三从盛桥“请”回来,做谭家的当家人。姜芝华忍不住眼圈一红,心里一阵阵酸涩,脸上却只是很规范地淡淡一笑道,只要你们大房里的人今后不后悔就可以了。我有啥好讲的?回到自己房间里,却实实在在地哭了一场。嫁进谭家门的这几十年,姜芝华对谭家正在发生的大小杂事正事,绝少表态。不讲话。在这一点上,跟嫁进门前的她,的确有天壤之别。嫁进门之前,她比现在的黄克莹还要会讲。那天谭老老先生由扇庄老板亲自陪同,为谭家花园新装修的大客厅到扇庄后头工场间去挑一把特大号的泥金黑纸扇,在门外就先被姜芝华的说话声音吸引住了。只听她说得很低,很多,忽而疾速,忽而迟缓,忽而长篇大段地一气不停,忽而又顿挫住,拔高了声音惹起一阵哄堂大笑,自己也混在里头一起笑。那声音的种种变调和自信,活泼和清丽流畅,居然撩拨得谭老老先生都无心挑选扇子了。当然依然要做得十分庄重,但一心只想赶快到隔壁去看个分明。但库房只在隔壁,矜持的他又不好意思提出(也不能这么提出啊)要去那边工场间看看那个好听的“声音”,只得第二天再去买扇。但第二天还是只听到而没有能看到。于是在短短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谭家花园里所有的人都感到纳闷,这位谭家当家人居然接二连三地亲自到扇庄去买了一二十把大小不等的扇子,挂满了那个新装修的大客厅还不肯罢休。但还是没能看到那个“声音”。最后还是在文庙的一次庙会上,看到了这个“声音”。当时她跟几个女画工一起。还没有走近过来,声音一发出,谭老老先生心里就实实地一震,一热,喃喃地说了一句:“就是她。就是她。”立即情不自禁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朝那个“声音”赶了过去。果然不错。个子不高也不矮。人不胖也不瘦。举止不温也不火。走路不快也不慢。真是说不上哪儿的缺不了少不得放不下丢不开,就是要定了她。
  后来想想也难怪。谭老老先生前几位太太虽然也都不错,但她们不是母亲的远房外甥女,便是父亲老友的千金,或者是山西大煤窑老板家的闺女……她们总是代表了某一方面的利益才来到他的身边的。他也是因为了某一方面的利益才接纳她们的。过门以后,她们当然成了他的女人。但时时事事处处,她们总还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母亲、父亲或父亲的老友或大煤窑……或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什么。总让他摆脱不了自己只不过是在跟一些方面的“代表”在打交道的感觉。一种委屈。一种无法满足的内心。说不清的内心。他需要一个只属于他的女人,只为他着想的女人。但为什么竟然喜欢上了这么一个有所坎坷有所经历又那么自信的女子了呢?他说不清。他只是想。非常想。要一个。
  但也差一点要不成。因为所有的人都劝他,侬实在想要,也可以,但必须叫她把“拖”来的那个女小囡还给她的生身父亲。也就是说,她本人可以进谭家门,但那个外姓的小囡,不能进谭家门。
  姜芝华当然不答应。
  “我是她亲娘!”她带着泪水喊叫。
  “但侬现在是谭家的人!”被派去“谈判”的经老老先生瞪起眼睛也叫。
  “她只有六岁!”她又哀求般地叫。
  “六岁在谭家门里转来转去,大家看见了心里也摆不平的。特别是让外头人看见了,侬叫谭先生的面孔往啥地方放?”
  “那我就不过门了。”
  不过门的意思,就是不嫁。决心还真不小哇。这一下可真把经易门的祖父惹火了。他觉得这个女人哪能(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的啦?!谭先生待侬嘎(这么)好,侬哪能(怎么)可以一点面子都不给谭先生?!这种事休假使摆在侬身上,侬会哪能(怎么)想?谭先生好不容易在上海撑出这样一个场面,娶个姨太太,身边整天拎一只“拖油瓶”晃来晃去,侬叫他还哪能(怎么)做人?谭家的这场面还哪能(怎么)做得下去?侬这个女人哪能(怎么)实能梗(这个)样子一点良心都不讲的啦?一点良心都没有的啦?!经家的这位老老先生用一口带浓重乡音的上海话,又拍桌子又挥拳头,痛彻肺腑,把姜芝华狠狠地骂了一通。最后他问姜芝华,听说,侬肚皮里已经怀上了谭先生的小囡了?侬不过门可以,侬把谭家的这点精血这点骨肉给我留下来……不能让谭家的血肉让侬这样的女人带出谭家门去!”
  “我是哪能(怎么)个女人?啊?侬讲。我是哪能(怎么)个女人?哼哼。哼哼。我肚皮里这点精血骨肉跟侬姓经的有啥关系?谈得到要给侬留下来(口伐)?”姜芝华叫着。哭着。
  “告诉侬,这是谭先生的意思……”
  “不可能!”
  “不可能?侬自己去问!”
  姜芝华连眼泪都没顾得上擦一把,就真的闯到谭老老先生的写字间里去了。谭老老先生面对姜芝华的责问,脸色灰暗,好半天都没抬起头,好半天都只是在喃喃着同一句话:“芝华,侬要替我想想……侬真要替我想想……我是喜欢侬的……真的是喜欢侬的……”
  姜芝华此刻真是欲哭无泪。只得长叫一声:“好……我给侬。统统都还给侬谭家……”说着,扑到窗前,拉开窗子,就要往楼下跳。慌得谭老老先生和经老老先生,还有在场的经老先生和两位大房二房太太都扑过去,一把抱住她,一起劝道,侬不可以这样的……弄出人命,谭家和谭先生更加没有面子了!
  后来,只好另外找了一处背静的住所,把她母女三个(包括肚子里的那个)安置了下来,暂且不谈“过门”的事。半年后,等姜芝华生下谭先生的孩子(就是谭宗三),做完月子,又替谭宗三做了“百日大寿”,经易门的父亲、经老先生奉命来处理这件事。还是谈“过门”的事。经老先生告诉她,谭先生是真心想把她收到自己身边去的。
  “我女儿怎么办?”姜芝华开门见山地问。她就是这么个直性子人。
  “她有她的阿爸嘛。侬何必一定要为难谭先生呢?千句万句,还是那一句,侬要为谭先生想一想,这事体就好办了嘛。”经老先生比他父亲要沉着得多,说话也要有分寸得多。
  “啥人为我母女两想一想?”她这么说着,眼泪即刻涌出眼眶。
  “那……那就先这样吧。”经老先生见姜芝华仍那样固执,沉下脸,淡淡地说道。“侬再想一想。时间已经蛮长了,再拖也拖不起了。侬快点拿个主意。小少爷我先抱走了,过了百日,谭先生老想他的……”经老先生不慌不忙地说道。
  “小少爷不能抱走。他每天还要吃奶的!”姜芝华忙叫道。
  “那边已经为他找好一个奶妈了。这点事,侬放心好了。饿不着他的。”经老先生说着笑嘻嘻地起身告辞,向外走去。姜芝华一想,觉得不对,忙起身到里屋去看,却见藤木漆绘摇篮已经空了。原来,经老先生一进门,就趁姜芝华不备,叫人抱走了小宗三。姜芝华的心好像一下被什么捏碎了似的,浑身一颤,腿脚一软,差一点栽倒在地;手下意识地在空摇篮里乱抓了两把,便哇地哭出声来,忙掉转身追了出去,拖住经老先生,要他还她的儿子。
  “姜太太,儿子总归是侬的。不过,话要讲讲清楚……”
  “侬先还我儿子……”
  “姜太太,这就是侬不讲道理了。儿子是侬的,也是谭先生的。在侬身边放了一百天,也应该在谭先生身边放一百天。公平交易,啥人也不要欺负啥人。侬讲对(口伐)?”
  “我的儿子……求求侬……求求侬……我的儿子……”
  “哎呀呀,小少爷是回到他阿爸身边去,又不是送育婴堂孤儿院。有啥要这样哭哭啼啼的呢?”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姜芝华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了。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这位经先生都不会听她的。出路只有两条,一,交出女儿。或者,二,交出儿子。
  三天后,她主动找到经老先生,告诉他,她同意交出女儿,同意……同意……同意……但从此,她不愿再多说话。或者就不说话。从此以后,她觉得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都不再值得说的了。她变得非常平和,非常与世无争,非常吃素但又非常不肯信佛。只是埋头过她自己的日子。

                 111

  姜芝华早就一卦打煞,料到谭宗三坐不稳谭家“当家人”这把交椅。这么多年,她虽然很少公开站出来说话,但心里一直有一把极准的“秤”,老早就把谭家那些人、那些事,一一掂过斤两。自然也毫不例外地掂量过自己的这个亲生儿子。儿子的事,平时她也管得不多。因为自从进了谭家门,她就看出,这里的一切,都跟外头“小户人家”的不一样。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大铁门里,因为牵扯到“谭家的前途”,就要复杂十倍二十倍。儿子归她生。但绝不归她管。他是“谭家”的。有十双二十双眼睛在盯着他。她管不了。也用不着她管。管也无用。有时从生活上过问一下,更多的却只是在一旁看着,辛酸地而又欣慰地接受儿子经常性的问候。几十年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啥高兴,又为啥担心。那年,谭宗三决定去盛桥“定居”,她斟酌再三,鼓足勇气,敲开儿子的房门。她说:“宗三,侬的事体,我一向不喜欢多嘴。今朝来,我只想问侬一句话。侬读大学,又去英国留学,不要讲谭家为侬花了多少钞票,只讲侬自己,为取得今朝这个身份,吃了多多少少的苦头。难道这一切就是只为了侬今朝走这一步,躲到盛桥去?侬为啥不敢留在上海做侬自己的场面?侬觉得侬缺啥?缺聪明才气?缺身份地位?缺人缘关系?还是缺钞票?儿子,侬啥也不缺啊!侬为啥不替娘争这一口气?!”
  第一次听到母亲说出这样一大段铮铮生响落地开花的话,谭宗三真的吃了一惊。留在上海做自己的场面。这种话是母亲她在说?多少年来,他总觉得母亲像行驰在雾中的一艘大船。虽然稳重可亲。坚韧不拔。但终究还是捉摸不定的一艘沉默的旧木船。并且在渐趋消失。无声无息。黑影幢幢。他从没想过、更没祈望过这样的一艘旧木船还会发出什么样响亮的一击。
  “又哪能(怎么)了?姆妈,我的事体侬就不要管了。”
  从英国回来后,在别人面前说话做事总能谦让三分的谭宗三,在母亲面前却总是显得有一点不耐烦。还是任性。
  “侬也快三十岁了。不要再跑来跑去了。也应该定下心来做一点事体。最起码也应该为自己找一个身边的人……”母亲坚持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还有啥事体(口伐)?”儿子不高兴了。
  她怨怨地看了儿子一眼,但还是控制了自己,没再说下去。这几十年在谭家,她最大的一个收获,也是在做人方面最有长进的地方,就是终于懂得,而且是深深地懂得,做人一定要知趣,即便在儿子面前,大概也应如此。
  谭宗三做谭家的“当家人”,起码有两点,对母亲是有好处的。一,住的地方。她很快搬出后花园那幢旧厢楼,搬进“将之楚”。二,吃的方面。有茶房专送到房间里来。再不用担心那种落雪落雨乍暖还寒刮风天,走过长满青苔的砖砌甫道和那一段林间土路上无法避免的泥泞。其他的好处还有,所有的老太太在大太太处聚会,再没有人敢轻薄她。当她每每走进大太太的大客厅时(这客厅要比其他人使用的大两三倍),除了大太太,所有的人都会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向她致意,用最亲切的微笑,最恭敬的神情,最疏远的口气,一起向她说一声:“侬来了?”而且她的座位也从前排未座移到了贴近大太太身边的那把红木太师椅上。客厅里,这样的太师椅只有两把。大太太一把。她一把。都铺着织锦缎面子的丝棉软靠垫。她始终不能忘记,第一次在各位太太姨太太们恭敬的致目礼中,向那把宽大厚重威严古老而又珍贵的红木大师椅走去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浑身抖个不停。脚步点子都踏得有一点错乱了。以至不敢抬头看人。以至两只手在身前攥捏得非常非常紧,也没能制止住那狂乱的颤栗,以至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事后留下那样一串红紫的印痕,让她隐痛了好几天。
  还比如,用娘姨方面,住在旧厢楼里时,当然也有娘姨来帮她料理生活。但这些娘姨不是派给她一个人专用的。一共四五个娘姨伺候着她们这一群寡居的老太太,的的确确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而搬进“将之楚”以后,便有两个专用的娘姨来专门伺候她一个人。这样的待遇以往是只有大太太才能享受的。一开始,她还客气,一定不肯用两个,觉得能用一个专职的,就已经蛮好蛮好的了。经易门听说后,马上来找她,关上门,低声对她说,侬千万不能这样做。侬这样,等于在跟大太太过不去嘛。等于在当众教训大太太用的娘姨太多了嘛。侬阿是要大太太也少用一个娘姨?她一听,慌了,连连摇手,连连改口,好了好了。就按大太太的意思,我也用两个罢。我也用两个。经易门随后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道,唉,现在谭家门里最要紧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当家的老太太身边用几个人。你们多用一个两个人,又能多开销几个铜钿?现在最要紧的是……是……说到这里,他突然不再讲了,目光灰黯地抖问了一下,便嗒然低下头去。姜芝华是懂得经易门这一瞬间的种种难言之隐的。这时她已经听到谭家门里对谭宗三和经易门之间的许多议论了。她也知道,这些议论中心一个意思,都在说谭宗三处置经易门,太“轻率”,太“不公”。姜芝华更明白,经易门此刻拿出这样的一副“做派”,无非是要向她表达自己的一种苦衷,希望也能得到她“公正”的支持。但当时,姜芝华是装糊涂了的。只当没听明白,嘿嘿一笑,打个马虎眼,没有做任何表态。她懂得,她的表态是可以被拿去对抗谭宗三的。但全部事实恰恰说明,姜芝华不是从一开始就反对儿子做这个“谭家当家人”的。不仅不反对,在得知儿子下决心要罢免经易门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惊喜”,惊喜自己的儿子终于能够作出某个大决定了,是半天说不出话来,是感慨得想哭;尔后才是担心,担心明天一早。明天一早自己怎么面对前花园后花园里所有那些老太太的疑询和责问。那一晚姜芝华整整失眠到天亮。她根本没有上床。她再一次地紧紧捏住自己的双手,站在窗前远望。当时她的心情无异于大船刚驶进船坞,便听见十二级狂风裹挟着九级浪追来,扑袭港外的黑云和堤岸上的防风林。在一阵阵摧枯拉朽天崩地陷般的拆裂声音中,一颗脆弱的心脏在安全的小舱门里咚咚跳动。为自己暗喜。
  要知道,姜芝华当年也同样恨经家人。甚至在谭宗三一改谭家几十年的老例,到谭家花园外头买房子、组建“豫丰小班子”伤害了越来越多的人、引起越来越强烈的反应的时候,他的这位母亲还是在暗喜诧异惊疑期待中保持着必要的沉默。那些天里,她到大太太客厅里去参加例行的聚会,处境已经相当难堪了。几乎有三分之二的老太太已不起立向她表示敬意。有一小部分甚至都不拿正眼来看她。只有大太太还保持着必要的节制和沉默,因为召回谭宗三接替谭雪俦做谭家的当家人这件事,事先曾征求过她的看法。而她当时也是表示过同意的。
  后来传出:又要奇出怪样地跟几家大银行组建什么“联合投资银行”。大太太沉不住气了,痉痉抖抖地拿出一大沓各方人士写给她的“条陈”,“抗议信”让姜芝华看。
  “这样一联合投资,将来谭家还姓不姓谭?”大太太心痛地问。
  “姓谭。当然姓谭。不姓谭,还能姓啥?”姜芝华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答道。对这个联合投资银行,一开始她也不懂,也有许多的疑虑。后来悄悄去问过谭宗三,所以今朝还有几分“本钱”来回答大太太同样的疑问。“合同里写得老清楚的。联合投资的只是那爿银行,筹得来的款交给谭家一家用。这爿银行赚的钞票当然要跟那些股东一道分红。但其他的厂啊店啊,还是我伲谭家一家的。”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口伐)?”
  “合同上就是这样写的。双方都要签字盖章的。还找了总商会的几个大好化(大人物)来做中人。不是瞎来来的。”
  “侬看过这个合同了?”
  “宗三亲口对我讲的。”
  “宗三……唉……侬这个宝贝儿子谭宗三啊……”大太太痉痉抖抖地收拾起那一大沓“条陈”,摇摇晃晃地叹着气走了。这说明,这时候,大太太对谭宗三已经开始有点失望了,对他的信心已经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但即便如此,种种迹象表明,姜芝华在那时候,还没有想到要把儿子从“当家人”位置上拉下来。
  后来接连发生了三件事。但认真讲起来,这三件事又实在算不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首先一点,她受不了那种动荡。姜芝华天性是个动荡的人。但几十年在谭家门里的日子,使她不能再接受“动荡”。谭宗三做了“当家人”以后,她的日子再度“动荡”起来。总有人上门来看她。各种各样的人。包括那种她根本想不到的、过去从来也没来看过她的人,纷纷来求她。纷纷来拜托她。纷纷来瞻仰她。或者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来纷纷“轧轧闹猛”(凑凑热闹)。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吃穿不愁,啥正事也不做,只喜欢往时髦圈子里钻,往时髦人物跟前凑。一开始,姜芝华也为这突如其来的应接不暇而慌乱,激奋;继而能从容应付了,又真心喜欢上这种热闹了(人啊人,你天生一个名字就叫“虚荣”)。过去的几十年,她内心太寂寞。特别是谭老老先生仙逝以后,有谁再会去花时间理睬一个住在旧厢楼里的“孤老太太”?但“孤老太太”毕竟也还只有“五十多岁”,远没到心力智力都衰竭的地步。挺直了依旧丰满的身躯,站在旧厢楼那油漆剥落的廊檐下,眺望谭家花园里那一重又一重非常逼近却又非常遥远空阔虚渺的“蓊郁苍翠”和“鳞次栉比”,她真正是也曾反复把栏杆“拍遍”把“吴歌”唱尽啊。但的的确确又奈其何呢?!而如今,突然,所有的人又来围拢你,又看重你。不管你说什么,都有人在听,并认真响应(即便是假装的,也装得很认真)。于是,没过多久,几乎所有的人都发现,姜芝华的脸色光润了,气色清朗了,神情泰坦了,举止大度了,在浦西救国赈灾慈善基金会发起的募捐会上一次就捐了两个金戒指和一副镶银象牙手镯。并且还允诺担任了两所中学堂的女童子军家政顾问。但随即却出现了一种“新病”。她会每天盼着这些人来。一开始,只要有人来,便可以。后来,逐渐计较起来人的多少。来人档次级别的高低。多了,当然高兴。少了,不但不高兴,还不安。焦虑。因为她很快就发现来人的多少,级别的高低,完全跟谭家的处境有最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来人的多少级别的高低,往往标志着谭家处境的好坏。特别跟谭宗三处境的好坏关系更密切。而且还成正比关系。也就是说,谭宗三处境好时,来看望她、求她办事的人就多级别也高;处境越好,来人越多级别越高。反之则越少。或巨少。简直是屡试不爽。从不悖反。所以一旦某一天来人少了,特别人数有剧减,她就惊惧,就要猜疑,就要马上找人去查实谭宗三那边的情况。于是她专备有一本记事簿,每天登记来客的姓名身份事由。最后小计一个总数。每天做比较。分析。有时总数跟上一天的差一两个人,也会引起她一番动荡。不安。也要想一想,找出其中的原因。每天都如此。只要大太太那儿没安排活动,她从早上七点起就开始整理打扮,九点开始等待,等第一批客人上门。如果等到十点,第一位客人还没出现,她就会坐立不安。甚至打电话催问。到后来发展到心慌,失眠,出虚汗,以至健忘,乏力,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太阳穴里痉痉地热热地跳疼。等等等等。(我郑重声明,这里所描述的,绝没有半点矫饰或夸张。)人们经常看到她站在“将之楚”楼的大阳台上眼巴巴地盼望着迟迟不到的来访者。后来大太太很婉转地提醒过她一次,这样做,有碍体面。她立即就改在了落地宫后面,但,还是张望。她变得非常害怕独自一个人闲处。一刻也不能空关在一个房间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一刻也不许那两个娘姨离开她。发展到最严重的时候,那两个娘姨到厨房间去为她取饭菜,她都要跟着一道去。她是那样地害怕再度空闲再度没人理睬再度不热闹不被众人簇拥。晚上她睡得越来越少。总是在写字台前开着台灯不断地筹划设想明天会有什么样的人来,应该有什么样的人来。哪些人应该来而不一定会来而不来的主要原因又可能是什么。等等等等。
  后来,连着三天,一个来访的客人都没有了,她终于受不了了。第一次去找谭宗三大吵了一场。

                 112

  谭宗三在迪雅楼那扇落地钢窗前已经足足呆站了半个多钟头。迪雅楼,当年谭老老先生建来为谭家门里的女眷开办“女红传习所”的地方。经老老先生在这里向她们传授“茶道”。女眷们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什么叫“英国马头牌缝纫机”。到谭老先生手上,小楼底层改成了“谭家私塾”。从上海最好的中学里请来教员,为子侄辈中功课不太好的孩子补习。楼上两间,也是在这些高级教员的指点帮助下,一间改作化学实验室,一间改作机械电器实验室。添置的设备,足以让任何一个大学里的任何一个实验室主任瞠目结舌。这两个实验室,是谭老先生为自己“补课”用的。后来他爱用的各种不同颜色的汽车漆大都是在这两个实验室里调制出来的。到谭雪俦主政,这幢小楼空关了一段时间。也曾秘商过,要不要拆除了,利用这块地皮去做一点更紧迫更为合适的事情。但消息一透露出去,立即遭至各位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们的强烈反对。她们舍不得。拆掉了“迪雅”,等于拆掉了她们对老老先生一番温馨的回忆。迪雅楼由此得以保存。后来谭宗三把它要了过去。那时他刚从英国回来。心情不大好。只想自己独住一个地方清静。“迪雅”是个中式院落。青砖黑瓦。楼上楼下都是一明两暗三开间。带前敞廊。院子不算大。却有几棵长得不错的芭蕉树,侬偎在墙角落里亭亭玉立。楼后则是一片高耸的毛竹林。大户人家的花园里种毛竹,这在上海实属少见。毛竹没有水竹那样清幽潇洒,但水竹却没有毛竹的旷达坦荡。谭宗三假如喜欢水竹,他完全可以下令让人把那一片毛竹砍了去,再去外县移来上好品种的水竹。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觉得,“迪雅”好就好在,“她”素朴,又有这么一片长得比小楼还要高出许多的毛竹林,密密地将它与其他的房舍路径隔绝开,并又略略弯下她们苍翠宽广的胸怀,花花花花,花花花花地将它细心呵护着。而那一段时间里,他恰恰需要这种“隔绝”,又需要隔绝中的“呵护”。后来,这小楼就成了他在园内的专用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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