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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第三十七计


  《魂断蓝桥》的曲子被吴子宽听到了,因为那一天晚上刮的是西北风,歌声可以随风飘送,越墙而过。吴子宽虽然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那也没用,深情的歌声有很强的穿透力。
  吴子宽被歌声骚扰得一夜天都没有好睡,他觉得房子的事情已经忍无可忍了,应该赶快下手。当前的局势不稳,国军在各个战场上节节败退,如果要把那几个学生当作共产党从许家大院里抓出去,就得早点下手,如果等共产党打过了长江,你还去抓谁?
  不对!吴子宽转过来一想,这抓共党的办法实在是,种妇人之见,是顺着胖阿嫂的思路过来的,她没有想过,万一共产党打过了长江,你这抓过共产党的人还要不要头?弄房子决不能靠党派或军队的势力,那是靠不牢的,政局和军情都是瞬息万变,蒋仞山靠着日本人和汪精卫,曾经拥有两座房子,现在呢,两手空空的。
  吴子宽觉得抓共产党的办法不是上策,回过头来却从柳梅的身上打主意。所以会从柳梅的身上打主意,那是因为柳梅的美貌早已引起他的注意,二是因为柳梅独自住着一座院落,六号门内的房子和四号门里的房子一样,何必一定要蒋仞山住过的房子呢。
  这柳梅到底是什么人,和许家有什么特殊关系,年纪轻轻,貌若天仙,怎么会躲躲闪闪地独自住在许家大院里。根据吴子宽多年的社会经验,他肯定此人有不可告人之处,不是私奔就是逃妾。可以把她赶出许家大院,那比赶走七个学生要省力。
  吴子宽昏昏糊糊地想了一夜天,想到后来不仅是房子了,那个貌若天仙的柳梅竟然也到了他的怀里,百般缱绻,万种风流,裤裆里湿了一大片,梦想总是美得不可名状也是不可告人的。
  第二天早饭之后,吴子宽便下楼去找许逸民,打听柳梅的来历。这事情只有许逸民知道,他是许氏家族的活字典,而且是一部随时随地都打开着的活字典。不管是谁问他什么事,他都是滔滔不绝,给你讲得详详细细。他讲任何事情都只有一个目的,显示自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不过,他讲的事情也不能全信,有些事他明明不知道也会瞎讲一气。他赠讲也不认为自己是在说谎,因为他懂得多也听得多,这里扯到那里,真的夹着假的,虚构和借鉴之间的界限是很不明确的。
  许逸民刚刚过足了烟瘾,正躺在烟榻上养神,见吴子宽来打探柳梅的底细,来了精神,因为这件重大的秘密从未有人问过,一直放在心里,怪痒痒的。许逸民还要拿出点架势来,向左右这么一看,压低了声音:“子宽兄,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欢喜搬弄舌头的人总是这样开头的:“……你知道许老太爷有几个儿子?”
  “一个,许家三代单丁独传,许老太爷只有一个儿子叫许春葳。许春葳自幼与我同窗,我们一起组织过诗社,还一起登台演戏,后来我混迹政界,他远走巴黎。当年是刎颈之交,朝夕不离。”吴子宽还要重申他与许春葳的关系,以增强自己的地位。
  许逸民笑笑,不以为然:“噢,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许老太爷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自小给了贾家承嗣,叫贾伯期,此人你大概也知道,在上海滩上颇有点名气。”
  “知道知道,在苏州也有名气,是开洋行的。”
  “对了,你总算还领一点世面。说起来你和许春葳也是要好的朋友,他有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你?”许逸民顺便刺吴子宽一下,心里想:“你是许家的老几?”
  来而不往非礼也,吴子宽当然是要回敬的:“我这个人嘛,大大咧咧,不欢喜打听人家的私事,探听人家的秘密……”吴子宽说出口之后觉得有点失言,他这不是明明在打听人家私事,探听人家的秘密?连忙转过来贬低许春葳,反正他在巴黎:“当然罗,许春葳是个有城府的人,不像你老兄这么推心置腹,直来直去。”立即拍马屁。
  许逸民吃进:“哪里哪里,这事情确实也是许家的核心秘密,当年许家和贾家曾经有过约定,对外决不张扬,这笔帐只有费亭美清楚,那个三舅大概也知道一点……”
  “我是想问那个柳梅……”吴子竟想把话拉回来,他对这种秘密不感兴趣。
  “……等等,你别急,我这就说到柳梅的来历。这柳梅也是苏州人,是个大学生,现在的女大学生门槛很精,欢喜先找一个有钱的老头子,一个活不了几天的老头子。等到老头子一死,她便有钱也有房子,然后再去找个小白脸,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偏偏就有一些不怕死的老头子,色迷心窍,情愿送死,那贾伯期就是其中的一个。”许逸民瞎说八道了,凭着两个大烟泡的力量随意编造,“平心而论,这事情也怪不了贾伯期,柳梅你也见过,那小娘的一双眼睛是能勾魂的,她只要眼睛向你这么一乜,你就会魂不附体,就情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是问你柳梅是怎么会住到这里来的?”
  “……等等,你别急,这就来了。那柳梅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个贾伯期勾到了怀里。贾伯期一入温柔乡便是发昏第十一章,他日里看《金瓶梅》,夜里学西门庆,把洋行里的往来,保险柜上的钥匙,银行里的黄金美钞全部交给了柳梅。要知道,这女色是可近而不可贪的,西门庆身强力壮能够打老虎,曾几何时还不是把一条命送在潘金莲她们的怀里。”许逸民扯七扯八地要讲《金瓶梅》了,而且把武松打虎扯到西门庆的身上去。
  吴子宽只好摇头:“我是想问……”
  “等等,我们闲话收起,言归正传。那贾伯期和柳梅朝朝恩爱,夜夜不息,不到一年工夫便精血耗尽,一病不起,临终之前极其秘密地把他的弟媳妇费亭美叫到上海去,拜托费亭美,把他的这块心头肉暂时藏在许家大院里,避避风头,做好出国的准备,防止他的大小老婆找柳梅问罪。这就是一笔风流孽债,这就是柳梅为何而来。”许逸民打了个哈欠,似乎又要抽大烟。
  吴子宽透了口气:“噢,原来是这样的……可听胖阿嫂说,柳梅又把许达伟勾上了,两个人已经是双宿双飞,俨然夫妻,看样子她要在许家大院永远住下去。”
  “胡来!简直是胡来,这是乱伦的行为!”许逸民莫名其妙地光起火来了,火中还带有醋意,贾伯期留下的尤物好像应该是他的。
  “应该去告诉费亭美,让她制止这种乱伦的行为。”
  “没用,费亭美根本管不了许达伟,因为她自己也有淫乱的行为。只有把柳梅的行踪告诉贾伯期的大老婆,让那个雌老虎来揪她的头发,撕她的脸,把她从这个大院子里赶出去!”许逸民提供了一个简单而又恶毒的妙计。
  吴子宽笑了笑,表面不置可否,心里却十分敬佩。这确实是个好办法,简易可行,不留痕迹,对付妇道人家只有揪头发才能解决问题……不不,老谋深算的吴子宽觉得这样做也不是万无一失的,赶走了柳梅之后那六号门里的房子也不一定是给他,许达伟有权自己住,或者是再分给他的把兄弟。说到底还是那帮小兄弟在碍手碍脚的,最好的办法还是抓共党,世界上的事只有武力解决最彻底,但用武力得到的东西也容易被武力夺回去……这共产党到底会不会胜利呢?
  吴子宽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深居简出,无所事事,脑子有点儿上锈了,做事情怎么可以本末倒置呢,说来说去要想不花钱而占有房子,哪能离得开政治或某种政治势力?他决定什么都不决定,而是先去看看李少波,这位年轻的军官是搞军事情报的人,去听听他对时局是怎么判断的,然后再顺世界之潮流而在弄房子的方式上作出妥善的处理。他的围棋下得很好,知道在关键的时刻不能有昏招。
  人们为了房子总是不辞辛劳。深居简出的吴子宽竟然徒步走到了李少波的大门口,因为那一天前远巷口没有黄包车,叫车要跑到察院场,那倒不如直接从干将坊穿过去,还近些。
  吴子宽穿着皮袍,戴着皮帽,拖着手杖,跑到李少波的大门口时已经气咻咻,汗盈盈的了。还好,李少波的那个看门人见到吴子宽的这身打扮,就知道是什么地方士绅,不敢怠慢,立刻通报。
  李少波、罗莉正和几个男女在楼上搓麻将,嘻嘻哈哈,欢乐无比。他们这帮人是枪插在腰里,头拎在手里,小洋房和小老婆等等也是玩玩的,不像吴子宽那样想弄一座院落,使子子孙孙都安居乐业。他们是打到哪里吃到哪里,退到哪里吃到哪里,忧心忡忡的是高级将领,有生命危险的是作战部队,他们是及时行乐,把成捆的钞票散到女人堆里。
  李少波对吴子宽并不讨厌,这座洋房就是他送上门来的:“哎呀,吴老伯,有什么事通知一下就行了,何必老远地跑来呢。”
  “正因为没有什么事才跑过来,来和老弟谈谈天。”吴子宽称李少波为老弟,这是表示亲近和敬意。
  李少波听了不禁向楼上看了一眼,心里想,那楼上的牌局还请人代着哩:“啊啊,欢迎欢迎,小侄早就应当登门问候,实在是因为军务繁忙,抽不出身来。”
  吴子宽善于察言观色,早就从李少波的眼神里看出来楼上有事,不能久留,便接着李少波的话直接入题:“是呀,是呀,近来的军务哪有不忙的,我倒也正想问问老弟,这时局近来有何发展,共党会不会打过长江,攻占苏州?”
  “啊啊,不会不会,依我看国共两党至多打成平手,以长江天险为界,南北对峙,三分天下分为二,我们会有一个很长时期的、像南宋一样的偏安局面。”李少波没有说国民党必胜,也没有说共产党必胜,而是道出了当年颇为流行的中间观点,这种观点似乎是概括了历史和现实,是很能被一部分博古通令而又害怕共产的人所接受的。
  吴子宽也很愿意接受这种观点,假如这种观点能够成为事实的话,对他还是有利的。他在长江以北没有田地房产,没有矿山河流,让他们共产去。可他却也担心一点:“少波老弟啊,南北能分得那么清楚吗?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是无孔不入的,那些涉世不深的学生却又把共产、平等当作时髦的玩意。我们大院里的那一帮学生就在组织共产小社会,共产共妻还唱什么山那边。”
  “是许家大少爷和他的那帮把兄弟?”
  “对对。”
  “其中还有个人叫做马海西。”
  “是是,马海西只是欢喜跳跳舞罢了,倒是那个姓徐的十分危险,他常在一些小型的集会上拉二胡,拉的都是些骂我们的歌。他在台上拉,学生们在台下唱,闹哄哄的。”吴子宽把他暗中探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希望能引起李少波的注意,为必要时的行动做一些准备。
  李少波早就在注意着这帮人了,只是他注意的是马海西和罗莉是否藕断丝连,那帮小兄弟是否还在设法把罗莉拉回去。现在听到这帮人还有共党嫌疑,当然是求之不得的:“那好,让我派人去把他们抓起来,送到上饶去。上级最近也有命令,说是这种人最危险,对待他们要严厉!”
  吴子宽听了倒反而一吓:“噢噢,慢点。这事情要从长计议,我也要再打听确实些。”吴子宽还是要防一手,万一共产党打到苏州来呢!
  “也好,吴老伯什么时候打听清楚了便告诉我,小侄一定效力。我……”李少波又向楼上看了一眼,有点儿心神不定。老实说,他对抓学生也没有多大的兴趣。这不是抓汉奸,抓汉奸没有任何麻烦,还有花园洋房等等的收益。
  吴子宽是很识相的人,他知道,再坐下去就是自讨没趣:“好好,老弟请便,我今天来什么事情都没有,纯粹是闲谈谈的,也没有什么事要拜托老弟,有些话是谈过只当没有谈,听过也只当没听见。”这是一种心照不宣,所谈之事不得外泄,不能作证的暗语,吴子宽做事总要留后手,不得不叮嘱一遍。
  李少波表示理解:“那当然,那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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