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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无毒不丈夫



  我和张南奎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王先生的灾难,许达伟的危机我们都无能为力。好在我们还比较安全,没有人来抢张南奎的房子。张南奎的房子很小,又与许家大院隔断,门开在百丈街,拐弯抹角地进来像进盘丝洞似的,差不多的人还不知道我们是住在哪里。
  备弄的那边,从二号门到六号门都是闹哄哄的,我们这里却很安静,这安静反而使我和张南奎都感到不安,好像我们是在袖手旁观。朱品和阿妹也不常来,他们都沉浸在爱河里。
  还好,事情来了,林阿五和朱益老头来了。
  林阿五从许达伟家出来之后,想想有点不甘心。许达伟的话虽然也有道理,不能把一个人向死里推,可也不能听凭汪永富为非作歹,胡作非为。要不然的话,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公道可言。他想来想去只有再找朱益老头商议,这老头足智多谋,又懂得三教九流。许达伟也说了,可以再去听听朱益的意见。
  林阿五去把朱益叫出来。因为朱益家的门口也围了许多人,不是一个可以商量机密事情的所在,便把朱益带到我和张南奎住的地方。这里是许家大院里的死角,是可以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的所在。
  林阿五也不避我和张南奎,他把我们三个人拉到一起,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对我们说了一遍,征求我们的意见。
  张南奎听了把台子一拍:“别听许大哥的,这条毒蛇好不容易落到了我们的手里,我们决不能让他滑过去,对毒蛇是不能怜恤的!”
  我对许达伟的意见也不大同意,我总觉得许达伟一辈子就吃了心肠太软的亏。他对别人都是人道主义,人家对他却是狗道主义。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对汪永富这样的人只愁抓不到他的把柄,已经抓住了,就得狠狠地揍他一顿,即使不把他打死,也要打得他不能再咬人。
  我同意张南奎的意见:“阿五叔,许达伟也没有认为他的意见就对,他是要朱益和我们共同商议。我看张南奎的意见可以考虑。”我的讲话虽然不像张南奎那么斩钉截铁,倾向性还是很明确的。
  林阿五当然也有倾向性:“朱老头,你认为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他们两个人的意见可以考虑?”
  朱益老头想了想:“许达伟的意见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你们两个人的意见也是对的,阿五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样吧,现在我们谁也不要决定,让汪永富自己来决定。那小子如果答应今后不再兴风作浪,我们就遵照许达伟的意见执行,如果他还是不识相,那就休怪我们手下无情。走,各位跟我去当一趟红卫兵……”
  朱益老头当下就替我们每个人都分派了角色,还回去拿来了红袖章,要大家戴在右面的膀子上。别看这块三寸阔的红布条,那时候是革命的象征,是权力的象征,革命者戴上红袖章,可以打人、抓人;牛鬼蛇神要戴黑袖章,可以随意地被人欺凌,像德国的法西斯对待犹太人。
  我们几个人打扮停当,记住了自己的角色,便走出百丈街,踅回前远巷,再进石库门,到一号门里去和汪永富作斗争。
  到了石库门前,林阿五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不行,我不能当造反派,我还是居委会的主任,是走资派,戴上红袖章要被汪永富看出破绽来的。”
  朱益想了想,这话也对,谁同意林阿五当造反派的?他说:“这样吧,你把红袖章脱掉,就说是被我们查出来的,你当年没有执行公安部门发来的文件,你要负责任,你要低头认罪。对不起你了,阿五,你又要被我们训一顿。”
  林阿五毫无意见,这事情反正是演戏,“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场戏,一场大悲剧、大闹剧,一场恶作剧。
  林阿五立刻摘掉了袖章,并且调整了队形。我走头一个,算是上级司令部派来的。汪永富不认识我,如果他还有些印象的话,我来的时候曾经在备弄里见到过他。张南奎曾经为我介绍过,说我是上级司令部来的人,是到苏州来养病的。由我扮演上级派来的人是很恰当的。张南奎也算是造反派,汪永富是知道的。朱益老头是老年战斗队的队长,他了解当年前远巷里的各种情况,包括汪永富是怎样被陶金根收留下来的。林阿五成了走资派了,他是被我们押来作证的,所以他必须走在后面的第二位,不能走在最后,走在最后的人容易溜,那不符合押人的规则。
  汪永富是住在一号门里。这一号门也是后人为了方便造出来的,它原来的名字叫“迎春”,有一方砖刻为证。名字虽然叫“迎春”,实际上却是要把春色关在门外面。一号门内没有楼房,因为若有夫人和小姐站在楼上,她们就可以看到围墙外面的一切,那就满园春色关不住了。所以一号门内只有一排边五章平房,外走廊。夫人、小姐、妯娌、阿姨都不愿去住,因而也就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现在是林阿五家住了三间,少门缺窗,到处糊着报纸,钉着木板,不像个居委会主任的家,倒是像一家捡破烂的。
  东面落底的一间住着汪永富。汪永富西面的一间实在是太破了,无门无墙,连屋面上的椽子都露在外面,只好堆放煤球和引火的柴爿。
  汪永富当了司令之后,他的那间破房已经进行过一番修缮。他不像林阿五那么傻,仍住三间破烂房;他是一有点权势就要把自己的住所改善改善。历代如此,当了官儿就要修缮府第,汪永富这才开始,宏图大略还在后面。
  我们的敲门声惊醒了一对鸳鸯,汪永富和陶伶娣已经上了床。他们现在也无所顾忌了,如果从那年屋檐下的偷情算起,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实足婚龄已有六年。只是往年的日子很不好过,双方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现在,汪永富称心满意了,他日日喜庆,夜夜春宵,沉浸在温柔乡里爬不起来了。他的革命已经成功,老婆有了,位置有了,房子也快有了,家具等等也不用愁,管理抄家物资的小兄弟已经对他拍过胸脯,给他一套红木家具,总共是五十件,只要他象征性地付五十块钱。汪永富和陶伶娣已经去看过那套红木家具,陶伶娣简直是看呆了,当年她那开绸布店的未婚夫家也算是个大财主,财主的家里也没有这么漂亮的红木家具。如果把这一套红木家具都摆得各得其所,那真的需要拿下许达伟住的那六间房子。
  汪永富已经不大去参加那些危险的游戏了,特别是夜间不肯出去,一是要和陶伶娣上床,二是害怕有仇人在暗中捅他一刀,打他一枪。革命已经成功,保命最最重要,革命的果实如果没有命享受的话,那还革它做啥?汪永富革命的目标是很明确的,就是要从众人之下爬到万人之上去。爬不到万人就爬千人,爬不到干人就爬百人,当个前远五金厂的厂长也可以,前面办厂,后面住家,陶伶娣到厂里来当个保管员,什么事都不做,照样拿薪水,小日子也可以过得有滋有味。
  猛地听到有人敲门,汪永富吃了一惊。他听得出,这种敲门的声音有些不对,太响,太急,不仅是有手敲,好像还有脚踢,来者不善!汪永富立即爬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关照陶伶娣:“快把衣裳穿好,躲到床后面,没有什么危险你再出来。”
  陶伶娣连忙穿衣服,吓得嗦嗦抖,短命的司令夫人也不是好当的,睡睡觉也会出危险。
  汪永富穿好衣服之后,就到枕头的下面摸出他的防身的武器,一把锋利的尖刀。他打开了所有的灯,手执尖刀,拉开大门,随即向后一退,弓步,猫腰,两眼闪着凶光,大声喝道:“你们是那一派的?”
  我在灯光下突然见到一个手执尖刀,人不像人,猫不像猫的凶神恶煞,倒也吃了一惊。因为我从年轻时起就害怕那种动手动脚,动刀动枪的斗争,那一年和史兆丰到阊门外去找女佣的时候,那流氓才捋起袖管,我就吓得魂不附体,直到爬上马车时腿肚子还在颤抖。不过,近些年来也有点进步了,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到处都在武斗,有的动手动脚,有的舞刀弄棍,有的动用了机枪大炮,谓之曰“文攻武卫”。文攻武卫实际上是只有武的没有文的。比如说我现在是文攻,汪永富不明来意,只有手执尖刀进行武卫;我一看大事不妙,文攻不行了,只有武卫,于是我们两人就只有交手,动手动脚,动刀动枪都可以。我认定了这一点之后,对打架就有所准备。说老实话,我从四川到苏州来时,在路上就和红卫兵一起和人家打了几架,成绩还是不错的。打架本来就是人类生存的本能,是满足各类欲望的原始手段,要教化它需要几千年,要恢复起来十分容易。我只是在途中偶尔打了几架,如今见到打架也就不太慌张,何况我们来的时候朱益老头就料到此种场面,教了我们应付的几手。
  我双目圆睁,右手一点,大喝一声:“放下你的武器,你这个恶霸地主的孝子贤孙,还想翻天?!”
  “汪永富一听到恶霸地主四个字首先就软了半截:“你……你……你是谁?”
  张南奎连忙在旁边介绍了:“他就是从上面,从核心局保密司令部来的。”张南奎临时发明了一个狗屁不通的机关名称。在这个世界上,越是狗屁不通,越是莫名其妙的词语,越是能把人吓得一愣一愣的。
  汪永富果然被镇住了:“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说对了,我到许家大院来就注意到了你,现在我要问你一句:‘你是谁?’”
  “我……我是汪永富”
  “不对,你为什么要在王字旁边加上三点水?说,老实点!”我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吓得汪永富向后退了一退。
  “没……没有水。”汪永富语无伦次了。
  “还没有水?那个王山仁是谁?”
  “不知道。”汪永富回答得很干脆,这是性命攸关的。
  “不知道,你连你老子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出来的石猴?林阿五……”我转身喝叫林阿五。
  林阿五也装得像低头认罪的样子,弯着腰,双手垂在膝前:“是是……”
  “林阿五,你为什么要包庇王永富?1964年山东古泉乡就来文,要你查找王山仁的狗崽子王永富,你为什么扣押了文件不清查,让王永富成了漏网之鱼,还钻进了我们的革命队伍,你该当何罪?”
  林阿五又把腰弯得低点:“我该死,我有罪,我当时一时糊涂,深怕王永富被押回山东之后性命难保。我有活命哲学,我有温情主义。”林阿五也学会了许多新名词。那时候反对活命哲学,只要革命,不要活命,活命就是不革命。
  “好吧,现在给你一个革命的机会,你把山东发来的文件读给这位先生听听。”我叫汪永富先生,那时候的先生不是尊称,是对右派分子或地主、资产阶级的一种轻蔑。
  我有点得意忘形了,忘记了林阿五是不识几个大字的,这样的角色应该由张南奎来扮演。直到林阿五支支吾吾地读不下去,我才想起了这一点:“张南奎,你替我把它读下去。”
  张南奎接受了任务,把那份公文有板有眼地读到底。
  汪永富脸色大变,手中的那把尖刀也咣啷一声掉下地。老实说,我看见那刀光一闪时头皮也有点发麻,我怕他铤而走险,一刀捅进我的心口。
  汪永富没有敢动刀,他现在倒真的信仰活命哲学了,舍不得再用性命来作为赌博,而是用一种乞求的眼光来把我打量。
  我进一步发挥了:“快收拾收拾吧,让我派人把你送回山东老家,或者是打电报,叫古泉乡来人把你押回去。回去好好地劳动改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总是要给出路的……”我打着官腔,好像是作最后的总结。
  想不到汪永富却扑通一声跪到了朱益的面前:“朱老老,你救救我吧,你不知道,我要是被押送回家,会被打死的;不打死也得饿死,我们那里穷得要命,做一天拿不到一毛钱。”
  “胡说,你污蔑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不会饿死人的。”我继续打官腔,好像真是从什么上面来的,是有水平的。
  朱益老头倒也不习惯有人跪在他的面前,连忙把汪永富拉起来:“起来,起来,有话站起来说。”
  “朱老老,你帮我说句话,我到苏州来时才十一岁,我父亲在老家到底做过什么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没有罪……”
  “那……那……”朱益老头“那”不出来了,说句良心话,汪永富的话是对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又有何罪?
  “你长期隐瞒家庭出身,这就是大罪!”我经历过各种运动,知道隐瞒家庭出身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也是不允许的,何况这小子还冒充工人阶级。
  “是是,我检讨,这是我的不对。不过,朱老老,你是看着我在前远巷长大了的,我从小吃苦耐劳,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参加‘文化大革命’,那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是革命的行为。”汪永富想用革命的行为来封住我们的嘴。
  朱益反驳了:“你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见得吧,你从小就不规矩,睡了人家的黄花闺女,有伤风化!”
  朱老头到底是老脑筋,有伤风化的事情算不了政治问题,吓不死人的。反而让汪永富有了喘息的机会。
  果然,一提到男女之事,这气氛就不那么紧张了,汪永富的嘴角还咧了一咧,好像要笑似的:“朱老老,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们俩是情投意合,只不过是睡得早了一点,现在我们要结婚了,更加合情合理。”
  “你……你这是先奸后娶!”朱益老头还在那里翻老皇历。
  “先奸后娶的人多着呢,算不了什么犯罪。”汪永富抓住了一点就反攻,口气也硬了一点。
  我连忙发动进攻,用那时的话来说,就是打掉他那嚣张的气焰:“你还没有犯罪?你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参加武斗,搞打砸抢,毛主席号召要文斗不要武斗,现在两派已经大联合了,你还把刀握在手里!”我指着地上的那把亮闪闪的尖刀,继续数说汪永富的罪行:“你伙同尤金在报纸上造谣言,把王知一抓进去,至今也不知道关在哪里;你还挑动群众斗群众,在许家大院里发起抢房运动;你还想一人独占,把许达伟家的房子抢到手……”我连忙刹车,自知说漏了嘴,暴露了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容易被汪永富看出破绽,弄清楚我们的来意。
  汪永富也不傻,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知道我不是什么核心局保密司令部来的,是帮着王玉树和许达伟说话的,是抓住了他的把柄来做交易,此种尔虞我诈的事情他比我们熟悉。
  汪永富的脸色活过来了,吓得出窍的灵魂又回归本体,摆出一副江湖上的豪爽和义气的嘴脸:“各位的来意我明白了,大家都是一条巷子里的人,早不见晚见,掀开窗子说亮话,你求我,我求你,大家摆平,从此以后谁也不惹谁。你们把我的事情忘掉,我也可以让许家大院平安无事,还可以告诉你们王先生关在哪里。”
  张南奎喜出望外了:“你快把王先生放出来。”
  “不行,这事情我没有办法,尤金那小子要把王先生当垫脚石,爬上去。这个狗日的,他早已把我撂在一边。6汪永富大骂尤金了。是的,这一次尤金写抓特务的文章,根本就没有提到汪永富,把功劳一口独吞,好像一窝特务全是他尤金一个人挖出来的。
  “你还没有办法?实在不行就抢嘛,这是你的拿手戏。”张南奎要通住汪永富把王先生救出来。
  汪永富直摇头:“不行,现在已经是大联合了,不能随便动手,何况王先生是关在司前街的监牢里,有解放军把守,有机关枪架在岗楼上,谁敢闯!”
  我心里也明白,那监牢是不能闯的,可却装着什么也没有听清,两眼直瞪着汪永富:“我不管你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你要做到两点,一是不能在许家大院里挑动群众抢房,二是把王先生放出来。你做到一点我们就把你的事忘记一半,做到两点我们就全部忘记。”我也知道汪永富做不到第二点,只是故意拖个尾巴,必要时再抓得住他。
  汪永富倒也爽快:“第一点我保证做到,第二点我尽力而为。要是你们还不同意的话,我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天下大得很呢!”汪永富把地上的尖刀拾起来,握在手里,不知道他是想远走天涯呢,还是想和我们拼到底。
  我向张南奎和朱益老头使了个眼色,觉得不能再逼了,狗急也会跳墙的:“好吧,说话算数,反正你辫子是抓在我们的手里,你若不守信,那也就休怪我们无情!”
  汪永富呆了,他第一次尝到了所谓“历史问题”的滋味,这和无期徒刑是差不多的,辫子是抓在别人的手里,想到要整你的时候就拎起来掉两记。他呆呆地望着张南奎手里的那份文件:“把……把它烧掉。”
  我从鼻子里哼了两声:“烧掉了也没有用,我们只要花八分钱的邮票,你山东老家的革命群众就会找到你!”
  汪永富叹气了:“好吧,各位,大家说话算数。”他双手抱拳,揖了两揖,那把尖刀也抱在拳中,在灯光下闪了两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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