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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相遇这是一个混乱的的年月。
  江青在全国推广小靳庄经验,要肚子都填不饱的农民赛诗,赛歌,赛唱样板戏。这个政治游戏一时风得全国农村。赛不赛诗,唱不唱样板戏,学不学小靳庄经验,拿当时最流行的话说,就是一个“路线问题,”许多县为了“紧跟形势”,纷纷派出专人去开津的小靳庄参观学习。参观大寨,参观小靳庄,在当时已成为一种相当时髦的行为。有些穷得一个劳动日只值几分钱的队,也要拿出一笔经费让他们的大队书记去朝拜这两个圣地。学习小靳庄的活动一开始,报纸的报道照例要立刻在版面上反映出来,而且无疑应该是这一时期报道的重点。总编辑召开了紧急会议,让各部立即下去采访。我们家乡所在地区属于革命老区,在这些政治运动中照例列为重点报道地区,我也被临时抽到了这一报道班子,和一群记者来到我们地区。
  到地区革委会政工组解了一些一般情况,这个记者组就分头下到了各县。我各另一各记者来到了我们县。据地区政工组负责人讲,我们县这方面的工作是全地区的“样板。”
  县政工组得知我们是来采访这面活动的,当天下午就在县礼堂举行了县级各单位学习小靳庄赛诗会。在这个闹哄哄的赛诗会上,一群一群的人轮流上台,又唱又叫。有一个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也自告奋勇上台念了他自己胡诌的一首“诗”。县政工组长竟然和他老婆一块上台唱样板戏,他扮李玉和,他老婆扮个李铁梅,当他老婆叫他“爹”时,台下人笑得几乎发了疯。我坐在“贵宾席”上,痛苦得如坐针毡。一切都目不忍睹。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专为我产两个人安排的。尊贵的人啊,已经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了!
  我的同得却是个响当当的“革命派”。他在这样的场所里十分活跃。他拿出记者的派头,举着带闪光灯的照相机,在台上台下忙得不亦乐乎。我尽管反感所有这一切,但只能把一切烦恼理在心头。我是个渺小的人物,没勇气公然去反抗这类东西;我只是还没有丧失正常人的感觉罢了。
  当天晚上,我在县副食公司工作的一个同学请我到他家吃饭。他是我中学的同学,人们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现在已是副食公司革委会的副主任了。
  在饭桌上,我的同学首先攻击了我一番:“你们这些人,真是些厚脸皮的吹鼓手。今天可以骂自己的昨天,明天又可以骂自己的今天,自己经常打自己的嘴巴,可连脸都不红一下。这就是你们!请你别生气,你知道我是个直筒子。比如说你来采访这狗屁小靳庄经验吧,县上前几在就听说了,命令各单位停工停产搞这玩艺。连我们的门市部都被迫关了门,群众连酱油醋都买不上。中国人现在都成猴了,什么丑都得出。幼稚、荒唐、愚蠢、疯狂!”他愤怒地喊叫说,已经不能自己了。我对他谈了我内心的痛苦。他说他理解我;说就是他自己,人家让关门停止营业也得照办。是的,人们现在谁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对于正直人来说,只是不要让自己的心也黑了。这天晚上,我们谈得很多,两个人几乎都喝醉了。深夜,他送我去县招待所。我们两个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地走过昏暗的街巷。一路上,由于酒醉勾起了许多伤心事,我们竟然都抽抽嗒嗒哭了起来。我们记起了小时候,我们戴着红领巾,就在这些熟悉的街巷里手拉手走过,天地一片阳光灿烂,我们的心灵愉快而纯净。当时我们曾发誓长大后要为祖国的建设事业创造不平凡的业绩。现在我们已到年富力强之时,生活却变得这样令人失望。我们不得不清醒地走在人生的岐途上,白白地糟蹋掉自己最宝贵的年华!
  回到旅社以后,我的同行正伏案疾书,他兴奋地对我说:“今天这个赛诗会真让人感动。我已经写好一篇报道,你看一看,明天就可以发回到报社去。你们县政治思想方面的工作的确是先进……”我往床上一躺,对他说:“我不看了,喝了点酒,头疼,你就按你的写吧。不过,你可不知道,我们县这几年吃国家返销粮也是全地区第一!”
  我的同行停住笔,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并不惊讶我们县吃返销粮是全地区第一,而是惊讶我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由他去想吧,如果他有兴趣,回去还可以打个小报告。至于我,现在已经瞌睡了。我要借着酒劲,短暂地忘记一下自己的烦恼。我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县政工组长来到我们住的地方,说今天带我们去参加一下农村的赛诗会。他告诉我们说,这个队是全县学习小靳庄的先进单位。
  我因为是本县人,就不由问:“是哪个队?”政工组长说:“就是你们城关公社的,张家堡大队,离你们村不远,赛诗会完了,小车还可以把你顺路送回家。”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声。
  张家堡,不就是我姑家的村子吗?除过我们村,那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小时候,我曾在那里度过许多美妙的日子。前多年回了几次家,总想着要去看看姑夫和姑姑,结果总是七事八事的没去成。想不到这次竟然是因为这样的机缘使我能有机会重访久别的张家堡。
  上午九点左右,县上的小车把我们直接送到张家堡大队的小学校。从吉普车上下来,第一个迎接我们的就是五叔张志高,他穿一身干净的蓝制服,脸上的胡茬刮剃得干干净净,满脸喜气洋洋,就像农村过红白事的主事人迎接宾朋好友一样迎接了我们。五叔长久地握着我的手,摇着,说着:“哈呀,君娃而今出息成个大人物了,这是咱整个大马河川的光荣!小时候我就看出你将来不得了……想不到你今天亲自来了,请你好好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本来你五叔没把工作做好,可县上硬给我带面子,要在咱这里开现场会,还有你们大记者灵来了,哈呀,真是……”自童年以后,我好多年都没见五叔了。他看来还不显老,红光满面的,穿罩和头发的式样有点像脱产干部。
  我们拉扯了一顿客气话后,县政工长给我和我的同行介绍说:“张志高同志是张家堡大队的书记,抓政治思想工作的一把好手,每次运动都是县上的先进。这次学习小靳庄,他们行动快,工作搞得很出色……”
  “不行!不行!”五叔兴奋地笑着,说:“请县上领导和报纸的同志多批评!多指导!”
  这时候,整个学校院子里都挤满了庄稼人和小学生。教室门前已经搭起了一个台子,台子下面,一长溜学生娃的课桌上都蒙着一些门帘和床单一类的东西,上面放着暖水瓶和茶缸、香烟。第家堡许多上年纪的人小时候都认识我,现在纷纷过来,又拘束又亲切地挤前来和我说话。
  我的心情很不好,但强装笑脸和众人应酬。
  我问五叔:“我姑和我姑夫来了没?”
  我心里希望他们不要来!
  五叔说:“你姑来了,她今天还要上台念诗哩!你姑夫没来,说病了。我知道他装病。他虽说是个党员,这几年革命性差得太!”我此刻对五叔非常反感。由于我的身份,我不能流露什么。我对五叔说:“你帮我找一下我姑。”
  五叔打发周围几个年轻人去找,说他还忙着哩。他匆匆和我握了手,到人群前扯嗓子吆喝去了。
  姑姑被表弟引来见我了。老人家双手拉着我的手,泪水直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对姑姑说:“你年纪这么大了,来这里干什么?你老人家快回去!”“唉……不敢嘛!说这是中央的命令。你姑夫是个犟板筋,顶着不来。我总得来嘛。你弟弟是村里的团支书,的怕给娃娃造罪……”表弟部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倾着头。
  “你可不知情,听说你们上面的人要来,村里的人已经七作天不出山劳动了,地锄不开,今年下来什么呀……你不是外人,姑姑敢说这反动话哩……”姑姑用手擦着眼角的泪水,难受地说。“那你们不能不搞这赛诗会吗?”我对表弟说。
  姑姑和表弟都一下子吃惊地望着我。
  我一下子意识到,我说了一句出边的话。他们怎能不为我的话而惊呢?我不正是来采访他们队的“先进事迹”吗?我怎么能在此时此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一时很难对他拉说清楚我的心情,只好沉默地面对他们惊讶的神色。“硬是你五叔胡成精哩!这多年一股劲这运动那运动,弄得村里人粮没浪,钱没钱,说是下一公窑奖状!奖状能吃吗?唉?世事越闹人越糊涂了……”
  “妈!你不要说了……”表弟胆层地望了我一眼。
  这,五叔在台子上吼叫着让人安静下来,说赛诗会就要开始了。县政工组长过来招呼让我到“主席台”前去就座。
  姑姑只好对我说:“会完了一定到姑姑家去,你姑夫常想得念叨你哩……”我说我一定要去的。我和姑姑、表弟道了别,就跟随政工组长来到“主席台”前坐下来。五叔开始在台上讲话了。想不到他这几年锻炼出这么好的口才。他从世界革命说到中国革命,从省上说到县上,又从县上说到张家堡,向众乡党说明评法批儒和学习小勒庄的伟大意义,并且还背了几句“圪塔纲领”(《哥达纲领》)里的话,他说学习小靳庄经验要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接着他臭骂一了通两千前的死人孔老二,然后宣布“三赛”会开始。他说第一个节目由他自己来演出。
  这家伙竟然从后台拿出一把土三弦,叮叮咣咣地弹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我的三弦就是机关枪,对准孔老二的黑心肠……这叮叮咣咣的三弦声又把我带回到童年的记忆中。我记起了那年月间的五叔……一个年轻而纯朴的庄稼汉,坐在门前的草堆里,弹着三弦,唱着信天游;我和他的老黄狗就卧在他身边,沉醉在那迷人的歌声里……
  现在,我又听见了那土三弦的弹拨声。但是,时过境迁,这一切变了模样。三弦已经成了“机关枪”,成了五叔的一种政治武器。我的同行为五叔的表演兴奋得又鼓掌、又照相。县上和公社来的干部也都纷纷为五叔鼓掌、称赞。五叔更有点得意了,几十岁的人,竟然摇头晃脑起来。
  我为此真想哭一鼻子。五叔,你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是谁让你成为这个样子的?五叔的:节目”完了后,学生娃们上去唱样板戏;学生娃们唱完后,台上竟然上去了一群白发老婆婆,她们豁牙漏气,在五叔的指导下,背诵几句小学教师为她们胡方的顺口溜。她们怎么也念不到一块,一个个老皱脸臊得通红。我痛苦地看见,姑姑也站在里边!
  这一切已经有点残酷了。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眼睛,心中涌满了悲哀和愤怒!此刻,这些老人们就像羔羊一般被搁在了这个可诅咒的祭坛上,而我却要在这么近的地方目睹这一切!我不知道这一场闹剧是什么时候收场的。
  我勉强和我的兴奋的同行分了手,然后就和表弟搀扶着姑姑回了他们家。姑夫又惊又喜地迎接了我。他当然连一点病也没有。
  我仍然对才的一幕感到痛苦,对姑夫说;“你们村怎么胡闹哩?”“你也是这么看的!”姑夫又惊讶又激动地叫道。他拍我的肩膀说:“君娃还地君娃,唉,好君娃哩,咱农村完了!没光景了!不能活了!而今党里头有人作孽哩!你五叔跟上疯子扬黄尘,把张家堡完全弄倒塌了!地边一遍都没锄,草长得比庄稼都高,整天不劳动就弄这些瞎事!我真想把你五叔的腿打断,把这龟子孙的嘴拿针缝了,再叫他王八蛋跳叫!”“你可千万不敢闯乱子……”姑姑害怕地央告姑夫。
  我把一些点心和两块布料从提包里掏出来,放在炕上,对姑夫和姑姑说,我因为明天要返回县上,在这坐一下就准备回我们家去看看。姑夫和姑姑非要我留下吃一顿饭不行,他们说吃了饭也能赶回去。我不能拒绝他们的心意,于是就留下来。
  我和姑夫在这孔窑里说话,姑姑到另一孔窑洞去给我做饭。过了好一阵,我和姑夫突然听见隔壁窑里我姑姑的哭啼声。尽管声音不大,但我们两个都听见了,我和姑夫慌得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跑了过去。
  我们过去一看,见锅里正冒着热气,我姑手里拿着笊篱,伏在锅台上泣不成声!我和姑夫都问她出了什么事?
  姑姑抬起头,伤心地哭着说:“我给咱君娃包了几个高粱面饺子,都烂在锅里捞不出一个新的来了,成了一锅浆子……我娃常也不回来……”她哭得更伤心了。
  我也哭了。姑夫叹了一口气,说:“高粱面怎能包成饺子哩,你应该做成面片……甭哭了,君娃又不是外人……”他的声音也哽咽了,转过头对我说:“这几年正好没粮嘛,白面、豆面都没……你看姑夫活成个什么人了……”他一下子在灶火圪里双手抱住了白发苍苍的头。我扶起姑姑,对她说,对她说:“你千万不要这样,你一辈子都亲我疼我,我小时候都不知吃了你们家多少好东西。我就是在你们这里喝上一口凉水也是甜的……”
  说完后,我自己捞了一碗高粱面和土豆丝糊汤大口大吃起来,并对姑夫和姑姑说:“白米白面我都吃够了,这饭正对我的胃口!”姑夫和姑姑看见我这样,都惨谈地笑了。
  吃罢这顿伤心饭,我便告别了二老,起身回家看望我父母亲。当我出了张家堡村口时,五叔张志高突然撵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卷材料,在村口堵住我说:“君娃,这是我叫队里的会计赶写的,上面记录了我们队学习小靳庄的先进经验,你们报纸写文章好参考,你拿着,我就不门给你们往城里送了……”我厌恶地对他说:“这次我不管这事,你不是送到城里去吧……”当我走在田间小路上,思绪便像洪水一般开始泛滥。一切都是这样叫人难受。乡亲们连饭都吃不上,却让他们停工停产去唱歌跳舞。“五叔,你也是个农民,难道你的眼睛瞎了吗?你就看不出这一争有多么荒唐吗?”
  可是我自己又有什么权利谴责五叔呢?我也是农民的子弟,竟然千里迢迢赶回来,要把们们如此惨痛的悲剧当作喜剧来写……我发誓这次我连一个字也不会写的!
  一路上,姑姑流泪的脸和五叔喜气洋洋的脸交替在我眼前晃动着。我在心里呼唤:把这一页惨育的历史尽快翻过去吧,让姑夫和姑姑们的脸上露出笑容。而让五叔们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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