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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走的时候,天阴得很厉害,以至于他们将午后的时光误以为是晚上。坐在家里,能听见树叶在外面簌簌地作响。家里的光线暗极了,女人几次想去做晚饭,叫男人吃了再走,但都被男人拦住了,男人说他一点儿也不饿。女人有些迷惑不解地站在那里,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想吃晚饭。她暗自猜测了一会儿,渐渐地十分惊讶地感到所想的那些事情慢慢地走了形,已不再能够由她控制,开始变得复杂起来,黑一片,白一片,眼前也时明时暗,忽红忽黄。她听到男人说了一句话,像是在对她说的,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她来到他的面前,又看了看窗户外面,看到他的一件衣服正在院里的铁丝上飘荡。“我还是走吧。”男人说。“天越来越黑了,再不走我就看不见路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吃了晚饭再走?”女人说。 “我真的不饿。”男人说。“我感觉我们不久前刚刚吃过晌午的饭。今天不知怎么了,天黑得这么快?” 女人微微有些生气。男人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站在她的面前,她又瞟了一眼窗外,看到晾在外面的那件衣服虽然还在拂动,但已不像刚才那么飘荡的厉害了,那是她昨天洗过的。前天,她整个下午都在洗衣服,倒出去无数盆乳汁一样的白水,几只鸡的腿都被染得像白色的树枝一样。 本来还可以在家里住两天,但他一闭上眼就会想起留在岗上的会计,这是促使他早走两天的最主要的原因。现在,那里只有会计一个人在看门。会计是个胆小的人,身体也不太好,晚上又时常失眠,这几天不知道已吓成什么样子了,很难想象这两天他一个人是怎么度过来的。岗上有一些很深的沟,方圆五六里以内没有人烟。会计戴着一副很厚的近视眼镜,直到今年,他也还是没有能够弄清楚那些长短不一的沟到底有多深。此外,岗上的矮树和茅草有时湿漉漉的,又滑又黏。茅草一倒伏就是一大片,从痕迹上去看,似乎有一群人曾在那里休息,刚刚离去不久。 女人不明白岗上那么多人,为什么非要让一个胆小的、身体和视力又都很不好的人留下来看门?男人告诉她说,会计不想回家,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留下来的。当然,他希望再有一个人能与他做伴,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没有人愿意留下来,人们都想回家住几天。 “他为什么不想回家?他没有家吗?” “就是不想回。一个人留在岗上又害怕,又没有地方去,实在是没办法。” 女人愣了一会儿,转身出去将晾在院子里铁丝上的那件衣服收了回来。她一边叠衣服,一边听男人说了一些会计的事情。在男人很粗疏的叙述中,她仿佛瞥见那个可怜的人此刻就站在她们的窗外。男人吸吸溜溜地说着话,仿佛牙疼一般。女人将衣服叠好后装进一只挎包里,对男人说: “他的女人也真是!女人活着,不止是为了那件事情,还有很多别的事呢。” “可惜她不这么想。”男人说。“她要是也这么想,会计就不麻烦了,也没有心病了,每次回家都会高高兴兴地回去。” “你要是也成了会计那样,我保证没什么说的,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我决不会让你像会计那样。” 男人有些感激而又安心地看了女人一眼。走出家门后,他感到脸前冷森森的,八月的秋风使他的面颊一阵发紧,又不禁暗自为自己祈求,千万不要让自己变成又一个会计。虽说有女人的话在那里垫底,但也不能让自己沿着那样的方向一直下滑,要是那样,那就是自己的不对了。白骡子走在他的身边,咴咴地叫了两声。路上没有人,他走的很慢。远处的山,完全成了黛黑色,河水也像图画里的河水一样一动不动地弯曲在那里,发出一种灰白清冷的颜色。 男人叫万福,女人叫胡不乖,头几年,两个人彼此都叫对方的名字。在一起过了一些年后,慢慢地都不叫了,有什么事就直接说事情的本身。 又走了一会儿后,他又想起了留在岗上的会计。他仿佛听见会计十分喑哑地尖叫了一声,接着又看见一个影子从一扇门里跑了出来。 “我掏耳朵的时候,你别过来。你一过来,我就完了。” 会计坐在一只小凳子上,歪着头,一面在耳朵里掏着,一面注意着门口。那只出生才十来天的小毛驴正站在他的视线里,十分认真地看着他。小毛驴看上去和一只羊差不多大,正是时刻需要寻求温暖和庇护的时候,几次想冲动地跑过来,都被会计用严厉的手势挡了回去。你可不能过来,会计对它说,你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它站在门口,一会儿看看外面的阴沉晦黯的天气,一会儿又看看屋里,看看那个人的轮廓。 屋里的光线比外面更暗,但不妨碍会计掏耳朵。掏耳朵是一件看不见摸不着的工作,只能模模糊糊地凭感觉办事,然后在体会中慢慢地完成。早上起来,他没有吃饭,一个人在岗上转了一会儿,看到几个池子里的灰都已经沉淀了。一些工具堆积在他的视线里,有的直挺挺的,看上去像枪一样。 当小毛驴又一次跑过来的时候,会计放下了手,说: “算了,不掏了。” 他来到屋门口,看着外面,一只手摸着它的毛茸茸的耳朵。这样站了一会儿,他忽然轻声说道: “人民,只有人民才会烧石灰,才能烧出真正的石灰。那些不是人民的人只知道住在漂亮的白房子里寻欢作乐,定计谋,一笔一笔地做交易,完全不清楚石灰是从哪里来的。”又拍拍它的脸,说:“你也不清楚。” 整整一个上午,他一直都在与那头小毛驴说话。看着它充满稚气的脸和欢蹦乱跳的样子,他说,你现在还是一个幸福的孩子,不过,好日子不多了,再过几个月,等你稍大一点,你就得自己驾车拉石灰了,把石灰拉到需要的地方去。我真不知道你来到这个世上要干什么?我要是早知道,一定不让你来。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你比我们这些所谓的人民还要受罪。 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望着不远处的几个坟头。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黑黑的,在那里一晃一晃的,起来了,又下去了。一开始他怀疑有人跪在那些坟头后面磕头,又等了一会儿,并不见有人起来,又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从很远的地方冒起了炊烟。站在岗上望去,凡是冒烟的地方,周围都有一些房子,那些房子像一些小木盒子一样,安安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只是看不见人。离的远的过,他想,怎么会没有人呢,一定有人在那里走动,我只是看不见他们罢了。他想象他们开门出来倒水,去铺子里买东西,在井边饮牛;饮完牛以后,回去垒院墙,上房扫雪;听见门响,看见亲戚从外面走进来,脸上挂着长长的风尘和黯黯的微笑。中午杀一只鸡吧?有人说这几只鸡都肥得厉害,我看不行,我不这么看,它们瘦的只有一把骨头,没什么吃头,是的,有一种用豆腐做成的东西,名字叫素鸡,吃起来的感觉和真鸡差不多。是的,这就很好了。 回到屋里后,小毛驴很快又跟了进来。他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读书,我给你念一个短故事听听吧。” 于是,他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拿出一本书,书旧得让人吃惊。来到屋门口坐下,借着外面的清灰的光线,十分小心地翻了几下,翻到一篇《柳秀才》,很短,竖着看上去,还不到十行字。另外还有一些米粒大小的小字,他不打算去念,因为根本看不清楚。书上的纸又黄又酥,一不小心就会揪掉一片,落在地上,像晒了很久的烟叶。 念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从门外传来。这以后,他放下手里的书,来到外面。岗上静极了,人们都还没有来。记不清有多少次听到过那种叹息的声音了,他特意看了看窗户外面,在他的印象中,仿佛总有一个人坐在这里。此外,还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和那个人彼此应该是认识的。 他扶着门框,朝远处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对身边的小毛驴说: “算了,别念了。” 近来时常发现丢东西,有些东西丢的莫名其妙。前几天刚丢了一辆平车,昨天,鬼头又来告诉我,说我们养的一头毛驴不见了。他去棚子里给驴添草,发现里面是空的,前天晚上他亲自送进去的一些饲料还原封不动地在石头槽子里堆着,看样子毛驴还没有来得及吃,就被人牵走了。可怜的驴,叫也不懂得叫,踢也不懂得踢,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也许已经被打杀了。鬼头对我说。看来我们得巡夜了。另外,伙房里好像也需要有人帮忙,做饭的毛猴不止一次地要求再给他配两个人,一个也行。 有一天岗上下雨,我找到负责财务和治安的会计,告诉他从下面的村子里找两个女人来帮忙,最好是两个精干利索的女人。我去的时候,会计一个人正在专心致志地掏耳朵,歪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他总是这样,一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把耳朵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除出去。我站在他的对面看着他,雨天里的潮气不住地从外面涌进来。又过了一会儿,他掏完了,历险似的松了一口气,看着我说: “还是你有分寸,咱们这儿数你有分寸了,我就怕碰见那种没分寸的人。你刚才要是随便碰我一下,我肯定就完了,这辈子再休想听见什么了,可是你没碰,一下都没碰。谢谢。” 我看了看被雨溅湿的窗户,又把先前说过的话对他说了一遍。 “找两个女人?”他看着我。 “是的。”我说。 “还是找个老头吧。”他说。 “老头?” “对,一个六十出头但离七老八十还很远的老头。”他说。“比如我四叔,今年正好61岁,年轻的时候还练过几年武,而且做饭也绝不比咱们的毛猴差。他最拿手的菜是黄焖鸡和炒土豆丝;此外,稀饭也熬的不错,既不稠又不稀,让人一看就想喝。” 我对他说,咱们这里不常吃鸡,一年里也是有数的几次,来了恐怕没有什么用武之地。而且鸡怎么吃不是个吃,非得黄焖?至于熬稀饭,我个人以为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术或过硬的手艺,一个人只要头脑正常,手脚能动,就都可以干。谁不会熬个稀饭?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用手慢慢地揉着一只耳朵说: “每次掏耳朵的时候,我都要提前把门插好,就怕有什么没方向的冒失鬼突然从外面闯进来撞到我的身上。今天不知怎么忘了,幸好进来的是你。唉,数我的那几个孩子最讨厌了,专门在我掏耳朵的时候轮番往我的身上扑,好像成心要把他们的爹闹成一个聋子。不能不怕哟,人活一世闪失太多了,一不小心哪儿就不对了。我那不成器的姑夫,就是在掏耳朵的时候被他的孩子们闹聋的。” 我认识他的姑夫,站在人的对面,用最大的嗓门讲话。自己什么也听不见,就想当然地以为别人也都听不见。但不认识他的四叔,没有见过面,只觉得按道理应该姓赵,因为会计本人姓赵。 过了两天,这个61岁的姓赵的老头从下面的村子里沿着一条发白的小路上来了。手里提着一盏马灯,身后插着一根光滑的白木棒,他自己称之为哨棒。以后的几天里,我注意到他干得很好,每天提着他的白木哨棒在山岗上走来走去,异常警惕。到了晚上,还和白天一样,只是手里多了一盏马灯,在岗上的各个地方健步行走,连坟地那边也要去转一转。我把我的那种满意的心情对会计说了,会计也很得意,觉得他的四叔没有给他丢脸。老头对会计说,我不是怕丢你的脸,我是怕丢我自己的脸。会计笑着说,一样的,反正都是脸,我们的脸都没有丢掉。老头什么都好,只是一到了伙房里,就要和做饭的毛猴吵架。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连会计本人也感到奇怪。问老头和毛猴,两个人谁都不说。有一天午后,他们差一点打了起来,毛猴手里握着砍刀,会计的四叔拿着斧子,两个人像两只命中相克的动物一样长久地在烟熏火燎的伙房里对峙着。 我看看觉得不行,这样下去是要出人命的。不久,从下面的村子里又来了一个叫小沙的女人,在伙房里帮忙。从此以后,会计的四叔就再也不到伙房里去了,专门巡逻,提着白木哨棒,常看见他在坟地那边转游,有时一个人长久地坐在那里吸烟,有时又好像在寻找什么,辨认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远处的青石板只剩下一些轮廓,其余的好像都融化了。还有人在岗上说话,声音仿佛罩在雾里。 “这里每人只有一份口粮,他们来得这么勤,到底在吃谁?” “吃我的那一份。” “你哪有一份?你的那一份也是大家匀出来的。再说,他们两个如狼似虎的东西,你那一份哪够他们吃?见鬼去吧!” 不久,说话的声音被一阵嘤嘤咽咽的哭声代替了。接下来,又听见向地上泼水的声音,还有关门的声音和走夜路的声音。 夜里的星星虽然很耀眼,但还不足以照亮山岗。我在附近转了一会儿,正在往坡上走的时候,会计的四叔提着马灯过来了。他来到我的面前,用灯照了照我,然后对我说: “回去睡吧,有我一个人转就行了。” “估计没有什么事情,你也早点睡吧。”我对他说。 “我再到别处去转转。” 说完,他提着马灯走了,插在他身后的白木棒在寂静的岗上一闪一闪的。不久,马灯的光亮被一堵墙遮住了。 我回到旁边的屋里,很快就睡着了。 自从叫小沙的女人来了以后,经常有两个陌生的年轻人来看她。是兄弟两个,一个叫黑三,一个叫黑四。小沙已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而他们两个才二十来岁,尤其是黑四,看上去可能才只有十八九岁。遇到中午或晚上,他们来了就直奔伙房,知道小沙准在那里。平时,他们就径直走进小沙住的房子里,有时,三个人在那里很久都不出来。谁也没有见过黑三黑四兄弟两个开口说话,甚至连他们的声音也没有听见过。不仅对别人不说话,也不看一眼,他们两个人相互之间也从来不说话,他们的目光只停留在小沙的身上。 有一天,我来到伙房,看见小沙提着一只桶正要出去打水。不可否认,她是一个十分丰满的女人,这也许是吸引黑三黑四兄弟两个的一个主要原因。毛猴看见我后,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走进里面,毛猴指了一下小沙的渐渐远去的背影,对我说: “我见过的女人多了,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 “她怎么了?” “要是在古时候,我有一千个理由会认为她是狐狸变的,但现在这个时代,她显然不是狐狸,而且还是一个各方面都很正常的女人。” 我看着毛猴,觉得他似乎还有话要对我说。正在这个时候,小沙提着一桶水从外面回来了。看见我还在伙房里站着,她朝着我笑了一下。我对毛猴说,以后没水了应该他去,不要让一个女人去提水。 “我比毛师傅年轻,”小沙对我说,“还是我去吧。” 看见她回来,毛猴已转身到一边削土豆去了。这时,听见小沙这样说,他停下手里的刀,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小沙显然不知道毛猴姓什么,误以为他真的姓毛。我看了看,觉得这样的事情没法纠正,连毛猴自己也不能站出来说自己不姓毛。将桶里的水倒进缸里以后,小沙又倒了一杯水,让我喝水。“喝水吧。”她说。我看见那个杯子很干净,还有一个粉红色的盖子,不像我们这里的其它杯子,我猜测可能是她自己的杯子。 回去的时候,看见有人正在坟地那边烧纸。坟前的砖头上摆着一些供品,有小孩子拳头一样大的梨,月饼,还有午餐肉罐头和一瓶酒。看不见烧纸的火光,只看见烟冒得很大。烧纸的人不是跪着,而是蹲在那里,像是在玩火的一个孩子。 会计,鬼头,还有几个搬石头的人,都在斜坡上坐着。他们好像在听会计说话。我走过去的时候,听见会计正对他们说: “到了这年夏天的时候,山里的花儿全开了,可他们还在继续干那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那个李跟车怎么样了?”有一个人问会计。“他还在到处拾柴禾吗?我觉得他应该搬到另一个地方去。” “每天晚上,他都能从窗户上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会计说。“老太婆的头发全白了,又白又稀,像扫地的笤帚一样。有时候用嘴噗噗地往他们的窗户上喷水,有时候又像在连夜搬运什么东西一样,就这样鼓捣,折腾。到后半夜的时候,就不见了。” “不会走远,准是藏起来了。”有人皱着眉头说。 “有一天是个晴天。”会计说。“李跟车根据老太婆夜里消失的位置,用铁锹在院子里挖土,挖了两三尺深的时候,看见几缕笤帚一样的白头发;再挖,就什么也没有了。” 人们都不说话了,互相望着。 坡上很静。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窑里正在冒着很浓的烟,有几个人的影子在烟雾中出没。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过了一会儿,鬼头忽然说。“我们是在烧石灰。石灰的用途就是把所有的房子都变白。” “我看不出变白和不变白有什么两样。”会计说。 “那当然,你是谁?”鬼头笑着对会计说。“在你的眼里,男人和女人也都是一样的,没有分别。” “你他妈的再这样没大没小的顶撞我,小心我扣你的工钱!” 我看见会计的脸变得像沉淀的石灰一样白。 几个搬石头的人又去搬石头去了。鬼头推着一辆平车走进附近的烟雾里,很快也看不见了。 我和会计来到坡上,沿着一条起伏的土坎走了一阵。走着走着,会计忽然停住了,不再走了,眼睛看着山岗下面。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有两个人正在那条发白的小路上走着。待他们再走近一些时,我认出是黑三黑四兄弟两个,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相互之间不说话,也没有任何的交流。他们又上来了。 我看看会计,发现他慢慢地摇了几下头。 晚上,我们在灯下吃饭。黑三黑四兄弟两个也蹲在一边,一个端着一个碗,他们风尘仆仆,吃得又快又多,像是刚放出来不久。小沙站在距离铁锅不远的地方,一碗接一碗地给他们盛面条,她自己则不吃。小沙几乎忙了一个下午,午后刚过去一会儿,她就把锅里的水烧开了。 我从墙上摘下一串哗哗作响的辣椒,又去屋后的地里拔了几棵葱,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听见有很多的羊在黑暗中用颤抖的声音叫着。 我第二次走到伙房那边时,小沙和黑三黑四兄弟两个都已经不在了。伙房里亮着灯。 透过水蒙蒙的雾气,我看到会计的脸。 先是毛猴的声音: “好歹我也是个厨师,我连这都不懂吗?” 接下来是会计的声音。会计在说: “你是什么厨师?你顶多是个做饭的大师傅,伙夫!厨师是需要技术的,你有时连面条都煮不熟。” 我听见毛猴笑了一声。“你懂什么?”他说。“真正的厨师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半生不熟的,那需要极高的火候和分寸,还要有悟性。你吃过什么?除了烩山药,你什么都没有吃过。” 穿过水蒙蒙的雾气,会计没有吃晚饭,就阴沉着脸从里面出来了。 又到了坡上的时候,会计坐下了。我也坐在他的旁边,看着岗上的星星。过了一会儿,会计忽然对我说: “你以前认识那兄弟两个吗?” “不认识。”我说。 “你听见过他们说话吗?” “没有。”除了小沙,这里的人恐怕谁也没有听见过他们开口说话,连他们是什么声音都不知道。 “我倒是知道他们,但我听说他们兄弟早在两年前就都死了,一个是病死的,另一个是吊死的。” “谁是病死的?谁是吊死的?” “黑三是病死的,黑四是吊死的,据说两个人都和她有关。” “小沙?” 他在黑暗中看着我,点了点头。 “他们从来不开口,是因为他们不会说人话。”他说。 一开始我以为他说的不过是一种气话,尽管我是那样的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会计为什么一直拒绝与黑三黑四兄弟两个在一起吃饭。他说每当他们来了的时候,他总是闻到那天的饭里会有一种难以去掉的死人味,有时很浓,有时若有若无。他用自己的那种眼光看着他们,但那兄弟两个却从来也不看他一眼。 我想起一件事,是毛猴曾经告诉我的。有一天,外面下着很大的雨,他和那个叫小沙的女人正在伙房里做饭。有一阵,他感到背后有些冷,回头去看时,发现伙房的门开着,接着又看到黑三黑四兄弟两个站在门口。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听到他们从外面进来时的声音和任何一点动静,他们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看着站在灶间的女人。小沙似乎也没有发现他们进来,她正在一个墩子上叮叮当当地切土豆。毛猴看着他们两个,但他们并不看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最让毛猴感到吃惊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们的衣服。外面下着很大的雨,他们是冒雨进来的,既没有穿雨衣,也没有看见雨伞,但他们两个人的衣服却一点儿也没有被雨淋湿,是干的。毛猴还特别注意了一下他们的脚,看到他们的鞋也是干的,所站的地方也没有从外面带进来的泥水,只有一把剥下来的葱皮。看了一会儿,毛猴提着手里的一把菜刀,突然向伙房外面跑去,冒着雨跑回了自己住的小屋里。又过了一会儿以后,听见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他戴了一顶草帽,慢慢地向伙房走去。伙房里只剩下小沙一个人了,她已经把水烧开了。毛猴来到灶前,看到很多的土豆正在锅里咕咚咕咚地翻滚着。 “放咸盐了没有?”毛猴说。 “还没有。”小沙说。 “放吧,该放了。”毛猴说。 于是,小沙开始往锅里放盐。毛猴又说: “再放一点酱进去。” “我来吧。”小沙说。“你到那边抽烟去吧。” 有一天午后,远远地看见小沙坐在伙房外面的一块石头上织毛衣,于是,我朝她走过去。她来了也有一段日子了,我问她对这里的印象如何,觉得怎么样,她说挺好的。不久,她又向我建议,伙房里应该装上纱窗和纱门,这样苍蝇就不会飞进去了。我看着她,女人到底是女人,她使我想起了毛猴。多年来,每到夏天,他总是受到无数苍蝇的围攻,但他并不与它们进行搏斗,仿佛它们根本不存在一样,他也从未想过应该安装纱窗纱门一类的东西。现在,刚来了一个女人,就想到了纱窗和纱门,这使我感到一种家庭般的温暖和清洁。现在看起来,毛猴是一个非常不讲卫生的家伙,他的围裙上至少能洗下十几斤油垢,原本薄薄的一条布围裙,经他一系,变得像一条油光光的上好的皮围裙。早在过来之前,我本打算有话要问小沙,现在看到她这样,我感到再很难说出口。于是,我的目光落到了她的那团毛线上面。我问她给谁织毛衣,她没有说给谁织,而是说: “一点旧毛线,我把它编起来。” 她问我家在哪里,我告诉了她。接着又问起我家中的情况,女人,孩子,父母,房子和院子是不是很大,院子里一定种了不少树和青菜吧?在村里还有没有田地?人不在村里了,家里的人受不受别人欺负? 放在她腿上的那团毛线滚落下来,一直来到我的脚边。我捡起来,递给她的时候,突然对她说: “经常来找你的那两个一声不吭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人?” 我看见她的脸色变了。虽然手里还在继续编织着毛衣,但已不像刚才那么从容和有条不紊了。她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把目光落在胸前的毛衣上。她的针法错了,她停下来,用一根多余的针将错误挑开。 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她想回去,家里最近很忙。一开始我没有听懂,只以为她要回伙房去干活儿,后来才明白她是要回她自己的家里去,看我们能不能另外再找一个人。我对她说,我并没有说什么,只不过随便问了问那兄弟两个的情况。而她却说,她的两个孩子都在上学,男人又不常在家,家里不能没有人。说着,收起了毛衣。 她执意要走,看来是留不住了。于是,我叫来会计,给她结算了工钱。多给了她40块钱,不知她看出来没有,她既没说不要,也没有表示感谢。忽然想起她还有一个有着粉红色盖子的水杯,我曾经用它喝过一口水,就提醒她别忘了带上。她朝我笑了一下,说: “那天已经打碎了。” 我和会计一直目送着她走下山岗,看见她在那条发白的小路上渐渐地越走越远,最后完全看不见了。 “如果有机会,”会计对我说,“应该派人去打听一下。” “打听什么?” “看看那兄弟两个,到底是活着,还是早已经死了,去村里一问就知道了。” 最后的两座窑正在熄火,岗上到处弥漫着烟雾。明天是八月十五,人们都想回家,只有会计不愿意回去,要留下来看门。临走的时候,毛猴对会计说,我们都走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不怕鬼吗? 我就怕你,会计说,你走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年初,毛猴找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还没有办手续,两个人就已经住到一起去了,据说两个人好得像胶一样。这天下午,他摘去了那件令人不堪入目的围裙,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很得意地从会计面前经过时,听到会计对他说: “别太得意了,小心我派人去拿你们两个老货。” 男人走了两三天以后,天还阴得很厉害。有一天,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那个人瘦弱,戴着一副眼镜,一进来就不停地咳嗽,咳嗽耽误了他说话。女人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你是石灰窑的会计吧?” “怎么不是?正是。” 会计有些惊喜地摘下眼镜,当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看清对面的女人时,很快又将眼镜戴上。他依然沉浸在那种惊喜之中。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会计说。 “我听他说起过你。”女人说。 “谢谢你们还说起过我。”会计说。“我这样的人,你们还说起过我。” 女人给会计让座,会计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病了,你不去看看他吗?”会计对女人说。 “刚走了两天,怎么就病了?” 会计的话使女人变得异常焦急起来。他坐了一会儿。不久以后,女人跟着会计出了门,他们沿着那条发白的小路往上走。走了不多久,女人忽然看见她的男人从对面的岗上也沿着那条发白的小路下来了。让女人感到吃惊的是,她看到她的男人的身边走着一个她没有见过的女人。 女人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问身边的会计: “那个女人是谁?” 女人听见会计笑了一声,然后忽然就不见了。 女人被自己的一阵喊声惊醒了,睁开眼睛后,看到天已大亮了。她回味着那个梦里的那些情景,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不久以后,她起来梳洗完毕,就出了门。她看到天有些晴了。 沿着那条发白的小路往上走的时候,女人有一种重温旧梦的感觉,沿途的一切景色都和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身边少了会计的那种的走路的声音。走了不多久,女人忽然看见她的男人从对面的岗上也沿着那条发白的小路下来了。男人走得很快,渐渐地过来了。女人停下来,她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疲倦而焦躁不安。 男人看见自己的女人站在路上,先是吃了一惊。之后,他告诉女人,他正想回去看看,却不想到在路上碰到了她。他的心里藏着一件事情,在岗上睡觉的时候,他梦见了自己的家和院落。院子里异常寂静,连一根麦秸和鸡毛也没有。但不久,他看见一个人的头从外面伸进了院子里,只是一个头,看不见头以下的身体。他顿时有些紧张起来。那时候,他还远远地听到了几声狗的吠叫,还有一阵清脆的响声,仿佛是一只碗在地上摔碎了。看着看着,那个头就不见了。他有些焦躁地向四处张望着,又听见有人在呼嗒呼嗒地拉风箱。 这会儿,他看见女人在看着他,在得知他没有生病以后,女人一下变得很轻松起来。女人告诉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她带了几个月饼,是给会计的,她知道他没有回家,十有八九没有吃上月饼。另外,她还把他们的一个平时不怎么听的收音机也带来了,也是给会计的。女人让男人把这些东西转交给会计,但并没有也不打算把自己做的那个梦告诉男人。女人了解自己的男人,说粗的时候也很粗,说心眼儿小的时候,也非常的小。 “已经用不着了。”男人说。 “怎么用不着了?” 男人告诉女人,他从家里来到岗上以后,就一直没有见过会计。头一天晚上,他听到有人在门外叹气,他以为是会计。出去看时,外面并没有人。岗上已经很冷了,尤其到了晚上,比下面的村子里要冷得多。第二天,鬼头来了。鬼头住在北边的一个村子里,沿着沟底过来的时候捡到一副眼镜。鬼头拿着那副眼镜让男人看,鬼头说这好像是会计的。男人也觉得像。现在,人们还没有来齐。 “不会是死了吧?”女人试探性地问道。 男人没有说话。他看看上面,又看看下面,整个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只有他们夫妻两个。不久,下面的路上又来了一个人。渐渐走近了,是一个提着包袱的孩子。孩子认出了站在路上的男人,一看见他便有些惊喜地说: “我爹呢,他没事吧?” “没事。”男人说。男人告诉女人,孩子是会计的一个儿子。 “我妈想让他回去。”孩子对男人说。“还说看看他够不够退休的条件,要是够了,就让他回去,让我来顶他。” “你这么小,不好好念书,来这里做什么呢?”男人对孩子说。 “我很笨,总是念不好。”孩子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喜欢石灰窑,岗上总是冒着很大的烟雾,像打仗一样。” “我看可以。”男人说。“我代表石灰窑欢迎你。不过,你多大了?” “14。” “再过两年来吧,现在还不行。这个时候要了你,我们都得进去。” “进哪里去?” “还能有哪里,监狱。” 孩子被吓了一跳,又有些不解地看着男人。“这两年先在家里帮你妈做点事吧。”男人对孩子说。他们沿着小路开始往岗上走,女人走在后面。女人听到男人对那个孩子说: “你小子还有点儿福,今天正赶上我们要吃好的。” “吃什么好的?” “馒头炖肉。” “真的吗?我最喜欢吃炖肉了。” 又走了一会儿,男人放慢脚步,问身边的孩子: “你妈一直不欢迎你爹回去,这会儿怎么又想让他回去了?” “昨天晚上,”孩子说着,回头朝后面看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我爹好像回去了。在外面叫了几声,‘桂花,桂花……’” “桂花是谁?” “我妈。” “你妈叫桂花?我记得她好像叫菊花还是桃花。” “她就叫桂花。不管她是什么花,她都没有去开门。我爹就那样叫了几声,叫得软软的,小声小气的。后来,我去开了门,但外面没有人。我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于是,我就回去了。快天亮的时候,我看见我爹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对我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读书,我给你念一个短故事听听吧。’” “这就怨你们了,你们要是书念得很好,他就不光是给你们念一个短故事,而是要给你们念一个长故事了。” “我们就是很笨嘛,就是念不进去嘛。” “好啦,接着说吧。” “今天早上一起来,我妈就对我说,‘你去看看他,他要是能回来就让他回来吧,八月十五也没回来。’我就来了。” “你看你妈说的是真话吗?” “我看像真的。我爹呢,他没事吧?” “没事。” 他们正走着,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男人和孩子都被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时,见女人正在边走边摆弄那个收音机,那阵哭声就是从那个收音机里传出来的。路上还是他们三个人,并没有多余的人出现。 “关掉!把它关掉!”男人突然厉声说道。 女人抬起头,看见男人撇下身边的那个孩子,像一个很凶恶的陌生人一样向她走过来。 1999年10月20日 责任编校顾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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