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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之交的中午特别燥热,乡政府的两个干部在办公室里喝了几杯凉啤酒,吃了几片肥猪头肉,觉得不对口味,便想自己动手,弄一样特别有味道而且能解火的酒肴。那东西可以称作本地特产,学名荷香,本地人叫顺河香,一般长在山中的有水或者没水的沟里,原本是山里贫困,来了领导没什么招待,弄一些蚂蚱蛾子之类的玩意搁在油里一炸,只要说是可以滋阴壮阳,领导们便狼吞虎咽。昆虫吃腻了,又开始炸植物,开春的时候,先炸香椿、花椒、核桃、山楂、酸枣等树木的嫩芽,号称“炸五芽”。后来又发展了苹果、柿子、桃、杏、梨树的嫩芽,便成了“炸十芽”。再后来有一次,乡政府的师傅试着把荷香裹了面糊搁到油里炸了,拿去招待省里来扶贫的处长,处长大叫好吃。而后便推广起来,而且流传出去,也就成了最拿得出手去最上档次的本地特产之一。 今天乡政府这两个酒鬼也中了几分邪,从政府的院子后边出来,顺着一条干涸的河道就走上去。采到的荷香已经不止够一顿酒肴了,仍不肯罢手,继续找下去。突然他们发现石头底下现出一块异样的黑色物体,他们还当是发现了一种奇异菌类,便忙不迭一起抢着掀开石头。鉴定了十分钟之后,才一致判断为人类尸体的某一残块,吓得魂飞魄散,丢了手中的荷香,飞奔下山报案去了。 县公安局有经验的法医和刑警来了,顺着河道,很快又找到了其它的残块。所有残块均已成干尸状。法医断定这是一位少女的肢体,放置期限一般在一——六个月。他肯定说这具尸体是去年秋末间的。法医把所有的尸块收藏起来,以便回去做准确鉴定。 刑警队长崔飞波驾着三轮摩托警车,带着法医从河道里钻出来,停在乡政府门前的公路上。 法医裴根原来做过乡卫生院长,公安局缺法医,于是他就丢了院长,伺候上了这份差使。虽说活儿窝囊,但这身装束比卫生院长气派。他干得也不错,勤奋好学,如果有好的设备,他能成为鉴定专家。虽然一副农民的大脸大身架,每逢到上边去搞鉴定之类的活动,都是西装皮鞋穿着,说出话来文诌诌的,让上边那些有仪器的专家们感到非同小可。 乡长带着负责计划生育工作的刘宣委来了。刘宣委的脸面不到三十岁,走路的姿势挺好看。他对他们说:“我们这个乡的计划生育工作是先进单位,村里的婚龄育龄内妇女,我这里都了如指掌,都在控制之中。根据我的掌握,从去年秋到今年春这段时间内,没有突然失踪的青年妇女。按照当地风俗,女青年一般不到二十岁就订婚,结婚证书上都得按手印,这个问题好查。” “有不在控制之内的人口吗?”飞波问他。 “很少。”刘宣委看了一下乡长的脸色才说,“但是我们这个乡还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 由刘宣委带路,他们驾车沿着那条干河沟,很费劲地找到了那个村子。 然而村子的景象却令他俩吃惊。刘宣委和乡长叙述这里时的口气很轻松:不过就是一群盲流,几十年前修水库迁走的村庄中私自返回的一拨子人,随时都可以把他们像赶鸡一样赶走,只不过乡里还没腾出手来下决心解决这件事。但此刻出现在他们眼前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村庄,一切都和正在生存着的其它村庄无二。有崭新的砖瓦高房院落,有树木花卉街道,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 麦田的景象简直像奇观:它壮阔得更像草原,五月的颗粒饱满的麦穗在无边无际地摇,青绿深灰,从山之间的岭塬上蔓延而去,直到远方望不到的天边。 飞波感到这壮观的奇怪,顷刻之后才恍悟到其中原委,还因为这无边无际的麦田中间竟没有一棵树木,他想或许因为这儿就是水库吧? 这草原般的浩荡壮丽的麦田景观特别荒诞。 刘宣委对这麦子似乎没有一点怜爱之情,随手捞一把青绿的麦穗:“你看这麦子种的,像没人管的!”“真不孬!”法医接茬儿称赞道。 “你看那些麦秸垛,”刘指着村边那些造纸厂仓库似的大垛,“不用算,一看这垛就能知道,哪一户一年都能收几万斤麦子,也不上税,白叫他们收粮食!” “为什么不叫他们上税?”飞波问。 “不能收他们的,收了还不等于承认他们?”这个说法也很荒诞。 燥热的夕阳。村子里的人们已经收工,还没吃晚饭,聚在街门前的树下,扇风洗尘,饮马调情。一阵尘土起处,村边闪电一样跑过一对小川马,一红一白,各驮一名青年。狂骤的马蹄声惊得村里的狗一阵阵狂吠不止,追着那小马和烟尘,跑前跑后。 当摩托警车驶入村中,狗群复又调转,追咬起他们。小孩也和狗一起追来,发出欢呼:“解放军来喽!” 大人们都不搭茬儿,只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 飞波停车,问斗中的宣委:“先找谁?有头儿吗?” “有一个。”宣委对路边女人喝道:“老冯在家吗?” “你们是哪来的?”女人的眼色好奇。 “哪来的?乡里的!不认识了吗?”刘大喝。 “哟,说着个普通话还真认不出来,这不是街上的小刘吗?”女人嘿嘿笑。 转眼两匹小川马卷土重来,在摩托车前面停住。马和青年的脊梁上沾满汗汁和泥土。 一个青年喝道:“什么了不起的?”另一个青年喝道:“说话打着个官腔!” 那一个又说:“有屁就放吧,老冯头晌赶集去了,我们这里还有雄兵百万,骏马千匹!”“两个青种!”刘宣委吼道。小川马电火似的驰去。 “冯莎莎,叫你娘给大叔们倒碗凉水喝!”刘宣委又向树荫下的一个小女孩喊着。 在热乎乎的炊烟和晚霞中,他们进了冯莎莎家的院子。好大的院子,像个篮球场。村里的院落个个都这么大,好像因为没有谁承认这院子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就可以把院子造的无限大了。 红砖红瓦的房子,青石墙基,水泥地面,玻璃门窗,崭新的家具,说明不交税的生活过得确实不错。 莎莎的爸爸是个模样极文明的年轻人,相貌整齐,眉清目秀,言语和气,身着学生装似的深蓝衣裤。飞波问他姓名,答曰:“冯独钟。”再细问,原来先前已经在省城第九机床厂当了正式工人,但是若干年前又感到在那里受城市人的歧视,不管他怎样适应城市人的文明,在许多人的目光里,他总是乡下人。后来他思前想后,干脆携着小媳妇又回乡了,而且还非愿意落户在黑村。觉得别处都不如这儿好,盖宅子不用托关系批宅地,种地也不用托关系批口粮田,有点地种着够生活就挺满足,小日子还像城市里那么干净,反倒受人尊敬了。 “真是个怪人,”法医瞧着他惊叹,“难道就不怕政府来扒你的房子?” “活一天算一天呗,”他一笑,“反正咱这些人原来也没什么远大目标。” 飞波瞧瞧盖得很好的五间大房,又瞧瞧刘宣委:“像这样的房子恐怕就不好再扒掉了吧?”“这有什么难的?五六个人用不了一个小时!”刘宣委很有经验,但眼睛根本就不看房子,而是盯着进屋来倒茶水的小媳妇的肚子,随即立刻对冯独钟冷笑道:“你家里的又怀孕六七个月了吧?” “哪有的事!”冯独钟心虚。小媳妇已大惊失色,放下开水壶跑出门去。 刘宣委看看两个警察:“像这样的村儿不拔掉根本没办法,计划生育已经完全失控!原则上这个村儿已经迁走二十多年了,根本不是我们的事,但这些黑户还留在这里,处处影响我们的工作!” 冯独钟连忙给他们倒茶水,耳朵里像没听见刘宣委的话。 “你原先是哪个村的?怎么不回原地方去?”刘宣委不客气地追问他。 冯莎莎跑进门来,偎在她爹的怀中,好像要保护他一样,用不解的幼稚目光看着这位说话的客人。 冯独钟揽着孩子,眼睛有点湿润:“按说我就是这个村的,家里老人一九五九年修水库单迁到岭上外村里,已经没了,咱再回去人家要吗?” 飞波递给他一支烟:“这村里现在一共多少人?什么时候往回跑的?” 冯独钟不吸烟,急忙给飞波划上火说:“早的我是不知道,可听老户们说,水库是一九五九年底修好上来的水吧?这个村当时就没了。到了一九六一年冬天,迁到东北和江苏那些外省的,就往回跑了。” “这是谁说的?”刘宣委瞪着他道,“哪有那么早?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 “是啊,”冯独钟说,“一年年往回撵,路上也截,说不准从哪一年开始算啦!领导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吗?”“随便问问,”飞波说,“我们还有别的公事,想打听一下,这村里听说干河里那个碎尸案了吗?” “才听说,”话音没落,冯独钟的眼泪止不住刷刷流下来,喊道:“这个村庄又要毁灭了!很快就要毁灭了!已经有一次了,这样下去就是第二次!” 有个红脸黑胡茬儿的大汉站在远远的街门外,朝这院子里招手,口中喊“哎!——”刘宣委出去和他说了几句,他粗壮的指头在胳膊上抓抓,飞波听到他说:“住下也有地方,不过咱这个庄没有组织领导,无非是挨家敛两个煎饼,敛点钱,打两瓶酒给领导喝,咱这个庄就这么个规矩!” 刘回来对他俩说:“他就是老冯,大名冯成现。我给你两个人安排好了。” 天黑了。远方闪烁着电灯的光芒,和星光在一起。那是别的村庄的文明和美丽。于是黑村陡然失去了晚霞瞬间赐予的满足与喧闹,跌入了远离现代文明的黑暗寂寞。 黑暗中,冯独钟给他们点上了煤油罩子灯,老冯提来了一捆啤酒和罐头。老冯说:“咱们这个村不光没有电,也没有人家那些村的任何条件:上级不给咱打机井,不供应咱机械,也不供应化肥和种子,有水利设备也不让咱用,也不允许咱修路,连身份证和户口都没有,领导们住在这里也很不习惯呀!” 但法医最不习惯的是老冯不肯陪酒,冯独钟也捧了一本书看着,老冯说这些东西是大家凑给客人吃的,他跟着沾光不好。他们俩只好自己主动开了酒瓶。 酒瓶刚打开就听到一声强烈的放气声音,飞波瞪起眼来问法医:“不是啤酒吧?”这时便又听到了第二声,比第一声更长更强烈:刺——! 门外飞来一片孩子的欢呼声。 老冯急追出门外,骂起来:“我日你妈妈的,我撅断你这伙王八羔子的腿!把领导的车扎了,让领导和你姐姐睡觉去?” 飞波喊他:“老冯,甭骂了,反正俺这车带整天叫人扎!” 又问他们去年有无失踪年轻女性,老冯没想起来,冯独钟却说:“京雁算不算呢?” 老冯猛然道:“也是呢!她爹说是和江苏什么人订了亲就走了,怎么到现在也没听说是和谁订的亲呢?她是去年秋天走的吧?” “她爹就没去送闺女!”冯独钟说。“京雁是谁?”飞波问。 “这闺女长得倒是很美!”老冯说。 “有风流韵事?”法医放下酒碗。 老冯道:“怎么说呢?她爹是头批迁到东北跑回来的,回来那年就在沟沿上地窝子里生的她。闺女生在这么一个村庄里很痛苦,不识字也有痛苦……” “闺女大了就是管不住呀,”冯独钟像是也很了解这姑娘,“反正这个村就这样,只信政府,就想着党和政府来承认。政府不来,只有失望悲观。有点文化的人知道什么叫毁灭,那些没有文化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朝着毁灭的路上去……!” 冯独钟说到这,似有难言之隐,好像老冯就不同意他这种看法。 “好香的玫瑰花!”法医喝下两瓶啤酒鼻子畅通了。 “好狗鼻子!”飞波什么都没闻到,但知道法医的鼻子没有错。 冯独钟帮着他们借月光推起没了气的摩托车,往院子里弄。突然一个赤膊的人哼着像呻吟一样的调子,拖着一堆刷刷作响的东西走来,烈性白酒的刺鼻味道随着他的脚步逼近。法医说:“好一股子桃树味儿!” 飞波仔细看去,那人拖的是整棵的带着绿叶的桃树。 冯独钟在黑暗里和他搭话:“都拉回家了吗?” “一棵没剩!”那人站下来,逼近了看警察。 法医问道:“你怎么把这么好的桃树都砍了?” “不砍行吗?”那人语调有一种逼人的悲怆,紧贴着法医的脸,“看来这位同志很不了解我们的情况呀?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省里的吗?来解决问题?” 他醉得不轻。法医躲开那股气息。 他却进一步逼上来:“想种点果树,可是任凭哪个庄的小孩子都敢来给你糟蹋,谁给咱讲理呀?没有向着咱的,都结桃了,四十多棵桃树,全得砍……不砍你就白白地遭受侮辱!” “这就是京雁的父亲!”冯独钟低声对他俩说。 “他妈的,”法医在飞波耳边说,“我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子杀气!” 月光下的他看上去年纪还不老,弓腰,暴露的肋条上沾了不少桃树叶子和草屑,已有十二分醉态,说话还咬文嚼字,喷着酒气说着:“同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呀!桃树结果之前就得把它砍掉,没有什么,只有沉痛和悲伤!” 飞波又递给他一支烟,见他倒着放到嘴上,便提醒:“那头是过滤嘴儿,倒过来抽!” 但他根本不听,咬住烟,让飞波往过滤嘴上点火。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和灼灼放光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嘲谑文明的得意微笑,看来还没醉。飞波只好给他把过滤嘴点着,他一口接着一口非常正常地吸给飞波看,直到把过滤嘴吸光,似乎过了瘾一样地陶醉了。 飞波的咬肌连着咯噔噔地响,没说出一个字儿。 他陶醉地笑了,眯着眼,对飞波说:“我知道,上级的领导们总有一天会来……调查京雁的问题的!根据情况的问题呢,情况的问题,根据这一次反映的问题……,没有什么可供领导调查研究的!我们是一个失去了领导的村庄,可以说已经被开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也可以说开除了地球的球籍!我们是哪国人呢?没有户口,也没有身份证,这样的一个姑娘从下生就是自由的,愿意嫁哪就嫁哪,嫁到天涯海角,没有巴问的必要!” “你活该!”飞波呵斥道,“自找的!政府没给你安排吗?花了钱,给你安了家,不在那好好住下去搞生产,非跑回来!这熊地方有什么好的!这么勾你?跑回来受这份活罪图什么?” 他愣了,又嘿嘿笑了:“是啊,我们去的那地方很肥沃,还吃俄国面包,就是天冷呀,我们怎么能受得了呢?庄里大部分人都迁到江苏去了,那里也是鱼米之乡呀,收了稻子种麦子,可是种完了麦子就没什么活儿干了。地也粘,下雨走路沾脚,蚊子也多,晚上睡不着,逛荡着,都和卖小鸡的一样!” “就为这回来?活该!”法医呸道。 他不生气:“正月十六,俺这头一拨子人下了火车,步撵着,要着饭回来了。从江苏回来的也不就二百里路?有年纪的走三天,年轻的住一宿,就到家了。地区说了话,从大坝上调了民兵,戴着红袖章,连砸两年。俺这头一批十来口人就在这地瓜沟里,用草苫子一苫住着,民兵一掀就露了天。第三年总算安顿下了,民兵不来了。京雁就出生在这个时代里,大苦大难的时代呀,红卫兵又来了。” 一点不错,法医闻到他身上和被分解的姑娘有相同的味道。 法医裴根认为嗅觉对法医这项工作是至关重要的,现场的所有味道对于案件的鉴定作用太大了,不光对于警犬,对法医也是一样的。不论尸体多臭,他从不戴上口罩,怕影响嗅觉,他的鼻子因而锻炼得特别灵敏,嗅觉的辨别和记忆能力特别强。 被分解的姑娘的肢体间正是有这样的一种像京雁爹的皮肤上的气味,近似羊膻的汗香,夹杂泥土和桃树枝叶的天然芬芳。 飞波却只看到了他那肮脏的身体,心想城里的人已经越来越讲卫生了,可这些黑村的人在想什么呢?就是政府给他们重新落下户口建起新的村庄又能有多少改善?他们拚命地非法迁徙,受尽人间磨难,却把磨难当成幸福,追求着比现实更坏的理想。 因此飞波一点都不想听他们的英雄史诗,打断他:“你说吧,现在京雁在哪?” “我给你头!”他发狠地笑道。 “你是杀人犯?给我头?”飞波问。 他在嘿嘿地笑,眼睛喷着酒气,突然摔在地上。 飞波去扶他,冲法医使个眼色,他们帮他拖着树回家。 但在他家里法医却没嗅到什么奇异或有怀疑价值的味道。京雁爹在院子里和飞波纠缠,法医进到房里点上罩子灯,到处嗅着看着,凭经验感觉到这乱得一塌糊涂的房子里,没发生过杀人案。于是他回到院子里。 院子也是那么无法无天地阔大,已经摆上了半院子死桃树。房子比独钟家的矮和旧,说明盖的早。房前种着梧桐和杨树,还有石榴和玫瑰,房顶爬着葫芦丝瓜,门前的小饭桌上有喝剩的酒和菜肴:大葱大蒜咸鱼豆。法医捡了一瓣蒜放进嘴里,又尝尝豆豉,很香,这种家制豆豉有点发白,不好看但味道纯正之极。 京雁爹正打算把半瓶白酒喝给飞波看,飞波夺下:“别慌,老哥,我还想多喝点呢!” “你笑话我没酒?我进屋给你拿去!”他瞪了眼。 这时突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年龄不大,直奔水缸,拿了舀子舀了凉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京雁爹忙不迭跑上去夺下来,但这孩子却扑上去,要揍他似的:“怎么着?我喝点凉水又怎么着?!” 京雁爹突然变得毫无英雄气概,躲开了,声音懦弱之极:“喝凉的不是犯病吗?这孩子! “谁有病?谁有病?”他追着他问,夺回舀子。京雁爹于是也不敢再夺,眼巴巴看着他舀水,又咕嘟嘟喝下去。喝饱了还嘟囔:“整天就想叫我死!不让喝水!煮了肉给我吃,一点水也不给我喝,烟也不给我抽,就想我死吗?” “这不买回来了!”京雁爹从腰里拿出两盒香烟给他。 “两两两……盒子烟够抽一晚上吗?明天又没了!”他把两盒烟都拆开,拿着质问他。 独钟对飞波说:“这是京雁的哥,身体不太好。” “羊痫风!”京雁爹说,“看不住就往外跑,一天五六十里路,常不常跑到县城去,犯了病就得找人用拖拉机拉回来!和京雁不是一个母亲,我的第一个爱人生的,水库修起来他五岁,正赶上移民扒房子,小孩儿没见过那阵势,吓出来的这个毛病。今年这不就四十虚岁了,还活的和个人似的,拖累我呀?他要是个好人还好说,是个病人,这么大了还是个孩子,一辈子永远是个孩子!……” 京雁爹的声音鸣咽了。 京雁哥却坐在那儿抽着烟,像在思考什么事儿。 飞波和法医不想卷入和案件无关的黑村移民问题,他们深知那些问题的复杂和敏感,他们两个知道了那些事没有用处也没有好处。但他们没法不听黑村居民的叙述,因此便没法摆脱,而且印象越来越清晰。 黑村头一批从东北非法返回的移民的头儿就是京雁爹,从江苏回来的是老冯。京雁爹他们是一九五九年秋天去的东北,当年阴历的腊月二十六就回来了,在东北等于只打了一个转儿。 问题的关键似乎在于他们不是那种具有伟大拓荒精神的移民,他们的精神准备不够。 离家时政府给村子准备了四十辆带着拖斗的卡车,还有九节闷罐车厢在铁道线上等着,任凭他们随心所欲地装载,甚至把家门前的大石碾装上都行。这种特殊待遇在当时条件下是非常优厚的,可以说政府尽到了能尽到的力量。相比而言,不比当初发往美洲和澳洲开辟新大陆的欧洲移民差。 他们不相信水的力量,不相信水库修好能淹没他们这个村子,一个世世代代供人们生活的村庄怎么会被淹没呢?尽管政府开始就说明了,水库的容量达到七亿八千万立方米,像海一样大,会淹没七万多亩良田,他们这个村正位于海底中央,但村子里的人还是没有那种思想准备。 一九五八年的冬天农民们还没怎么收拾好场院里的活儿就开始投入水库建设。那时候的口号就是“放卫星”,这个大水库就是一颗“大卫星”。工程动员了周围五县七万多人力,以高级农业合作社为单位,一个社为一个连,由当时从部队下来的一位县长亲自指挥,他在部队是师长,所以人们仍称他谭师长。七万多人都集中在拦河筑坝那一溜工地上,远看人势,如同蚂蚁。四外县里不修坝的人也纷纷扶老携幼,前来观阵,山顶上站得密密麻麻。 那一年雨也大雪也大,民工们都顶着盖顶干活。河里的千年淹子底填不上,多大的石头装麻袋,扔进水里不见面,不知沉哪儿去了。谭师长急得亲自下了水,要看看究竟多少麻袋才能填上。而后组织了突击营,穿着裤头跳进水中。那时农民哪有裤头?是上级临时发给下水的穿的,上来就一件件收回。再下的时候再给你。吃的是高梁窝窝,大锅煮的白菜萝卜。大便得翻山越岭,不然往水中淌。 上级来了电话,限定时间把淹子填上。谭师长有令,年轻力强的男人,谁不下水的,推下去不犯罪!老冯、京雁爹其时正是年轻力壮,在突击营内,跟着谭师长在水里填石头,用门板扒沙。年轻妇女也冲在上边抬沙抢运麻袋。这才把淹子填死,谭师长向上级报了喜,上级说:这是第一颗小卫星! 那时干活那么累,民工们却激动得经常头半夜睡不着觉。妈妈妹妹的不住地前去慰问,在工地上串亲戚。各连各营不住地开誓师会,讲述将来水库修起来一个人分多少鱼多少粮,实行水利化。但说水涨到多么高,说很快就来水了,村子都得移民,就不信,都不当真的听。 后来,水一个劲往上涨,人们这才渐渐明白,他们将作出牺牲,村庄和土地真的要被淹没了,他们必须离开。 人们迟迟不愿意搬家拆房,但汛期来临,水位越来越高,上级就下令强行拆房,全部掀掉。当时村边的公路还能通车,那四十辆卡车在公路上等着。他们就这样走了,去到新的地方开拓新的家园。 村子的移民以去江苏的为主,在那儿建立了一个新村庄,名字也仍保留了他们原村名:册庄。一些老幼病残特殊情况附近村庄亲戚愿意接收的,一户两户单迁。迁往东北的是少数思想和条件较优的户。京雁爹是共青团员,生产队长,便迁往东北。他们下了汽车换上了闷罐火车,火车上用他们称作“喂马的大筐”供应大米饭,过了山海关供应俄式大面包。目的地海伦县,距大城市哈尔滨二百多公里,是沼泽地边缘的黑土地,其时野狼已不能成群出没,还算是个好地方。 但可能就是陌生感和寒冷,使他们无限向往起昔日的家园,分完了过年的猪肉和白面,便实在无法忍受那种恋家之情,于是买上一张车票拖儿带女地回来了。 回乡之路不同于载歌载舞的征途,连一碗水都没有人给,他们只能在车站上端碗别人喝剩的水给孩子喝。千辛万苦地终于回到家,但村子已在一片海一样的汪洋之下,山变成岸,还下了一层没鞋脸儿的大雪。 他们没再返回。就在沟里搭了窝棚,根据人口公平丈量了原先是他们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山地。 这些事都是老冯领着做的。老冯先前不是村里的干部,后来也不是完美的领袖人才。他身体结实目光短浅而且自私自利,一点超群的智慧也没有。他从没想到要当头领,但这时他的行为却似乎显示出一种领导者的魅力。 他毫不客气地带头抢占最好的土地,随着水库的水势逐年减少,他的土地毫不犹豫地逐年向前延伸,直到后来的六十多亩。他的儿女放心地生育子女,也不管这事给村子可能带来的毁灭性灾难,不断地开花结果和下种。别人不敢超生太多,怕乡里注意了,会更快更有决心地把黑村解决掉。 当最初回来,人们看到村子被淹没在水库的茫茫碧波下面,心情极其悲伤,这猛然使他们想起关于风水的传说。 原先那条河在这里叫南大河,是形成后来水库的主要河流,河两岸枣树花椒桃树几万棵。东边是干河,西边叫做西河,有许多杨柳和桑树,多得这村望不到那村,此地原本风水之好,曾有诗为证: 饲罢春蚕又饲秋,一年生计此中求,胡林更比蚕桑广,何必经商奔码头。 但是多少年来人们曾不经心地流传着一个故事,从前有位县太爷经过这里,说这山像藕,东边却是一条干河,藕睡在干河里,其象大凶。于是县官便急忙下轿绕道而行了。又曰:这山本名鳖山,村内为避讳鳖字叫鱼山,外人叫册庄山——这个村的山。 现在他们想,原来那狗日的县太爷早知道,藕得把水弄过来,鳖也好鱼也好,都和水有关系,避讳也白搭。 头一批返回的人开始生活的最初几件大事之一,是想把原来村里那盘碾搬回来。那是一盘很好的碾,上水后被小册庄的人搬到他们村支书家门口了。 老冯就带领了十来个男女老少和一具牛车,来到小册庄,要动手抬那碾,随即被小册庄的人包围起来。 老冯觉得自己有理,便对那些人说:“这碾从前是俺的。” 小册庄的支书高喊:“你他娘是哪来的。” 大小册庄历来不服。老冯说:“这才几天就不认识了吗?” 人家支书说:“你是哪国的?” 京雁爹上前说:“书记,不管是哪国的,乡里乡亲都得通个人情,讲讲怜悯,虽然俺册庄没地方了,可人回来了,得吃个饭轧个粮食,没个碾能行吗?” 人家书记根本不理这份情,冷着脸蛋子反问他:“那你自己錾一盘碾去!上这里来搬俺的碾行吗?这碾是我们村的,好随便搬吗?” 老冯就上来那个劲了,振臂一呼自己人说:“管他娘个蛋,咱自己的东西,搬!” 他们这十几个人上去起碾,人家书记也振臂一呼,小册庄一个庄的人呼啦围上来,几十个壮汉子把这十来个老幼妇孺挤得不见人了,眼看情况紧急。老冯连喘带跳,冲上前去奋力拆下一根碾棍便抱进怀里,死不撒手。 小册庄的人又一齐上来抢碾棍,书记发号令:“那根巴棍不是个要饭棍,那是碾的标志,是咱小册庄的家产,说什么也别让冯成现这个私孩子抱着走了!” 几个大汉一下将老冯团团围住,叠着罗汉压在碾盘上动弹不得,夺那根棍子。老冯则一头用牙咬住棍梢,一头用腚沟挟住棍尾,咬得牙出血,让那些汉子摸不着。 汉子们倒还没动手揍他,因为那年月动手打人的性质很严重。只是奋力从老冯的嘴里手里腚沟里往外拔棍子。眼看老冯受那些汉子的折腾,渐渐力气不支,发出了悲怆的底吼。 这时他的妻子突然跑出人群,脱光了衣服,光着身子爬到一棵洋槐树干上,嚎啕大哭。那哭声可真是惊天恸地。男人们赶紧低下头,不忍看那情景。女人们急忙从家里拿了衣服出来,你推她拥地爬上树,给她捂上了。大家一起帮着把她弄下来,把她弄进小册庄一户人家里,擦洗了伤口穿好衣服。 她的身体和哭声终止了战斗,却没赢得小册庄书记的同情,碾没搬成。 他们十几口人只带着一根光滑的棍子回来了。 老冯在家里直到深夜才把妻子安顿睡了。 他妻子融是一场火灾的幸存者。 在水库工地女民工的窝棚内,夜里烤火没熄干净,下半夜又着起来。那时候男人们没有内衣,女人也没有。男人下水发一条裤衩,上来就交上去了。女人不下水,连穿裤衩的资格都没有。夜里在工地窝棚里都光着身子睡觉。又很累,睡得死,火烧起来,开始都不知道。等窝棚成了熊熊烈焰,才猛然惊醒,但衣服都烧着,穿也摸不到。有的姑娘不管那一套,便光着身子跑出来,活了一条命。有的姑娘跑出来却又跑进火中,也有的压根就害羞没往外跑。 那个事故烧死了二十多个姑娘。 融是赤身逃出活下来,但心里仍有对火的恐惧,遇有恐惧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体。不光是在外边,有时在家夜里睡觉,做了恶梦,也会不顾一切地光着身子跑到外边。这病没法看。 京雁爹和一起去的男人女人们是夜都在老冯家里呆着不走。 女人们给融弄了吃的,融没吃。于是大家就在这里说起水库和碾。回忆筑大坝那会儿多么轰轰烈烈,几万人插着红旗干活,大家的心都拴在一起,为了将来都吃国库粮,为了将来平均都摊二十斤鱼。苹果吃不完,大家拚命截断河流,男人在冷水中泡得丧失了生育功能,女人在火中涅磐。现在一切都没了,红旗招展变成一片碧波,不光鱼苹果国库粮没有,碾也没了,像说了个笑话。 幸好还有个金寨,虽然离册庄不算近,从前册庄存在的时候曾给金寨帮忙,感情还在。 金寨的人看他们眼下可怜,派了一挂牛车送来一盘碾,解了黑村人的燃眉之急。 春夏之交,册庄和小册庄又进行了一场血战。 这一次是血战了,是为了土地。移民之后册庄的剩余土地大部分划归就近的小册庄。因为小册庄也有大量土地淹没于水库之中。册庄这些流民回来,丈量划分的那些原先是册庄的地,在法律上早已属于小册庄。所以小册庄的人岂能等闲视之? 册庄的人是冬天回来的。来不及种麦,开春时栽的地瓜。瓜秧刚刚覆盖住沟垅时,小册庄支部书记带着人,冲进地里,一家伙拔掉了一大片,其意在警告册庄的人,休想在此扎根。 这时地瓜已经成形,寸把长了。这地瓜原本是册庄这十来口人的希望,这一年的命根子。十来口男女老少来到地里一看那惨状,急得顿时坐在地上便嚎啕大哭。哭完了,又一起疯狂地冲进小册庄的地里,吼叫着,连地瓜带玉米拔了亩多地,绿油油红扑扑全都晒在地上。 拔了庄稼在村庄中间可不是小事,谁拔谁的都等于宣布开战了。 顷刻之间小册庄便下来几十名挣十分工的壮劳力,带着家什,呼着口号:“打死这些黑王八羔子不用偿命!” 册庄的人为了生存无所畏惧地迎击,但这时走在前边的不是老冯,老冯和京雁爹这些男人此时上去也只能以卵击石。 迎击上去的是老妈妈红眼儿,红眼儿从前是五保户,上水后就近单迁到水库东边狗屯子,正赶上一九五九年底大灾荒,迁移费没来及盖房子就买南瓜吃了,然后老伴儿死了,红眼儿就跟着返回的人回来了。这时她是最彻底的无产阶级。 这一年她才六十来岁,也还有股子精神头儿,不要命似的迎着敌人冲了上去,手里还挥舞着拔出的他们那些小地瓜:“疼得慌吧?不让俺种地,俺就吃!从这么小就开始吃,保管今年饿不死啦!……” 小册庄一头壮汉跑下来,抬手把她扒了个跟头,摔进地瓜沟。老妈妈摔得满嘴是血,爬不起来了。 册庄的人都红眼了,把女人打了还得了,把老祖宗打了还有谁再有脸偷生? 他们便抱定死的决心扑过去。 京雁爹高举一把雪亮的镢头,在那些人的头上只差几寸处留住,哑着嗓子喊道:“谁再动她一指头,要了谁的命!” 于是小册庄的人才退了。 那些非法耕种的土地暂时保住,被糟蹋的地里又种上了玉米。 但这时还没有京雁,只有她哥,她哥的妈妈便是在那次工地火灾里烧死者之一。 京雁爹在这次为土地而战中的壮举,赢得了一个女人的爱慕。这女人一家从江苏那边返回,丈夫倒也不错,但颇好占点小便宜。京雁爹其时身体还相当有劲,鳏寡独居,京雁哥又不懂人事,和那女人便在窝棚里建立了爱情。她丈夫也不难抓到蛛丝马迹。作为补偿,以后京雁爹就经常给她家干活,给她家挑水种地。以后又和她生了京雁。 但是日久天长形成规矩,京雁爹不甘她和她丈夫的剥削,说话渐渐不服气,时而和那男人发生口角。那男人说他白占便宜,他说他们一家都占了他的便宜。这时他也开始喝酒。喝了酒就更不让人。这一来那女人便无法忍受下去,又不能摆脱他,便和男人一起到法院告他强奸。法院判了京雁爹八年,住了一年就出来了,反正里边外边差不多。坐监狱回来,对生活和爱情的失望更使他嗜酒如命。 那一次血战不分胜负,但册庄的人不甘心总受小册庄人的欺负,为了最终夺回土地获得生存权利,当时就凑了钱,推选老冯和京雁爹上省告状,因为知道在县里乡里都不能解决,从法律上讲,他们不仅已经不是这个乡的人,也不是这个县的人了。 京雁爹和老冯把那些被小册庄拔出来的未成熟小地瓜装进提包,带着干粮上省去了。 红眼儿老妈妈哭着对他俩说:“我就坐在册庄山顶等你们,看着你们回来,看见毛主席就说俺五保户没家了,叫他给俺落实,不落实就睡在他老人家那里吧。” 红眼儿老妈妈如今已经九十九岁了,因为当初无所畏惧现在受到真正的尊敬,但说话早糊涂了。 飞波和法医来到老妈妈这儿,她流着红色的眼泪说:“想当初真不容易,我差点叫小册庄的人砸死了。这个庄儿能保住靠的是我们娘们儿,现在总算安顿了,你们来晚了,什么也不用你们管了。” 在她的感觉中,黑村好像已经再不会被赶走了。 她的家是在黑村当中盖的一座比猪圈稍高的草房,草房里边有桌子椅子床和碗,这在冬天也非常温暖。 但是她还是感动得痛哭流涕:“你们总算也来了,昨天给你们敛煎饼,人们都流了眼泪,你们一走,人们还得大哭一场!政府多少年也不愿意来看我们,我们的心里还是向着政府的!” 飞波听了老红眼儿的哭诉,突然异想天开,和法医商量:“咱能不能给这个村子装上门牌儿?” 法医摇头:“你这是胡思乱想。按说给别的村子装门牌儿,人家不高兴,怕搞计划生育的晚上堵窝儿,给这村装,倒真高兴。问题你这想法违法,一旦叫乡里知道,还不要了咱的命!” 飞波自己骑着摩托返回乡派出所,见门开着,干警们都执行公务去了,他在屋里寻找门牌儿,或许给哪村儿做了有剩的。 在回时公路上飞驰着一辆凯迪拉克牌轿车,当车身飞驰而过的一瞬间,飞波觉得像驰过一辆巨大的火车,车身光芒照人。这种车在中国的乡间道路驰过简直像外星来客。飞波忍不住探出头追着那车屁股看去,是黑牌号,是合资企业吧?从这儿路过或是下乡打猎钓鱼的? 这车叫人看着挺难受,仿佛世界的脚又伸进来一只,看看我们自己这乱糟糟的问题,再看看人家这奇迹一样的车,真他妈没治了。 飞波提了一堆小册庄的门牌回来扔给法医:“小册庄整个儿没了一条街。” 法医认着牌子:“老弟,你这不是以身作贼吗?你把他们的偷来了,小册庄还是册庄的对头,这下不又得一场血战?” “我想好了,”飞波咯噔着牙说,“把前边小字改成大,一点都看不出来。” “大册庄?” “这个新的名字他们肯定喜欢,你说呢?” “你真能热闹,就是有了门牌又怎么样?谁承认?” “我觉得现在承认和不承认的问题倒不是最重要的,政府不是不管他们的事,无非也是扯皮的问题,为一个村儿的事扯上几十年的皮,也是小事桩。其实这些老百姓也不是坏人,他们实在愿意回来住,又有一定条件,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外地农民到北京做买卖建起临时村儿的都有,这里不就是几块退水地吧,就是原先不是他们的,国家也能给他们。我看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谁都忙,顾不上他们。” “言之有理!”法医一拍大腿,“我们身为国家公务员,有义务帮这个忙!” 飞波和法医哼着歌用油漆把所有牌子上的”小”字都改为“大”,一边干,飞波一边告诉他看见的那辆大轿车。 法医却说:“我坐过那辆车,上回到省厅鉴定,俺那老伙计打个电话给老板,调出来出去钓了一趟鱼,那车上能摆酒席。” 飞波嘿嘿地笑了:“我知道那车上能摆酒席,电视上演过!” 法医说:“真的,俺那伙喝的是人头马!” “舒服吗?”飞波问。 “舒服得没治!”法医说。 他俩给各家各户发下了门牌,结果引起了强烈反响。 京雁爹最激动,满黑村里奔走相告:“大册庄就大册庄,也比什么都没有的强!这下就算有户口了,邮差送信也有处送了,不然咱算什么人?台湾的回来都承认,咱算美国的吗?”喝了酒之后,他弄了一块比毛巾稍大点的红布,找到冯独钟,非让他给画一面五星红旗。正好法医和飞波都在,问他想干什么?他不说。法医告诉他:“这块红布的尺寸不够,国旗得按尺寸。” 他不信,拿回去竟然自己画起来,然后爬上院子里的杨树,扯起来,嘶哑地喊道:“我太高兴了,我太痛快了!我只要有个名儿!痛苦了这些年,第一就是没有名儿,连名儿都没有,你是黑人!现在只要有个名儿,我们就什么都不问公家伸手,不叫领导作难,我们什么困难都能克服!现在我们有了名儿了,册庄受苦受难的人们感激不尽!我们要让五星红旗飘扬在村庄上……” 当初京雁爹和老冯提着那些小地瓜和青苗进了省水利厅,已是傍晚。 传达叫他俩明天再来,京雁爹把提包一抖说:“你们是不是农民养活的?看见这个心疼不心疼?” 老冯则把桌子一拉,一轱辘躺下:“今晚上哪也不去了,就在这睡觉!” 传达急忙给厅长家打电话,厅长说:“就让他们睡吧,提两壶开水给他们洗洗喝喝。” 第二天厅长叫人查明档案,档案上的册庄还应有百多亩地百多口人。厅长说:“这个问题是冤枉,你们应该回去找地区,我们写证明。” 两人带着信回来,以为得了上方宝剑,就没急忙上交,把这事忘了。当时老冯妻子融的精神病也犯得挺厉害,京雁爹沉浸在京雁娘的爱情之中,还得照顾患羊痫风的京雁哥。 数年之后京雁诞生,诞生时窝棚外面的雪地里落满南飞的雁群,女孩啼哭,鸿声悲鸣,京雁爹就想到了一个“雁”字。 雁南飞,雁北归。京雁爹服刑回来,把小京雁带回自己膝下。 京雁上学,京雁爹找了金寨的朋友,就在金寨小学。京雁爹也受过教育,会算术语文。有一天看京雁的作文,题目是:《记一件最有意义的事》。京雁写道:“一天傍晚放学后,大金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天太冷了,你坐在我的怀里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还让我解开怀,让他听听心,说我的心红得像玫瑰花,肚子白得像面粉,你爹养你养得真上心。一天上体育课,小金老师教我们传球,他把球老是传到我的小肚子上,还过来摸摸问:你这里藏着一个啥玩意?硬邦邦的?” 两个金老师都是年轻男性。京雁爹不由怒火填膺,提着棍子拿着作文找到金寨,但是人家的亲戚拦住了,纷纷都说当个民办教师不容易,有点这种事算啥?还找?教你孩子就不错!把这俩老师打了,谁来教咱们的孩子?何况说不也没弄坏你的孩子吗?找派出所也抓不着! 京雁爹咽不下这口气,要这么忍受,以后还怎么带孩子活?他在砂石上磨快了菜刀,准备趁月黑风高之夜行事。红眼儿来劝他:“还是别和两个老师治气了吧,可杀的太多,满眼都是咱册庄的仇敌,伤了两个老师还得罪了朋友,以后金寨不帮咱了,还有谁帮咱?” 京雁爹不听这个,五六个人挡不住他,提刀杀扑了去,砍下金寨二亩高梁头。 金寨默许了他的发泄,这事就算了结了,以后那两个老师再没敢从册庄跟前走过,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远远看见京雁爹的影子,便掉头鼠窜。 但金寨与册庄的友谊仍然牢固,每一次秋后耕地与春天播种,都是册庄人生存的新起点,册庄人必须一寸寸从别人手里非法夺回自己的土地,每次都靠金寨支援牛具,有时十几头牛一齐上阵,无比壮观。小册庄用拖拉机对付册庄的黄牛阵,黄牛被拖拉机吓得止步不前,金寨又租了履带式东方红拖拉机给册庄用,差点把小册庄的小铁牛撞到沟底下去,简直像开坦克战。 随着水库的水一年少于一年,土地重又展现在人们眼前,册庄回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乡里县里一次次组织民兵掀掉回迁者的窝棚,在县界上一道道设卡堵住回迁的马车牛车。但是册庄的人们还是通过种种办法,找回村庄和土地。 最先想到盖房的还是老冯,他先拿着那封信和京雁爹又跑了一趟地区水利局,田局长是修水库那会儿认识的老熟人,直接奔家去,老田正在炕头儿坐,立即吩咐娘们儿:“炒菜,烫酒。” 老冯开门见山:“老田,省水利厅叫俺上你这里办户口啊。” 老田说:“我他娘哪那么大本事?” 接了信一看,问道:“你们怎么才想到来找?这么多年了?” 京雁爹说:“这不巧了嘛,当时开了信回来,老冯家里的犯了精神病,俺也出了个远门儿。”他没说服刑去了。 “这不是让我作难吗?”老田说,“我没法说话,我看你们还得找上边去。” 京雁爹说:“凭这封信就安排不了?” “这个问题我也说不了,我叫你们往上,这个意思就是我也说不了……”田局长眨巴着眼,滑得很。 京雁爹拉住田局长的衣袖子:“老田你能不能坐上小卧车跟俺去看看?看看俺说的是不是瞎话,看看小册庄怎么欺负俺,看看我们过的什么生活?” “不用看,我都知道。修一次水库放一个卫星,卫星周围像个擦不干净的腚,整天找我反映,我他娘什么不知道?不用看。”老田梗着脖子愤然拂袖。 “老田你说这话就不怕打你水利局长的右派?”京雁爹说。 “我就怕你们又花钱又受罪,来回瞎忙!” “那俺回家吧?老田?” “趁早回去!” “情况的问题是俺无家可归,回东北,冷得受不了,回江苏,那里是粘土地,俺剁拢不了,走路还粘鞋!” “回你的王八庄儿!” “小王八庄儿的欺负俺呢?? “我叫他再别抢你们了。” “再抢也不怕,”老冯红着脸,“俺买上几个公鸡浇上油,把个小册庄都烧了火!” “那犯法。”老田变了脸。 “俺把肚子里放上雷管,和小册庄的一块儿都炸死,还管他犯法?” “那还是反革命,”老田从炕上蹦了起来,“株连你的儿女九族,叫你们八辈子落不上户口!” 他二人在田局长家喝得烂漫开花走回家来,把那封信撕了扔了,到家之后老冯才请教了红眼儿。 因为老冯种的地最多,经济上已经迫不及待地需要盖房。老冯和红眼儿商量说:“管他娘个蛋白,只要咱盖了房子,政府就得给供电,就得给批化肥,也得承认生的孩子。” 红眼儿摇摇头:“不能光指望承认,咱还是积极争取,就是房子盖好也得积极争取。咱老一辈子就积极争取跟党打鬼子,从来就没受过这种委屈,现在还得积极争取,盖吧!” 说归说,真行动起来老冯还是心里有数。起着房子,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魂飞魄散。村里的人已经回来不少了,但还都住在窝棚里。老冯打酒买烟招待大家:“乡亲爷们儿,俺老冯也是为爷们儿争块地盘,要是有什么事,老的少的都别往后退。” 他把妇女儿童都算上了。 果然到了上梁大吉的日子,吊线的木匠师傅还没喝完酒,公社组织的基干民兵带着红袖章喊着口号排成作战队形来了,扛着各种各样顺手的扒房家什。 京雁生身母亲的那个丈夫也就是京雁爹的那个对头,吓得竟然筛了糠,挺着蹲在窝棚门口摆五子棋。 京雁爹早已不计前嫌,紧急时刻村里所有人都应该叫上,急急地跑了去喊他们快点过去,他们却头也不抬,还说:“俺属功夫管闲事……” 京雁爹看见他已吓得两手颤抖眼泪横流,就没再说话。这人以后也富得买拖拉机跑运输,但仍然不敢盖房子,仍然只偷偷钻进小团瓢窝棚里数钱,再缠上塑料布埋伏起来,是后话。 民兵到来的那一刻,黑村里老婆哭孩子叫男人摸家伙,一片亡命决斗凄惨狼藉。民兵上来搬梁的搬梁扒墙的扒墙,如虎入羊群无遮无防。山墙被一家伙就推倒了,做好的大梁被蚂蚁搬家一般运去,京雁爹和老冯这一群男人摸着斧子镢头,血红着眼珠子追上,朝着红袖章就砍。但公社的民兵可不是小册庄的。个个是精选的好青年,身脚麻利,专门受过战斗培训,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这群乌合之众的武装解除了,扛梁得胜收兵。 但是老冯不甘吃这个亏,当时买起这些房梁等于倾家荡产。不久他又托了几个亲戚说情,还没等说好,晚上叫了京雁爹他们一帮子人,到公社后院子里把梁偷回来。 老冯的房子就这么坚韧不拔地盖好了,孤零零立在鳖山坡,当时也没有拉院墙,老冯个知道自己的院子到底应该有多大,只在大约的包括内种了树和攻瑰。当时大家也不很羡慕,民兵说来就来,住房子实在不如住窝棚目标小。 现在大家妒嫉老冯,光院子就一亩多地,想公平地分配一下,老冯不认这个理儿。对子女们常道:“别人觉得咱这亩多地的院子大了,可咱还嫌小呢,得空咱还想再占亩多地当院子!什么叫公平理儿?你想占怎么不早占?等着别人占好了你来图个现成的,这就叫公平理儿?咱不信那个!谁贡献大,谁牺牲多,谁就得多占,多了还觉得少?你没贡献,少了我还觉得多呢!不知足的不是咱,是他们!” 老冯偶然喝一点酒对孩子们嚷嚷。 但老冯很少喝酒,从不醉醺醺,清醒的时候也不为理论费神,只一门心思让那六十多亩地再延伸出去一点,多耕一垅是一垅,靠老天爷下点雨打更多的粮食,他明白大家想让他当头儿无非就是想分他的地,这一点他是看准了,所以他决不会让他们实现这个目标。 鳖山不高而秃,其状果然如藕,青石底下多山蝎,那时老冯的玫瑰底下就成了蝎子窝,现在逢春雨过后仍然很多。 这天老冯抓了一脸盆,用油炸了送到冯独钟家,对法医和飞波说了句:“领导们尝尝新。” 然后他还是接着就走,像影子一样不着边儿,似乎是有意不让他们感觉他就是这儿的领导。 法医几天来一无所获,除了气味,再没有找到任何证明女尸就是京雁的证据,仅是年龄、身体特征相似。 如果在一个正常的村庄,警察有村长配合可以进行更深入一些的侦察。这儿谁都没有和警察配合的责任,而且实际上所有的人都在监督着警察的一行一动。 飞波和法医多次试图在京雁家里再找到一点什么,但京雁爹似乎防着这一手,基本不出门,这样他俩就不好贸然行动。 老冯这个头儿肯定不配合,冯独钟不会有这种胆,虽然他俩为村子钉了门牌,有人认为是做好事,有人也不认为。 乡里刘宣委就理解成另外一回事,他见了门牌之后即对飞波发出会心一笑,露出齐刷刷的锈牙齿:“你们是为了逮人方便吧?怎么着?基本对号了吧?” 飞波只好咯噔一声咬咬牙咽口唾沫,硬把宣委这句话咽进去。 飞波和法医商量还是先回去,把现有的线索汇报,既然京雁爹咬定女儿嫁到江苏了,也不妨跑一趟江苏那个册庄,查查再说。在这没有电灯没有化肥的地方不用住太久,超过一个礼拜就会发生人种退化。他俩开车从黑村出来上了公路回到县城正是上灯时间,那些灯火让他俩猛觉得像从时间遂道里钻出来似的。 进了城更有一种回归文明的亲切感觉,飞波—想,明天好像是礼拜天,便说:“要不咱们先休息一天,钓鱼去,礼拜一再找局长。” 法医马上同意:“那太好了,今晚我先去做好鱼食再回家,明天一早咱就走。” 飞波又想到那辆凯迪拉克大轿车,好家伙,要是坐那种车出来钓鱼可太有派了。现在钓鱼的水平倒是发展的挺高;做鱼饵比给儿子的蛋糕还上心,鸡饲料,加精粉蜂蜜鸡蛋清忙活一晚上,不然现在的鱼不上钩,比特务还精,还得用易拉罐和炸弹钩,海杆儿甩杆儿并用。就是交通工具太落后,骑摩托车太累,每回得挤在北京212的破座位里,领导也挤,怕坐好车出去钓鱼有影响。 瞧人家那凯迪拉克。 你说黑村这老百姓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还在为户口——一个几乎没有多少价值的终极目的而痛苦和挣扎。 所以想到这些,飞波又不忍心扔下这事专心钓鱼,把车直接拐到局长家去了。 局长听了汇报,当然不同意法医的气味鉴别意见,虽然都知道法医的鼻子很有科学道理,但公安局不能靠鼻子办案。局长指示他俩星期一下一趟江苏,调查京雁到底在那儿没有。 这样他们俩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准备星期天的活动了,飞波回家收拾鱼具,法医先到办公室做鱼饵,因为他的用料都在办公室的冷冻箱里放着。 礼拜六深夜公安局的走廊是最安静的时刻,往常这时候有利于法医用水用锅清洗他的东西,比方说蒸煮清洗被害人的某块已经发臭的尸骨,以便寻找准确刀痕,白天弄会让别人不舒服 他打开冷冻箱,浅黄色的灯光照着几个大纸包,上有他的草写字:碎女尸。 这就是干河中那具尸体。 这个冷冻箱法医称为:“五层地狱”。寻常人绝对不敢开门。 但法医得常开常关还不能距离太远,此刻他又闻到了一股桃子的清香,心想这不是京雁那小姑娘还能是谁?绝对是她。 桃香在干尸的浓重氨气中窜动,所有的肢块他已经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从表到里检验几遍,已经取了毛发器官等准备搞到新证据一起送省厅鉴定。 他认为姑娘死前没受到性侵犯,颈部出现的痕迹像是绳子勒的,勒痕留在百根后,再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现象,所以他还很难肯定,是被别人勒死还是自杀然后又被肢解的。 解尸的人有一定经验是肯定的,刀口走的都是关节缝隙,没经验的人做不到。如果肯定死者是京雁,谁最值得怀疑?京雁爹吗?他没做过屠户,能否解的这么漂亮? 法医这工作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工作,他就特别害怕别人嘲笑,不是正常人而是罪犯的嘲笑。因为罪犯是傻子,虽然有时表现出超人智力但归根结底是傻子。法医也可以称为法师,如果法师连傻子的把戏都猜不透,就特别丢人。法医常常感到许多罪犯的目光在傻呆呆地盯着他,所以凡经手的案子他一定亲自动手不漏过检验任何细节,不给傻子们留下嘲笑的机会。 现在他感到比较有把握,他的鉴定都正确,因此他从冷冻箱里拿出来的是做鱼饵的材料:精粉鸡蛋鸡饲料蜂蜜。像法医这种不能经常操持家务的好同志如果回家就做鱼饵,老婆的愤怒可想而知,但法医这样的好同志也不能没有业余爱好,不能为了老婆牺牲爱好。 他干到夜里一点才做完两个人所需要的饵料,他到走廊的水池子上洗手,准备回家和老婆亲热去了。老婆已经习惯了他的窝囊,不怕他白天弄了死了还是活人,都不进行严格的卫生要求,其实他的媳妇还是很漂亮的女医生,每当摸到她美丽的胴体,法医就有些发抖,觉得像罪犯在强暴少女。他必须忍受着强烈的犯罪感觉,才能完成整个恩爱过程。但这毕竟已经习惯了,就像他的喝酒习惯一样,已经不可能改正。 他的喝酒习惯也与常人不同;他不能慢慢下咽,必须让别人先慢慢喝着,等他应该喝够一杯时,一口吞进,不在嘴里品,而是让胃慢慢地去品味。所以他才敢和京雁爹叫劲。 靠水池水的窗户看得见街上景象,走廊又较暗,他洗着手不经意地往街上一打眼,看到有个干瘦的人影在徘徊,好像是京雁爹。他再仔细看时,很快就找不着了。 钓鱼的路上,正赶上下雨而且越下越大,把他俩淋了个透湿。到了他们常去钓鱼的那个水库,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他们便趁雨停了的空儿,甩出去炸弹钩钓了一会儿,真有一条大鱼咬了法医的钩,法医试了试,估计在六斤以上。 飞波舍了自己的竿,跑上来帮他遛鱼,遛了约半个小时,大鱼渐渐露出面目,脑袋像人脸似的一条鲢鱼,可把法医激动坏了,大气不敢出,顺着那鱼的性子,和飞波配合着,一会儿水里一会儿岸上,口中念念有词,想把那鱼精骗到近前。却没料突然一声声轰隆隆的炸雷,直扑头顶,两人的手猛一哆嗦,那鱼精一下就无影无踪,钩子也咬走了。 这下两人泄了气,觉得整个儿上了那鱼精一当。还搭上一顿雨淋,两人开车找了附近关系户弄了一场酒喝才没感冒。 法医老裴说:“咱俩真是叫那鱼精耍了,玩儿的运气不行,别的事顺不了!” 飞波说:“走吧,下江苏钓去。” 在靠江苏的册庄新村下车时,他俩确实为没带鱼杆而遗憾,这才真正是钓鱼的地方:大运河在抒情地流淌,载着几片古代帆影,水边有树,树边还有水,水中有稻田和鱼塘,根本不用去找水库或养鱼池,就是那些闲苇剩篙之间也不用炸弹钩,准钓着尺把长的黑鱼。青山绿水气候湿润,他俩似乎有点不明白册庄的移民们为什么在这儿住不下去? 册庄在这儿保留了原有的村名,仍称册庄,依一座半绿的小山,是一个完整的新村,都是鳖山过来的子孙,有完整的村长支书乡村建制。他俩明明看见有个姑娘在村边菜园中浇水,走到跟前却什么也没有。又碰上一娘们儿,问她支书家在哪,她说支书回鳖山秧地瓜去了。飞波一楞,她接着就解释:“那边还有俺的地还有一村儿的人。” 老裴瞧瞧飞波笑道:“说农民没有进取心,是错误的!” 飞波说:“问题就是他老往来路上去进取,这算什么东西!” 老裴说:“认得来路,也不孬。” 两人找到村长,觉得特别面熟,问他在那边有什么直系亲属,村长说老红眼儿是他没出五服的四姨。 了解京雁的下落,他想了想,说:“京雁确实没到这里来。要是嫁到这边,起码我得听说,我可真没听见说。那闺女是朵花,美丽无比,以前据说和乡里的谁好,怎么猛丁地就出嫁了?有这事儿吗?” “和乡里的谁好?”飞波点着烟问。 “据我听说和放电影的瘸子就好过一阵儿,这边的庄和那边的庄虽然相隔遥远,重要问题还和一个村的一样。据我听说开头就因为看电影,小青年们这些年没去处,看电影也不是真看,是找个地方玩玩,谈恋爱,有的也狗吊秧子胡来。人家说京雁那小孩也喜欢叫人摸,黑影里小青年一块往上伸手,六七只手摸着都不算多。那个瘸子眼尖,心里有了数儿,以后慢慢把小妮儿勾上手,他上哪放电影她都跟着。瘸子心不坏,人很聪明,会画,或许是真心地爱着小妮儿。但是听说以后又有一个人插手。我听说这个人很坏,品行不中,具体是什么人,请你们再调查调查,我说不上来了。” 这个重要线索乡里以及黑村的人都没有提供过。 “瘸子就在乡里放电影吗?”飞波问他。 “一说放电影的,人家都知道那个瘸子,人确实不坏。咱那村里有不少事瘸子都帮忙,去年耕地金寨支援拖拉机,咱感谢人家一场电影,该收八十元,分文没要,知道咱们的困难。我看京雁不可能跑到这边来,但是并不反对你们进行调查,现在拐骗妇女的问题也是复杂的,外国的都拐,别说本国的了,营救问题也不是简单的问题。领导们有什么指示,我们一定办。” “刚才有个姑娘见我们就跑!”法医说。 “不可能。”村长矢口否认,“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村里没有这种事。” “没有拐来的姑娘吗?”飞波问。 “没有,谁愿意上我们这个村来?再说我们敢于这个事吗?干这个事别人还不吃了俺?无依无靠的!从俺这个村子迁移到这里已经整整二十三年了,完全就是无依无靠,上级领导班子经常换,说的话也经常不算,你也没什么关系,找谁去?原来说的移民条件根本就没有达到,当初的领导们说到这边来给多少多少地,来到之后街道场院都算地,种的就光给岭薄地,还不够。种稻子还得和别人争水,打不完的仗。旁边这个小山公家花七千都给俺买下来,人家就是不给,只给一半,转遭儿都是别人的,不毁了俺们?这个地形的道理领导们应该明白吧?《三国演义》上说,马谡失街亭,就因为山转遭儿都叫司马懿断了,孤军无援啊!” 飞波哼哼鼻子道:“让我看你们这地方没什么孬的,山青水秀,鱼米之乡。即便有点小困难,还不能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吗?” “大道理是这么说。”支书点着头:“可要让你亲自来试试,保险比我们还难受!我们来的时候,上级给我们说这里烧无烟煤,结果来到之后烧稻根,冬天冻的根本砸不动,这算什么事儿?这熊地方,地湿的都放不住板凳,坐着不是坐着,整天蹲着!人家这些村子的小妇女还整天熊俺,说:你们种老子的地享老子的福还不快给老子滚!真他娘能气歪了你的鼻子,你上人家地里,没本事当老子的也想给你当老子!你怎么着?就得当孙子!俺册庄至少也是三百年的历史,整迁到这边是四百多口人,全变了孙子!招工上学从来没有份儿,升官发财也没份儿,我这当村长的考虑,不光这一辈子不好混,下一辈子也不好混了,急了我干脆一声号令咱都往回跑吧!你们领导说呢?嗯?” “你们为什么不改成渔民?”法医建议,“改成渔民嘛,这地方打鱼多好?” 村长乐了:“别提了领导,咱祖辈上没种过水稻,还能使船吗?谁有那个胆?别说使船,就是出门走路,只要没那个必要,咱村里的人没个愿坐船的,都忌讳。” “你还是想靠领导?”法医也想跟着飞波教育教育他们,“依赖思想尤其不对!” “不依赖怎么办?”村长颇为伤感:“我们当初是响应党的号召搞移民,整个村子往这迁,原定四十八户,来了九十多户,五十多户被强迫来的,超了计划,来到之后没房子的住牲口圈,要什么没什么,原来的家扔了,这里的家还得花钱买。这么多年人们为这些问题去争,有的干脆跑回去当黑户口,有的来回折腾,有的越弄越穷,有的富也就那么回事。我这当村长的感觉最重要的问题是人的层次越来越低,折腾得孩子文盲多,大人说起话来也隔路,光为这些事争执,和外边的世界越拉越远,说话就越不中听,成了一群越来越没人稀搭理的讨人嫌。别说别人不稀搭理,连我这当村长的都不愿搭理自己人,这些爷们儿孩子只会拣着难听话说,怎么让人难受他怎么说,你说怎么学成这个样子?没家教?怎么成了这么一群讨厌丸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这样儿,哎哟俺那娘!……村长的哭腔都出来了。 “太宝贵了,村长!”飞波狠狠咬牙一拍大腿,“这体会不光你有,连我都有!我也觉得咱们这些乡亲们不该是这么些人,就是比美国人,咱也没少长了哪件东西,怎么弄的文化水平这么低?人家都开小汽车,咱们还在这里争户口!”飞波又想到了那辆漂亮的轿车。 “你说的太对了,户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日他娘!”村长跺着脚叫着,“争来争去,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回了鳖山也不是天堂!我看准了,这个村就这么下去,非灭亡!”越说越投机,村长的糟糠太太备好了酒菜,无非是肥肉瘦鱼,三个人对酌起来。喝到半醉,飞波对法医说:“村长实际上已经把线索提供的很明确了,第一京雁曾经和瘸子好,第二后来插手的这一个肯定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人不错。” “为什么这么说?”法医不明白。 “因为最重要的是村子这种与世隔绝。”飞波给他讲解,“黑村人说话与外人隔路,越来越让人讨厌没人稀搭理,实际上很痛苦。遇到瘸子这样有同情心的好人,能和京雁建立一定的感情,这感情也可能挺深。但如果遇到一位长得不错有文化又具备其它条件的青年,你想想情况能怎么样?” 村长插话:“毫无疑问,情况比较复杂了。”“对,京雁这种姑娘能不顾一切,舍身以赴,因为这对于她等于第一次看见火车。”“怎么出来这么个比喻?先生?”法医给以权威逼视。“你有钓鱼的家什吗?”飞波逼视村长,咬一下牙。 村长悟性很高,懂得领导们的心灵感受,他拿出一杆土枪:“别看当官招工没咱们的事,咱会玩,你们喜欢钓鱼,那个不过瘾,我教你们用土枪打鱼。” 在傍晚的薄雾中,村长带他俩向苇塘中匍匐前进,而后在一定距离上停止,屏住呼吸观察敌情。一会儿一条巨大的黑鱼大摇大摆地游进伏击圈,村长挤挤眼睛,示意他俩作好防护,然后只听一声惊天的轰响,静静的水塘中翻起波涛。 等水塘重又平静,黑鱼流着血浮在水面上,村长的肩膀窝儿里也有个大血印子,他说这回装的药多了一点,“枪的座力这么大!日他娘!” 但飞波又一点情绪都没了,一个人坐在苇塘边,远远对法医道:“以后不钓鱼了,钓的没意思!日他娘!” 回到册庄已经开始麦收了,草原般的金色麦浪令人胸怀激荡,春天的雨水保佑了一次,而初夏照例又是干旱无水,水库疲软无力,最后的一点点泥汤水可怜巴巴,白看着黑村的人们又丰收了一回。 没有户口没有化肥的村庄全指望老天爷和运气了。 这些农民是最敢藐视世界的人,把文明的标记扔掉,他们丝毫也不觉得丢掉了什么。 首先是那些门牌全都不见了,本来以为得到承认了似的挺高兴,但马上每个人想到自己多占的大院子,多生的孩子,或者多种的土地粮食等等不合乎文明法规的问题。门牌必然会给这些问题带来危险。 与其让外人认着方便,还不如让他们认不出来。这些文明对他们没用处。 老冯到金寨子联系了一部收割机,一方面大家都用,一方面他用的最多。 收割机让开拖拉机搞运输的两个年轻人操作,其中之一也就是京雁的同母异父哥哥。 而地多的人家还得老少都上阵,拚命把麦子都割回来,怕叫外村抢了。 老冯觉得他一人就顶半部收割机,赤膊俯进麦海,见人不见镰,像蝗虫一样刷刷吃去,背后留下像机器造出来那么整齐的麦捆子。两个儿子和他并肩前进,两个儿媳妇和众多孙子孙女打后,这情景也特别使老冯陶醉。因为他心中的远大目标就是把这六十多亩地保护下去,分给他的子孙。 在简单的问题上,老冯智慧超群。 他的大儿媳妇特别能干,二儿媳妇特别懒,垛两捆麦子就想歇歇,因为才二十二岁就生了三个儿子,敢摆这份谱,大儿媳妇三十岁了才生出第二个儿子来。这也是周围的姑娘愿意嫁到黑村来的原因,生孩子不受限制,女人受尊敬的机会就多了。二儿媳看着还像个小女孩子,身边已经拖着三个小子了,第四个看来也会迅速出生。她曾经是京雁的好朋友,听说警察是来调查京雁的,挺操心。这会儿看见警察走进麦地,干脆不垛麦子了,站在那儿一心一意地看警察的行动路线。 老冯的眼睛根本看不见警察,他看的是镰刀下不断向后移动的干土,琢磨收了麦子接着点豆子种玉米的问题,隔着麦垅对两个儿子说:“我看准了,往后粮食还是越来越值钱,咱就这些地,也甭拿税也甭拿集资,还是合算。咱到靠着这些地,也足能过富了,就是添了重孙子,幸福生活也万万年!” 他大儿说:“可不是呗爹,我听说美国就数小麦贵!” 他二儿说:“秋里耕地,爹,看准了水库上不来水,还得多耕下几亩,一年多二亩,等孩子们大了,咱就又得了十几亩地,这眼光可不能没有!” 大儿说“我看水库的水是上不来了!” “是啊,”老冯说:“不是人不想叫他上水,是老天爷没水!可惜我和你娘就光有你们两个男子汉,你姐要也是男的,那就太理想了,咱这份家业还愁叫别人抢了去?” 这时老冯头朝下,从胯间往后看,不见地面,只见地面以上的山和走动的人,正好看清两个警察,顿时火冒三丈,无名恼自心头起:现在从外边飞进一只鸟来他都头痛,他不希望再看到有更多的外人闯入他的世界了。 他明白这两个警察的危险性,要是这两个警察老在村里转悠,他的远大目标肯定无法实现。 飞波他们并没看见老冯,因为在村里问谁都不告诉他在哪,只好懵走。 老冯从胯间又看见二媳妇那傻样儿,顺手拾起一块土坷垃丢过去,不偏不倚砸着她的脚面子,二媳妇急忙蹲下来捆麦子了。 老冯从胯间看着他俩走过去,有点在茫茫草原迷了路的样子。 老冯在心中暗暗笑出声。 黑村的人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有痛苦不堪痛不欲生的,但也有幸福和自由的不得了的。 似乎在漫长的寻求户口而不得的过程中,他们突然发现自由也是很快活的,这也许就是一部分人已经不喜欢另一部分人寻求领导寻求户口的原因。喜欢土地的人随便使用土地,喜欢建设家园的人随便盖房造院子,喜欢生孩子的人随便生育,结婚无须登记恋爱也不用担心行政干预。 黑村的人实际上也并不孤独,他们和外界的联系是千丝万缕的,这些联系除了化肥农药拖拉机轧朋友之外,还有爱情。 飞波他们俩查访到放电影的瘸子,他是先天残疾,但看起来人确实不坏。快四十岁了还没有找媳妇。 飞波问他:“你现在是正式的还是临时的?” 他面带满足的笑容:“乡里刚给转了正式的,照顾我身体不好。” 他只坐椅子的一个角,屋里满是电影片子和器材,后窗外是乡里的露天电影场,一排排水泥座位在监狱一样的高墙之下。 飞波问他:“今天放什么电影?” 他说:“台湾的《今天真好》。” “最近没下乡?” “明天下,今天做做准备。” “明天上哪?” “金寨子包一场台湾的《今天真好》。” “那不到册庄了?” 瘸子似乎觉到点来势,大眼瞪着,瞧瞧他俩的眼睛和警服,有慌乱感。 “下乡还骑车子吗?”飞波不绕大弯儿。 “有个手扶。” “后边拖拉一车乡下小妮儿?” “她们愿意跟着玩……” “光说玩不行,”飞波把脸一拉,“说说玩出什么问题了?” “没生出孩子来……咱知道国家政策。”瘸子通红了脸,开始交待。 “第一次是和谁?”飞波不紧不慢,示意法医记录。 法医不慌不忙地拿出本子。 瘸子待他拿好了笔,就说:“和……乡收购站的小李 “第二次呢?”飞波饶有兴味地瞧着他的脸。 “和官庄老毕家的媳妇。第三回和册庄的一个小妮儿……就这三回真的,别的都是胡闹。” “没什么了不起的……”飞波像安慰他一样。 法医也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小妮儿是谁?”飞波咬咬牙。 “京雁。” “最近又玩了吗?” “关系早断绝了。” “她又跟别人了?跟了谁?” “跟了我一个同学,刘县长的弟弟,才从社经办调多经办主任的那个。” “叫什么名字?” “我认识。”法医接茬儿说:“叫刘如,钓鱼的时候跟我学过炸弹钩,挺谦虚也很文静,模样不错。” “是钓鱼去,俺俩上学不错。我领着他上册庄水库,什么也没钓着,下午吃饭去找京雁,他俩唠的挺热乎,晚上京雁又跟车来看电影,一直跟着他。以后怎么好的我说不上来,刘如只说京雁的眼睛很好看。但是我认为京雁最不好的缺点是爱撒谎,平常觉得没什么,这件事瞒得我挺狠,我很伤心……” 京雁爹也从胯间看到了警察的高大形象,他还想呢,这是哪儿走过来的两棵树啊?自从他的那些桃树砍完了这片草原上就一棵树也看不见了。 京雁爹割的是沟沟落落,收割机捎不上的地方。一会儿收割机就过来了。京雁爹抬头看去,拖拉机座位上坐着京雁娘和丈夫的儿子镇定,神气活现的。 这小子是个狗马枪刀的玩主,爱鼓捣邪的,正经的牛驴镰车不使。 在远处坐着那小伙子也叫镇定,还同姓,姓花。因为同是“镇”字辈儿,村子移民之后分别在不同的地方诞生,起重了名,又返回一处之后也没意思改了。村民们根据他俩的相同爱好,便一个叫抢一个叫刀,枪镇定,刀镇定。警察刚进村那天看见遛马的二人即是。此刻枪镇定在操作收割,刀镇定在远远看着油桶歇息,以备轮换,两人正是向大家揩油的得意时机。 枪镇定也不和京雁爹搭话就径直割过来,牵引收割机的是一部上海50拖拉机,刀镇定还有一部天津铁牛55,不农忙就搞运输,时而挣钱,大部分时间赔钱。 京雁爹看着齐刷刷割躺下的麦子心中暗暗赞叹这机器:喝一点油干这么多活,比几十个人干的还强,机器这东西真是奇妙。没有户口,有拖拉机也行。 枪镇定突然把机器停了,爬下来嘟嘟嚷嚷说卡片子了,“你这麦子喝啤酒也不少,二叔,都疲软了。” “我只当凭咱爷俩的情分能免了这一套虚的。”京雁爹把烟扔过去。 “我也当是这么着呢二叔,来到咱自家地里,你还不给当孩子的弄点成捆的解解渴?”他想要湿的。 “你叫个爸爸?”京雁爹有点恼。 “我叫你个儿!”小子也记得该怎么叫。 两人抱着便摔起来,京雁爹有时也像孩子,并且走南闯北学过两手,体力也不善,几下来回把小子便摁在了土里。 然后露出得意的奸笑,像又奸了他娘一回似的。 然后枪镇定拍拍头上的土,没再跟他一般见识。爬回拖拉机上回头道:“警察又来了,这回又得把你逮捕!” 京雁爹这才看准,刚才不是两棵树是那两个警察。 但他毫无畏惧,喝道:“又来了怎么着?这回可不是逮我的,是逮捕你们这一群王八羔子的!” “你寻思逮了别人能剩余出你一个?” “小猴子……王八羔子你停下!……”他提了镰刀转着圈儿追逐轧了麦子的拖拉机。 枪镇定扔了拖拉机逃命,京雁爹自己骑上机器,一边摸索一边说:“开关在哪?” 法医爬上去推开他:“你可摸不得,摸着电人!” 法医看好麦距把拖拉机又开起来,手底下相当熟练。 “你有一天是不是进了城,老兄?”法医一丝不苟地开着拖拉机,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看见京雁爹。 京雁爹忽然很悲伤,“哎呀,”他叹息道,“昨晚上我做一个梦,梦见闺女和我诉苦,说她嫁了去的这个人家,很讲卫生,只是很冷,冷得像北冰洋一样 法医不由打了一个悸栗,惊问道:“你怎么梦见的?还梦见她屋里有别人吗?” “她叫我早点领他回来……” “那以前你梦见她住什么房子?” “以前也梦见过……”他哭泣着,“以前是没房子,住荒坡,也给我诉苦,说手都叫风刮皴了……” 法医手心儿里直出虚汗。 飞波在后边捆麦子。 一个挑担妇女走过,刘宣委的目光严肃地在她的腹部闪烁。 “送的什么饭?” “锅饼。” “生活水平不低呀!” “煎饼吃烦了,拿麦子换锅饼吃去。” 妇女的脸蛋上露着烧包儿的喜悦。 然后放下担子,在腿上掰开一块锅饼,放下一罐稀饭,罐子上的碗里还有咸鱼豆鼓。 “来上坟呀?”京雁爹深情地看着她。 “这就是他的老相好……”刘宣委给飞波使一个带彩的眼色。 她已经没有一点感情:“京雁她哥又发脾气,把久仰他爹的收音机差点砸了,正好我打门口过,久仰他娘叫我给你捎点儿煎讲,说她不敢离门儿……” “砸什么我赔他什么!”京雁爹气粗极了。 “那你赔去!”她走了,懒得再搭腔。 他却还在喊:“我叫你那儿喊个爸爸,他开口就骂人……你过去和他说,不叫爸爸我不给拖拉机,叫了我出钱给买个新的……” 她根本不回头。 深夜他们才把麦子都运到场院里,这是许多个小场院中的一个,场院平如明镜,由此而见京雁爹庄稼活儿的精致。他俩累得站不住,村子和场院漆黑,远方小册庄场院上的电灯群像星星和月亮似的照耀着这里,京雁爹趴在麦垛上望着那些星星和月亮,似乎他永远不会感到活儿累,但心却总是疲惫不堪地脆弱。 飞波也感到那星星和月亮那么美,如人间的城市,那儿的人过上了在地如天的生活。 “老哥你根本就没说实话,江苏那边没人听说你闺女嫁过去,反而说你闺女和县城里一个人好,这人叫刘如。” “我不认识!什么如?” “刘如,他上你家喝过酒,你忘了?” “你说他在哪里?我去找他了帐!”京雁爹跳起。飞波抱住他,放倒在原处。 “京雁他娘从不管京雁?” “谁说她不管?别人和你们说的?根据情况的问题是……她始终承担着做母亲的责任,我们的感情还是很深的……我丝毫不恨她,……” “京雁常上她那儿去吗?” “不去。” “她常来看她?” “她不敢。” “你们在外边约会?” “那是坐监狱之前的事……” “照这么说今天送饭是多少年头一回?” 他又摇头…… 后来,在黑村制高点上又起了一户盖的最高最排场的宅子,宅子没拉院墙,但并非像别人一样尚待扩大。正屋五磴高台阶,院中栽着村里最高最茂密的一簇玫瑰,枝繁叶茂,花朵芬芳,七彩争辉。 这所宅邱的主人更怪,是一位堪称“老革命”的退休老干部花情有。此人当过区委员,家眷原先也是这儿的村民,移民时搬的家。退休之后老花同志的一家完全有资格住到镇上去,不知道怎么忽发了这奇怪念头,不恋繁华,回避乡镇,也在国家地图中已经取消、没有户口的黑村起了房子。 他起房子的时候当然不会得到上级允许,儿子孙子都跟他住在这里,也不知他有没有为儿孙们的前途着想过,等他死了以后,儿孙们打算怎么办? 当然他有户口,不在这儿而已。也领着退休金,因此房子才起得好,生活也无忧愁。 老花同志恋田园而不习旧艺,一点也不跟大伙争退水地,每天只把半瓶白酒,慢慢地喝完,有时也能不慌不忙喝下一瓶去,这得是从早晨喝到半夜的时候,有棋下。 在这个已经有凯迪拉克的耀眼光辉闪过的空间里,他只面对酒和棋子儿。而且通过酒和棋,把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和有味道。 他的棋友便是青年冯独钟,他俩一样怪。其他还有许多好朋友,如京雁的那个得羊痫风的哥,不远游时便最愿意到他这儿来聊天儿,有时候在这儿发脾气,把老头儿最心爱的半导体收音机摔出去。 青年冯独钟在当前这个时代爱与老头面对象棋,似乎也是一种摆脱痛苦的方式。他的业余水平比较高。他和花情有玩的挺好,两人进了棋局就龙争虎斗,妙语连珠,智慧无穷,悲喜交加。 对于无上级领导单位的册庄,自从老花落了户,有时老花同志的话就给人一种上级指示的感觉。 他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实则对世界对自己都已经无知到了返老还童的境界。他刚刚又查出晚期肝癌,之所以能貌似深沉地活着,就在于他根本听不懂医生的语言,只懂得不是肝炎,是肝上有个炎肿。炎肿还不是肝炎,这叫什么大夫?老花一个劲地冷笑,想讽刺讽刺,没捡着合适的空儿。 肝脏有时很不是滋味,他顺口问冯独钟:“你说说,化疗是什么意思?” 冯独钟对化疗这个词儿还算明白,“我听说癌症才用化疗,俺厂里有个小女孩得了白血病,天天去化疗,先化得精瘦,脸像鬼,不几天就化死了。” 老花不由连连发出几声冷笑,又是摇头又是撇嘴。“他就不说我是癌症,既然不是癌症,还非说得住下化疗,你说现在这大夫……哼哼,一钱不值。” 飞波、法医和京雁爹在麦场上趴着的时候,冯独钟正陪老花下棋,已经下到快天亮了,油灯里添了六次油。麦收时节,冯独钟可不像村里人那么忙活,他地少,大部分活儿小媳妇都干了。 “你老人家太舒服了。”冯独钟对花情有的生活状态非常敬佩,“老革命干部,拿着百分之百的退休金,生活无忧无虑,玩得也痛快。” “你可不能跟我学。”老花今天有些不同往常地下达了领导指示,“人家那些退休工人也有自己做小买卖的,该做的时候你也得做点,以后不能光玩了。” 冯独钟先是惊奇,借着灯亮看了他一眼,心想他是快不行了吧?但也立刻换了一副特有理的神气:“想干我今天就能干,我的朋友太多了。可孩子谁看?”他说的是怀里最小的,“我脱不开身。” 老花笑了:“咱爷俩谁也别说谁,都不是那种能当先进的人!” “这一步是死棋了!”冯独钟面对老花的残局,毫不客气。 老花左右试试,果然陷入绝境。这时他的肝部疼痛加剧,等儿子给他把小收音机打开搁到棋局酒局之间,里边播的是评书《楚留香传奇》。儿子久仰已经睡下,忘了起来给老头开收音机。老花这才发现是因为收音机开晚了,肝才疼。儿子起来又给把该吃的药片药水一一放好,老花一把划到地上。“不吃了。”他像个小孩儿似的拧着脸儿。 冯独钟不由又看着那些药片眼馋,也就老花这老革命,这村里的人可没敢这么糟蹋药的。 “你们什么都给我耽误!”老花手按着肝部愤愤然。 儿子在忍气吞声往起捡。 “你真有福”,冯独钟说,“也没病,还拿这么些药吃着,都是什么药?” “他真不知道是什么药。”儿子说。 “吃药再叫我自己管,什么事还叫你们这些废物管?把我累死了,你们什么也不用管了!” 冯独钟急忙走了一步活棋,反正早晚是个死,让给他个面子。而后拐个弯儿引走了话题:“老革命辛苦一辈子了,就得别管吃什么药片。吃什么药该什么时候吃,必须让别人管,这个问题有宪法规定。不过有件公事,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汇报?” “别提汇报这俩字儿,我不喜欢。” “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冯独钟当然特别懂事故,“县公安局来的这两人是调查京雁的下落问题。我突然想了起来,有一回我从公路上下来,碰巧京雁和县上那个姓刘的往上去,我见他正伸手往京雁怀里掏,京雁倒不孬,攥着他的手往外推……这个问题是不是应该给公安局的谈谈?” 老革命对汇报问题不理睬,在研究棋。 冯独钟心想,他已经糊涂了,看来离死不远啦。 飞波和法医从瘸子那里了解了线索已经立刻回县城在多经办找到刘如,因为法医认识他,也没客气,直接就说:“没外人儿,说说你和黑村那闺女的事吧。” 刘如便大惊失色,脸煞白。匆匆忙忙地说有件急事要给手下人安排,让他俩在办公室稍候片刻。 飞波觉得他不会逃,他却真的没再回来,逃走了。 他俩回局里作了汇报,局长立刻作了布置:派人追踪刘如下落;如果他们两个觉得力量不足,立刻组织在家的主要警力,进驻黑村,进行一次小会战,突击破案。但飞波感到黑村的问题太复杂,像往常那样会战式的破案方法,不适合这个村子,或许还会给村子带去更多不安。 所以他还是拽上法医,继续他们两人的侦察。 最重要的问题还是京雁的下落。 多经办的人提供,说正是去年秋天某日,刘如宿舍楼上的一个人,深夜未睡,关窗户时正好看见了马路上一幕非常残忍的搏斗情景:黑暗中有两个女人在厮打,细看时发现是一个年龄稍大点的女人在打一个小姑娘。但那小姑娘也很顽强,任凭怎么踢打,仍死死地紧揪住大女人的头发不松手,似乎是一种防卫。那大女人还有帮手,有两个男的在一边,虽没动手,却在帮她。忽而小姑娘松开手想跑掉,两个男的便挡住去路。小姑娘无路可逃,又落入那大女人手中,再进行防卫和挣扎。 楼上的邻居被这一幕惊得发呆,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不敢出声。只见那大女人终于把小姑娘狠狠踢倒在地上,拽着头发在马路上拖,小姑娘的褂子被拽开,裤子也被拖掉了,露出了乳罩和腿,下身只剩一件小三角裤。小姑娘一声不响地被拖着,她坚持着,抓住大女人最后一缕头发,尽可能不让那大女人再进一步折磨和羞辱她。 大女人摇头摆尾像一头母狮子在最后制服一只被咬住的羚羊,她想更多地嗜血,让小姑娘彻底受一次侮辱。她摇着头想挣开小姑娘抓在手里的一缕头发,以便再继续往前拖。小姑娘的脚勾着马路边的石头。 两个无耻男人在贪婪地看着,还低声发狠地给那大女人鼓劲。 这时小姑娘再一次拼命跳起来,挣出她的手,提上衣服拼命跑去。两个男的用自行车阻挡着她,使那大女人又截住了她,并且开始动手狠扯她的衣服。小姑娘一边反抗一边不得不缩起身子,渐渐又倒在地上。大女人不顾一切地在马路上拖着拽着折磨着她。 小姑娘发出低低的悲惨喊叫。 马路上仍然没有人,邻居想推开窗户,制止这惨景继续发展下去。突然一辆夜行的小卡车驶来,车灯在这情景上停住,车上的人似乎知道发生了非同平常的事件,不该马上离开,但又不知深浅,不敢下车,只远远用车灯照着,停在那儿静观。 远处似乎有人走来,那两个男人说了些什么,于是大女人松了手,嘴里在骂。小姑娘似乎有点晕厥,躺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自己站起来,整理好衣服,慢慢往一边走去。两个男的没再拦她。远处出现了一个老头,像是乡下人,很瘦的,把姑娘带走了。 邻居借灯光看见那大女人好像是刘如的妻子,那两个男的之一像她哥,另外一人很陌生。 邻居当时琢磨,女人这么照死里打那小姑娘,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小姑娘侵犯她最致命的利益,所以邻居也没敢声张。当时没发现刘如出来。 飞波分析那个被打的小姑娘看来像是京雁,那老头也像是京雁爹。但老头明看着女儿受摧残为什么不上去救?或许知道女儿理屈?或许想到自己是黑村的人,看着那些凶狠的城里人打怵?飞波晚上在场院上拐弯抹角地套了他半天,他不承认曾有这事,说没见到女儿受什么人欺负过!他说:“按说人家都是文明人,哪能随随便便就欺负咱一个乡下女孩子!” 当他们决定将京雁爹带走时,立刻遇上了麻烦。老冯领着红眼儿老妈妈还有很多村民拦住不让走。飞波对他们解释:“有几个小事需要请他到局里谈谈,没事就马上回来了。” 但红眼儿一手抹着泪一手抓着京雁爹的胳膊,寸步不离,对飞波说:“这个人除了好喝点酒,什么坏心都没有,也不是那种干过坏事的人!上回坐监狱就是冤屈了,这回可不能再让他受那个难!” 老冯这一回表现得很横,手里还提着镢头:“反正俺这个庄就这么回事儿了,上级不管,就不能从俺这里带人!何况他还有不懂事的孩子,把他带走,孩子谁管?” 京雁爹则大义凛然,高声道:“乡亲们,你们就不要多说了,也不要为我讲情,豁上去我再坐他十年牢,为了乡亲们能得到承认,也没有任何怨言!” 飞波和法医商量:“要不就别带他走了?” 法医同意。 但是京雁爹反而不同意:“你们一定要按照国家的法律要求办,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就得遵守国家法律,乡亲们不理解,我会说服的!” “想走也不能让你走!”老冯嘲笑道。 “不能让你走!”红眼儿不撒手。 飞波知道京雁爹头天晚上一夜未睡,他们怕他也会像刘如一样突然逃走,一直盯着他。他喝了十来瓶啤酒,在麦垛上躺了一会儿,自己唠唠叼叨地朝收完麦子的空旷山野间走去,走了三四里路的距离,在一片麦田和碎石狼藉的地方坐下。先在那儿东扒西翻像找什么,继而又在那儿哭,口中念叨的名字很多,有女人也有男人,折腾到鸡叫两遍才慢慢悠悠回家。 飞波趁天亮时的光线,在那儿转了一圈,发现原来是村子的遗址,断墙残垣,碎砖片瓦,早已被水淹过数次,现在又露出来,平一点的土地上也有人种上了麦子。附近有一些排列均匀的新土坑,每个都有脸盆那么大小。他在坑里扒出一些鲜树根,闻闻味道,丝丝甘甜,看来京雁爹的那些桃树就是种在这儿的。他觉得京雁爹深夜在此盘桓可能不单单是留恋或者怀念,于是就细心搜查了一下。果然在靠麦地的一片瓦砾之间,发现了掩埋物品的痕迹。他用手使劲向下扒开,扒出一个破布包,包里别无它物,只有一把全部生锈的剔骨尖刀,心想这是不是京雁爹的作案工具?如果是的话,那么这片废墟就有可能是现场了,而且这儿还有京雁爹种的桃树,也说明法医的鼻子这一次又嗅准了,一切都带有一股子桃香。 他把这刀重新包好,又用自己的衣服包起来,带回去让法医鉴定。 但再没有其它什么发现,这片废墟不小,他想回头再让局里的弟兄们来大规模地挖一次就行了,说不定更多的证据都会从这儿出来。 他俩还是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京雁爹带进了法医那间工作室。其实县公安局无所谓专用工作室,即使法医也如此。审讯也好,问询也好,哪个屋子空着就到哪屋子去。但让京雁爹到这间屋里也有一定用心,他不是给法医说梦到闺女住在很冷的什么地方吗?法医也有意试试他。 京雁爹进门之后果然有所感觉,一个劲瞟那个巨大的冷冻箱。 法医说:“你可别当那里边给你预备着啤酒!” 他笑了,在没了软垫的破沙发上坐下:“我知道那里边装的不是啤酒!” “那你说装的是什么?”飞波咬着牙,目光灼灼地逼视他问。 “我不说!让你们自己说!”他笑着,拍拍胸膛,“怎么着?二位警官今晚想给我来个疲劳战术?我身体太好了,没有啤酒照样奉陪到底!” “你吹牛去吧!”飞波冷冷笑着瞧瞧他那干瘪的胸脯。 法医从桌子底下摸出啤酒来,拿着一瓶问他:“你到底想喝还是不想喝?不想喝俺俩就自己喝了!” “我拿红肠和牛肉!”京雁爹扭头就要开冷冻箱。 “嗨!”吓得法医一声断喝。 但他并没真的开冷冻箱,手到冷冻箱边上,拍了一下那门,笑笑,又收回去,说:“这是一个冰冷的房子,里边住着不幸的孩子!” 法医瞟一眼飞波:这家伙是有特异功能。 飞波瞟着他:“你说说她长的什么样儿?” “很美,比她的祖先还美!”京雁爹说。 飞波:“问题是她的父母亲已经有返祖现象了!” “可是她们这一代孩子不会的。”他眼睛里有着谜一般的憧憬,笑眯眯地盯着飞波和法医,“她们这一代孩子和她们的父母不同,她们会冲破牢笼,飞向自由。她们的身上带着天然的树木芳香,她们的心脏是用没污染的黄泥做的 深夜的县城里特别宁静。 飞波拿出那个布包,小心地展开里面那把尖刀,又问他:“这玩意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 京雁爹揉揉眼上前看着说:“这东西是我的,不过我丢了很久了……你从哪找到的?” 飞波笑了,咬着牙根道:“我真服你了老哥,你这脑袋瓜儿全都盛了酒精了吧?” “我抽袋烟思考思考!”他拿了飞波一支烟。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法医出去,见是刑警队值班的老徐,告诉他:“刘如今天晚上跑到放电影的瘸子那去了,瘸子不敢藏他,向乡里刘宣委汇报了。刘宣委给公安局打来电话,让公安局赶紧去人。” 原来刘如并没逃远,他是找京雁去了。自从去年发生了他妻子追打京雁那件事,京雁就没法在家呆了,京雁爹确实目睹了全部过程,因为知道女儿理屈,只有领走了事。悄悄领回家,用粗绳子绑在床腿上。彼时的京雁爹,羞辱难过,悲愤交加,一边喝酒一边找家伙,不知要怎么收拾了女儿,了结心头怨恨。京雁也已抱定死的念头。幸亏这时她哥的羊痫风骤然发作,她爹急忙照顾那一头儿,她拚尽平生力气挣脱了绳子,跑出家门。 刘如当时并没有什么灾难,他妻子是老县委书记的女子,也算大家闺秀,照顾自己面子也照顾刘如前程,只在暗处堵了京雁下了一次狠手,却没声张。京雁又找到刘如,刘如把她藏到乡下一老房东家,给人家说这姑娘躲避包办婚姻。京雁爹到刘如那儿找过几次,刘如都说没见,叫他不妨到公安局登记寻人,这等于难为京雁爹,他连身份证都没有,怎么登记呢?刘如说,只要和妻子离下婚来就和京雁结婚,如果找不到她,就和他算帐,老头儿就没主意了。 现在公安局的来找刘如,刘如就逃到老房东那儿去了,知道往外也没处逃,又一起到瘸子那里。瘸子去报告的时候,他俩觉出不妙,又逃出去,在漆黑的旷野中走投无路。这时京雁忽然心里一亮,对他说:“咱又没犯什么法,跑的个什么劲呢?回家去不就行了吗?” 刘如想想也没别的出路,就跟她一直往黑村走来。这时已是下半夜,村里只有老革命花情有还掌着灯,他和冯独钟的棋局还在继续。 冯独钟一见京雁出现在灯影中,那一跳吓的差点魂飞魄散。但花情有不知事情经过,开口便问:“你们俩是旅游结婚去了?” 京雁不好意思,只有点头应了:“嗯!” 老花心里还是有尺寸,问道:“你们是不是还没正式登记?赶紧让刘主任给你把户口的问题落实了,把正式手续办完,别东游西逛的了。我估计公安局把你爹叫去就是这个问题,办好手续,赶紧把你爹叫回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京雁又应着:“嗯!” 老花说:“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忙的?你哥在我这里睡了,你俩赶紧拿上钥匙先回家吧!” 等公安局的警车拉着警笛找到黑村,京雁家的院子里已经非常热闹了。京雁的那位生身母亲和一群媳妇姑娘帮着收拾里外的乱七八糟,老红眼在一张凳子上坐着,晒着早晨的太阳,对着京雁叼叨唠唠:“你爹那个王八蛋自从坐监回来,就不像个人样儿了,弄得这个家不像家,过日子不像过日子,难怪你和你哥都不愿意在家住!以后就好了,国家给咱安顿了,你们管管他,叫他少灌点马尿,这一辈子能赶上这么个幸福生活,容易吗?得叫他珍惜!”说着说着红眼睛里又流出红色的泪花。 冯独钟根据花情有的指示,找了老冯,叫了几个壮劳力,从干河里推了几车沙给京雁家垫了院子,又浸上了两堆黄土,以便麦收后帮着收拾一下房子。 老革命这一次的指示很明确:“谁不来也不行,不来的我去熊他,以后村里的问题人人都得关心,咱们这个村庄虽然暂时没有户口,但要向有户口的村庄发展,什么都按政府的规矩来,政府才能承认咱,再也不能像野人一样生活了!” 警车拉着警笛一直冲进村子中间,飞波和法医先跳了下来,京雁爹也跟着跳下来。 京雁爹在警车上,早看见家门口的奇怪情景了,下车在飞波他们后边没命地往前跑。来到家门口,他扒开众人先闯进去。还没见到女儿和刘如,先摸起镢头。一群人上来挡住他,红眼儿坐在那里哆哆嗦嗦地骂道: “你这个王八羔子,就知道往上边跑!跑了不是也没用?还是人家孩子自己回家来了!没脸的东西,你摆着那个吓死人架势要怎么着?” 京雁爹左右冲突,喊叫着:“我哪朝着你亲娘!我是砸死那个私孩子,她丢了我的人,就跑了罢,还回来叫咱丢人吗?咱的人叫她丢侍还不够吗?” “我操你娘,先给我扔下那个不要命的营生!”红眼儿看着那镢头说,那么多人夺他不下。 京雁从房子里闪出来。 飞波和法医正好望见她的惊世美貌,大的出奇的眼睛,浓郁的眉毛,艳阳高照的额头,秋空明澈的脸蛋儿。他俩呆了片刻,飞波才说:“被害人不是这女孩?你闻着什么不正确的味儿了没有?”法医遗憾地说:“虽然站的这么远,这女孩儿碰破点皮我也能闻到味儿,可惜……” “她完好无损!”飞波很不客气地说。 飞波和法医还有司机坐在小桌边上喝着茶,一言不发地看着京雁爹如醉如痴,执著地重新做一件大事:在小桌上重新制做起一面国旗。 杨树上那面国旗已经被几天的骄阳夜雨弄得不像那么回事了。 此刻老冯也坐在一边陪着,好像感到有重要问题会在这个时刻决定了一样。 但老革命还是没有出现在集体场面里,他永远呆在家里听自己的收音机。 刘宣委骑着自行车急匆匆赶到了,见到飞波便说:“瘸子一直守到现在也没再看见刘如的影儿!” 飞波往京雁爹身边努努嘴道:“你看那是不是?” 刘宣委一打眼,大惊:“这不就是刘……”他语结了,咽口唾沫:“……老刘吗?你又上这来了?真是怪事儿!” 老冯在这里又对刘如说:“刘主任,下一步咱们的电、化肥、柴油的问题都得考虑考虑了吧?” 刘如面有怯意,瞧着飞波吱吱唔唔应着:“是啊……是该考虑!” 飞波低着头咬了一下牙说:“回去当个真事儿考虑考虑!” 京雁爹的国旗又弄好了,在红眼儿的哭声中更显得格外悲壮,他举着国旗说:“我们的痛苦,主要是心灵的痛苦!受苦受难没有什么,主要这心灵的痛苦无法忍受!我们不是原始人,却受着原始人的待遇,和外界失去了一切正常的联系!干河里那具尸首我们不是没人看见,但是我们找谁汇报?现在我们感激不尽,这个无名的可怜女子,使我们这个村庄经受了一次新的考验和动荡,经历了一次大变化,使上级认清了我们,我们得厚葬这位无名女子,大家都得出钱,给她做一副棺材,埋葬在我们这里!” 红眼儿哭着说:“都得给她出殡!不论她来自何方,挑块最好的地埋上她!” 老冯说:“那个事儿我招呼人操办了!” 京雁爹用牙叼着国旗,庄严地又向大杨树上爬去。法医赶紧上去扶住他。 他不说话,把国旗高高地拴在最中间那根树梢上。 老冯在下边得意地为他叫好:“这回可好了,老远从县里出来就看见咱了!” 京雁爹在上面喊道:“何止县城?四面八方我都能看得见!” 法医替他的激动和忘情担着心:“行啦,老哥,快下来吧!怎么一激动就鼓捣国旗?这玩意儿很严肃,可不是弄着玩儿的,快下来!” 人们眼睛都向上抬着的时候,京雁急匆匆地递给刘如一个卷着豆豉和鸡蛋的煎饼,并且留心地看了一眼他那从昨天就饿得不行了的脸,此刻反倒放着滋润的光泽。他的手指碰了她的手指,传递过一个令她心灵安定的信息。 京雁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被他征服。她真心地不愿意背叛瘸子,但又无法让自己从刘如那儿走开。 傍晚,她跟他来到水库边上,刘如在晚霞中一个猛子扎进水库,在那深水中美丽地游,像一条白鱼。 她在岸边出神地看着,看着,终于跳进了水中。那会儿晚霞落了,月亮还没升起,水库的岸边,涛声像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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