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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面包的面包师

作者:穆时英

  奶奶带了孩子逛大街去,走过儿子的铺子那儿,总得站住了,在橱窗前面瞧这么半天。大玻璃里边站了个纸洋人,满脸的笑劲儿,笑得下巴和脖子的肉挤到一块儿,分不清那是脖子那是下巴。穿了白布裙,歪戴了白布帽,手里捧了个盘子,盘子上搁着一大堆洋饽饽儿,一杯洋酒,象在那儿说:“来呀!大家都来!这儿有的是酒,汽水,面包,蛋糕!”那洋人脚下放了真的洋饽饽儿,什么颜色,什么花式的全有,就象绣出来的,绸缎扎出来的。说不上有多好看!
  奶奶和孩子全往橱窗里瞧,仔仔细细的,大的小的全瞧到。瞧这么半天,奶奶就告诉孩子:
  “你爹就在这铺子里当烘面包的。这许多洋饽饽儿全是他做的,你瞧,多好看。”
  “那模样儿瞧着就中吃!奶奶,咱们多咱叫爹挑大的带几个回来,可好?奶奶说的爹多依。”
  “馋嘴!”奶奶说孩子馋嘴,其实自家儿也馋嘴。可不是,瞧那模样儿就中吃!放在嘴里可真说不上够多香甜,多松脆呢!只要吃一个也不算白活一辈子咧。“你不知道多贵,咱们没这福份吃洋饽饽儿的,有饭吃就算好的了。”
  孩子就拐弯抹角地说开会:“奶奶,你瞧,那纸洋人不活象爹!”
  “可不真象!”
  “爹没那么胖,可是也穿白裙子,戴白帽子的。”
  “你爹回来时还一头发的面粉屑。”
  “奶奶,我说哪,洋饽饽儿就象洋人那么胖得发油,搁在嘴里一定怪舒服的。”
  “馋嘴!”
  孩子瞧奶奶还是那么说,不发气,就拐弯抹角的讲回来了:“奶奶,你说那大的挺贵不是?”
  “洋人吃的呵!”
  “咱们挑小的跟爹要,可好?”
  “你这馋嘴诓起我老骗子来了!咱们回去吧。”
  老的小的走了,小的有点儿舍不得离开,把手指塞在嘴里回过脑袋去瞧,老的也有点儿舍不得走,可是不好意思回过脑袋去瞧,心里边骂自家儿:“老馋嘴,越来越馋了!”
  老的小的回到家里,媳妇瞧见他们脸上那股子喜欢劲儿,就明白多半又是到铺子前去逛了来咧。问:
  “奶奶上大街逛去了吗?”
  “可不是吗?铺子里又多了新花式了。”
  奶奶坐到竹椅子上,讲洋饽饽儿上奶油塑的花朵儿,讲洋饽饽儿的小模样儿可爱,一边用手比着,一点零碎儿也不给漏掉。漏掉了孩子就给补上,媳妇望着奶奶的嘴听出了神,心里想:“成天的讲那些讲得人心里痒!简直的比念佛还得劲!”孩子爱上了那张嘴,掉了门牙的嘴——奶奶的嘴念起佛来快得听不清,讲起故事来叫人不想睡觉,谈到洋饽饽儿简直的听了就是吃饱了肚子也会觉得饿咧!
  “只要能在嘴里搁一会儿才不算白养了这么个好儿子!”奶奶说完了总在心里边儿这么嘀咕一下。
  奶奶二十多岁死了丈夫,粗纸也舍不得多花一张的,省吃省用养大了这么个好儿子,一个月倒也挣得二三十块钱种家养眷,奶奶这份儿老福真也不差什么咧——就差没尝过洋饽饽儿的味儿!就是念佛的时候儿也在想着的。
  哪一家子哪一个不想哪?孩子老梦着爹带了挺大的洋饽饽儿回来,抢着就往嘴里塞,可是还没到嘴,一下子就醒了。一醒来就心里恨,怎么不再捱一会儿呢!到了嘴里再醒来也总算知道洋饽饽儿是什么味儿咧。想着想着又梦着爹带了洋饽饽儿回来啦。
  媳妇闲着没事,就在心里边烘洋饽饽儿,烘新的,比什么都好看的。她烘面包的法子全知道,她知道什么叫面包,什么叫蛋糕,什么叫西点,她还知道吉庆蛋糕要多少钱一个。面包的气味是很熟悉的,吃蛋糕的方法是背也背得出了。第一天嫁过来,晚上在丈夫的身上就闻到面包香,第二天起来奶奶就告诉她吃面包的法子。有这么一天能尝一尝新,真是做梦也得笑醒来咧。
  一家子谁都想疯了,可是谁也不说。奶奶是长辈,哪里好意思在媳妇孙子前面问儿子要东西吃呢?再说,她不是老骂孙子小馋嘴的吗?媳妇见奶奶尚且不说,我哪里能说,说了不给奶奶骂又装小狐媚子迷丈夫,也得受她唠叨,现在什么都贵,不当家花拉的,怎么股劲儿想起吃洋饽饽儿来了。孩子跟奶奶说,奶奶老骂馋嘴,跟妈说,妈就回:“怎么不跟你爹说去?只会死缠我,见了老子像耗子见了猫,生怕吃了你似的。”跟爹说去吗?脑勺上的一巴掌还没忘呢!
  儿子也知道一家子全馋死了,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学了三年生意,泡水扫地板,成天的闹得腰也直不起,好容易才争到做个烘面包的,吃了千辛万苦,今儿才赚得二十八块钱一月,哪里买得起西点孝敬她老人家。有白米饭给一家子四口儿喂饱肚子也算可以了。这年头儿大米贵呀!除了偷,这辈子就没法儿医这一家子的馋嘴咧。偷?好家伙!老板瞧见了,运气好的停生意撵出去。运气不好还得坐西牢哪!算了吧。反正大家又不明提,开一眼闭一眼的含糊过去就得啦,彼此心里明白。多咱发了财,请请你们吧。
  他一早起来,就跑到铺子里,围上白竹裙,坐到长桌子跟前搓面粉,弄得眉毛也白得老寿星似的。人家一边搓就一边儿谈姑娘,谈赌钱,谈上了劲儿,就一把鼻涎子抹到面粉里去了。他是老实人,嫖也不来,赌也不懂,跟人家什么也谈不上,独自个儿唱小曲儿,唱不出字眼儿的地方儿就哼哼着。把面粉搓成长的圆的,又坐到炉子前烘,碰到六月大伏天,那西点就算透鲜汗渍的时新货咧。直到下半天五点钟才弄完,人可就象雪堆的啦。抽上一支烟,解下竹裙在身上拂了一阵子,从后门跑出去,到铺子前橱窗那儿站住了瞧。瞧这么半天,他心里乐。他想告诉人家这些全是他烘的。那花似的洋饽饽儿就是他自家儿的手做出来的。客人们从玻璃门里跑出来,一说到今儿的西点做得不错,他就冲着人家笑。这一乐直乐得心里边也糊涂起来啦。站在电车的拖车上,身子摇摇摆摆的,象上任做知县去似的,象前面有什么好运气在等着他似的。到了家,一家子的馋眼巴巴的望着他头发上的面粉屑,真叫他把一双空手也没地方儿搁了。把空手搁在外面叫人家瞧是自家儿也怪惭愧的。
  可不是吗?奶奶老了,没多久人做了,可是她虎牙还没掉,一个心儿的想吃洋饽饽儿呢,做儿子的总该孝敬她一下呵。媳妇过来了也没好的吃,没好的穿,上面要服侍婆婆,下面要看顾孩子,外带着得伺候自家儿,成天忙得没点儿空回娘家去望望姊妹兄弟的,做丈夫的连一个洋饽饽儿也不能给她,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咧。孩子——那小混蛋顶坏,串掇着奶奶来弹压我!吃洋饽饽儿他想得顶高兴,奶奶忘了,他就去提醒她。这小混蛋真有他的!可是也给他点儿吃吧,生在我家,我穷爹成年的也没糖儿果儿的买给他吃,也怪可怜儿的。再说吧。初五是奶奶生日,买不起偷也偷一个来。偷一遭不相干的,不见得就会停生意,大不了扣几个工钱。我做了八九年,老老实实的又没干什么坏事,就这一点错缝子也不能叫我坐西牢,总得给点脸不是。
  每天坐到桌子前面就想开了。
  奶奶坐上面,媳妇坐左手那边儿,自家儿坐右手那边儿,孩子坐在底下,桌上放了个——放了个什么呢?面包!不象样!西点?算什么呢!咱们穷虽穷,究竟也是奶奶做生日,也得弄个吉庆蛋糕来才是。他们只想吃西点,我给他们个想不到,带吉庆蛋糕回来。不乐得他们百吗儿似的?奶奶准是一个劲儿念佛,笑得挤箍着老花眼。媳妇小家子气,准舍不得一气儿吃完,料定她得闹着藏起半只来,那小混蛋嘴就别想合得上来,他准会去捏一下,摸一下,弄得稀脏的。我就捉住他这错缝子给他一巴掌,奶奶也不能偏护他,也好出口气。奶奶真是有了孙子就把儿子忘掉了。
  我给他们一块块的剁开来,布给他们,教他们怎么吃。奶奶还咬得动,那小混蛋怕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就吞了。媳妇是——我知道她的,咬一口得搁在嘴里嚼半天咧。她就舍不得这好东西一下子便跑到肚子里去。
  可是吉庆蛋糕顶好的得几十块钱,简直的不用提。就化五元钱买个顶小的吧?五元钱也拿不出呢!房钱没付,米店已经欠了不少了,多下来的做车钱零用钱还不够,那挪得出这笔钱。借吧?谁都想问人家借钱呢。当又没当得五元钱的东西,再说去年当了的那套棉大褂还没赎回来。妈妈的,偷吧!
  望着放在前面的洋饽饽儿,心跳着。四面一望,谁也不说话,不谈姑娘,不谈赌钱,就一个心儿在望着他似的。这老实人连脖子也涨红了。
  回到家里,屹了晚饭,奶奶咕嚷着:
  “日子过得真快,五十八年咧!初五又是生日了!”叹息了一下。她底下一句话“只要尝一尝洋饽饽儿死也甘心的呵,”没说出来,可是她一叹气,儿子就听懂了。
  第二天他一起来就记起了是初三了,就是后天啦!怎么办哪。搓面粉的时候儿心里边嘀咕着:“偷一个回去吧?”脸马上红了起来。糟糕!好容易腮帮儿上才不热了。烘面包的时候儿又这么嘀咕了一下,喝!一点不含糊的,脸马上又热辣辣的不象样了。这老实人心里恨,怪自家儿没用。怎么一来就红了!妈妈的,赶明儿拿剃刀刮破你,刮出茧来,瞧你再红不红。
  可是后天就是初五了,偷一个吧!偷一个吧!只要小心点儿鬼才知道。把那劳什子往桌子下一塞,装作热,卸下褂子来,扔到桌子下,盖在上面,到五点钟,把褂子搭拉在胳膊肘上,连那劳什子一同带了出去,谁也瞧不出的。就留神别让脸红!想着想着,便想去抓那大蛋糕啦。不知怎么股子劲儿,胳膊一伸出去就拐弯,摸了个面包往桌子下一扔,搭讪着:
  “天好热!”
  一瞧谁也没留心,便卸下褂子来想往蛋糕上面盖去,不知怎么的心一动,就说道:“好家伙,怎么就跑到桌子底下去啦。”一伸手又拿到桌上来了。这一嚷,大伙儿倒望起他来咧。好象谁都在跟他装鬼脸似的。
  “你怎么热得直淌汗?”
  “可不是,天可真热。秋老虎,到了九月却又热起来了。”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懊悔起来咧。不是谁也没瞧见吗?把褂子往桌子下一扔就成,怎么又缩回来了。真是的!望着那面包心痛。妈妈的胳膊也不听话,一伸出未就拐弯,抓了这么个劳什子还闹得自家儿受虚惊,大不值得咧。
  初四那天,他心里也七上八下的闹了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末了还是没动手。晚上睡在床上,媳妇跟他说:“明儿是奶奶生日,咱们弄些面吃吧。”
  “也好。”
  就是明天咧!奶奶在隔壁房里翻了个身,咳嗽着。
  “奶奶想吃洋饽饽儿想得什么似的。”往奶奶身上推。
  “小狐媚子,你难道不想吃?推给奶奶!”
  她笑。
  他想:“真是非给他们带个回来不行了。”
  奶奶在隔壁听见了,又乐又恨。媳妇把她的心事全说了出来,明儿倒不好意思见面了。孩子正在那儿做梦,听到洋饽饽儿这儿个字,赶忙从梦里醒回来。醒回来却只听得爹睡的那张床响得厉害,妈笑得气都喘不过来。只得又睡去啦。刚睡熟,只听得爹又在讲:
  “这饽饽比洋饽饽儿好多着啦。”
  别老是饽饽儿饽饽儿的尽在嘴里讲,多咱真的带一个回来才不愧做爹咧,索性打起呼噜来了。
  一觉睡回来是初五啦,这老实人这一天可苦透了。一个心儿的想偷一个吉庆蛋糕回去。东张西望的等了半天,只见人家都在望着他。这伙儿小子的心眼儿他有什么不明白?就等着机会想排挤他!等他动手,一动手就抓住他。他一边做着吉庆蛋糕上面的花朵儿,一边手发抖,浑身发抖,人也糊糊涂涂的。心里想:
  “偷一个吧!偷一个吧!”这么的嘟念着。
  从炉子上拿下一个烘好了的大蛋糕来,手里沉甸甸的,面香直往鼻翅儿里钻,热腾腾的。得卖十多块钱哪!什么都瞧不见了,头昏得厉害,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搁到桌子底下去了。一望,没人在瞧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卸褂子盖在上面。叹了一口气,满想舒泰一下,可是兀的放不下心。眼皮跳得厉害。别给瞧见了吧!汗珠儿儿脑门那儿直挂下来,挂在眉毛上面。两条腿软得象棉花,提不起,挪不开。太阳穴那儿青筋直蹦,眼也有点儿花了。
  到了散工的时候儿,心才放下了一半。等人家都走开了,他才站起来,解了竹裙,马上就想低下身子去拿那劳什子。真的是上场晕,衣服也忘了咧。一身的白面粉,急急忙忙的不明显着偷了什么去吗?便象平日那么的抽上一技烟,劈劈啪啪的拍衣服。可是饶他一个心儿想慢慢儿地来,越是手慌脚忙的一回儿就完了,连带着脊梁盖儿上的粉屑也没拍掉。连蛋糕带褂子拿了起来,就往外跑,又怕人家多心,便慢慢的踱着出去,抽着烟,哼哼着。
  猛的大伙儿在后边儿笑了起来。他的心碰的一跳三丈高,只觉得浑身发冷。完了!赶忙回过脑袋一瞧,不相干,不是笑他。便连为什么笑也没知道的,跟着也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想急着往外走,却见监工的正在对面走来,笑也笑不成了,脸上的肉发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拼命的笑着,大声儿的。那声儿真有点儿象在吆唤。还好,监工的也没查问他,只望了他一眼,就从身边过去了。
  走出了门,便一百个没事啦。不相干咧!不料啪的一声儿,那劳什子溜了下来,跌在脚上,一脚踹了出去,直滚到门外。也不敢回过脑袋去瞧,赶上去捡了起来,刚想揣在怀里放开腿跑,后面监工的喊道:
  “慢走!”
  回过身子他已经跑了过来。
  “看你人倒很老实的,原来还有这一着儿,啊?这是你的吗?”
  “不是……是我买的。钱我明天带来。”
  “你买的?!钱明天带来?!成,去你的吧。明天也不用你来了,钱也本要你的。跌脏了的东西哪里还能卖你钱。”说着便对看热闹的说道:“诸位老哥说一声,这话可对?”便在鼻子里连笑带哼的来了一下,便进去了。
  糟很咧!愣磕磕地往前走。大伙儿在后边说他的话,他全听得,说不上有多难受。老不死,吃了白米饭还不够,还想吃洋悸谆儿!那小混蛋回去不打死他!媳妇也不好,她不说,我不会动手的。行,吃你们的洋饽饽儿吧!我是生意也停了,白米饭也吃不成了,瞧你们再吃洋饽饽儿去!
  一肚子没好气的跑回去,到了胡同里就瞧见孩子野马似的在那儿跑,弄得两手稀脏的,便一瞪眼,伸手一巴掌,喝道:
  “又死跑!乐什么的?还不替我死到家里去!”
  孩子抬起脑袋来一瞧是老子,一肚子的冤屈,两只手一抱脑袋,刚想哭,便瞧见了他手里那好洋饽饽儿,就忍住了哭往屋子里跑,嘴里嚷:
  “奶奶瞧!爹带了洋饽饽儿回来咧!”
  爹在后边儿跟进去,骂:
  “嚷?嚷什么的!偏没你吃的份儿。”
  “今儿奶奶生日,孩子不好,明天再骂他吧,”媳妇过来,把蛋糕接了过去,嘻嘻地。
  奶奶一个劲儿的阿弥陀佛,哪来的这好儿子。孩子给爹一骂,骂得堵着嘴去坐到门槛上望日头。这日头今儿就怪,你瞧它,五点多了,还那么高高的站在上面。儿子懒懒地洗了脸,心里想:“这回我可完了!”媳妇在那儿烧面,锅子里吱吱的响。奶奶尽端相那洋饽饽儿——嗳,这宝贝可真的到咱们家来啦!他闷嗗咄的坐着抽烟。
  “不当家花拉的,哪里就化许多钱买了这个来了!”奶奶瞧儿子,越瞧越觉得这儿子孝顺。
  “十多块钱呢!”
  “呀!吓死我咧!生日又不是今年一年有,年年可以做的,何必弄这宝贝来。孝敬就孝敬在心里边,吃一顿寿面也罢了,哪弄这些。”奶奶不舍得这许多钱,可是也不愿意儿子不买回来。她巴巴地望了几年咧。“真的买的吗?”
  “不买又哪来?”
  买的!买的!生意也掉了!你们乐!看你们以后怎么过?可是奶奶尽望着他念佛。可不是,奶奶也老了,今年不孝顺,往后也没日子了。
  孩子闹肚子饿,一个劲儿嚷吃饭。
  “哪里就饿得这么了?偏饿死你!”
  “是也不早了,面熟了就吃。乖,去坐在那儿别闹。”
  孩子赌气不作声,我不吃了,偏不吃。谁要吃你的东西!我大了赚了钱天天买一个当饭吃——稀罕什么的!可是赌了半天气,偷偷地望了望桌上的洋饽饽儿,心又软了下来。罢咧!有吃总是好的。有好东西不吃,才是傻子,我可不这么傻。又望望日头那家伙还不下去,真有点儿等急了。
  末了,还是奶奶作的主,叫搬开桌子来吃。孩子顶高兴,一搬开桌子就抢了条凳去坐在下面。奶奶坐上面,儿子怔在那儿。孩子喊道:
  “爹,吃饭咧。”跟老子表示好感似的。
  “忙死了!今天偏不给你吃。”
  孩子真想哇的撇酥儿了,奶奶连忙说道:
  “难得的,大家都吃,我奶奶作主,爹骗你的。”
  做爹的瞧奶奶的脸,就瞪了他一眼,也不坐下,站在那儿切蛋糕。奶奶招呼媳妇来吃,媳妇一面答应着,一面忙着捞面,一不留神,面挂在胳臂上,烫得叫了一声儿。孩子正在那儿瞧爹手里的刀,猛的爹喝道:
  “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过去帮着张罗,只知道吃。呆在这儿干吗?等鸟!”
  爹今儿不知怎么的,存心找他晦气。便跳下来从妈手里接过面碗来。碗底热得烫手,又不敢作声,拿到桌上,一碗放在爹前面,一碗放在自家儿前面。放重了,汤溅在桌子上,把爹也烫着了。
  “你顶要紧?今儿是奶奶生日,先给奶奶!这点儿也不明白,十多年大米饭全塞在狗肚子里!”
  奶奶忙护在前头,自家儿把面拿了过来:“得啦,你今儿怎么老找着他。手也烫了,还骂他。大家欢欢喜喜的岂不好?定要磨折得他耗子似的!”
  全是你护坏了,我做爹的说几句你就岔进来。还大家欢欢喜喜的,我就欢喜不起来咧。做爹的一边这么想,一边就剁下一片蛋糕来。孩子一伸手想拿,给爹一瞪眼就瞪回去了。奶奶就拿了一片给他:“再饿要饿坏了,先吃吧。”
  媳妇也坐了下来,大家吃着蛋糕。孩子弄得一嘴子花花绿的奶油,拿袖子一擦,擦得腮帮儿上也是的。媳妇把蛋糕搁在嘴里舍不得嚼。奶奶吃得那张扁嘴动呀动的,好不有味。只有儿子独自个儿不舒服,又不能说出来。这生意是歇定的了,明儿再去求求看,也许只扣我几个工钱。
  那一天,在奶奶的眼睛里头,他是顶孝顺的儿子;在媳妇的心里边,他是顶懂事的丈夫;在孩子看来,只要不再给他巴掌,就能算天下顶好的父亲了。
  可是那晚上,一家子全乐得梦也不做,他却睡不着。刮西北杠子风的日子,满地大雪,奶奶害病,孩子嚷饿,媳妇哭……他可不能再往下想。
  第二天,他去了不久就回来了,脸色阴沉的怕人。一跑进屋子就躺在床上,一声儿不言语的,闷抽烟。奶奶问他:
  “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放假吗?”
  他不回,把烟蒂儿狠狠的扔了。
  “怎么啦?”妻说。
  “怎么啦,还有怎么啦?停了生意!”
  一家子全怔住了。
  “为什么停生意?你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偷洋饽饽儿给你们吃!”
  媳妇马上哭了起来,奶奶骂自家儿:“老不死,想吃洋饽饽儿!现在可吃出的来了?”气得把佛珠一扔。菩萨不生眼珠子,我辛辛苦苦过了半辈子,香也烧了不少,从没得罪你老人家,怎么还叫我老来苦。
  孩子悄悄的问奶奶:“奶奶,为什么爹不能把洋饽饽拿回来?不是爹做的吗?”
  奶奶骂:“你孩子不懂的。”可是她这一代人不懂,孩子的一代是会懂得的。
  儿子心里想:“真的,为什么我自家儿烘洋饽饽儿我就不能吃呢?”
                  1932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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