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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悼祭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赵树理同志。 一九四三年五月间,我们山西的作家赵树理,写了篇文章叫《小二黑结婚》,把我们刘家峧年轻人刘二黑和于小芹自由恋爱结婚的事介绍了一下。没有几天,就在太行山区传遍了。邻近各村姑娘小伙子,成群结队往我们庄上跑,来看小芹和二黑。回去之后,就学他俩的样子恋爱结婚。有些老年人想拦也不敢,都知道二诸葛在区上丢了体面,三仙姑败了大兴。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由他们孩孩胡搞吧!” 后来,武乡县的光明剧团把二黑小芹编进戏里头,来我们刘家峧演出。方圆几十里山庄窝铺,都有人点上麻杆火把连夜赶来看,真挤得人山人海!不少上岁数人看了也说:“真得劲!二黑小芹办得对,仙姑和孔明不对,金旺弟兄实在是赖!这姻缘大事嘛,还能爹娘包办?你看人家二黑小芹!好!这个就好!”这以后,老人们慢慢也就想通了。 二黑和小芹结婚之后,小两口都十分得意,十分慰贴。邻居们都说是村里第一对好夫妻,二诸葛也十分高兴。金旺弟兄不高兴,也不抵什么事,两个坏东西都叫县政府判了徒刑,坐了班房。不信,二黑当了武委会主任,小芹也接了金旺老婆的妇救会。四五年打跑了日本人,他们已经生下个小子,名叫虎虎。这个名字是二诸葛自己起的。他说见过哪本书上写得有一句话:虎虎有生气!也在四五年的秋天,二黑他哥大黑也自由对上了象,结了婚,丈人家也是后庄的。这一年,二诸葛是双喜临门!喜得他脚脚手手不安静,收拾了他的那些阴阳八卦家伙,一把塞进灶里放火点了,笑嘻嘻对他女人说:“二黑他娘!从此我是再不掐指头了!咳!八卦九卦!有咱政府的好法令政策比什么都强!”二黑娘说:“就好!再不要出丑:不宜栽种!”一句话说得二诸葛脸红脖子粗,二黑娘先自忍不住笑了。过罢年,二诸葛认了自己留下的“童养媳”做闺女,改名刘来云。二黑小芹侍来云极好,就跟自己的妹子一样。后来来云嫁到了外村。 再说三仙姑那天区里败了兴回来,心里是一阵羞一阵臊一阵烦,对着镜子越研究自己的打扮,越觉得不得劲!一赌气脱下绣花鞋来丢给于福,说:“快给我去把它撂到茅里!穿上它丢死人啦!”从此也就收住心,和于福正正经经过开日月。有时候想起旧事来,总免不了很是后悔,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于福了。两口子快五十了才情投意合,成了好夫妻。只是有一件事,称砣一样重重地压在她心上,就是自己年轻时候太不争气,一辈子只养活了一个小芹。如今小芹出了门,以后老的不能动弹了,跟前连个熬药侍候的人也没有。二黑知道了,劝她说:“你愁这个干什么啦?真的老得不算话了,还有我和小芹!再说现在是新社会,有儿女没有儿女一样好好的。你怕个什么啦?” 四五年上党战役之后,咱队伍扩军,大黑二黑带头报了名。上级考虑二黑是村干部,后方工作也很重要,只批准大黑一个人参军,南下打老蒋走了。二黑留在村里,工作更卖力气,四七年春天和小芹一起入了党。 全国解放以后办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二黑是领头的人。五八年人民公社化的时候,他又当了公社书记。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十来年功夫,我们村就扑腾起来了!人多了,地多了,房多了,牲口多了。前庄后庄分成两个大队,男女老少一疙瘩劲,扑扑闹闹搞生产。社员生活就跟发面差不多,一天一天胀起来了。 五八年春三月,三仙姑锁了自己的院门,从后庄搬到我们前庄来,住到二黑家。因为年前于福得病死了,她就过来给二黑小芹看个小孩子。逢到好天气,她和二黑娘,一个人搂上一个小孩,坐在门口一边晒暖暖一边唠闲话:“二黑娘!你可是觉出来了?如今呀,是生个孩子也比过去好看!你说不是?”“谁说不是?我也早觉出来啦!真日怪!现在的小孩子,可比咱们小时候伶俐多啦。”“是啦是啦!你看这个小把戏。”三仙姑说着话照怀里的孩子脸蛋上亲亲,又说,“小鼻子,圆眼睛,象个金豆豆!好看看的多象他爹!”听见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得劲,二诸葛也高兴了,叼着小烟袋过来凑个趣儿,插进一半句话:“小芹这会子可是高兴啦!你还记得记不得四三那股劲道?前世姻缘……”“唷!那时候你不也说‘区长恩典,命相不对’来?”“哈哈哈哈!”三个人全笑了。 不料没过十天,出了一个天大的事情。细说起这件事来太麻缠,就简单一点交待吧。这年才开了春,大跃进就越来越紧了。一天,县上把各公社书记召回去,开粮食跃进会议。县里领导鼓动了几句,会就开始了。你看吧,各公社的人可就一个个放开了“卫星”。“我保证!红星公社今年亩产平均要达到一千!”“我保证!杨庄公社超过二千!”“说到做到!不放空炮!羊峪公社亩产二千五!”……数字一个劲往上冒,听得二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没有多大功夫,大家已报到单产四千。就剩下刘家峧公社的这颗卫星没有放了,会场上八九十双眼睛朝二黑看。好半天,二黑不哼气,只管吧达吧达抽烟。又过了一阵,他才说:“咱不能胡吹!是多少就报多少,得按实际来!要不秋后打不下那么多,怎么向党交待?”有人早不耐烦了:“少啰嗦吧,利索点!”二黑说:“按现在的条件,我们刘家峧公社五千多号人憋足劲恶干一年,亩产四百六。”二黑还没有说完,会场上就炸了。“刘二黑是跃退!”“同他辩论!”“右倾保守!”原来定的开一天会,结果开了三天。后两天是专开刘二黑!又是辩论,又是斗争,彻明连夜搞了他几个回合,二黑还是不改口,由他们喊破房顶骂塌天,总是那一句老话:“咱不能胡吹!得按实际来!”见他嘴硬到底,第三天黑夜就给他定了性:右倾!撤了公社书记职务,留在县上反省。二黑这个人心眼太直,无故受了处分,当然他不能服气,连夜写了一封信寄到省委,揭发县里那些人吹牛皮。不料第八天头上,他的信转回来了,上面批了一句话:“纯属右倾,立即追查”。马上二黑就被打成“右倾反党分子”,连夜派人把他押送回村去,交群众监督改造。 二黑刚叫撵回来,村里可就说什么的也有了。特别是金旺,刑满释放回来老记得二黑的仇,现在见二黑倒了运,他差一点高兴死了!逢人就说:“刘二黑他反大跃进,就是反共产党!反革命!”这些话传进了二诸葛的耳朵,老汉就沉不住气了,一脚踢开东房门闯进来,一烟袋锅敲在二黑头上说:“二黑!你杂种坏良心啦?反对开共产党啦?”二黑说:“谁说的?骨头烂了我也不反!”“不反?不反你就成了‘反党分子’啦?”“爹!……你叫我怎么说?从今往后,你可是和地富分子一样啦!跟上你……”“爹!你见过一亩地打四千来?”“管他多少!怎么?你没有嘴?”“有嘴也不能胡说!得按实际来!”“哼!死心眼!”“咱对党就得死心眼,实实在在。”“你这下可实在啦吧?”“反正不能欺骗党,哄咱毛主席。”“谁信你的啦?不为你想,不为我想,你也得为你老婆孩子想想!”“还能光想自家?”“说得美!”“就是嘛?谁见过一亩地打四千斤粮食?”“你就不能说他五千?吹牛皮又不犯罪!”“没有的事嘛?能瞎胡诌!” 二诸葛见他说得在理,吵不起来了。正要出门,见大队派个人来,勒令二黑从明天起扫街,他头上就象叫打了一闷棍。等那个人走了,气得直跺脚,对二黑说:“看看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黑夜睡下了,小芹也担心,问他:“二黑,你到底怎么一回事?”二黑说:“还不是明摆着!现在有股子邪劲!说实话是反党,吹牛皮受表扬。”“就是!现在远不象抗战那时候了,不讲实际,也不大讲政策了。”“哼!有些事真叫人不能看!你比方说这大炼钢铁吧,本来是件好事嘛!可为什么硬要家家户户砸锅卖铁?”“唉!说这些干什么啦?这一下你算是不行了。”“我不行了还有你在嘛!你也是党员,又是干部。”“人家昨天就把我免职了,还叫我跟你划清界限。”“哦!……你害怕啦?”“怕什么啦?咱对党没有办亏心事,立得正不怕影子歪!不怕!”“那就好!要是你吃不住压,你就早点说,咱离婚。”“放你屁!”两口子说着倒笑了。 二黑小芹正说着话,听见堂屋里吵闹起来了。原来二诸葛吵了二黑几句回去,就一头躺卧在炕上,一袋接着一袋吸烟想心事,灯亮了好一阵,他还是长吁短叹不想睡。二黑娘说:“快挺尸吧!哭丧着脸叫谁看?”他长出了一口气说:“唉!我早就说过,他两个命相不对!火克金!你不信!看看!现在不应啦?”“放屁放屁!我不听,我不听!”不料这天三仙姑受了点凉气拉肚子,去茅里回来的院子里听得一清二楚,马上就气了,蹬蹬蹬几步窜到堂屋窗下,火爆爆直着嗓子说:“刘修德!你不要猪尿泡打人!”二诸葛也恼了,在里边接上火说:“不是你家小芹,我二黑怎能叫撤了职?”二黑娘慌得拍了他一笤帚,连声骂他:“快不要放屁!”三仙姑一指头捅破窗户纸:“坏良心的!当初我就死活不愿意!硬是你家二黑把我闺女勾引住。现在你二黑成了反革命,倒怨我家小芹?”她越说越气猛乎乎推开门闯进去,指着炕上的二诸葛气狠狠地说:“二孔明!你现在就给我说个清楚!要是我小芹不好,我娘们明天就走!不用你撵!你不要昧了良心说屁话!满嘴屙屎撒尿,咳!呸呸!臭!臭!臭!”这一顿抢白,气得二诸葛直哆嗦,一骨碌坐起来正要再骂,猛不防二黑娘扑上炕来把他推倒:“老不死的!你快快死了吧!”说着伸手拉过被子来,把他连头带脑蒙住,又退下地来劝三仙姑:“亲家,你消消气,快不要听他胡说!他老糊涂了,尽说昏话,你是个明理人,不跟糊涂人一般见识……”说着把三仙姑连劝带推送回她住的南小屋。等到二黑披上衣裳出来,他们已闹完了。 恓恓惶惶过了几年,外头人们看不起来,金旺他们暗地里使刀,屋里二诸葛三仙姑三天两头吵闹,再加上日月越过越艰难,二黑娘经不住几头夹攻,终于一病躺下再起不来了。临死,她老人家三天三夜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一直等到大黑从部队上赶回来,她把众人撵出去,握住大黑的手说:“黑子,娘是不行了,你就给娘说句真实话吧,你兄弟二黑是不是真坏了?”说着眼里早憋满了泪。大黑见娘伤心这个,心疼得厉害,说:“娘,你就放下这个心吧!共产党救了咱!二黑他能反党?”“黑子,你可不能哄我!”“娘!真的你就放心吧!二黑对党不说假话,他没有错!眼下是要受点屈,以后总定会改正过来的!”“真是这样,娘也就心平啦。”说完,她老人家才断了气。 办完丧事,大黑临走时把老婆孩子也一起迁走了,留下他爹和二黑一家。不料又过几年,二诸葛也活活气死了。 那是六七年三月间。一天,前庄正街上有一队人敲一阵锣,喊几句话,拖拖沓沓顺街走过来,旁边一群人荷枪实弹押着他们,好象赶了一串牲口。为头一个人五十来岁,头上戴个纸帽子,脖子上挂个木牌子,上面写着:“走资派陈苗旺!”第二个是“右倾反党分子刘二黑!”第三个是二诸葛,木牌上写得明白:“牛鬼蛇神——刘修德!”第四个是“大女流氓三仙姑!”……这一队人每一个人手里提一面锣,嘡嘡敲几下,又都哭丧似地干嚎几句!“我是反革命!反动真反动!低头认罪——”惹得街上看热闹的人们咯咯直笑。 那帮背枪的人当中,有一个人叫得最凶,喊得也最响,他口里骂三仙姑“米烂了!”脚又在二诸葛身上踢几下。这个人就是金旺的小子张永记,外号蛤膜眼。他扳倒了村支书陈苗旺,给他定上“走资派”。“上海风暴”刮过来了,他就宣布夺了权。 这一队“牛鬼蛇神”当中,二黑家就摊了三个人。二诸葛经不住一次又一次批斗,这一次集体游街之后,回到家就不行了。他一脸死灰直挺在炕上,哭也不哭,说也不说,吃也不吃,喝也不喝,紧闭着眼睛盼死。二黑小芹急坏了,又是劝他吃又是劝他喝,三仙姑还劝他哭哭把气放出来,不要尽憋在肚子里。二诸葛不理这些,临到断气才睁开眼说了一句话:“我过去是迷信过,后来不啦。现在我可算是看得透透的了:人命由天定,在劫难逃……” 全家人乱哭起来,谁也没有看见什么时候三仙姑卷了一包东西,悄悄地回后庄去了。 小芹前后一共生过两个孩子,大的虎虎眼看着就满二十八岁了。二的是闺女,名叫梅梅,也二十四岁了。虎虎生的和他爹一模一样,是一个漂亮好后生。梅梅随了她娘,村里拔尖尖一位好姑娘。虎虎二十四岁上,小芹托东家求西家,请人给虎虎提过几回亲事,每回提亲总是一开头成功,到最后失败。看了虎虎人品,人家很满意。等到一打听清楚二黑是个“右倾分子”,大家认定那也就是“反革命”,就全倒了口,说死说话再不愿意了。提一次,虎虎气一次,几次过来,他就一斧头砍在木头上:“娘!你再不要提啦!我这一辈子打光棍!” 有一年,剧团来招唱戏的,看上了梅梅。梅梅身材苗苗条条,瓜子儿脸,杏仁仁眼,细眉毛象条墨线,长一嘴雪白细牙,脸蛋蛋上还有一个小酒窝窝。再试她的嗓子,更没有什么可说的。剧团上非要梅梅不可,蛤蟆眼说是“不行!得按阶级路线办!不能带反革命的闺女!”要剧团把他自己的妹妹带走。人家看他妹妹长得跟他一个德性,腰粗脸大屁股象个碾盘,嗓子象个破砂锅,说什么也不收。两家说僵了,蛤蟆眼发了火,红了眼珠子说:“不要拉倒!一个也不给!”气得梅梅哭着抱住她娘说:“娘!谁叫你生下我来!” 其实她娘的日子就好过吗?蛤蟆眼一上了台,就逼住她揭发批判刘二黑的反党罪行,还说:“于小芹!你是跟共产党?还是要跟刘二黑?两个只能挑一个!”小芹不理他,反问他:“二黑有什么罪?”人家见她这样,一口咬定她是“替反党分子翻案!”斗了几次之后,也给她定了个“反党分子”。十来年前热热闹闹的小院子,凄凉得象座坟墓了。 头伏天的一个后晌,虎虎他们一群青年在岭上锄玉茭,才下地来日间还晒得膀子疼,没有一小会儿,倒泼下大雨来。立时大家四面八方跑散了,去寻地方避雨。有个姑娘叫秀姑,年方二十四岁,她记得附近有个山洞洞,就朝那里跑。说也巧!她跑到了,里面已经钻了一个人,就是虎虎。这个洞洞本不大,顶多能挤下三四个人。秀姑扭身要去另寻,虎虎倒出来叫住了她,让她进去,她不想进去,虎虎已顶着雨跑了。伏天的雨来的急,下的也猛。看见虎虎淋着雨跑,秀姑心里好生不忍!叫住他让他也进洞里来吧,她又不好意思,张不开口。虎虎乱钻了半天,寻不上更好的地方,就立在一棵核桃树底。一小会就淋了个水湿鸡。秀姑靠在洞口口上,远远看见虎虎挨浇,心里十分不得劲,身上也一阵比一阵冷。 很早以前,秀姑就对虎虎有自己的看法:虎虎为人实在,跟他爹一样不多说一句话,肚子里可是一包热肠。说劳动他是好把式,论长相他是一表人材,学木匠他是个好木匠,学石匠他是个好石匠。就是垒个猪窝他也不随随便便,总是认认真真砌得有棱有角齐楚楚好看又结实。虎虎唯一的缺点,是他不该错投了胎,生在那个家。要不是他爹拖累了他,她早就……现在见虎虎为了自己去淋雨,她就对虎虎更有了意思。 虎虎他可是没有想得这么多,照他自己想,女人们比男人们体弱,叫秀姑钻洞自己淋点雨算不了个什么。下了一阵,雨住了,秀姑赶紧跑过来问他:“凉着了吧?”虎虎上牙把下牙打得的的响,还说:“不冷!没有事!”脱下衣服来拧了拧,披上走了。 又一天傍黑,人们地里收工回来了。虎虎照例落在人后头,他顺便在路边边上给猪割把草。谁也不注意平常又说又笑的秀姑,这次也慢慢退出人群,悄悄落在了后头。她瞥见虎虎过来了,悄悄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朝前看看又朝后看看,才摸出一封信来丢在路上。虎虎不紧不慢过来了看见,就唤住她说:秀姑!看你掉东西啦!”说着拾起来紧走几步,递给她。秀姑说:“我没有掉!不是我的。”虎虎说:“是你的,我明明看见你掉的。”“不是!……是你的!”秀姑瞪了他一眼,飞一样去追前边的人了。虎虎捏着信半天才悟过来,一扭头钻进玉茭地,一口气把信念完,比吃了蜜还甜。信的尾巴上另外加了一句话:“虎虎,吃了黑夜饭到村南树林子来。”这真是喜从天降!虎虎一身轻飘飘的,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胡乱拨了几口饭,换件干净衣服就奔到树林子,果然秀姑已经在等他了……虎虎说:“秀姑!咱可是丑话说在头里,我家可是……”秀姑说:“怕什么啦?我想了,右倾反党又不是你右倾反党!”“可是……”“还可是什么?我不怕!跟上你讨吃要饭也甘心!”“真的?”“你不信!”“信!信是信,就怕你爹和你娘……”“他们拦不住我!”“那……咱就说定了?”“嘿!”虎虎欢喜得想不起再该说什么做什么,手抖着浑身乱摸了一阵摸到钢笔上,拔出来递给秀姑说:“呐!这个你拿住。”秀姑羞了,接过钢笔掏出一块绣花手帕,丢给虎虎就扭头跑了。 差不多也在这个时候,梅梅也有了对象了,名叫小进。小进姓张,是庄南头有福的二小子。小伙子长得挺精干,脑子好使唤,又能说会道,更有一个特点是好拉好唱,有时候村里闹个样板戏比赛什么的,就数小进能行。蛤蟆眼在县上吹牛说:“我们前庄是太行山上的小靳庄!”回来就叫小进办文艺宣传队。小进早就看上梅梅长得好看,唱得也好,就生拉活扯把她弄进宣传队里来。有人警告说:“反革命的闺女不能搞宣传!”他也不在乎,有事没事,总想跟梅梅说句话,想尽法子热乎她。梅梅的心一直是泡在苦水罐子里,平常人前人后总矮一截,有谁看得起来?现在见小进对她好,就觉得小进这个人不错。到后来,他俩也常来树林子里谈情说爱。 不想这事情风言风语传进有福耳朵里,差一点没有把他的脑壳子崩开了。他问:“小进!听说你想跟梅梅过?”小进吃了一惊,知道瞒不住了,就说:“嗯!有这么一回事。”“你瞎眼啦?好闺女那么多!偏你抬个短寿的!一个没有人要的”!有福老婆也骂道:“你要上梅梅,你自己一辈子先完了!你兄弟姊妹也得跟上你倒运!”有福听了这话,越气得不能行,直脖子吼道!“小杂种!她家是反革命!你敢要她,老子敲死你!”这一顿臭骂,骂得小进抬不起头来,一扭身出去找梅梅了。有福见吓他不住,就来软的,又是劝他,又是哄他。反正小进是一个不哼气,背地里还是和梅梅常来常往。好办法全使用上了,小进仍是不回头。有福没有了主意,“扑嗵”一下给小进跪下了,满眼是泪恓恓惶惶说:“小爹呀!我求求你!你要谁也行,不能要梅梅!咱家是中农,跟反革命联了亲咱家可就全完啦!”见爹跪在自己跟前哭,小进一下子傻了眼。 大约过了两个月,秀姑和虎虎商量得差不多了,回家告诉她爹娘说:“爹!娘!我寻上婆家啦。”老俩口一喜,笑着问;“是谁啦?”秀姑说:“二黑叔他虎虎,”“谁?你说是谁?”老俩口以为耳背了听错了。“虎虎!就是虎虎!”“呀!好闺女,你怎么要跟个他?”“他怎么啦?”“他爹是反……”“那有什么?我不怕!”“秀!平常娇你惯你,都可以,这事可不能由你性子胡来。”“不用你们管!这是我的事!日后倒了霉,管保不抱怨你俩!”老俩口见秀姑嘴挺硬,知道一下拗不过她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暗暗伤心。过后秀姑慢慢做工作,爹和娘转了一点意,也还是不能彻底放心,秀姑她爹就去找老支书陈苗旺去了。原来秀姑爹和老支书早年一块住过长工,最相信他这个人。他是天刚黑就去了,小半夜才回来,一进门就对秀姑说:“秀!去吧!明天和虎虎去登记吧。”秀姑一听真高兴,忙问:“爹!你想通了?”爹说:“通不通你苗旺叔说啦,虎虎他爹是好人受冤枉,以后肯定要变过来的。听他的话没有错!你们办吧。” 第二天,吃罢早饭,秀姑叫上虎虎,一起去大队开介绍信好到公社领结婚证,不想叫蛤蟆眼卡住了。蛤蟆服从小就恨透了老二黑,想替他爹报仇,掌了权之后,他是处处操心着,巴不得寻个机会把老二黑整死。听说虎虎要和秀姑结婚,脸早变了,说:“介绍信不能开!”虎虎问他:“凭什么不给开?”“凭什么?便宜了你!反革命的小子不能跟贫农的闺女结婚!”“谁说的?”“我说的!怎么?不满意?有本事你去告吧!”虎虎火了:“告就告,你当我不敢?”“好小子!你想翻天?你是替你老子说话!攻击共产党的阶级路线!”蛤蟆眼捋起袖子,虎虎也挽袖子。秀姑怕虎虎和他打起来吃亏,赶紧拖住虎虎出来说:“不用怕他!反正我到死也等着你!” 阴历八月十一,晌午梅梅从地里回来,见自己枕头上放着一封信,也顾不上问娘是谁送来的,拆开就看,信是小进写的:“好梅梅!我真对不起你!因为你爹有问题,我家的人坚决不同意咱俩的事!我爹寻死,我娘上吊,他们……逼我跟你绝交。好梅梅!我受不住啦!只好向他们投降……我爹又给我说了一家,是外村的,叫个‘拉琴’,我还没有见过她,也不想见她。我们定婚的日子,定在八月十三就是后天。好梅梅!谁叫你有一个反革命爹来!……”梅梅捏着信!只觉得头昏眼黑天旋地转,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把在堂屋里正做饭的娘吓了一跳,赶紧过来南屋里看她:“呀!梅,是怎么啦?”凭娘怎么问,梅梅只是哭,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脸也不洗,趴在炕上,谁叫也叫不起来。一家人慌做一团,后晌也全没有去上地。 这一天黑夜好象是特别的长,半夜过了,大家才迷糊着。鸡叫两遍,老二黑一骨碌爬起来,推醒小芹说:“他娘,快起来看看梅梅!我这心里一直是打鼓,怕要出事了吧。”小芹才出去一会,就在院里叫喊起来:“啊呀!不好啦!梅梅……”喊着早哭了。一时间虎虎和爹披上衣服奔出来,一看梅梅不见了,慌慌张张就往外跑,乱喊着去寻了。 梅梅她哪里去了呢?这一夜,她想不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想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罪?为什么逼到她这步田地!就是因为爹!——哥哥找不下对象,好不容易有了又结不了婚!也害得自己寻不上婆家,才碰见一个体己人,现在又撂了她!这都因为爹!因为这个右倾反党的爹!她恨爹!怨爹!怪他不好!……可一想到爹,她又心碎了。爹不好吗?好!他为了自己兄妹,为了全村人,吃苦任怨什么罪没有受过?还有娘!多好的娘!受苦受罪的娘呀……她觉得自己不该恨爹娘,可一看见小进的信,心就又乱了!“这么活着太费劲!不如死了好。”忽然她身上有了力气,跳起来摸出一条麻绳揣在怀里就往外走。忽然一声鸡叫,她吃了一惊,失魂似地冲出了院子。 梅梅磕磕绊绊走着,把路上的小石头子踢得乱滚,身体晃着,好象在船上。她不清楚自己要往那里去,却来到了树林子。等到把绳子搭在树上拴成一个圈,她一下子又清醒了。看见跟前那棵老松树,她就想起了从前和小进常坐在这里谈话,她是看见了小进!觉得应该再见见他,临死了也把话说清楚!她踉踉跄跄折回村子里,摸到小进家,推推院门,门拴着,她想叫他,又没有叫,围着院子转了几遭,他家的狗倒咬起来了。她再也撑不住了,跌跌爬爬奔回树林子…… 话说老支书有个小子叫春生,自从他爹成了“走资派”,他也成了个失意人。二十六岁了也跟虎虎一样,还是说不上媳妇。他爱说笑,可没有人听;他爱玩耍,又没有人敢和他接近。他没有办法消遣日子,后来爱上了打猎,养了一只狗专和它亲热。昨天傍黑,他在树林里下了地炮炸狐狸,鸡刚叫头遍就引上狗出来看,才进树林,猛看见树上吊着一个人,吓得他喊叫一声,倒退几步,头发直竖竖全立起来。他定了定神,月光底下认出来是梅梅,再顾不上害怕了,慌忙解下她来就喊:“快来人啦!梅梅上吊啦!” 半夜三更天,他这一叫喊就象打了一个雷。话音才落,虎虎就窜来了、跟着是老二黑,小芹和邻居们也都来了。大家一齐动弹,掐住“人中”窝住腿救了半天,才听见梅梅嗓子眼里“呼噜”了几下,“哇”一声哭出来…… 吃早饭时候,这事传到有福家里,惊得小进手一抖,一碗热饭跌下去,烫得脚面上起了火泡,也一点不觉得疼痛。十三大早,有福叫小进起来去定婚,叫了半天叫不应,急从门缝上往进看,见小进穿了一身崭新衣服吊在梁上死了。 万事沉得住气的老二黑,这一回可是愁住了。小进给梅梅的信,好象一把锥子刺得他心疼,心麻燎乱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这个人倒是平常就很注意教育儿女,以身作则,还经常讲党的政策,鼓励孩子看远一点。可是,道理是道理,事实是事实,天天发生的事情总是把他讲的道理打跑了。虎虎梅梅受歧视,没有人看得起,样样事情都不顺利。再讲什么政策,讲得再好,谁相信呢?人能有几个二十六?又有几个二十六?年复一年,情况老是不改变,冉劝孩子把眼光放宽点吧,出路又在那里呢?说蛤蟆眼坏吗?人家成了“共产党员”大红人。说自己没有错吗?明明是“右倾反党分子”,实际上是跟反革命分子没有两样。事实铁一样明摆着,给了谁谁也吃不住,轮到谁头上谁也受不了。怨谁好呢?怨梅梅思想不开展吗?不能!怨自己吗?可是……唉!这共产党员该怎么个当法?这些事情该怎么想法?怎么个处理法?梅梅上吊没有死,小进上吊死了……难道这一切都应该由我老二黑一个人负责任吗?他想,用拳头使劲敲打自己的脑壳子,还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半夜时候,他对小芹说:“虎儿娘,我看来,咱俩还是离了婚好。”“什么?你是疯了不是?”“我想过了,小进的信你也看了,孩子的心里都苦得很!再讲党的政策吧,已经不抵什么事了。”“我不离!”“不要顽固!眼下就这一条路了。”他放低了嗓门说,“你想,小进上了吊,梅梅还能在这村里待下去不能?虎虎半夜做梦也是骂蛤蟆眼,说逼得活不过去了,非跟他动刀子不可!时间一长了,防不住再生出什么乱子来。这两天,人家放出风来了,说小进上吊是咱梅梅她害的,有福说要上县里告咱……你掂掂份量吧,我看你还是带上孩子走了好。”“……那……”“咱不能看着孩子毁在他们的手里!你先带孩子回后庄去,那里的情况比这里好一点。这么做,一来孩子和我脱离了父子关系,能少受一点欺负。二来梅梅离开远点了,时候一长或许能把小进忘了,省得天天哭哭啼啼,你也能照顾照顾你妈,尽尽孝心,这几年她也是苦透了。剩下我一个人,我看他们要把我怎么样?”小芹听了,也不再说什么了。她不想离,可又觉得不能不离。小进死了,梅梅再待在村里肯定要发疯,有福老汉不肯罢休,蛤蟆眼肯定要乘机下毒手。一闹起来,虎虎性子太暴躁,肯定跟他们硬干起来,到时候再出一个血糊糊一场大祸,可就说什么也是晚了。一转念,想到要和二黑活活分离,真是牵肠绞肚,痛得趴在二黑肩上哭起来。二黑劝她说:“虎儿娘,先不用伤心,暂时分开了,日后总会再到一起的。我想,咱们的党有一天总会胜利的!”小芹抽咽着应了一声,他又说:“明天一早,咱就去办离婚。” 第二天,吃过早饭放下碗,小芹就说要给二黑看病去,把梅梅交给了虎虎照看,就扶着二黑走了。去到大队,寻见蛤蟆眼一说,他自然一口答应了。原来听说梅梅上吊了没有死,他是又高兴又不满意。现在又见小芹闹着要和老二黑离婚,他就真高兴透了。眼看着他爹金旺的这个老仇人在自己手心里一家破散,他说不出多么舒服,说:“当年你俩死闹活闹要结婚!现在又闹着要离婚!行!都可以!政府有政策:婚姻自由。离吧!”说完叫人开了介绍信,打发他俩去公社办手续…… 太阳快落山,小芹领着虎虎梅梅出了村。东西差不多全卖光了,没有几样可带的,只叫虎虎挑了一担破烂行李。邻居们叹息着都出来了,有个老婆子还流着泪拉住小芹说:“小芹,还是不要走吧!想想你两个三十年以前多不容易!费了那么大劲才算结了婚!”小芹强忍住眼泪不叫它流出来。老支书也跑来了,看了看虎虎和梅梅,又看了看小芹,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又没有说,只将他提来的十来斤玉茭子塞进虎虎肩上的担子里,就回身走了。 小芹母子走远了,变成三个小黑点,村边上还有一个人没有回去,她就是秀姑。秀姑靠着一棵树,呆呆地直朝虎虎他们看…… 丙辰年十月问,老二黑生了一点病卧在炕上不想动。一天晌午,忽听见街上人声嚷嚷放鞭点炮。他正纳闷,见院门一下开了,老支书满脸通红跑进来说:“快起来!去接小芹回来!”老二黑一急,问:“什么?你说是什么?”老支书说:“天晴了!‘四人帮’粉碎啦!蛤蟆眼不行啦!”老二黑一听,病一下子不知道哪里去了!掀开被子跳下炕,奔到饲养院备了一辆车,打了一鞭就朝后庄大队跑…… 春天到了!太行山换了装,变得一片葱绿,沁河也好象年轻多啦!你看那些浪花花笑着闹着,象是一群小孩子玩耍。三月初八这一天,是刘家峧的传统集会。过去蛤蟆眼说这是“四旧”不叫赶,如今又赶开了。武乡县的光明剧团还特意赶来助兴,为乡亲们演出《小二黑结婚》。消息一传开,四方各村的男女老少就拥拥挤挤跑来了,一时间村子里憋满了人,说的笑的唱的叫的,好不热闹! 这一天,正好是三仙姑八十大寿。老二黑请了假特地从县委回来,为三仙姑张罗过生日。几个月不见,老二黑大变了。虽说他身体还是瘦一点,头发全白了也没有法子再变黑,可走动起来十分有劲!两只眼亮闪闪的好象两把火。小芹也不一样了,白脸变成红脸,人们都说她比前十年更好看,更壮实。自从粉碎了“四人帮”,二黑家是一件喜事不罢又一件就跑来了。先是二黑彻底平了反,调回县委去工作了。后来小芹也平了反,恢复了职务。紧挨着虎虎和秀姑结了婚。更想不到三月初五这一天,大黑和来云各自带了一家人回来了,看二黑和小芹。一家老小欢聚一堂,说不完的伤心,道不尽的欢喜。 这些日子最高兴的要数老三仙姑,最伤心的也是她。二诸葛断气那一天,她一个人私自回到后庄,心里苦得厉害,半个月不想吃东西,凄凄楚楚熬日月。后来小芹领着虎虎梅梅迁来,她是很不高兴,十分反对小芹离婚,说:“真稀罕!五十的人啦还闹离婚!小芹!你还是回去吧!”小芹对她说了情况,她又骂开了:“狼不吃的蛤蟆眼!比他王八老子坏透啦!咒他短寿!活不出三十!”如今见这么多喜事相跟着跑来,她又自动搬来前庄住了。从早到晚拄着虎虎替她做的龙头拐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看见样样东西都亲热。她的门牙全跌完了,走风漏气,还是笑呵呵逢人就说:“唷!唷!要不是党中央,我二黑小芹可就……”笑着倒流出泪来了。 不大一会,春生跑来告诉说戏开了,一家人就扶着三仙姑一同去看戏。路上,老二黑对大家讲了老作家赵树理叫“四人帮”害死的情况,三仙姑可就气得不能行了。才进戏场,她见戏台上的“金旺”正调戏“小芹”说:“有便宜大家讨开点!”三仙姑就更气了,一扭身就要上戏台打金旺。老二黑急忙上去拉她说;“大娘你不要乱打!这是演戏,不是真的!”三仙姑说:“不是真的?那是蛤蟆眼他爹呀!他父子们害得咱们好苦。”二黑见她气糊涂了,用了点劲把她拽到一边去,引得台上台下哈哈直笑。 最后交代几句:蛤蟆眼正在坦白自己的罪行,等候处理。老支书陈苗旺官复原职。他的儿子春生担任了刘家峧的民兵队长,正托人向老二黑的闺女梅梅求婚。梅梅心里还思念着死去的小进,暂时没有答应下来。不过,随着光景的一天天兴盛,她心灵上的创伤也一定会慢慢地好起来。 (原载《汾水》1979年第10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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