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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悲鸿带着碧微到名画家达仰的家里。仆人打开大门的时候,碧微下意识地整了整服装,又摸了摸盘起来的一头长发;悲鸿在一旁笑了:
  “够美的了!”
  碧微穿著一件带有中国风味的象牙色套装,看起来相当亮丽而又雅致;她不知道悲鸿这一句称赞是由衷的、还是信口说的。进门的时候,她又下意识地看了看玄关旁边一面镜子里的自己:
  “可是,悲鸿!……我还是有点紧张!”
  “别紧张!离你亮相的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跨进客厅,主人已经迎了上来:“你一定就是徐夫人!只有悲鸿这么年轻而又有深度、有眼光的艺术家,才能娶到像你这样高雅的美人!”“谢谢您的赞美,达仰先生,我代替我的妻子向您致意!”悲鸿向达仰微微欠个身子,碧微则是浅笑着颔首答礼。碧微学法国话已经有一段时间;她知道达仰在夸赞自己,但她想那是主人的客套话、社交语。
  “徐夫人,请你在这里坐一会儿,也许你的先生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很严厉的老师,我要很仔细地检查他上个星期的作业!我邀请的客人中什才会光临,因此,我想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客厅里看一看我收藏的这些艺术品!徐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达仰先生!您先请!”
  达仰对碧微笑着点点头,朝里面一个房间走去;悲鸿跟在他后面,手里握着一卷画纸,那就是他的“作业”。
  徐悲鸿虽然在国内已经有了相当深厚的作画基础,但他觉得,中画与西画无论在抽象的风格上或具象的实作上,毕竟有着极大的不同;于是在进入法国最高的艺术学府之后,他认真地从最基本的学起。先在素描班画石膏像,然后进阶到画模特儿;而由于他的根基扎实,又肯下苦功学习,这两个阶段不到半年就完成了。在同一时间进入国立艺术学校的学生当中,很快就脱颖而出。这一年悲鸿已经二十五岁,比大多数的同学年长成熟,再加上优异的成绩受到教授们的肯定,因此,他常常有机会参加校外的社交活动,认识了不少艺术界的前辈,其中对他影响最深的就是这位著名的实用主义大画家达仰。
  达仰赏识悲鸿,也有心栽培悲鸿;他要悲鸿每个星期天上什带着整个星期的画作到家里讨论,由达仰亲自指点他。这会儿,达仰在自己的画室里,他非常仔细地审视悲鸿的几幅素描:
  “作素描,不仅要力求精细、具体而微,一纤一毫都得谨慎;更要从整体的角度着眼,这样才会有韵味、有气势……”
  “是……达仰先生!”
  悲鸿恭恭谨谨地坐在一旁受教。
  “记得我十七岁跟着风景画大师科罗学画,他告诉我,作画一定要忠诚,要有足够的自信,但也要明白,从事任何一种艺术工作都不容易;要虚心求教,不要因为一点小成就而自鸣得意……”
  看到悲鸿一脸严肃,达仰又刻意把气氛放轻松:
  “当然,艺术是美好的,因此,你也要以一种愉快的心情去学习,我请你带你的妻子来,就是要你们跟我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星期天!我的客人也该到了,我们一起迎接他们吧!”
  达仰站起身,悲鸿把自己的作业收拾好,两个人回到客厅。今天中什将会是个愉快的聚会,达仰要把悲鸿和碧微介绍给一些朋友,包括法国最著名的雕塑家邓普特,以及喜欢收藏名画的巴黎和平街一家大服装店的老板,还有他们的妻子……
  一九二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中国驻德国公使馆一等秘书张允恺正在家里忙着招呼客人。餐桌上摆满了张夫人亲自下厨做的一道道好菜;杯觥交错,宾主尽欢,热闹非常。
  主人张允恺笑呵呵地站了起来:
  “刚才已经向各位介绍过了,坐在我旁边的是徐悲鸿先生和他的夫人蒋碧微女士,悲鸿老弟是我们中国留法的艺术高材生,而碧微女士系出名门,是一位秀外慧中、难得一见的现代中国女性!他们趁着学校放暑假,从巴黎到柏林游览,今天内人和我请各位到舍下小聚,除了向他们贤伉俪表示欢迎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说到这儿,张允恺把目光转向碧微,神情有点激动:
  “我有一个妹妹,不幸在十几岁的时候病故,多年来,我时常想起她那副可爱动人的模样,前几天,心如兄带着悲鸿老弟和他的夫人到公使馆来,我一见到碧微女士,当场惊讶得说不出话!她跟我那故去的妹妹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因此,我现在要宣布一件事情,从今天起,我认碧微女士为义妹,碧微女士!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份荣幸?”
  这是件喜事,满屋子的客人都鼓掌道贺;碧微完全没料到自己会成为这场聚会的焦点人物,她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望着悲鸿……
  悲鸿站了起来,碧微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人都带着几分腼腆,倒有点像是喜宴上的新郎新娘。悲鸿略一沉着,举起酒杯:
  “谢谢张先生!我和碧微同感荣幸!我们岂有不从命之理?”
  “是啊!张先生!悲鸿跟我远离家园,又是从巴黎到这儿来度假,能得到张先生、张夫人……以及各位的照顾,实在荣幸。”
  也许真是有那缘分吧!碧微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居然也把几句肺腑之言铺陈得极为得体。
  张允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深红色的小首饰盒,递给碧微:
  “我在家里排行老八,从现在起,你就喊我八哥!这是我跟你八嫂的见面礼,照西洋人规矩,你得当面打开!”
  “谢谢八哥八嫂!”
  碧微打开首饰盒,里面是一枚精致的珊瑚别针,鲜红的色泽,配上金质的镶边,玲珑剔透、闪闪发光;整桌人又是一阵掌声……
  悲鸿和碧微的德国之行,确实是存着度假的念头。那时候许多中国留学生喜欢在暑假或寒假出外旅行,因为食宿开销在哪儿都得花;贴一点交通费,假期里就可以到处游山玩水了。悲鸿学的是艺术,到处走走看看更是觉得理所当然;碧微则是暗自高兴,至少,她又暂时可以跟在悲鸿身边。出门旅行嘛!有哪个男人会老是把妻子留在外地的旅馆里?碧微想起了瑞士洛桑山巅的白雪……可是没到,这趟旅行变了质,他们几乎回不了巴黎!
  一九二一年,国内的政局起了变化,直奉战争终于打了起来;动荡不安的局面,竟然也影响到海外的学子。这一天,张允恺面色凝重地到旅馆里:
  “悲鸿!情况不妙!我听说留学生的公费发不下来了!”
  “八哥!……您是说……”
  “我得到可靠的消息,北洋政府各派系之间闹得不可开交,根本顾不到留学生了!不只是德国,法国那边情形也一样!公费就要停发了!”
  “那……怎么办?”
  悲鸿再怎么对处理钱财没概念,再怎么不在意家里的开销,这回可感觉到沉重的压力了,尤其又是在客居柏林的时候听到这消息!碧微在一旁没作声,她自然比悲鸿更紧张、更忧心;张允恺赶紧安慰她:
  “你们先别乱了分寸,天无绝人之处,让我来想想办法。”有什么办法可想?碧微不安地直抠着手指甲……过了好一阵子,张允恺衡情度势、理了理思绪,总算有了主意:
  “我看,你们暂时也不必急着回巴黎了!事已至此,在哪儿都一样,在柏林,我也许还可以帮上一些小忙。”
  商量的结果,暂时由张允恺先代他们租一个地方住下来,手头的钱尽量省着用,过一段时间再说。碧微又得为家用而精打细算了。自从到了巴黎以后,留学生的公费虽然并不怎么优厚,但至少过日子是没问题的;碧微想起以前尝过的穷滋味,她从没有奢望过财神爷的眷顾,而苦日子却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来折腾折腾她!
  这次的苦日子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严重,多亏碧微在异乡认了这么一位义兄。张允恺设想得挺周到,代他们租的房子不但有卧室、有厨房,甚至还有一个小房间,可以充作悲鸿的画室;此外,张允恺还经常在不伤害悲鸿和碧微自尊心的前提下,给他们一些物质上的支持。这一天,张允恺夫妇又约了悲鸿和碧微到家里吃饭,饭后在客厅闲聊,悲鸿像是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八哥!您交游广阔,又是外交官,巴黎的中国学生最近组织了一个什么‘天狗会’,您听说了没有?”
  “有啊!好象在报上看到过这么一个消息,不过我没怎么注意。”
  “这个‘天狗会’啊……哈哈……”
  悲鸿还没说出是怎么回事,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碧微把话头接了过去:
  “让我说!八哥!前两天我们接到巴黎那些朋友的一封信……不对!该说是一份通知,他们的‘天狗会’已经正式成立了,正在招兵买马,成立这个会的目的嘛,是为了结合普天下志同道合的‘狗朋友’,要经常聚会、经常办活动,他们还派出代表到各国考察‘狗种’。”
  “哈哈……碧微!让我接着说!他们甚至在伦敦设了‘狗公使’,还要派一位‘狗特使’到柏林来!”
  说到这儿,悲鸿突然煞住车,因为他想起张允恺正是“公使馆”的一等秘书……,悲鸿赶紧瞄了一眼张允恺的表情。张允恺确实有点尴尬,但很快就不在意了:
  “我大概懂了!也想起报上好象提到过,这个‘天狗会’凡事都要冠上一个‘狗’字,但是平常谈话当中又要特地避讳这个字!”
  “没错!没错!不但避讳,而且还要用‘圣人’的‘圣’字代替……那份通知上举了几个例子,譬如‘狗屁’,要说‘圣屁’,骂人‘狗腿子’,要说‘圣腿子’……”
  “哈哈……”
  大伙几乎都笑出了眼泪;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张夫人露出好奇的眼神:
  “他们这是为了什么?如果仅仅是年轻人的起哄、逗乐,该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到处登报、发通知;允恺!依你看这是……”
  其实张允恺也在思量这件事;但他实在想不出名堂来……
  悲鸿所说的那份通知,还透露了一个讯息:“天狗会”派到柏林来视察的“特使”,竟然就是曾经在巴黎和悲鸿他们同住一家旅馆的谢寿康。几天后,谢寿康抵达了,道出了“天狗会”一个有趣的小秘密:
  “当初想到“天狗会”这个名称,是因为听说国内有一帮人在上海成立了一个‘天马会’,可以有‘天马会’,当然也可以有‘天狗会’!”
  谢寿康故意停住,喝了一口茶;表情里的促狭味道变得更浓了:
  “通知上说了,我们成立的当天,就选出了第一任会长,是一个姓赵的学生,事前他本人毫不知情,我们推选他的唯一原因,是受不了他那种马屁精的作风!国内政局乱得很,却往往是马屁精当道,所以我们暗中规定,天狗会会长必须由公认的最大马屁精担任。你们想想,有谁愿意当?于是,这个姓赵的就这么被设计了!怎么样,有意思吧?”
  悲鸿和碧微都笑了,原来,天狗会有那么一点嘲讽国内政治人物的意味。想想也对,留学生领不到公费,经济来源被切断了,他们当然不满!想到了这一层,碧微关心起留在巴黎的朋友:
  “谢大哥!公费领不到了,大伙怎么办?”
  “怎么办?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到饭馆里当跑堂,有的当起街头画家、给人画素描讨几个钱;家乡环境好的,跟家里要钱。反正啊,饿不死人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中国人就这一点韧性比洋鬼子强!”
  一番话说得悲鸿和碧微都起了感慨,也起了屡屡乡愁……
  碧微突然想起,出国之前,上海哈同花园总管姬觉弥答应悲鸿每个月寄三百块钱来的,怎么没了下文?前些时有公费领还不觉得,而现在,如果有那笔钱……;碧微低下头,没有再留意谢寿康有关天狗会的“会务报告”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悲鸿和碧微有张允恺的照顾,省了不少开销。而他们还有一项额外收入,那是因为德国战败之后经济萧条,通货膨胀情形严重,马克一直在大幅度贬值;悲鸿带在身上的法郎,每次在黑市兑换,都意外地多赚到一些差额。手头稍微一松,他甚至还偶尔买些画或是其它艺术品什么的。像以前一样,这方面他不会顾及碧微的感觉。
  这一天下午,悲鸿在小画室里看书;碧微正准备出去买点东西。她听见有敲门声,接着是一个中国人在门外问:
  “徐先生在家吗?”
  是陌生的声音,碧微有点纳闷地打开大门;一个陌生的人影闪进她的眼帘。
  “请问,这儿是徐悲鸿先生的公馆吗?”
  “您是……?”
  “我叫张道藩,是从英国来的,特地来拜访徐先生。您是……?”
  “我是悲鸿的妻子,请进!”
  碧微把客人让进了屋子,连忙去沏茶;悲鸿已经从画室里走了出来:
  “对不起,刚才我在里头,没听清楚,您是……”
  “我叫张道藩,在英国伦敦大学学美术;最近到德国度假,听这儿的朋友提起您,特地来看您!”
  “不敢当!张先生!”
  碧微从厨房里端着茶出来:
  “张先生,请用茶!悲鸿!我上街买点东西!”
  说完笑了笑,出去了;留下初次见面的两个男人。他们一定有得聊,都是学画的;一个从中国到法国学画,一个从中国到英国学画,而两个人却在德国遇见了。真巧!碧微心里想着。
  过了几天,悲鸿趁着外出的机会,照着那个留英的中国学生张道藩留下的地址,带碧微去回拜他;那是一栋布置得非常雅致的屋子,是张道藩和另一个中国学生傅斯年在柏林合租的。这回是三个男人在聊天,碧微静静坐着,很少说话;她偶尔低下头,望着脚下深红色的地毯。
  苦日子一直捱到一九二三年的春天;正在困守愁城、不时还得向别人开口借钱度日的时候,悲鸿终于接到巴黎中国大使馆的通知,留学生公费恢复了!而且还补足了先前积欠的。悲鸿喜出望外:
  “碧微!下来了!公费下来了!”
  “你说什么?什么下来了?”
  碧微正在厨房准备两个人简陋得不象样的什餐,她提高了嗓子问。
  “公费!……留学生的公费!巴黎大使馆的通知……你快来看!”
  碧微几乎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看见悲鸿兴奋得脸都胀红了,手里拿着那张通知,不时凑到嘴边,一次又一次亲着……
  “看你!像个孩子似的!”
  碧微嘴里这么说,心里可真想也凑上前去,亲吻那张救命的通知!两人眼眶里都含着泪;悲鸿把碧微紧紧抱住:
  “这一大段日子,难为你了!也辛苦你了!”
  “快别这么说!你还不是一样!”
  说也奇怪!有了钱,可以一解困境,心情自然好了;而平日藏在心里的一些怨怼、一些责怪似乎都可以拋掉。碧微闭着眼,让悲鸿的双手肆意地在自己背上游走。她想,自己还是深深爱着悲鸿,悲鸿还是挺可爱的;除了他那不太把枕边人放在心上的毛病。
  碧微又想,趁着高兴,干脆说出心里的感觉;尤其得劝劝悲鸿,领到补发的公费,该计划着用……但碧微终究没有说出来,她不忍心破坏这难得的气氛。
  “我马上写信给大使馆,让他们把钱汇过来,然后,我们回巴黎!”
  悲鸿的心还是系在巴黎的,离开那儿都已经二十个月了啊!
  巴黎一家咖啡馆里,几个中国学生为了“天狗会”重要干部的改组而仔细规划;在场的有谢寿康、郭有守、张道藩、邵洵美和徐悲鸿等人,都是天狗会的核心人物;碧微这一天也跟在悲鸿身边。讨论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最棘手的问题还没解决;一向热心过人的郭有守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他急著作出结论:
  “我看,寿康兄就不要推辞了,大家都同意了嘛!你勉为其难吧!”
  “我还是那句话!要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会长这个位子,我是绝对担待不起。你们说,我像那种人吗?”
  谢寿康指的是天狗会成立之初、大伙之间那有趣的默契;只有最会拍马屁的人,才会在暗中被内定为会长、再经过形式上的推选产生。郭有守放下刚举起的咖啡杯,连连摇手:
  “这不一样嘛!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而且,只要我们几个人说定了,我负责写一份通告,向所有的会员说明,天狗会会长的资格和产生的方式已经改变了,是由大家公推最不像马屁精的人担任,这总成了吧?”
  “不行!我还是不干!”
  谢寿康仍然相当坚持;眼看着情况有点僵,张道藩出了个主意:
  “我看这样吧!今天在座的只有咱们悲鸿兄的夫人是女性,身处西方国度,咱们得学着要尊重女性同胞!咱们听听徐大嫂的意见!”
  “对啊!而且,刚才我们不是说,天狗会今后要扩大对女性的服务,也要多争取女性加入吗?徐大嫂,您说,寿康兄是不是该接下这会长?”
  说话的是邵洵美,他跟张道藩、刘纪文都是从伦敦转到巴黎就学的,来了一段时间,很快就打入天狗会的圈子,而且都很活跃。从柏林回到巴黎,碧微和以前稍有不同,她尽量多参加中国学生的聚会;但是像今天这种场合,毕竟还是以男人为主,她只是在一旁听着,很少说话,没想到自己竟然被点名发言。
  碧微看了一眼提出这个点子的张道藩,发现对方正露出微笑,像是在等着她开口说话;碧微又把目光转向悲鸿,悲鸿竟然也是一副期待的表情。其实碧微心里是有想法的,这时候干脆痛快地说了出来:
  “也许我们可以换一个方向思考,你们几位尤其是郭大哥,您的着眼点是非要谢大哥担任会长不可,甚至不惜改变会长的产生方式;而谢大哥呢,您则是坚决不担任会长,不管产生的方式是什么。这样僵持下去,不可能有交集……”
  “嗯!徐大嫂分析得有道理!”
  邵洵美露出赞许的表情,郭有守却有点不服气:
  “可是徐大嫂!您没说出该怎么办!……怎么样才叫做有交集!”碧微又看了悲鸿一眼,悲鸿微笑着没作声;眼神中除了期待还有鼓励,碧微放心说:
  “我们得换一个方向思考!如果我们先撇开会长这个不敢让人恭维的头衔,也许把它空着,将来再说,眼前呢,让谢大哥以另外一个名义负责会务,这样是不是就容易解决了?”
  说完,碧微没有再看悲鸿,她有自信这个建议是站得住脚的;她把目光很自然地朝所有的人转了一圈,她发现这会儿大伙的表情都很接近,那是惊讶加上佩服,连悲鸿都不例外。郭有守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太高明了!徐大嫂!佩服!佩服!欸!悲鸿兄!嫂夫人真是深藏不露啊!她这两把刷子,比我们这几个大男人都强多了!”
  就这样,天狗会的改组算是顺利完成;参照入会的辈分,也考虑年龄的长幼,顺序排出来了,每个人也有了新的称号。谢寿康老大,徐悲鸿老二,张道藩老三,邵洵美老四;“军师”是也曾经在德国待过一段时间的孙佩苍。至于郭有守,由于他热心、肯跑腿,封了他一个“天狗会行走”的名号。终于有结论了,但郭有守还有点子:
  “徐大嫂!刚才道藩兄说了,天狗会要响应尊重女性,要争取女性同胞的认同,我们郑重邀请您第一个加入!欸!没有人反对吧?”
  “赞成!赞成!”
  一阵掌声,通过了这个破天荒的临时动议。张道藩刻意多拍了几下手,因为确实是他先让碧微发表高论的;他朝碧微深深地望了一眼。而郭有守还真没完没了:“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会员,没封号怎么行!将来要是论女会员的辈分,……她们非喊徐大嫂‘祖奶奶’不成!但眼前嘛……欸!各位!咱们封她‘压寨夫人’,好不好?”“压寨夫人万岁!压寨夫人万岁!”
  不过才六七个人,几乎把小咖啡馆的屋顶给掀了!悲鸿望着碧微,轻轻咬着下嘴唇,他有点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妻子。
  一九二五年,同样的厄运又一次降临海外中国学生的身上。三月十二日,孙中山先生病逝北京;亿万人同声哀悼,少数政客却趁机兴风作浪,国内政局再度陷入混乱。留学生的公费又遭殃了;起先还断断续续地拨下来,后来就完全中断了。悲鸿和碧微经常面临断粮之苦,他们不得不到处找些零工来做;实在入不敷出的时候,就得饱受向人借钱的窘境。
  这一天下午,悲鸿从一家书店里抱了一堆书稿回来,准备熬个通宵;他替这些故事书画插图,赚点钱好去买米、买面包。一进门,看见碧微正在一件女用外套上绣花;悲鸿把书往桌上一扔:
  “又到罗浮百货公司去啦?”
  “嗯!二十件外套,外加三十套睡衣,得好几天才能做完。”
  “我知道!呶!我这不也是拼了命、多找些书回来画!”
  悲鸿给故事书画插图,碧微则是替百货公司卖的成衣绣花,两个人的工资都是按件计酬。书不是什么好书,衣服也不是什么上等好货;正好,反正是这种“粗活”,可以多赶几件、多赚几个钱。匆匆吃过晚饭,悲鸿捧着一杯茶坐着休息,心里愈想愈呕: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一定要图个出路!再这样下去,我们非饿死不可!不饿死,也会给憋死、闷死!不行!决不能这样下去!”
  碧微听着悲鸿在自怨自艾,她很想安慰几句;但悲鸿说的完全是残酷的事实。
  “……碧微!”
  “嗯?”
  悲鸿喊了一声,又不作声了;碧微静静地望着他。
  沉默了总有一两分钟,悲鸿突然站了起来,望着窗外:
  “我要回去!”
  “嗄?回去?”
  “没错!我要回去!回到国内想办法!也许我的画在国内可以卖出个名堂来。至少要比待在这儿给人画插图好得多!再不然,国内的朋友也许能帮些忙,不像这儿,大家都是过江的泥菩萨,一个比一个穷!”
  这下子轮到碧微沉默了,她决想不到悲鸿会有回国讨救兵的念头!
  接下来是两个人的沉默……又过了许久,悲鸿把目光从远处拉回来:
  “我要回去!我已经考虑过了!决定了!你听我说!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可以筹到钱!因为,我还要回来……回来继续学画!”
  “那……我呢?”
  “你留在巴黎!”
  “嗄?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没错!你留下来!来回一趟得花多少旅费!这又不是回去玩!”
  “我知道!可是悲鸿!我不敢!我害怕!”
  “怕什么?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出来已经六年多了!你应该学会自立!学会照顾自己!”
  碧微接不上话了,倒不是因为悲鸿的话让她接不上,而是她自己不想接!她心里觉得委屈;这些年,她真是靠着悲鸿的“照顾”才过下来的吗?碧微不是赌气,也绝非被激将了;她只是清楚地认知,悲鸿说了要回去,就是要回去,碧微只能独自留下来。
  想了许久,碧微提出一个条件:
  “好!我留下来!但是你也得同意,如果短时间内你筹不到足够让我们在巴黎再待上两年的费用,你得让我回去……你干脆把旅费寄来,我自己回去!”悲鸿想了想,很快点点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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