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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晚上,已经九点多钟了,海三爹办完公回来,坐在客堂里的火炉边的围椅上,炉边仅有几个孙男恋恋的不曾睡,他觉得很无聊,就将酒壶灌了一大壶酒煨着,预备慢慢的喝着来熬夜。本来他老人家一年难得办一两回公,偶然办一回公也不觉着累,这里的所谓公就是家庙里开祭,开祭有酒喝,可惜一年只一回,难过瘾,所以回家还得喝,那末除了家庙开祭以外他便没有旁的公可办吗?那也不见得的,如果科举不废的话,虽则当年第一次秀才落了第,他老人家是能够二次三次考下去,尽有赶考的工作干的,如今革命党已把清朝革成了民国,那就不好怪他没有什么可干的,况且不干什么也尽有的吃,有的喝,儿子都大了,很孝敬长辈,孙子也成了群,虽则进的是洋学堂,不见得有出息,然而在他这年纪也该抹抹糊糊享一点清福的,眼睛一霎就快六十啦! 这时,酒已热了,他提壶筛了一杯刚要凑近嘴,忽又拿开了,因为对着渺小而会顽的孩子们,蓦地引起他家庙里的一杯感融来。这是他幼年时的事,蕴蓄在心中多年了,童年的光辉在他的眼前一闪的,不勘察出自己是怎样的伟大了,而这伟大平常已没有谁有工夫来仰慕,来追索,所以他想自动的就将这伟大在孩子们前面糟蹋了也罢: “当年我像你们这般年纪的时候,咳——”说糟蹋也不能随便糟蹋的,他说着,眼睛老气横秋的向孩子们一扫,先看他们的态度怎么样,其实孩子们是不会不玉成公公的志愿的,也用不着毕恭毕敬的做得那末规矩,有酒喝的公公就不会放了酒杯(扌刍)过他们的,如今既是一个个低头静寂的坐着,好像专程听讲的样子,这公公就很畅快的说下去: “《四书》啊,《诗经》啊,《礼记》啊,《左传》啊,我统统读完了,连《易经》也读了一大半,哼,你们才读到国文第几册啊?说啊——”他老人家傲然的瞧着孩子们,等到酒杯在嘴边“鸡”的响了一下之后,还听不见一个孩子的回答,也就不忍过于逼得他们面红耳赤的,连忙把话又接上:“文章是一动笔就两三百字,行行打夹圈,除了正批之外还篇篇打顶批,那像你们这样‘的’‘呀’‘吗’凑不上两三行呵!——至于字,莫说你们的这些鬼画符,就是你们的先生,唉,我记得我那时临的是赵孟頫的帖,每回一题笔,你们的伯公公总站后面看,看完了就对这个对那个说:‘你说乡下团转左右的字啦,怕没有一个赶得上我们海三的,天分真高,还只十一二岁咧’——咳咳咳!” 他老人家说到这里就又呷了一口酒,放了杯子腾出手来摸胡子,这胡子好似一座苍郁的松林,松林中仅有一条路,他的思想不往松林外面跑,只会往里面钻,钻到尽头又弹回来,把那道地的货色给全体搬出来: “书读得连环倒背这不算,我还大大的出过风头咧!在你们这般年轻的时候就有那末大的名誉,这是你们做梦都做不到的,唉——咳——本来,你们老公公在世的时候,家教也实在严,那像而今我对你们这样放纵的,书背不出就不准吃饭,不准睡觉,这样的严法,你们想想看,本事练不练得好?”他老人家干了酒之后,就又筛了一杯,接着说: “我记得也是今天吧,不,是冬至的前一天,老公公是大祠堂的总管,祠堂开祭,他老人家得早一天去,那时候,他教我们的书,我们一知道他有事去,就谁都不肯进书房,尤其是我,像野鸟一样制不住,老娘姐动了气就打了我一顿,这可伤了老公公的心啦,他愤愤的对老娘姐说‘一点小事就打他干什么呢?’老公公是很同情我的,他随即又安慰我:‘海三,就不去上学了吧,今天,同我到大祠堂去,今年大祠堂里的祭文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读呢?’末后他就关照老娘姐,‘海三的妈,赶快替他换了衣服吧!’这时候,我很骄的,我偏装假不肯去,其实那年家庙的祭文就是我读的,谁都知道,童子声音极多高,极多清秀啊,又能持久,当然读得比大人好听得多啊!当时吃祭酒的就没一个不称赞,什么东西都先拿给我吃,所以到大祠堂去,我是顶高兴的,咳,咳,咳!——到了大祠堂,那时族人都爱逗我玩,在公房里,老公公同族长谈话,谈到我,就说:‘这孩子也能够读祭文呢,所以也带他来了!’族长惊骇起来了,说,‘噢,这样小的人就能够读祭文啊,真了不得,好,我们族上又出了个脚色啦,哈哈哈,真难得!’——开祭本来在晚上,那天晚上,老公公把祭文拿出来,背了人念给我听,其实里面的字就没有几句不认得——祭文有好几篇,原来有人读的,因为我会读,就让一半给我读,实在,千多字一篇的祭文,跪在地上慢慢的读,是不容易的,末后那篇顶长的正祭文就归我读,读的时候,族长啊,老公公啊,亲自拿了烛站在旁边,还有许多人围着看,打杂左一杯白糖开,右一杯白糖开,送给我喝,那次我读得特别好,在大庭广众之中,我一点都不脸红——” 话说得多了,他老人家就将酒当白糖开似的一连喝了两大口,再说:“读完了,族长拢来摸我的头,夸奖:‘好脚色,倘是再过两年还了得,几岁啦?’老公公答道:‘还只十二岁咧!四书五经都读完了,就只《易经》没完工,文章也做得二三百字,还清顺,字也写得很发跳,这孩子天分倒不坏,就只看将来怎么样!’哼,将来怎么样,世界变啦!咳!——”他老人家叹了一口气,停了一停,接着说: “听了老公公的话,族长就摇着头,一面讲:‘这是不可能的,这样小胎,难得的,将来一定跨灶,一定跨灶,哈哈哈,好好的把他培养出来吧,翰林举人是靠得住有分的!’” 他老人家喝了一口酒,知道“跨灶”两字是孩子们不懂的,解释道: “‘跨灶’是比爷老子的本事好的意思啦,你们懂吗?唉,无论谁,本事好就会什么人都看得起他!比如我,自从大祠堂里读过祭文,——咳咳咳,大祠堂究竟是大祠堂啊,差不多有些人连祠堂门都不能进,还讲读祭文,呃——我读过了祭文就谁也认识我,恭维我,连打杂的都认识,第二天下午回家的时候,他们还指点我对人家说?‘那就是昨晚读祭文的角色啦,倒看他不出噢!’” 这已经够光荣了,但海三爹的光荣却还不止此,他筛了酒之后,喝了一口又继续说: “这还不算什么,你们大概知道从前大行有个芝大爷吧,谁都叫他芝大王爷的,是前清的候补道,脾气很大,族上有什么事他喊怎样就怎样,谁犯了事要开祠堂门,如果他在场的话,哈——没有道理讲,先打了屁股再说,像这样有威风的人,族上是少不了的,不然,地方只看见出事,动不动就打官司,那还成话!所以我们族上的人是用不着打官司,到了大祠堂,天大的事也就完结了,哈,芝大王爷——谁敢惹——呃,他就给我骂过一顿,这是谁都知道的——就是那年大祠堂开祭,晚上正祭是祭过了,但天还没有亮,谁都得起来,因为第二天上午要到许多祖坟去扫墓,早饭不能不吃得早,那时候,我一个人正睡得鼾呼呼的,忽然有人喊我,我不理,推我,我糊里糊涂的醒了,就骂:‘吵什么,见了鬼啦,这样早就把人家吵醒!’那喊我的人碰了钉子就对老公公说:‘你看,我喊海三起来吃饭,海三破口骂我呢!’老公公带笑带骂的推我说:‘海三还不赶快起来,是芝大爷叫你啦,这不是乱骂得的啊,你睁开眼看看。’哈哈,乱骂不得也就骂过了,那怕他是天王爷!” 停了一会吧,他老人家又举起了杯将最后的一口酒喝了说: “九九归一,这就是因为我会读祭文的缘故啊,不然,芝大王爷是好给人白骂的么?——算起来,这些事情到如今又有多年了啦——咳,于今我可不成啦,老啦,嗓子坏,中气欠足,就只看你们看,如果肯挣气,明年冬至我还想带你们去试——” 他说到这里,睁开醉眼带着无穷的希望抬头向孩子们一望,可是这时候孩子们有的低头垂在胸前,身体前后左右的摇摆着,有的,手里的陀螺滚在火炉边,人却瘫软在椅靠上,于是他老人家大大的绝望了,将空杯往茶几上一掷,翘着胡子摇头慨叹道: “唉,对牛弹琴——去睡你们的吧,你们这些小猪猡!” 这些小猪猡一个一个的惊骇的滚开了,客堂里冷静的如同家庙一样,只剩了那顶出名的祭文的读者孤单单的还在那里熬夜。 (原载1931年1月《当代文艺》创刊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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