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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中旬的晚上,从前也是溪镇一个地主的客堂间里,墙脚下生了火,火上面满锅明天用的猪猡的早餐也熟了;柴要省下来煮饭,舍不得烧,凭着那火炉里的余烬,那薰惯了薰不出眼泪鼻涕的烟,九点多了,疲劳后,按习惯早就该钻进被里的一家子,却还不肯睡。 一辈子只在幻想里过日子的拔老爹,近年是连“老爹”的尊称也几乎降到“老倌”了。六十八岁就老得一塌糊涂,什么事都不好管;蜷缩在客堂里的靠背椅上;头罩着连睡觉也无须脱下的大风帽,仅仅露出须眉全白的枯瘦的脸;两手笼在青布袍子的袖口里;裹着棉套裤的脚,穿着棺材似的大棉鞋,象要把它煨熟一般,伸到灰里,不到烧得肉痛是不晓得收回的。他老人家自从那仅有的一幢破旧瓦屋也只剩了三分之一,客堂由正厅旁边被逼到后进的东北角上以来,每个烤火的季节,总在靠墙的安静地方设着他的宝座。旁边的椅上呢,堆着四十五岁的长子甫嵩哥,驼着背,眼和腿都有了毛病,不得已退休享福已经两年了,穿着破夹袄夹裤,夹袄上罩着露出棉花的拔老爹穿剩的领褂,赤脚上跟着几乎没有头尾的(鱼套)鱼鞋,两手托着蓬发的头,架在膝上,象要往灰里窜。再旁边呢,坐着三十岁的阿贵弟,算是这家庭的中坚份子,一年四季皱着眉,少说话,象和谁生气。他的女人阿贵嫂,在鼎盛时代本来不出场面的,因为婆婆去世,寡妇嫂改嫁,没人烧茶应客,也在一个角落里占有婆婆当年坐的那个靠背椅,半袒着胸,乳头扣着熟睡着孩子的嘴。 比美孚灯的光还差几倍的火油灯,老停在墙壁上赋闲,没有到阿贵嫂不得已要补男人白天等用的裤子的时候啦!反正谁都能摸到手烟管,茶罐,茶杯,并不在乎彼此看得清下乐意看的脸,而且每个人几乎有一副怕光的痧眼,这一家子就全欢喜这黑暗。孩子不算,除偶尔吐痰咳嗽外,四个生命竟消融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和火的余烬一样,快要熄灭了似的。可是谁都不曾瞌睡,就是葬到冰冷的被里,也不会瞌睡。他们正在等候着呢! 从袖口抽出两三个月不洗的白手绢,揩着水泱泱的眼,拔老爹死灰复燃了一般,叹了一口气。 他老人家在哭吗? 实际,这达观的老人,除八十八岁的老母断气时嚎啕了一回,就不曾哭过。十八岁时,秀才落第,那早已是过去的事;做生意亏了千多串钱的本,那时候亏得起,也早已是过去的事;死了两个有出息的撑场面的亲弟弟,但析产后的弟弟不见得对自家有帮助,那也算不了什么;五年前,虎列拉瘟了老伴侣,老伴侣还拖走了次子三子和两个乖巧的孙子,一家子瘟得落花流水,老人似乎寂寞了,但近年来,惯常了,也不在心上;欠了六分月息的五百元债,几年下来,田地卖光,连几间祖传的瓦屋也快要当作“行都”了,而结果依然是五六百元债,这也不在心上:老人宽宏大量而且见识远。他有一个希望无穷的打算,那就是:他已把第四个爱子岛西培养成一个师范毕业生,早已在天津一家公司做了月薪二十五元的办事员了。放弃了许多庸俗子弟,造就了个特出人材,破费了无数田地,完成了个活财产,通盘估计,还是合算,而活财产的利息是大得无从推算的。虽然岛西自从有了职业就不曾寄过钱回,然而每年总有安慰老人的信:说身体好,说结了婚,养了崽,说薪水加了,认识了些名贵人物。这就好了。老人忍耐着当前的一切痛苦,一心的等着。 当人家逼债时,老人说:“当我的岛西付了钱回,加倍还吧。”当店家赊不动杂货时,老人说:“将来岛西回了,他会跟你们算清的。”人家试探岛西的情况了,老人总说岛西在外很好,成家立业,地位一天一天的高。甚至连自己添了件粗布袍,也说岛西寄回的丝棉袍。亲戚送的茶色眼镜,也说岛西花二十块钱买给他的。总之,这样那样,都是岛西好,都是岛西的名誉。不错,一切虽暂时向岛西预支了,岛西总有出头的日子,总有一天证实老人的话,如老人的心愿的。老人忍耐着当前的一切讥嘲与悲楚,一心的等着。 不知怎么,不接岛西的信快一年了,但据本家守一先生由城里寄来的信,说岛西事忙,说岛西寄回的信遗失了,不免怀疑的老人也相信是实情。记得从前岛西的信也常常载着“事繁不能多禀”的话,又记得从前岛西有信到家,辗转传观,也有不曾传给老人的事。在种种方面,老人总想得极细微,曲证出岛西是有整年不寄家书的理由。一切总还是吉多凶少!世间的悲惨事,决不会全堆到一个人的头上的。幻想里神游惯了的,性急什么呢?快过年了,年头年尾,大吉大利,往坏处想什么呢?还得照旧的等着啊!而且一家子都在陪着老人等着啊! 老人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近来连眼睛也更加水泱泱的了。人们说是痧眼吧?痧眼决不只是流水的,不是!是酒喝多了吧?虽拿三分之一的食粮熬酒,但每顿三杯,没过量,没沉醉,不是!是身体虚弱的缘故吧?对啦,一个月吃不着几片肉,连每天一个蒸鸡蛋还是儿媳阿贵嫂的虔心呢!岁尾,人家杀年猪,办年货,收帐,送礼,而老人却只空肚皮等候着。虽曾为这烦恼过,发过多次无名气,但毕竟安慰了自己。要留着身体等岛西发迹了以后,好好的过几年呢! 总之,无论在那方面,宽怀大量而且见识远的老人是不会哭泣的。 静夜里,门前犬吠了! 十二月中旬,这样晚,债主大概不至盈门的,否则老人听了犬吠,就得苦笑着,跄跄踉踉摸到暗室的床上,气痛得哎哟喧天,呕吐,咳得喘不过气,好使客人开不了口,悄悄的一个个溜走;甫嵩哥呢,也得拔起修房子跌伤了的腿,轻轻的一跷一拐爬进房,痛苦的呻吟着,毕生的悲哀,这时候都用得着一齐搬出来,好真的嚎哭起来;阿贵弟呢,也是忽而上茅坑去了,不在家。总之,客堂里只应留着一个男不跟女斗的女人,那招待客人的阿贵嫂,在很生气的打着孩子们哇喇哇喇的叫,好使客人彷徨无计。但现在还不曾到期啊,犬在吠什么,总有道理的吧? “唔——有人敲门样?”老人侧了头,睁开了眼。 全侧了头,睁开了眼,可是门外边没有响动。 “唉——”的长吁了一声,老人只好抖着伸到灰里的脚,哼着“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诗句,接着“亲”字的尾巴,又用刚刚摸过白胡子的手,扯出手绢揩眼睛。读过几年蒙馆的甫嵩哥,没有过用手绢那末雅致的事,就用手掌抹去了鼻涕,也揩眼睛。阿贵弟不懂诗,可是经验告诉他,从前十二月晚上犬吠,爹妈总是由床上爬起睡倒,看是不是儿子发财回了家。证之阿爹阿哥目前的神情,也猜着三分,皱了皱眉头,照旧沉默着。 周围的黑暗、冷静,看不到底的破烂、贫穷、空虚和渺茫,想起种种,尽坐着等候不是路,寒颤起来了,于是老人从灰里缩了脚,拍了拍袍子,扶着靠椅款款的立起来说: “唔——快十点多了吧?——困去!” 客堂里稍稍骚动了一下。老人叽咕着,说不要亮,说不会跌。但壁上挂着的灯,还是在阿贵弟手里亮了。老人跟着亮进了厢房,一会儿,亮又回来了。随即抱着孩子的女人跟着亮进了房,一会儿,亮又回来了。灯照旧在壁上赋闲,客堂又照旧黑暗,死寂! 甫嵩哥爬到爹爹的椅上,在角落里摸着旱烟管,抽着烟,又排出往灰里窜的姿势,脑子里盘算了一阵,记起了一件大事。 “明早,栏里那只大的要多喂两瓢,永祥泰怕要来过秤啦!” 听的人,自己明白了就得,不答话。 不怕偷儿混进屋,二份人家的大门没有负责落锁的人,半点钟后,犬吠了几声,茅屋里的堂弟没有叩门就进来了。在客堂里转了转,看见冷火秋烟,没有坐谈的兴趣,立了一会,去了。过后,客堂里毕竟还是来了一个人,在黑暗中,象幽灵一样,还有谁!那就是拔老爹。 “我当是有谁来了呢?” “没有。是茅屋里五弟来转了转。没有事!——起来做什么?夜半更深,天又冷!” “不要紧的。我说,你们也该睡了啊!” “晓得!” 三言两语把爹顶回去以后,对老人近来每每深夜还不肯睡的事,劳心的甫嵩哥也伤感起来了。低声的摇头说: “唉——怎么得了呢?唉,那事情,爹该不晓得吧?” “总不晓得的。没有人告诉过他。” “要小心点,以后,就是对别人,也不要提起,那怕城里报上登过,乡里知道的少。守一先生的信上也关照过,说不要弄得屋里也是鸡犬不安!口里闭得紧一点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这时势!……” “我是不管的,怕什么?乡里那个不晓得,就只爹爹在鼓里。” “喏——还是聋子不怕雷!有什么用处呢!防一防又不截去半斤肉!想想看,杨家二舅只有一个崽,刚刚中学堂毕业,只等赚钱进屋,还不是一到汉口就收场了,连尸都寻不着。如今他屋里穷得讨米,也得过活不是?有什么用处呢?——前天茅屋里三婶婶到玉山庙许愿,我托她问一个签,说不要紧,将来就是菩萨保佑,太平无事,也不要提及。不是有名望的事!” 一大篇道理压服了阿贵弟了。安分守己做人,做到挺了墈,有什么话说呢?只好听天由命,和自己生气。 门前,犬又一声一声的吠,而且越吠越凶,随后大门响了,犬一直吠进大厅。追到客堂门口。阿贵弟起身点了灯,奔出来赶开了狗,在暗淡的灯光中认清人了,说: “啊,桂堂哥,由城里回来了?” “呃——回来了!”来客拐了一把椅子,对着欠起身来的微笑着的甫嵩哥:“还没有睡啊!” “城里回来了!几时到家的?”甫嵩哥说。 “到是上半日就到家了,没有工夫来!——喏——”来客手里捏着一封信,“守一先生叫我带一封信,说是岛西先生的,没有交给我就拆开了。” “啊,岛西寄回来?真的?”甫嵩哥昂起了头,惊骇了一下,客气的,欢笑的,伸出颤抖的手,接了那封破烂的信,紧紧的握着,忍耐着,舍不得马上就看;敬了客人的烟,叫阿贵弟升起火来,然后在一个茶几的抽屉里找出爹爹的眼镜,用手揩了揩玻璃,又揩了揩眼,然后不自然的把它嵌在鼻梁上,神经紧张的叽咕着: “岛西寄回的,真有这事!——唔——阿贵,慢点给爹爹知道,让我先看了再说,让我先看了再说。——唉——岛西——” 把灯拿过来,将皱褶不堪的信,凑近眼前,上上下下瞧了信封,甫嵩哥才仔细的抽出四页信,枯焦的脸上浮着哭不是笑不是的样子,手也震上震下不听话,眼泪在流,胸脯在起伏。口里虽则断断续续的应酬着:“上半日就到家啦!……城里世界该好?……这回带了些什么货?……”耳朵里却没有钻进一句客人的回答,他的嘴早在那里专程的费劲的啃着信上的每一个字。字的确是岛西的亲笔字,不难认,可总觉得生疏,外路的白话,也赶不上本乡的土白那末顺。虽然是往年看惯了的句子,总象赶赢牛一样,犁不动。 旁边阿贵弟把客人扔在一边,尽瞪着眼看阿哥,很焦急,似乎说,若是阿哥有他那把力气就好了! 犯不上陪着别人熬夜,客人告辞了,甫嵩哥抬了头,立起来说了许多抱歉的话,等阿贵弟送了客转来,也就没有心思读完信;将模模糊糊的大意悄悄的说了一遍以后,取下眼镜,两手蒙着脸,伏在膝头上,眼泪鼻涕糊了一手掌。随后,阿贵弟提着灯,甫嵩哥拿了信和眼镜往厢房去。 “是,是,是那个来了,刚才?”拔老爹早就撩开帐子,探出头,儿子还不曾进房就把话送出去。 “喜讯,爹爹,喜讯!”甫嵩哥苦笑着说。 “唔,喜讯,什么喜讯?岛西的喜讯?”拔老爹扬眉笑脸,全身都热了,睁开眼,瞧着远处儿子手中的信,梦一般,从坟墓里跳出了一般,被头翻转在一边,手在脸上使力揩了一把,带着莫可名言的好滋味,堵塞在口里的话实在藏不住了:“咳,咳,咳,听见狗嗥,猜想是桂堂来了,一定有信的,想爬起来,又怕不是。本来,快一年了,在外头忙些什么呢?我想总有点好花头的。是喽,我想总有点好花头的。如何?我到底猜中了。哈哈哈。甫嵩,从头至尾看过了吧?” “怕受凉,你老人家穿起衣,自己来看吧!” 甫嵩哥睹着老人欢喜过度的精神,迟疑的不想走近床,可是做不到,只收藏了假的欢笑! “难道是做了县知事?”老人慢慢的在穿衣,有一句没一句的自言自语起来了:“难道是中了彩票?……难道是升了科员科长?……难道是积蓄了三五千块钱,要带了妻儿子女回家乡过年了?……啊?……甫嵩,若使你妈妈在世,唉,你二弟三弟全是没病没痛的活着,一家子闹闹热热,又是快过年的时候,得了这种喜讯,你看,那多快乐啊!那时候,地方上,团转左右的邻舍亲戚,又是一幅什么面孔向了我们啊!……唉,你妈妈,可怜啊,辛苦一世,到底没有福分。不能亲眼看到……唉,也是命该如此!……” 阿贵弟把灯搁在老人床前的台子上,几步奔进客堂间,顺手拐着揩面巾,倒在靠背椅上,将面中往脸上一盖,只顾自己享受去了。 老人穿好衣,甫嵩哥侧着头,生怕给看见自己的面孔,伸出抖颤的手,交了信和眼镜,泪水早流了满地。 怡然自得的老人戴了眼镜,随便的浏览了信封,微微的颠了颠头,便赶忙开始读信。每个字,每个句子都是蜜枣荔枝一样津津有味;有时候点头,有时候笑,有时候摸胡子。但读了一半,可又惊呆了,手也抖起来了,头越伸越长,老泪纵横的眼,越睁越瞧不清,渐渐的信从手中滑了,身躯瘫软了,直往后面倒,胸脯一起一伏,口里迫促的喷着气,许久许久之后,才断续的喊出弛缓而低沉的声音来: “唉!——政治嫌疑?——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甫嵩?——唉!——徒刑十年啊!——啊,十年啊!——十年啊!——唉!这十年,我们,不知道,还能,活在世上不?——唉,——唉,——唉!——天啦!——” 达观而且见识远的拔老爹,这时候才真个痛苦的嚎哭了。 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九日作 (原载1933年4月《现代》2卷6期,选自短篇小说集《喜讯》,1933年12月,上海现代书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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