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在潮神庙

作者:彭家煌

   

  朋加厌恶家庭生活,向工厂请了一月假,当了那件夹大衣作路费,到离杭州十多里的潮神庙去,预备养好他的失眠症和胃病。他不曾到过杭州,以为这庙即令不是名胜之地,至少也一定清幽雅洁。庙里办了小学堂,而他的朋友在那里当校长。
  是六月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天下雨,很闷热。他的朋友知道他来了,从天井旁的小房间的床上爬起来,睡眼矇眬的欢迎他道:
  “真是好极了,好极了!朋加!接到你的信,以为你今天上午十二点钟会到。我到车站白等了好久,只当你不来了。真是失迎了!”
  “对不住,对不住!这儿离车站很近,不难找。”他的眼睛周围逡巡了一下,继续说:“庙里房子多吗?同事的多吗?真是冒昧呀,不等回信就跑来了,并且什么也不曾带,什么也不曾带。”
  “不要紧,不要紧!”校长很为难的勉强笑着说:“房子虽然不多,个把人是没有问题的。这是舍弟,这是我的客人韩先生,这位是朋加先生。吓吓吓,那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吃的是和尚的素菜饭。晚上我们不妨用板子搭个床,点上蚊虫香,那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在这样的地方招待你,这地方是太不行了,委屈你了!你还没有吃饭吧?……让我叫点儿菜,不过,这儿的菜馆……”
  “不必费事,不饿,不饿,有面馆吗,附近?——吃一碗面就行了,我是知道你的,不必客气。——这里,我想,暂时,——唔,等我弄得钱,我可以到别处借钱的,到那时再说吧。——你这里并不坏,居户不算少,附近有山还有水!”
  “好吧,那末就叫一碗虾仁面,——唉,可惜天下雨,不然,我们还可以走路,到城里去逛逛的。”
  谈了许多话以后,校长悄悄的吩咐他那失业的弟弟暂时到城里去住。
  在这样的情形下,朋加留在庙里了。
   

  庙是横亘在城市与乡村必由的道路上,前临钱塘江,右倚白塔岭,左右便是些破落户。这儿是沪杭铁路的终点,是杭州市的尽头。庙前有个宽大的过路亭,亭前的斜坡下面卧着许多待修理的货车和客车。再前便到江边了。
  灰色的帆船,象害了一场痢疾似的,将砖、瓦、佛石、黄泥等等撒满在岸上之后,瘫软在江边。
  白天,洗衣妇和孩子们、卖烂水果的、癞皮狗以及苍蝇,全在过路亭集合著。晚上,穷苦的旅客,游方僧,乞丐,跳蚤,蚊子,也全在过路亭投宿。
  庙门已经破烂了,即令常常关着,狗和孩子们也能川流不息。庙的下厅,左右堆着木柴、草屑、垃圾;被教员赶出的潮神的马夫和马,全成了残废,倒在那里。上厅左边,老潮神被拔去一把胡须,被打碎半个脑袋,斜倚着堆积的棺木,那棺木是地方慈善的绅士给江中的无名浮尸筹措的。新的潮神是私人出资修建的,隐伏在上厅的右角,虽属金饰辉煌,但已渺小得可怜了。它的宫殿被洋学堂占去的事,颇使信男信女瞧不起。他们顶多点点香烛,叩叩头,连小爆竹也不放。
  象到了毁灭的境界一般,除了这庙算是雄壮的以外,好找点什么称赞一下,记述一下呢?遍地是肮脏、杂乱、破烂,连人类也破烂;一切全成了揩桌布。人们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一类;也不知道活着干什么。他们无田可耕、无工可做,流荡、堕落;安于那样的破屋,那样脏而且臭的衣服,那样粗劣的杂拌的食品;和癞皮狗、蚊子、臭虫、成群结队,仿佛也和人类夜游一样。这从蓬头垢面的许多焦黄枯瘦的脸上可以证实的。每个人都象很神秘的闪烁的互相夸耀着自己的生活:“我不过活着玩玩罢了,一切听天由命。”男人靠赌博赢钱,靠劣质烟草,烧酒,草鞋等,从过路客人的板腰带里剐出铜板,或以红丸鸦片麻醉别人,同时以其余剩也将自己麻醉着;闲散、谈天、互相打骂,就这样把生命消磨。女人尽量生育;尽量将女婴送到江中;尽量兜揽男人的衣服去洗;此外也尽量享用着铁路工人,小贩,以及船夫们的夜间的酬报;就这样送走青春,丢了少壮,钻入衰老。这儿看不见车马,看不见象样的住户,以及别的整洁光明,只是贫穷、荒漠、灰尘、铁路局材料工厂的煤烟与江上的云雾。
   

  从城里的朋友处借了钱,校长请朋加游过一趟西湖。
  小学校里的经费,每月只有七十元,校长自己害肺病,得花钱,还有一个教员也害肺病,课不能上,薪可不能不领,只得另花钱请代理人,此外还得招待客人,当然校长是没有多钱化的。他欠了客人韩先生五十元,使得他至今没有路费离开那里。校长不但没有钱,而且没有精神招待客人了。怎样消遣,怎样养病,客人只好自己设法了。
  起初,朋加能够和校长谈谈天,勉强韩先生出去走走,和学生们游戏,但学生们上课了,谁也没工夫闲谈,不愿走出门,他便独自到远处的山上去玩玩,到远处的江边去垂钓。野外,阳光虽是火一般热,但山林是幽静的,可听听禽鸟的唱和,江流永恒的流着,飘着来去的帆船。他虽倦怠不堪,累得满头是汗,而鱼们也始终不谅他的孤寂和苦衷,不肯上钩,但他觉得仍是有趣的;有幽闲的雅趣,有忘人我,忘世俗的雅趣。回家后,倦了,没法儿消磨日子啦,就不管人家肺病不肺病,躺在校长的床上休息着,因为他自己的床是在办公室临时搭的;睡醒了,就借着小事故将自己介绍给过路亭里的洗衣妇,介绍给附近闲在家里的汉子们,说长问短,探探他们的生活。他以为,只有将自己拖出忧思苦虑的冥想,只有使自己不停的温和的运用着肢体,便心身都得到相当的休养,病慢慢会好起来的,无论如何,比终日劳碌在轧轧的工厂的机器中间,比终日在家和拙荆相对,比时时刻刻听儿女的叽嘈,比不断的看着房租警捐的追索,比拖着箱子杂物运到当铺的时候,快乐多了,自由多了,暇逸多了!无拘束,无顾忌,以较有智识的人和愚笨的人们周旋着,以穿着旧西服的资格出入于破败肮脏的家户,他也易于博得人们的欢迎和尊敬。一个有闲者,一个有所为而然的有闲者,是尽有工夫以客观的态度,去体验他所不曾阅历的,尽有聪明才智在人类各种生活中去发现,去寻求启示的。人类的欲望虽是无止境,但在绝境中,却是容易得到安慰的,这时的朋加正是如此,觉着一切都有趣、新奇、快乐!
  但,新的地域、新的事物、新的遭逢,在相当的空间和时间以内,也容易令人感觉到板滞,陈腐,而且厌恶。几天歇下来,失眠胃病照旧苦恼着他。他离开家庭,只是撇开旧的烦闷,重尝新的烦闷,冲出旧的贫穷喧扰的圈套,走入新的贫穷喧扰的圈套。比方晚上吧,他就在心里愤骂着,哭喊着:“难道我是来避难的吗?难道我只能到这里避难吗?难道我只能这样子避难吗?至少,我要弄一个固定的床位,无须早拆夜搭。这样子麻烦死了。而且,没有床,白天简直没有地方安葬!我也要弄一个蚊帐才行的。蚊虫香起码要六个铜板一圈,并且这蚊虫香有什么用呢?蚊虫全是已经受过严格训练的,无论怎样,它不吸人家的血总不能生活的。你把房门关得紧紧,熏死它们吧?窗纸得重糊过,房门得修理过。即令不须重糊修理,一点儿不透气,但人同蚊虫不将一样遭殃吗?再则谁受得住这闷热?再则,这臭虫、这跳蚤,它们也怕蚊虫香吗!那末,用火油浸透这床板吗!用毒药敷在自己身上吗?再则……敞开门睡吧,自然风凉得多啦,但是那样讨厌的残废的潮神,那上了霉的旧棺本,那黑暗,阴森,那令人作呕的潮湿气,那大厅上鬼魅似的耗子追逐的声音,种种、种种,敢于一个人闭着眼去推想吗?……天啦,我只好不睡,点着火油灯,关着门,眼睛望着破烂的纸糊的壁,看那畏光的臭虫向壁洞里逃,看那遭劫的蚊子触着蛛网,反正白天没有事,妈的,我通宵不用睡了。……”
  比方吃饭的时候吧,他尽瞧着饭菜,瞧着吞吃这饭菜的人,念头转了又转:
  “这饭,怎么这样脏、黑?怎么这样多的谷壳,稗子呢?那里来的这么多的米虫的尸体呢?这米虫的死法才别致啊!这也许能和虾米一样吃下肚的吧?这黄瓜,豆芽菜,咸菜,怎么老是吃不完,一辈子吃不完,吃来吃去总是这几样呢?——我身上是缺少不了脂肪的;蛋白质,维他命啊,全缺少不了的。我能象和尚们永远那末黑瘦,那末无生趣,那末不死不活吗?我要留着身体做工,做有益于社会,有益于大众的事的啊!——校长先生,我对你说,你最好买点牛肉,鲜鱼,鸡蛋或者火腿换换胃口,虽然这地方不见得样样有买,也得想想法子啊!你要知道你自己的身体,你的朋友的身体,实在不行,糟透了啊!为你自己打算,也得——至于我,自然,我,我是决不白吃你的。瞧吧,等我有钱的时候,瞧吧,我要用好的滋补的东西把你喂着,肚皮挺起象只河豚一样。我要使你把鱼肉厌恶得象豆芽菜一样。吓吓,我有钱的时候——”
  比方是谈天吧?他没有见过象韩先生没主张没判断的人,什么都是“我全赞成”“我是无可无不可”。他也没有见过有病的姓钟的教员那末盲目的固执:“这些顽皮的小学生,简直是小猪猡,非打不行!”“古人云:鞭作教刑!现在呢,全都应该以军法从事!”女孩子都给他吓走。男孩子也在半路上啼啼哭哭不肯进庙门。学生的家长欢迎他。他有理由反对校长的办法,独行其是!朋加总觉着和他们谈不起劲!
  和孩子们玩玩吧,起首,朋加觉着他们是可爱的,但是仔细体验起来,可又只觉可怜,渐渐的竟至有些厌恶。他们一身破烂,满身脏,臭。他常常不高兴的对他们说:“不要扰我,走开些吧,你们这些粪中之蛆!”
  总之,一切人,物,山,水,天天接触着,游玩着,老是那样子,他觉着死板得可笑!庙的周围和内外,都象狗粪一般惹他厌!一切全变了、变了,变到不可思议的可笑的境界!闷、寂寥、枯燥乏味、烦杂喧嚣、好象成天紧逼着他,驱逐着他,他在庙门口出出进进,在白塔岭奔上奔下,在冷漠的街上生气似的有急务似的穿来穿去,象丧家的狗,灵魂没有归宿一般!无聊极了的时候,他情愿走进和尚们的卧室,看他们抽红丸,听他们讲出家的历史,和做道场时的奇怪故事,男女勾搭等等,差不多每天都去,每晚都去,坐到夜深,甚至羡慕他们每人都有蚊帐,虽是脏、黑、破旧,也想和他们睡在一起。有时,和尚们对他说:
  “你抽一口红丸吗?这玩意儿顶有意思,可以消日子。”
  他竟欣然答道:
  “无聊得很,也好,我来抽一口。”
   

  庙里有五个和尚,不打钟,不念经诵佛,当家老和尚专营茶叶生意。觉明爱喝酒。广明爱打牌,赌。寄世爱吃炖牛肉,烧蹄子。一幻什么也不爱,只爱拼命积蓄做道场所得的进账,爱将香云纱裤褂褶了又褶,包了又包,闲时爱讲点附近女人的故事:某女人脸上有三颗痣,某女人背上有一个疤,等等,他全记得牢。
  朋加起首是很持矜的,时时提防着,生怕和他们同了流,合了污,可是听了一幻的话,他更苦闷烦躁。拘谨和放浪在心中交战着,心想即刻离开那里,又想着照和尚的说法探寻一些野史,也是很有趣的。他很同情校长所说的,“这地方真太不行了,真是委屈你了!”但他又这么盘算着;“我没有钱,我好到什么好地方去呢?无论如何,我得把一个月的假,在这里消磨了再回去,即令养不好病,我将这次旅行当社会调查吧!”于是,他唏嘘的试探着对一幻说:
  “这地方怎么这样贫穷,这样龌龊呢?真没有意思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连看得上眼的女人也没有。”
  “女人吗?多得很!哼,这是庙里啊!你自己不出去吗!”一幻被打了吗啡针一样,兴奋的说:“今晚我们到不远的白塔寺做功德,你不妨同去试试看。我包你——自然,你如果要顶刮刮的,那还是到城里去。”
  “那成什么样子?不去,不去!”
  “不去,我就告诉你一个地方——明天早上,你到铁路那头卖小菜的地方,那里什么什么女人都有!很容易,看中了,你跟她到她的家门口,记住了门牌。到晚上,你在她屋门口什么地方站一站,她看见了,会出来的。然后,你把她带到火车箱子上。哈哈,再好没有,再便当没有!那就是这地方的义务旅馆。你笑什么?大胆解裤子,断不会光溜溜抱着在做梦,就把你开到杭州的,全是不曾修好的车箱啦!并且那箱子一排一排的,也不会有人看见。你笑什么?王八蛋扯谎。那又不花费你什么。四毛六毛尽够了!自然,你要花五块十块的,那还是到城里去!”
  “那有这样的事!这真缺德呀!”
  “不信也由你,你想,她们到什么地方寻外水啊,这些穷婆娘?”
  虽不信一幻的话,那“社会调查”总在朋加心里作怪。翌日清晨,还是身不由己,一个人到一幻说的地方去溜了一溜。可是那里全是些蓬头散发的不受看的女人,忙忙碌碌的推挤着,没有谁睬理这绅士伟人一样的朋加,只不断的无意的将菜篮上的泥水擦在他身上。于是,他不高兴的走开了;立在行人来往的要道上,不自然的探望着,期待着。但他所期待的却是些乞妇向他伸出的手。于是,他走到庙前的过路亭,眼睛盯着那些洗衣妇,只想在她们身上的任何部份发现一点儿美,一点令人迷惑的表情动作。但那些黑瘦的脸,狗毛一般的发,流汗的粗蛮的肢体,震动着的龌龊破烂的衣服,徒然使他感到刺目,厌恶和怜悯,只使他更加觉得寂寞,无聊,和心灵的内疚!他在心里咒骂自己道:
  “见鬼啊,我站在这儿干什么呢!我怎么这样无聊的想入非非使自家苦闷失望呢?傻瓜!安静一点过着庵寺生活不行吗?养养神不行吗?弄得自家整晚睡不好,整天吃不下,这为什么呢?说这儿不好养病,一切都不舒服,然而这也是无法的,不把身体弄好,这次的旅费,庙里的蔬菜饭,一个月宝贵的时间,不都白费了吗?检点些,安分些吧?……”
  又把养病当为重大工作似的,两天以来,朋加又勉强快乐着,恬静的修养着;闲谈,游山、钓鱼等等,又有趣了;有时到江边去淴浴;有时带着书到山里去朗读;有时写信给朋友借钱,预备多住几天。他决计等病好了再回去。他觉得自己的命运无论怎样是跳不出象潮神庙那样的环境的,没有健强的身心,粗壮的手脚,也不能从这环境中开创一条光明的道路的。在无法避免的这种环境中,难道绝不能使生活美化吗?他相信一个人的坚强的意志可以战胜一切,可以改造一切!
  闪电一般,日子又滑走了两星期。失眠、胃病,加剧的使他身体日益衰弱,天热,不能出游,从朋友得到的接济,吃过一顿鲜鱼鲜肉或者和校长再游一次西湖以后,所剩无几了。他只好成天伏在庙里,为自己的身体发愁,为一切的不如意事烦闷。想起穷苦的小家庭,想起工厂里的工作,想起潮神庙的杂乱,失眠胃病不但不好,而且加重,甚至腰酸背胀,头脑昏沉。他觉着老在渺无边际的幻想里过日子,成天苦闷着,究竟还是把灵魂寄托在各种社会情形的接触上好。虽然晚上睡不好,作怪梦,但白天尽不妨借着变化无穷的接触暂时忘记自己,忘记自己的一切。
  由于这种决心,他认识了学生陈子福的家属,这孩子的家就在庙侧。他常常拿他的衣服给他的母亲去洗。他自己放学后便到野外拾煤炭木柴,常常不在家。他和母亲,姐姐,全在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继父管理之下。母亲和姐姐从早到晚,努力于洗衣服的工作,兼贩烟酒糖果。继父便忙着消耗这些货品,忙着谈天,忙着往外面跑。谁也不知道他的职业,谁也不知他和这母女两人的关系。这是一个活泼,老练而且狡猾的有趣的人物。趁着朋加来买烟的时候,他总笑嘻嘻的对朋加说:
  “住在庙里冷清噢,坐一歇儿,坐一歇儿!”
  猜想出对方是想结纳自己这样一个人物,猜想出在一个陌生人家闲坐,有个男主人在,是较为冠冕堂皇的,朋加是无可无不可的坐下了。并且常常坐下了。
  躺在竹椅上,看女人洗衣服,看人们的门前来往,虽然对过一块空地的恶臭给风送过来,灰尘盖满了一切,也扑进鼻孔、喉管,干燥发痒,鸡粪、鸭粪、浓痰、孩子的屎尿遍地狼藉着,然而这比庙里好,生动、有趣!
   

  这天上午,那烟酒店老板,陈子福的继父,正在家喝酒,又和买烟的朋加搭讪了。
  “坐一歇儿,坐一歇儿,不妨事。我知道的,庙里闷。”他睁着红眼睛望别处,干笑了一下,招待着朋加。等朋加坐下了,才正式瞧着朋加说:“这样的烧酒,这样的小菜,也不敢请您,下次弄了好菜好酒,准到庙里来叫您!”静默了一阵,话不能不谈到本题了:“唉,如今这世事——唉,——先生,不瞒您,嗐,嗐,兄弟,就是我,从前也干过好差事,铁路局的稽查,一个月的进账不算少。自己有两间房,还开了爿小店!妈的,福享足了,碰得时运不济,一直倒霉到现在!妈的,发财要命,——嗤,象——喏——车站边那家姓王的,他妈的还不是跟我一样,稽查,讲起本事来,哼,他妈的,亲眼看见那狗肏的发的财,不过几年工夫。我,兄弟,要是时运来潮,碰见了象您这样的一表人物,肯提拔一下,吓,吓,吓,先生,您是哪里人?”他嘻开了笑口,瞧着朋加,赶快大声吩咐正和女儿阿宝在门口的桌子上洗衣服的妻:“姆妈,拿支香烟给朋加先生,没有别的吗?就是‘哈德门’吧,酒也舀一罐来。”
  朋加阻止道:“不必客气,烟,我刚才买得有,我是湖南人。”
  “呵,湖南,长沙湖南吧,喂,抽我的,抽我的。”他抢去朋加的烟,换上自己的,且给擦了火柴继续说:“啊,长沙湖南?喂,这儿的公安局长也是湖南,您认识吗?请抽烟!”
  “认识的,不客气,我自己来!”
  朋加接了火柴,说了关于公安局长的许多事:出身,家庭,种种。烟酒店老板睁着眼,神态肃然的听。静了一会,亲切的谦谨的说:
  “先生,我知道您象闸口这样的分局是不肯干的,但是这儿的味道并不坏,那怕就是个巡官吧,半年工夫,我兄弟,并不是吹牛,包您发财。若是我兄弟能够承您看得起,在您底下当个二副,——唔,掉支烟,掉支烟,——吓,吓,吓,我包您。——住在这儿十多年啦,这地方的情形全清楚。干事情就全靠路道熟;您说对不对?什么红丸啦,鸦片啦,牛头税啦,赌啦,全有巡官的好处的。”
  听得入神的门口的阿宝,象个中年妇人,身体发育得不坏,不肥不瘦,虽则皮肤黑,但很坚实,这时她旁边站着一个铁路工人,趁她妈晾衣服去了,那工人用脚踢她的大腿,低声说:
  “宝,怎么几天不来啦,坏蹄子!下午来吧,我屋里有酒有肉,玩玩牌九不成吗?”
  说完,那工人又踢了她的大腿。
  阿宝不作声,用手掩着嘴微笑,偷偷的瞧了朋加一眼,又瞧了她继父一眼,她继父赶忙避开了自己的眼光,将头凑近朋加的脸,低语道:
  “先生,您抽这个玩意儿的吗?”
  说着,他将手指排成个“八”字,凑近唇边吸了一口。
  “唔,也抽的。”朋加假意的说。
  “是的喽,我看您的脸色,就知道是抽的,慢慢,下午,我带您到一个好地方。咱们全是自家人,一点都不必客套的。”
  “好,谢谢你,一定去。”
  下午,在向纸烟店走的路上,“又到那好地方去养养病看。”这样忖着的朋加,笑了。
  走进纸烟店,只见老板娘独自在洗衣服,朋加这样想道:
  “阿宝到那里去了呢?——‘又有酒,又有肉,推推牌九不成吗?’啊,那铁路工人……”
  不久,老板回来了。他邀朋加出门,走进庙后面一家人家。那是一楼一底的房子。楼上较干净,和庙里一比,的确算“好地方”。因为前楼有客人,一个三十多岁的黄瘦的妇人便招待他们到亭子间。亭子间的三个男人便从床上爬起来,象端视一个公安局长的朋友一样,对新来的朋加瞧了一阵,一个个溜走了。
  那妇人,穿着红紧身,黑裤,颈上显出一条条的血痕,显然发过痧症的,一壁咳嗽,一壁出出进进的忙着,敬了茶,敬了香烟瓜子以后,她和烟酒店老板周旋起来了:
  “杀千刀,纸烟只晓得自己烧啊!”她在他的股上抽了一板,伸手从他口里夺去了香烟。
  “你晓得,我这晌连香烟钱都为难末!嘻嘻,好人,快点把丸子拿出六十颗来吧,一起算账!——婊子,别歪缠了吧,真的,不难为情吗?——我这朋友,哼哼,我告诉你,这儿公安局长的同乡。”他说着,瞧着朋加:“先生,我们全是自家人,这嫂子也顶贤慧。您不要客气,来呀,躺躺吧。”
  他们全躺在床上,妇人拿了红丸来,烟酒店老板把红丸装好,递给朋加。妇人坐在烟酒店老板的屁股边不断的烦着:
  “这几天还是咳嗽,腰痛,吃不下。”她露出两颗金牙,手撑着床沿,萎靡的说:“我想这样子下去是不行的,我想混过热天,或者到城里,或者到上海。”
  “是啊,离开的好。省得常常把他放在心上不快活。你晓得你的身体到了什么样子?再不当心就要预备棺木了。”
  “放屁,我还要活几年。那畜生他不要我,他要轧姘头,好的,我也不在乎。各走各的路,——我今年不过二十八,还有人要吗?这副样子,你看?”
  “有人要,有人要,我担保。实在一时找不到,我兄弟,——哈哈,嫂子,别打,正经话,我给你找一个就是。还是要本地人?还是要外帮人?”
  “本地人我不欢喜,”她那白眼珠向朋加翻了一下,“别说外帮人,外帮人有好的,老实,心肠好,靠得住。——唉,找得相当的人,我想好好的过几年。”
  室内烟雾弥漫,朋加觉着闷热、头晕、胃气痛,连连催着要走。临走时,朋加掏出一块钱,烟酒店老板竭力阻止着,妇人也竭力推辞着,在烟酒店老板的腮上扭了一把说:
  “走好噢,叔叔走好噢!木头,不要忘记,明天再邀叔叔来玩噢!”
  朋加头也不回的一直冲到家,不吃晚饭,天一黑就睡了,在木板床上辗转着自语道:
  “……天啦,这是怎样的生活啊?我究竟到这儿来干什么的呢?唉,不要去想它,什么都不想,好好的睡吧!好好的养养身体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但“阿宝下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的念头,庙后那妇人,烟酒店老板等等,总在他脑里跳跃。他的头发热,肚皮象木板一样胀痛,越睡越醒,越醒越想,想到一切,都使他烦躁,都使他生气,他终于爬起来,又走进一幻的房里。那时和尚们聚在一块抽红丸,谈天。朋加坐了一会,对一幻说:
  “今天同隔壁阿宝的父亲到庙后面第七家去过,也许是第八家吧,在那里抽了几颗红丸,里面有一个妇人,脸子又黄又瘦——”
  “那里有什么去头!”一幻说:“那个老妖精,丑得很!你到她那里抽红丸啊,哼,贵得要命!”
  “阿宝,喂,我说这个阿宝啦,究竟是怎样的妇人啊?”
  “规矩得很,吓吓,男人以一百为限!你不要以为她是个妇人!她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呢!个儿生得大,孩子都养过。她的娘顶怕她,她的娘自己也糊糊涂涂,不敢管她。你怎么问起她呢?吓吓吓,那没有味道,她差不多每天清早都来庙里拿衣服去洗的。她来总走后门。没有别的,比方吧,洗一件衣服应该给她三个铜子,你就给她六个,或者十个,那就成了。——次数多了,你就买给她一个铜戒指,吓吓吓,那没有味道,她的那个东西……”
  意兴索然的朋加又去回房睡了。真是苦恼啊,这一切,他原不愿思索的,但还是无聊的想下去。就是睡着了,在梦中,也还是无止境的想下去,头脑昏昏沉沉,全身发着空热,肚皮隐隐作痛。梦境也和现实一样:目所接触的,耳所听见的,脑子所想及的,无一不是贫穷、污秽、杂乱、令人作呕。他常常咬紧牙齿,坐在床上,两手紧抱着肚皮,摇摆到天明。
   

  满想在白天好好的睡一下。校长先生和教员偏又尸一般挺着在自己床上,让孩子们在课堂里吵,叫嚣得很厉害,朋加只得走到一幻房里睡了。
  是上午,和尚全出门了,庙后的几间房子比平日更清静,但朋加睡了好久,不曾睡熟。人不感到疲倦,也不象整夜不曾睡的那末精神萎靡,他只觉得应该睡半天,就是睡不着,也该闭着眼,静静的睡。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失眠症神经衰症,已经达到十分困难的境地了,不得不如此强制自己的。
  他仿佛在游山;在钓鱼;在弹琴唱曲的妓女的船上,那儿,他和朋友去过一次的,在和船夫打牌,警察来了,船夫将船驶到江中了;这也是他经验过的。在抽红丸;在杭州。……也仿佛看见灰色的太阳,飘渺的烟云,啼噪飞跃的鸟,……他漠然的在心里说:“我现在究竟是睡熟了?还是在做乱梦呢,无从知道呀!我不妨睁开眼试试看,我相信梦与现实决不会分不清楚的。……”如是他把眼睛睁开了,没有什么人,的确睡在一幻床上,室中是很静的。于是他又坚忍的重行闭着眼。
  大约十点钟,庙后一阵男人打骂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他疑心自己还在做梦,也许是自己的幻觉,没有理会;不久又是一阵男女夹杂着的哭吵声,他仍然以为身体虚弱的缘故,神经错乱的缘故。但最后是一阵喊救命的尖锐的叫声钻进他的耳里,于是他又睁开了眼,知道自己并不曾睡着,那凄惨的叫声也依然缭绕在他耳边,继续不断,于是他神经紧张的爬起来,开了庙的后门听了一会,沿着山坡,向破落户的行列走去。
  那儿离他昨天去的地方并不远,木板造的歪斜的楼房,似乎经不起重压,要坍圮的样子。朋加随着叫声在第三家门口立住了。门口杂乱的堆着洗衣盆,脏衣服,屋里连破败的家具,也没有几件,且没有一个人。他好奇的带着探险的神情,尖着耳朵,一步一步的往里面去,立在不很坚牢的扶梯上听着那哭,骂,打,叹息,以及竹杆折损的各种错杂的声音:
  “……打死她,打死她,婊子——弄得狗男人白天在这里打架,成什么世事?”女子的粗哑的声音骂着,接连又是一阵破竹竿震扑的声音。
  “哇,哇,呵啊,——救命啦,——呵啊,哇,——”是女孩子的哭喊声。
  “你索兴一刀把我杀了吧,横婆娘!我看你横到什么地方为止,妈的。我不许再打,再打,我跟你拚了这条命。”这是一个衰弱无力的男子的声音。
  “拚了就拚了,这日子我不要过,嫁了这种男人,真倒了千代的霉啦,这样大的岁数,扯要作践女孩子的身体来养自己,算人啦?——这日子,我不如死了干净,——唔,娘的,我跟你拚了,娘的……”这又是女人的粗暴的声音,接着楼板哗喇哗喇的响,杂着不清爽的愤骂,这个家庭的大战开始了。
  朋加不能再忍了,走上楼,眼睛逡巡了一下,没有谁注意他,他威严的说:
  “喂,喂:停止!你们这太不成样子了。——你们在里面打,外面人听了,以为发生了命案啦!——这究竟是怎么一同事啦?啊?你们?”
  战争立刻停止了。
  男的白了点头发,着了破旧的蓝布衫裤,驼背,黄瘦的猴脸,变成了青白色。他从女人的扭抱中挣脱出来,喘着气,皱着眉,向朋加瞧了一眼,惊愕了一下,即刻低了头,软洋洋的坐在床板上。床上没有蚊帐,撒满了尘土的破席上点着灯,伴着茶壶茶杯烟具之类的东西。室内再没有旁的,只是一片的荒凉。女孩子,十六八岁的样子,留着辫,尖脸,死白得可怕。两手掩着脸倒在靠墙的地方,不象以前那末哭泣了。她旁边散乱着竹杆的碎片。那妇人方正面孔,三十多岁的样子,身上的布衣服还清洁。她惊骇的奔进前楼,一屁股坐在床沿,断断续续的在叹息抽噎。
  “象这样大的女孩子,好随便打的吗?你们想想看,究竟为什么呢?这儿的警察难道不管事的吗?啊?——这是什么玩意儿呢?这烟灯,烟枪,白天也排着,这是什么玩意儿呢?”
  朋加象煞一个官僚的神气,威严的恐吓着。那男人慑缩的抬不起头来,眼瞧着别处摇着头,悲哀的说:
  “唉,没有法子,——要命,唉,要命——唉,女孩子也是自己不好,唉,这真要我的命——”
  “你自己想想对不对得人住?——你要这样子,好,好,我滚就是,听你们去,我就滚。”
  女人在前楼脚蹬着楼板,洒着鼻涕悲愤的说。同时,楼下来了个中年妇人,牵着女孩子下楼了。一切情形早已了然了,朋加劝解道:
  “好啦,好啦,象你们这样穷苦的家庭,好好的过日子还来不及,再吵,还成什么样子?又不是两个人年纪轻轻的,何苦呢——我说,以后,我说,女孩子不许打,鸦片也不许抽。你们都听到吗?啊?”
  “是,是,是!——先生贵姓?”
  “朋加!——我就住在庙里。”
  “啊——您,您就是此地公安局长的同乡啊!——喂,先生,您抽一口。——您抽这个的吗?”
  “不抽的。”
  那汉子象受了意外的打击一般,即刻吹了灯,把破席上的所有搜拢来,搁在屁股后面,缩手缩脚的,两眼呆呆的瞧着朋加,嗫嚅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请到楼下坐,请到楼下坐。——在这儿用了饭去好吗?”
  跟着那汉子走下楼,朋加象修了善的慈悲的佛一样,走回庙。
   

  比来时更消瘦更虚弱的朋加,一连好几晚不睡,是常事。白天也一样。他象失了灵魂一样,东站站,西坐坐。不爱吃,不爱喝,也不爱说话。烦恼苦闷压倒了他,这宇宙惊骇了他。他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被遣戍到这里?他不知道在这里的一个月是怎样消磨的?他不知道这次的旷工与跋涉所加惠于他的是什么?杭州,潮神庙所加惠于他的是什么?他的心灵震悸起来了。他急急于要离开那儿,或者回去。
  两天后,他从邮局取到几元的汇款,突然向校长告辞了。校长正在上课。
  “怎么就走呢?我们明天好领薪水了。领了薪水陪你逛逛再走,不行吗?”
  “不,我近来不知怎样,心境不大好,也实在打扰得太久了。”
  “真对不住,在这里招待你,真太委屈你了。我有课,对不住,不送。”
  朋加苦笑着,对于他的朋友非常的抱歉,但又说不出别的抱歉的话。他颠颠头便肃然的走出庙,什么都忘记,什么都不见,在他的眼底下,只有一条渺茫的、模糊的、漫长的路,他踽踽的向车站走去。
  上午九点钟前的阴暗的天,分外觉着宇宙是愁惨的。他买好票,走进月台痴呆的立着,候着,候着,他简直忍耐不住要哭出来,象什么压迫着他,追逐他,头闷沉沉的,好象那块地也旋转起来,要把他推倒似的。他非飞似的离开那里不可。他想:
  “我的妻也许以为我的病完全好了吧?见了我的面,她也许会大吃一惊吧?唉,买好票,身上又只剩七八毛钱了,离开此地,又好到什么好地方去养养病呢?唉,火车啊,把我载到坟墓中去吧!火车啊,哗喇哗喇的,一刹那冲出世界以外吧?……”
  火车来了,他从幻想中惊跳出来,奔上车,在一个窗口坐下了。
  破庙的阴影,过路亭的尖顶,江中的帆船,浩渺的钱塘江,白塔岭下的破落户,依然在弥漫的云雾中可以见到。铁路工厂的煤烟,火车头上的煤烟与江上汽船上的煤烟拖着漫长的疑问记号“?”,纷繁、杂乱、龌龊、贫穷、喧闹、依然象在朋加的心里燃烧着,在他的身上燃烧着,在车中燃烧着,也在世界的各处燃烧着。
  一会儿,车开动了。朋加脑袋胀,心里要作呕,肚皮隐隐的作痛,有时是象刀割一样。他咬紧牙齿,抱着肚皮,随着车身的颠簸,他的身体也摇晃着。向窗口瞥了最后的一眼,闸口剩在车后,潮神庙给愁惨的云雾吞没了。他懒洋洋的头靠着车箱,悲哀的低语道:
  “唉,潮神啊显显灵,把这块地方冲洗一下吧!把这个世界冲洗一下吧。”
              一九三○,一一,二一,于上海
  (1933年10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可出版单行本,现选自短篇小说集《喜讯》,1933年12月,上海现代书局)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