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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京平将十个指头平按在桌上，不让它们动弹。他想起多年前的往事。那时高裙很年轻，头发剪得很短，说话咄咄逼人，绝不象今天这般软弱而易受伤害。十二年啦，变化真大！他成了朝天门服装批发市场的头号大户，而这个女人却仍然执迷不悟地搞什么只能看不能穿的艺术服装，做着小本经营，挣扎在贫困线上。其实，她当年的样子他已记不清了，但她在生气时还不忘记把笑挂在嘴角的模样，让他在十年前就感觉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可是他越恨那种微笑，就越是想起家乡那种浓黑的甜酒。那是用各种带甜味的中药在上好的高梁酒里泡了四季之后又在中秋那天启封，拌进清亮月光的药酒。那酒温胃、滋补、壮阳，喝起来易吞但后劲无穷。 那时他一中逼仄发音的纳溪话，带着一些因为地理位置才得以存留的、听起来又土又刺耳的古入声字发音。那时唐结显出一付得理不让人的架式，一定要他在一周之内另做两百件茄克，否则她就要喊人来把那十几台缝纫机和一台绞边机抬走。而且还要把他的“手儿脚儿撇断”。 周京平还在没来重庆之前就一直认为这座曾经是国民党陪都的城市，是个充满杀机暗藏险象的地方。加上徐玉为了控制他，常常向他讲一些关于当黑社会如何心狠手毒的故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开头他不信，可是后来，徐玉的裁缝师傅，那个来自江津，绰号核桃的人，为了工钱给徐玉甩牌子，让她的车工窝了好几天工。徐玉为了惩戒众人，叫了几个人来把核桃打得鼻青脸肿，并警告他要么滚出重庆要么就留在这里“卖老实屁眼儿”。 周京平来重庆近两年了，他知道重庆人爱拿这句话来骂人以及自嘲。如果是自嘲，可以将自己挖苦到极处，如果拿来骂人，就极为恶毒且下流。因为它的本意是要你把你的排泄口献给你的主子寻欢作乐而不得有半点挣扎以及不情愿。核桃挨打时周京平就坐在自己的缝纫机前，他的手按在那把被汗水渍得发黑的剪刀上，指关节第一次弹跳不已。但他是个识时务的人，愤怒归愤怒，他是不会往刀口上碰的。 不久，徐玉因操劳过度得了血崩病。徐玉之所以要与周京平相好，最大动机是想发展他做二老板。徐玉是个漂亮的肥婆，不乏追求者。但她总认为他们是冲着她这份家业来的。她有一个不成器的半大儿子，成天在台球桌前厮混，她怕那些男人容不下他。而她认为周京平脑瓜灵活为人稳重厚道，这个来自边远山区的农民将永远倚在她的屋檐下，决不敢跟她踩脚踩手。在她生病的日子里，她把她的许多进货渠道和主顾的关糸都交给了他，希望他会忠心耿耿独挡一面。可是在痛打核桃那天，徐玉做出一副杀鸡给猴看的架式说，你们这些瓢儿白，想到重庆坝儿来给老娘两个操练简直是痴心狂想！她那肥厚粗糙，曾经被缝纫机刺穿过的手一挥，便将她寄予厚望的周京平也包括了进去：都给老子好生买老屁眼儿！ 这句话从徐玉嘴里蹦出来时，周京平差点跳起来把手边的电烫斗给她闷过去。他觉得血往上涌，心往下沉——他在这个女人眼中不过是个男妓而已。 从那时起，他对徐玉的厌恶与日俱增。半年后，舍不得住院治疗又不注意休息的徐玉，身体彻底垮了。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她坐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病容，吩咐周京平打开所有的窗户的把满屋的中药味放出去，又叫他把熬过的药渣拿出去倒在路上让过路人踩踏，好把她那久治不愈的病带走。周京平端起药罐走出院门上了沧白路坎下那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他想她是不是也要过路的男人踩了这些药渣得上她那让人恶心的妇女病？可他还是把药渣倒在了路上并拿脚尖把它们铺平。进院后徐玉的脸在昏暗的屋里对他无力地一笑，全没了过去那种逼人气焰。后来她跟他进了厨房，她让那个生得很丑的小保姆出去，对周京平说：“我想歇手了，京平，我们结婚嘛，我有20万，你来当这个家，结婚后我拿钱给你买个农转非户口，我有钱。” 周京平吃了一惊。并不是她要和他结婚，也不是她要拿钱给他买个农转非户口，而是她居然就攒了20万！这女人一共才做五年，而真正财源滚滚时是在他周京平来了之后。就是她本人也常说是他给她带来了财运。 徐玉常常公开帐目，一笔一笔很清楚，只有几万元资金周转。她常在工人面前叫苦，说开出的工钱高了，自己几乎在白干。今天突然蹦出个20万来，他一下就明白了她那些帐目是做给他和核桃们看的，也许还包括工商局税务所。 他放下手中的药罐，转身看见她那张充满期待却又饱含施舍意味的脸，那脸已经被她的病弄得五官模糊面皮松驰了。这个蛮横要强的女人，千斯门有名的泼妇，如果不是她体内那个水龙头滑丝关不住，成天滴滴嗒嗒往外淌红水，她是要把那铁女人做到底的。那一瞬，周京平绝无半分感动，相反，他想到的是怎样将这个班子拉出去，利用她交给他的那些关系自己干。20万！他要是也这么干五年的话，肯定不止20万。那时，他就去南岸那个明月皮鞋厂找家秀，他跟她复婚。他想，一个有20万元存款的农民应该配得上那个城市女人，皮鞋厂女工陈家秀了吧？ 周京平只是笑笑不说话。徐玉早已习惯他这种不置可否的表达方式，认为他是默认了，便开始停止进布料，将剩下的布料加工成成品。而周京平却与核桃紧锣密鼓，私下在临江门河街租下两大间私房。 周京平一直认为自己是对得起徐玉的。他并未釜底抽薪。他是待徐玉最后一捆布料都加工成肥大的裤头，又帮她送到新华路批发市场之后，才告诉徐玉，他要带了这个她打算解散的班子到临江门去开辟自己的战场。他说他来重庆本是为了寻回他的家秀，至今还没放弃这个念头，所以他不打算和她结婚。就在他和徐玉摊牌时，院子里那十几个男女车工已扛起自己的缝纫机和铺盖卷，在核桃的带领下准备往临江门转移了。徐玉终于听懂了周京平的话，披头散发冲出屋时，只见那个生得很丑的小保姆，拿着一个不干不净的塑料脸盆，站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犹犹豫豫的样子似乎是想走又不敢走。那些工人齐声叫徐老板检查，看他们是否夹带了老板的东西。对于这些在她面前一向低眉顺眼的帮工，今天突然的“揭竿而起”，她简直无法适应。她挥挥手，声嘶力竭喊了一声：嗨，农民起义啦！就倚着门边的洗衣槽，怨艾地看着周京平哭了。一干人在徐玉的哭泣中僵持了半天，才听见她说，没想到自己养了一条黄眼狗翻脸不认人。然后，这个快嘴女人已经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只一个劲地叨叨着“家贼难防，家贼难防”几个字。周京平想告诉她，这话说得不对，他两年来替她当狗腿子，给她管理这个四面的楚歌的摊子，为她挣了不少钱，而他并末得到他应该得到的那一份。况且，他并未拿她什么东西，只不过收回了他自己的权利而已。但他不想过份刺伤她。他站在那里看看伤心欲绝的徐玉，看看走远的核桃们，象贼一样，穿过一大群看热闹的邻居，畏畏缩缩挪出院门就一溜小跑去追核桃他们去了。几步之遥时，他听见那些城里人在一阵起哄之后，徐玉在后面追着喊道：狗日的忘恩负义的家伙，从老娘裤裆里头爬出去吧！滚你妈的三十三！ （多少年来，周京平都在为自己当年没走得堂堂正正而是侧着身子离开徐玉后悔不已。后来在北京他自个儿在房间里戒毒而神志不清时，他拉着唐结的手，哭得满脸是泪地说，他那阵要是稳着步子走出徐玉的院门，而不是象一个小人那样侧着身子离开那幢院子，他对城市人的仇恨和偏见也许要少得多。他认为他的那个失败的举止在人们心中证明了他们的起哄和徐玉骂的那句话：从女人裤裆里爬出来的暴发户。）刚搬到临江门那些日子，周京平将就徐玉的关系，开始加工布裤头。唐结是第一个拿正规服装给他加工的人。由于核桃因老母病故，回江津奔丧，周京平便硬着头皮操起剪刀自己裁剪。他小心小又小心，尺寸式样全对了，却将灯芯绒排倒了。 那时他日夜担心着徐玉的报复，生怕徐玉喊人来象收拾核桃那样收拾他。自然害怕唐结的威胁。两年来他见得多的是徐玉这一类城里人对来重庆打工的农民的欺负和喝斥，他还没来得及真正认识这块地盘以及那些外强中干的人们。加上他不愿黑了自己的名声，便拍着胸膛让唐结一周后再来取货，否则他就把他的脑壳割下来给她。唐结一脸不屑，说她对他的猪脑壳不感兴趣，便踩着高跟鞋可可可地走了。 周京平倾尽两年来的全部积蓄，还不够买三分之一的布料。那晚，想到自己两年来所受到的剥削和窝囊气，他真恨这些张牙舞爪的重庆人。他来了两年，感觉上这个地方还是别人的城市。他真想独自撤退，悄悄溜回纳溪，永生永世，连屙尿都不朝这一方。 那晚，核桃臂上缠着黑纱从江津回来了。他问他为啥不在家里多住几天，核桃说，他老婆认为他每个月寄回去的钱太少，把他追了出来。听了周京平的诉说，核桃皱起一张雀斑脸劝他不要走。他说这十来号人全靠老周你去接活路。核桃说他还窖得有四百块钱没给他那贪心的老婆，可以拿出来。如果还不够，就只好去借高利贷了。那时的高利贷，100元月息也才10元。可当时的周京平却是想了又想，才和核桃一起去找到核桃的远房舅舅老发。老发是老重庆了，六二、三年就开始做贩卖粮票、工业卷、布票之类的投机倒把生意，进过许多回拘留所，算是下海经商的先知先觉者了。核桃在路上十分神秘地说，他舅舅现在算是重庆的首户，做着合法和不合法的生意。 然后周京平就坐在这个号称重庆首富的客厅破沙发上了。打量这间四壁石灰剥落的屋子，他想这样做一个首富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是他，他就不去做那些黑道生意，好堂堂正正地享用自己赚来的钱财而不象这家伙那样，不敢露财。但事实上，尽管他真的没做黑道生意，却也没能堂堂正正地享用他的钱财。原因是他没法自己创牌子，却只能做撵货Ｙ货，他总认为，作为一个企业家，没有自己的产品，算什么呢？就是开着一辆自己的桑塔那轿车心里也不舒畅。那个政府官员那天不是说，他们不可能给一家专做Ｙ货的企业审批上市股票吗？即便他资产已经上千万，他们不承认你，你的努力也是白费。所以他后来要那么地费尽心机玩尽花招把唐结弄到手，报复只在其次。 核桃在里屋同那个老发嘀咕了半天，拿了一千元出来，让他在上面签字画押。核桃说老发看在他的份上，月息只收八元，三个月后利息翻番。那时周京平拿着那一千元手都在抖。那是他第一次摸到这么大一叠钱。他想他要是三个月后还出这笔钱，他就只好逃出重庆城，滚回那个鬼都不下蛋的山旮旮里去了。 一周后，他将两百件茄克交给了唐结。做出的东西是无可挑剔的了，但唐结说他延误了时间，在付给他的600元加工费中抽出180元，说是扣除30％的损失费。周京平接过钱，嗫嗫嘘嘘说，不要恁格嘛，保不定，哪天我会办个服装厂，我们还有合作的可能呢！再说，你是画家，我原先也是我们那里方园几十里出名的画家嗄！ “画家？画啥子？”唐结好奇地问。 “炭精画嗄。” 年轻气盛的唐结，被城市妄自大的恶习薰得目空一切的城市小姐，听见眼前这个寒碜的土包子也敢跑来自称画家，便哈哈大笑起来。好一阵，她将八张十元钞票扔在绞边机上，一脸厌恶地说，“红苕屎还没屙干净就跑来操高雅充画家！看你目光迟钝关节粗大的样子就杀不出临江门这片捆绑房子。看在你涂过几天炭精画的份上，就少扣点吧。” 周京平忍气吞声捡起她补上的80元钱，很想把它们撕碎摔到她那趾高气扬的鼻子上。但那是钱啊！那一刻，他觉得他在这个城市小姐的笑声中输得精光。 从那以后，这个自尊一再被伤害的人开始了他心灵的记帐。他把到重庆闯荡以来被扣掉的，被没收的，被骗走、罚款、敲榨掉的钱，全都一笔笔记在心头。他发誓要成十倍百倍地讨回。但是，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在替人加工时，也就倍加小心，尽量避免出错；他在与人打交道时，也就懂得了市场的法则——该怎么就怎么。因为，如果当时唐结直截了当地扣了那80元钱，他的心灵所蒙受耻辱就会小得多。 但他收下了那80元，那来自一个城市人的侮辱就被他的自卑放大了一百倍，而那种愤怒和自卑在他的心里便日积月累地溃烂了。当伤口渐渐平复时，那些有毒的液体却留在了血管里，使伤疤天晴时发痒，天阴时隐痛。 此刻，周京平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吃完最后一块西瓜，他想，凡是从前被她那鼻孔朝天的傲气伤害过的人，凡是在她那脆生生的笑声中输得精光的人，现在，只要看看她满脸沮丧，看看她向人借钱时的不自在，看看她鼻翼两侧悲哀的皱纹，就会觉得自已已经不战而胜了。 他起身上楼，感到自已步态敏捷骄健。旋即下楼，拿出两千元拍在唐结面前：“够不够？他用指头拈起唐结写好的借据哈哈一笑，收起收起，见外了！我可是把你当朋友而不是熟人罗！” 唐结捏着那一叠钞票费力地笑笑：“谢谢啦。” “回重庆去，让周某来三顾茅庐吧。” “也许一顾就可以了。”她疲倦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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