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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隙


祁智


  “桑塔纳2000”在楼前稳稳地停住,平原县副县长王品成披着大衣推门下车。车里开空调,车外与屋里之间的寒冷给人的只是清醒。他抬头看看四楼,406室的灯光还亮着。
  半夜了,这时候只有他家还有灯光。王品成心里涌起一股温馨,仿佛看到妻子卢清华坐在被窝里看书的情景。他咳嗽着快步上楼。卢清华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好给他开了门。
  王品成到家全身就软了,头脑却格外活跃。只要他回来,卢清华都要等他,他都要讲一些见闻给卢清华听。
  “上午检查身体,真是热闹。”王品成把脚伸进卢清华端来的水里,“大家好像是演员,什么表情都有。”
  卢清华晚上已经听县医院的刘媛说了,上午轮到县政府领导例行体验,有的领导吓得不敢进CT室,闹出不少笑话。但她还是笑着接话:“真的?”
  “都怕有毛病。郭茂助是被拖进CT。”王品成让卢清华擦脚。
  卢清华嗔道:“你快变修了。”
  “我不要你这样,你偏要这样。我这样了,你又怪我这样。”王
  品成笑着托起卢清华的脸,“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卢清华因为保养得好,反倒比年轻的时候更让王品成疼爱。
  他笑到最有韵味的状态,一低头说:“黄脸老太婆了,还看!”
  “郭茂助简直丢共产党干部的脸!还想当常委呢!”王品成冷笑着说。
  卢清华温和他说:“你不要总和郭茂助过不去,到底是同学呢。”
  “你就说错了,完全是他和我过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玉品成咳嗽着。
  “这个郭茂助也真是,条件相当就成了敌人。”卢清华轻捶着王品成的背,“你们在学校里不是挺要好的吗?”
  王品成把空调打到25度:“你忘啦?那时候他家穷,靠我赞助呢。”
  读大学的时候,贫困的郭茂助总是一双球鞋从年初穿到年底,卢清华还接济过他饭菜票。卢清华打开窗户透了一会儿气,贴着王品成说:“我说不清,你们官场的事谁说得清?”
  “干脆撕破脸好办,别扭的是面和心不和。”王品成伸了一个很满足的懒腰,又是一阵咳嗽,“睡觉吧。”
  卢清华把手放到王品成的胸口:“体检的时候,你紧张吗?”
  “先是紧张,就像在人代会上差额选举。后来不紧张了,紧张也没有用,听天由命吧。”王品成说。
  卢清华已经知道王品成的体检结果平安无事,但好不放心,晚上又打电话请刘媛明天复看王品成的体检报告。王品成的身体不仅是他自己的,也是这个家的。她去儿子的房间看了看。儿子上初中了,还是蹬被子。他盖好被子,王品成在一阵咳嗽后也发出鼾声。年富力强的王品成工作很努力,白天黑夜地忙,在县里口碑不错。好在卢清华工作的学校只让她上初中一个班的课,她有时间照顾家里。
  天刚亮,王品成就下乡了。县素质教育现场会在青果乡中心小学召开。卢清华上午九点给刘媛打电话,电话那头说刘媛不在。刘媛是县医院副院长,也许临时忙什么走了。她对接电话的人说:“你让她给我回电话,我是卢清华!”她的话中隐藏着一种霸气。
  十一点,刘媛打电话来说,王品成体检没什么问题。
  “真的吗?”卢清华笑着问。
  刘媛当然也是笑着说:“我还会骗你?”
  刘媛是王品成提拔起来的,而且还想接快到年龄的院长夏惠铭的班,卢清华知道她不会不认真对待这件事。卢清华说:“他总是咳嗽,喝止咳冲剂不管用。”刘媛想了一下说:“止咳冲剂继续吃。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卢清华的心情顿时好得像外面的天气,禁不住哼起了任贤齐的歌:“心太软……”王品成才40岁,只要身体好,有的是远大前程。她给王品成的BP机打了一个留言。
  王品成在总结发言的时候腰间一阵震动,他看了看:“祝你快乐!卢小姐。”明白是卢清华玩的把戏,愉悦淋漓尽致地表现在他的脸上。他分管文教体育卫生,工作本身油水不多,他又注意廉洁,所以不大会有经济问题,娇妻卢清华又使他在生活问题上不会滑多远。一个领导干部如果在经济和生活上都不怕,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他一激动,当即表示给县素质教育研究会再拨款3000元。中午的饭菜很丰盛,还上了酒,他随便扒了一碗饭,拱拱手对大家说:“我有纪律在身,不得大吃大喝。大家慢用。”教育局长也要走,他拦住说:“你吃,有问题我担着。”他很快离开了饭桌,在校园里走了走,就钻进桑塔纳里睡觉。这时候BP机又震动了,县委书记呼他,他让马上回城商量事情。
  林化文书记是组织部长出身,王品成和郭茂助都是他提拔的。他一向以稳重著称,又不失开拓的魄力,如果不是前任书记压制,他可能会有更大的发展,现在他已经50岁,他先是问了王品成的身体,王品成说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些咳嗽。“昨天刚体检,零件都好着呢。”王品成说。林化文笑着说:“年轻好啊,我现在身体和我过不去了,动不动就给我出一些难题。”王品成和林化文平时比较随便,现在他意识到面前是一位被年龄困扰的上级,担心自己刚才的话会刺激林文化,就咳了几声说:“哪里,林书记的身体不错的,县医院刘媛说,上周县委这边体检,林书记没什么问题。”
  “省委党校的学习班,县里决定让你去。”林化文转到话题上。
  王品成感到意外:“不是让周副书记去的吗?”
  “临时变一下,你去。”林化文等王品成的咳嗽停下来说,“你顺便检查一下身体,你咳嗽大半年了吧?”
  “刚体检过,没问题的。”
  “没问题就好。”
  王品成的心事在学习班上。省委给跨世纪的县委“一把手”办学习班,周少鹏是作为林化文的接班人去省委党校学习班学习两个月的,现在换他,难道是他将有什么大的变动吗?春节一过,县里就要开党代会,让他去学习,至少说明他能进常委,他和郭茂助就不需要竞争了。他问:“周副书记知道吗?”林化文点点头。这时周少鹏推门进来,笑着把一些通知和文件交给王品成:“后天去报到,我正好去省里有一点事,和你一起走。”

  医院永远充满着带药味的气息,刘媛打开窗子让清冷的空气吹进来,再点上两支印度香。她并没有把卢清华的话真当一回事去办,当官的总是把自己的命当宝贝,格外怕死。官太太把一切都压在丈夫身上了,王品成有一点不舒服,卢清华总要给她打电话,她就得当大事去办。她既反感,却又希望经常彼找,她从进医院的那一天起,就希望有一无能跳出这里特殊的气息。现在她是副院长,离当院长大概只有大半年的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王品成是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她在卢清华面前答应得很好。她说:“卢姐不关照,我也是要细看的。”
  刘媛先去了老干部病房。前列腺癌晚期的老县委书记坚决不肯接受治疗,想早一点结束自己,他的老伴和子女却千方百计要延长他的命,因为他们在向县委和县政府要房子。老县委书记对下属总是原则性很强,耽误了不少人的前程,退下来之后,口碑不大好,很少有人来关心他,林化文也只是让秘书关照医院全力抢救。老县委书记既气恼,也不想多挨痛苦。刘媛又耐心地劝导了一次:“你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干什么呢?多少人想活下去啊。”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老县委书记流着眼泪说:“不在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再说我还能活得下去吗?”医生就在这个时候把一些管子摘到他身上。家属感激地望着刘媛,刘媛笑了笑。好多人回避老县委书记,她却不这样。她对所有病人都一视同仁,大家反而不把她当作是谁的人,而且还敬重她。因为谁都可能有敌人,谁也都可能会成为病人。她还记得老县委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样子,双手棒着杯子,不时地用右手食指点着前方:“这是一个焦点!”那时候她还是个普通医生。现在他病人膏肓,而她是正当年的医院副院长。时间真是无情。
  刘媛回到办公室,想起卢清华的吩咐,就给CT室主任彭丽云打电话,让她把王品成的调光片拿来。
  “我让黄榴雨送去吧。”彭丽云说,彭丽云是县里唯一从医科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也是县医院唯一说普通话的医生。她的家在省城。她人长得文静漂亮,但平时少言寡语,给人一心扑在业务上的感觉。
  刘媛用说私房话的语气问:“沙副主任的情况怎么样?”她喜欢用这样的语气,这常常让下级忽略她是领导,而把她当作姐妹。
  “要做进一步检查,情况不大好。”彭丽云软软他说,“他自己还不知道。”
  刘媛说:“不要让他知道,也不要外传。这些情况统一由林书记掌握。”
  黄榴雨来了。这是一个差不多可以做模特儿的漂亮姑娘,她在广州的一家杂志上登了征婚广告,一个日本人看上了她。日本人到这里来过,她也去了一回日本,事情就定下来了。她最近正在输定居日本的手续。这桩跨国婚姻轰动了全县,大家原以为那个日本人是个矮个子老头,结果是一个相貌堂堂的高小伙子。县里许多姑娘仿效她,也在广州登广告,却没有她的运气好。她在家无聊,就到医院上班。她甜蜜蜜地笑着,把调光片交给刘媛:“院长,给。”
  刘媛的眼睛被黄榴雨的笑晃了一下,有些姑娘真是按照标准长的,一丝一毫都有尸寸,这些人凭这一点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迎上去先拍拍黄榴雨,然后才接过调光片。她和黄榴雨回忆着交往的经过,在许多细节上笑得前仰后合。她在笑声中随便抽出调光片,愣了一下,笑马上凝固在脸上。
  “怎么啦?”黄榴雨奇怪地问。
  刘媛说:“没怎么。”她想到黄榴雨是马上就要出国的人,又改口说:“你来看看。”
  黄榴雨几乎是凭相貌到医院的。医院在面前普通病人的同时,也要面对县里的高干,所以要有几个漂亮姑娘。她没有多少业务知识,但在CT室的时间长了,也能看出一些皮毛,尤其是普通的调光片。她夸张地叫道:“完了!”
  刘媛又看看装调光片的硬纸袋,温和而又严肃地说:“小雨,这事你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讲。”黄榴雨走后,她马上给彭丽云打电话:“彭主任,王品成的调片你看过了吗?”
  “看过。”彭丽云说,“有事吗?”
  刘媛问:“当时不是说没问题吗?”
  “是这样的。”彭丽云说。
  刘媛没有再说什么。也许当时片子多,想知道自己体检结果的领导又多,把王品成的结果看错了。她忽然想起王品成长时间地咳嗽。片子上的问题就有了依据。她先告诉卢清华没有什么毛病,再拨通林化文的电话。
  “什么!”林化文非常震惊,“不是说没有问题吗?!”
  刘媛说:“昨天就怀疑有问题,但不能确诊。”
  “现在确诊了吗?”林化文不满而又焦虑他说。
  “建议再查一次。”刘媛说。
  林化文考虑了一人儿说:“再查?再查他就会起疑心了。这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讲,你是党员吗?你要以党性保证。具体由我来安排!另外,你再和彭丽云把所有体检结果都再查一遍!”
  刘媛立即让彭丽云到她的办公室来,她没有责怪,只是把林化文的话重复了一遍,让彭丽云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彭丽云仔细看了调光片,叹着气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王县长的肺已经坏透了。”她望着刘媛说:“昨天太乱了。”刘媛安慰着说:“就不要检讨了,我们关键是要统一口径,还要保密。”彭丽云问黄榴而知不知道,刘媛说知道。“我关照过她,她不会说的。”刘媛说。
  “不一定。她好像对王品成的印象不好。王品成曾经动过她的念头。”彭丽云说。
  刘媛不是靠色相达到目的的人,但她对王品成动过黄榴雨的念头却从没有对她在这方面有过暗示而本能地感到妒忌。她说:“这不可能吧。”彭丽云说:“我也不相信,是黄榴雨对我说的。”刘垦说要再叮嘱一下黄榴雨。彭丽云说:“还是我来吧。”
  刘垦中午饭几乎没吃,她没想到事情会突然起这么大的变化。这几年,她通过大量的不动声色的努力,确立了领先于其他副院长的地位,地位是得到王品成的暗中认可的。她无意中看了窗外一眼,满头白头的夏惠铭把头发染黑了,正在楼下和一个病人大声说笑,他明明知道快退休了,可现在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年轻。他原来是把刘媛当接班人培养的,随着交班的日子临近,不甘心又使他对刘垦日益疏远,好像是刘垦把他推向退休年龄。当然,他不敢明着对刘媛怎样,因为理智告诉他,刘媛肯定是要接替他的,他还希望刘媛将来返聘他。现在,事情要因为王品成的身体而变化了,那些本来没有希望的副院长,马上就会有希望,又会因为有了希望而去努力,遥遥领先的她又和他们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她不知道林化文怎样处理这突然的变故。
  林化文午前和朱达南县长、周少鹏副书记商量,饭后就和去青果乡开现场会的王品成联系。省委党校的学习班其实还是由周少鹏参加,找个借口让王品成去省里复查,如果身体有问题,王品成就要住院治疗:如果没有问题,再和王品成说明。
  “我们的干部经不起任何折腾。”林化文深深地叹着气,“这是我干了一辈子总结出来的经验。”
  周少鹏又打电话给彭丽云,“如果确诊,王品成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两个月。”彭丽云的话说得很轻,声音带着磁性,一恍惚就觉得和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通话,和她通过一次话的人往往要通第二次话,甚至要见一见说话的她。
  林化文他们心情就很沉重,他们希望手下有这么一位勇士又对他们形成不了威胁的副县长。林化文对彭丽云说:“你一定要保密,一切等复查之后再说。其他没有什么人知道吗?”
  “黄榴雨知道。”彭丽云说。
  林化文问:“她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是刘院长告诉我的。”彭丽云小心翼翼他说,“我叮嘱过黄榴雨了,她也懂了。”
  “你告诉她,如果她不遵守纪律,就甭想顺利去日本。”林化文严肃地说。他原先对黄榴雨的印象还好,一个漂亮姑娘在医院上班,连看病也成了享受。现在她的跨国婚姻搞得许多人都知道了。林化文出去开会,别人总要问空年事,好像平原县就剩下这件事。他总觉得别人提起的时候多少带有一些嘲讽的意思。
  “知道了。”彭丽云温柔他说。
  到下班时间了,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来来往往,或者从商店进进出出,脸上都是满足的神色。天空铁灰着脸,好像要下一场雪似的。敦实的法国梧桐树伸着一条条有力的树枝。零星的叶子在树枝上顽强地抖动,似乎在炫耀着什么。一辆辆汽车在街上蜗行,司机很有耐心地按着火冒三丈的喇叭。县城是不能按喇叭的。但敢按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的车,交警也没有办法,不抓还好,一抓就要捅到什么要害的部门和人,县城就是这样,就像看起来杂乱无章的丝瓜藤,其实都连在一根上。几辆面包车挂着彩条,响着高音喇叭走在街上,是送戏下乡的回来了。喇叭的声音很高,在高楼上产生回声,反而让人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彭丽云不禁起起了省城的黄昏,心里一阵比一阵忧伤。

  郭茂助晚上在回城的路上听说了林化文的临时决定,他洒上信组织部长出身的林化文突然会打破他和王品成之间的平衡,他所有的条件都和王品成相当,对一个农业县来说,他分管的口子甚至更重要,只不过王品成分管的更容易让人知道。但消息是县办公室主任老高捅给他的,他又不得不相信。
  郭茂助和王品成是县中的同班同学,两个人一起考取了师范学院,一个读数学系,一个读中文系。毕业后,郭茂助分到老家草垛乡中学,王品成分到县中。王品成是城关镇人,家里生活条件比较好,读中学和大学的时候常常接济家在农村的郭茂助,王品成的女朋友卢清华也帮助他。做同学和做老师的时候,他们的关系都很好。后来,郭茂助到乡政府,王品成到县教育局;郭茂助当副乡长,王品成当副局长。两个人曾经开玩笑说要开展一场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再后来,郭茂助当乡长,王品成当教育局局长,又一起当上县长。这时候,他们的关系依然很好。当意识到只有一个人进常委的时候,他们的心里都开始活动了。谁先进常委,谁就先有更大的发展,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两个人从不同口子发展,互不干扰,现在挤到一条路上,情况就截然不同。心里有事,城府上又没有更深的修炼,面子上就不大好看,但又明白不能翻脸,所以只是疏远了。因为疏远了,见面又比任何时候亲热。
  “桑塔纳2000”从乡间机耕路拐上通往县城的水泥大道,速度一下子加快了,两道车灯齐刷刷地切开前面的黑暗。郭茂助每一次走上这条路,总禁不住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这是他在县人大会议上建议修的,也是他一乡一乡动员集资又从县财政争取到拨款修的。集资的时候,农民到县政府闹事,路修好之后,农民到县政府敲锣打鼓为郭茂助请功。在这些事情上,他总是很感谢林化文,如果没有林化文的支持,他就很难有什么作为。县里到底还是县委书记说了算,现在,县委书记突然让王品成去省委党校学习,郭茂助就看不懂林化文了。他开始和王品成较量的时候,曾经有过思考,较量的心理其实在读县中的时候就有了,家在县城的王品成是他追赶的目标,他在大学接受王品成和卢清华帮助的时候,其实心灵深处有一种屈辱感。他一直要赶上和超过王品成。他在乡中学做老师,没有谈恋爱结婚,他到乡政府工作后找了在银行工作的李岚,就是要让老婆王品成在县中做老师的老婆卢清华强。这种较量心理只不过当时没有发现。一辆“奥迪”越过“桑塔纳2000”,闪着尾灯冲到前面,司机小陈似乎不甘心,试图追上去。“桑塔纳2000”提速快,但速度达到每小时140公里就发飘,底盘重的“奥迪”却平稳地越走越远。郭茂助闭着眼,假装没有看见。他知道,“奥迪”是市里或者是省里的,至少是邻县的,否则,职务比他小的,不敢超车;比他大的,不会一超而过,起码会和他打个招呼。平原县的常委都坐“奥迪”,副县长这一次的坐“桑塔纳2000”。他忽然想到,一旦王品成坐上“奥迪”,他这辈子就追不上了。
  郭茂助回到家,李岚还没有回来,快到年底,银行的就酬很多。李岚在他进城后调到县农行办公室工作。儿子睡了,母亲在电视机前等他。母亲在厚厚的棉衣外面套着李岚淘汰的睡衣,一副大户人家的样子。穷了大半辈子的她对儿子带来的荣耀措手不及,便处处模仿港台电视连续剧中有钱的老太大。但她在平时还是一不小心就暴露出出身,比如走路总是低着头四处留心,仿佛随时准备捡钱似的。郭茂助总是不动声色地怜悯她。
  “养殖场送了几只老鳖,说给你补补身子。”母亲指着阳台说。
  郭茂助马上想到昨天让他尴尬的体检。他平时右腹部不舒服,那地方容易让人想到肝。他内心不知不觉就有了恐惧感,进CT室的时候脚突然一软,是副主任沙进友扶他进去的,当时好像有不少人发出了笑声。结果,沙进友查出大问题,他只是脂肪肝。
  母亲悄悄他说:“茂助,现在李岚不在家,你和我说实话,脂什么肝到底有没有问题呀?”
  “没有。”郭茂助解释说,“杀鸡你是知道的,鸡肝上包了一层油,那就是脂肪肝。”
  母亲说:“那鸡就不生蛋了。”
  “我又不是鸡。现在的领导干部都有这个毛病,是应酬出来的。”郭茂助勉强笑着,心思停在王品成去省委党校学习上。他解下别在腰间的BP机,随便检查了一下,看到9:45有一个寻呼没有回,他的心猛地一跳,寻呼号是彭丽云的!彭丽云一般不呼他,怕他回话不方便。他回到房间,把电话打过去。
  “到家啦?”彭丽云在郭茂助的耳边说。
  郭茂助轻声说:“刚到家。”
  “你来一下,好吗?”彭丽云说。
  郭茂助看看手表,10:36。他说:“我一会儿就到。”他没有穿白天穿的皮夹克,换了一件呢风衣。他竖起衣领,避开李岚回来的路,绕着弯走。今天不是他和彭丽云见面的日子,他因为这意外的幽会而激动。现在他明白了,他昨天在CT室前的软腿,既有对病魔的恐惧,更有对以另一种方式裸露在彭丽云面前的不适和害怕。
  彭丽云住在离郭茂助家只有10分钟路程的长虹小区。她丈夫和她是大学同学,丈夫大学毕业分回县里,在县政府办公室当秘书,现在下海经商,县里最大的商场“四海贸易大厦”就是他的。她研究生毕业后嫁到县里。许多人对彭丽云的气质和美貌暗中垂涎三尺,但都不敢动真的,郭茂助不是那种要在女人身上搞出多少名堂的男人,却决心要找她。既要有卓有成效的行动,又不能操之过急,还要避人耳目。这很难,但他有信心。他没有想到自己很快就和彭丽云熟悉了。丈夫经常出差,而且在外面有情人,彭丽云没有理由不接受相貌堂堂又是副县长的郭茂助。在身材和相貌上,他经瘦弱的王品成强。
  彭丽云家是三个大套打通、按四星级标准装修的。郭茂助每次,都感觉是进宾馆找了一个小姐。他住宾馆没找过小姐,但他认为找小姐也不过就是这种样子。同时,他还有一咱战胜了所有对手的快感。快感之后,他又不满足,他无法让大家知道他的欢快。一个人的快乐让大家一起分享,快乐就会成几何级数疯长。现在快乐被压住,时间长了,就会最大限度地麻木。
  彭丽云在他们到门口的一刹那间拉开门。
  “说一个秘密给你听。”
  “什么秘密?”
  “你要保密。”
  “保密。”
  “王品成的肺不好,到晚期了。”
  郭茂助一惊,他不知道彭丽云讲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和王品成的疏远,但他隐隐约约知道彭丽云嫉妒刘媛,而刘媛是王品成的人。他笑着问:“这是什么秘密?”
  “你知道啦?”彭丽云惊讶地问。
  “知道什么?”
  “……王品成快不行了。”
  “怎么可能!”
  “这么大的事,我还会骗你?”彭丽云转过身。
  郭茂助的心里忽地空了,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兴奋在最底层涌动了一下就消失了,像一道急速划过黑幕的闪电,他更多的是替王品成可惜和着急。

  王品成和卢清华一起上楼,卢清华把头靠在王品成的肩上。他们没开楼道里的灯,就那样一脚一脚地往上探。王品成当领导后,很少这样和卢清华出去应酬。他们比较自觉,不像有的领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今天是黄榴雨请客,她说:“我下个月就要走,王县长去学习两个月,中途不大可能回来,我提前请王县长和卢阿姨。”黄榴雨的事,王品成帮过不少忙。县里都知道王品成要去省委党校学习的意义,加上他平时口碑不错,都要请他,他都谢绝了。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小人得志似的。但谢绝黄榴雨的邀请就不通人情了。他和卢清华带了一套《辞海》作礼物,走到“通江大酒店”赴约。黄榴雨没请任何人作陪,三个人很自在。结束的时候,黄榴雨把卢清华喊到一边,悄悄塞给她一张县百华大楼的购物卡。王品成比较廉洁,以为黄榴雨的礼物不会大贵重,而且不大好拒绝,就装作没看见。
  “她给的什么?”王品成在路上问。
  卢清华掏出来说:“百货大楼的购物卡。”
  “糟糕!”王品成说,“百货大楼今年的购物卡值1000块呢。”
  卢清华也有些心慌,想了想说:“退已经退了,再说退也不好。反正我们也送她礼物了,而且她也快走了。”她平时支持王品成的工作,一般不敢接受别人的东西,心望却不是很愿意,县领导受贿的很多。她说:“你廉洁,有多少人知道?别人一定以为你也是贪官。”王品成说:“你以为我就不眼红吗?可万一暴露了怎么办?你千万要记住,我去学习。你在家,过法律线的礼物不能收。”
  “我们不靠那些过日子。我是副县长,又没有什么负担,日子过不下去,那老百姓干脆死了算了。”王品成又说。
  卢清华点点头说:“我知道。你还年轻,不能被那些耽误了。只要在职,一切都好说。”
  “你这样说,我就庸俗了。”王品成咳嗽着说。
  卢清华轻轻拍着王品成的背说:“你总是咳嗽。我让刘媛开了一些常备药,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不知道郭茂助是怎么想的。我们其实不相上下,正因为这样,才要竞争。我索性不如他,也就算了。”王品成,“不过我将来会帮助他的。”
  两人开门,发现郭茂助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瞌睡。这让王品成和卢清华想起从前的一些日子。在乡里工作的郭茂助到城里来办事,有时就这样凑合一夜,有时就这样等晚归的王品成。那时候,王品成的房子还没有这么大。郭茂助睡得很香,肚子有节奏地起伏。卢清华要去卧室拿被子,郭茂助突然醒了。大家都是文化人,又是多年的同学和朋友,又在这特殊的夜晚,都感动得忘记了之间的疏远。
  “你们谈,我去给你们做夜宵。”卢清华说。
  大家一笑。那时候,王品成和郭茂助聊晚了,卢清华都是这样做的。郭茂助忘了王品成的病,点点头说:“你再拿瓶酒来。我带来两只老鳖,是烧好的,你热一下。”
  “老鳖是赃物吧?”王品成开玩笑说。
  郭茂助也开玩笑说:“酒是赃物吧?”
  卢清华在厨房接话说:“彼此彼此。”
  几年的领导当下来,都有了官样,把自己掩藏起来了,加上这两年的疏远,一举一动都有些做作。王品成和郭茂助暗暗努力,寻找到从前年的感觉,渐渐放松了自己。两人都觉得这样很好,又责怪自己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想起最初的友谊。快12:00的时候,郭茂助才想起王品成明天一大早要走,呼啦站起来告辞。
  “家里你放心。”郭茂助话里有话说,“我会照顾好清华和儿子的。”
  王品成也话里有话说:“有数有数。”
  第二天早上,周少鹏的“奥迪”到王品成家楼下接他。王品成看见刘媛和彭丽云也在车里,不禁一愣。和她们坐在后排的周少鹏说:“她们去省人民医院请专家看沙副主任的片子。”周少鹏职务比王品成大,照例应该坐后排,但现在后排太挤,就该坐副驾驶的位置,王品成让周少鹏,周少鹏笑着说:“你坐前面。我难得有美人相伴,这两位都是你的人,你想什么时候坐就什么时候坐。”周少鹏比王品成还年轻一岁,当过省委书记的秘书,后来到平原县委当副书记。他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安排,比如可以去经济发达的县,或者到省市某个关键部门任职,但他有长远的眼光,来到平原这个农业县。中央现在很重视农业,各级政府似乎抓经贸的干部吃香,其实中国未来至少几十年的问题还是农业。他需要政绩,而现在许多年轻干部缺的就是政绩。他很有能力,又有上面的省委书记,和省市方方面面的部门也熟悉,在平原县干得很不错。有消息说,县党代会后,他即任市委常委、县委书记。车向省城急驶,彭丽云一向不爱多说话,刘媛因为心里有事也无心多嘴,一路上都是周少鹏和王品成包场。王品成不知道周少鹏对他占去学习的名额是什么态度,总是不经意地恭维一下周少鹏。周少鹏则表现出只有居高临下的人才有的豁达和开朗,又时时流露出平易近人的神态,让人一下子就能想到省委书记的风度。
  省城洋溢着过新年的气氛,主要街道都拉起了彩带和彩旗。商店门口竖着迎新年大削价的海报,这和县里差不多。周少鹏和彭丽云向王品成和刘媛介绍省城的变化,王品成突然用省城方言说:“我可是在这里读了四年书。”大家都笑了起来。
  “奥迪”直接开到省人民医院。来之前,林化文就和他们商量好了,周少鹏去找熟人,再假装顺便让医生检查王品成的咳嗽,如果有问题,立即住院,王品成的“桑塔纳2000”再把卢清华接来。如果没有问题,周少鹏留下学习,彭丽云回娘家,“奥迪”把王品成和刘垦送回去。王品成先下车给后排拉车门,周少鹏下来,王品成伸手接刘媛和彭丽云手上的大包小包。“女人出门像搬家,看看。这么多东西。”他笑着说。他无意中看了一眼接过来的大牛皮纸袋,惊讶地问。
  “怎么是我的名字?”
  周少鹏他们没有想到这个细节,在本来很好掩饰和问题前愣住了。刘媛和彭丽云看着周少鹏,周少鹏只得说:“你不是咳嗽吗?顺便看看。”他似乎觉得说得不自然,又说:“这是林书记的指示。”彭丽云柔声说:“没什么,也就是再检查一下。”
  王品成立即觉得最近两天的事情有些异常,腿一软,差一点跪在地上。他顺势推上车门,笑着说:“你们紧张什么?”他跟着周少鹏去找熟人,在楼梯转弯处走到周少鹏前面说:“周书记,是不是我的体检有什么问题?”周少鹏播摇头,继续往上走。
  “我还有多少时间?”王品成跳跃着说。他紧张地望着周少鹏,浑身像一根漂在水上的稻草一样无力。
  周少鹏想了想说:“要等进一步检查后才知道。”
  王品成反而有些镇定,拉住周少鹏说:“算了,我不想检查了。”
  “为什么?”
  “我不想确切知道我的死期。”
  看病的人上上下下,一些病人被用担架抬着,不知死活。还有一些病人被人架着,脸色蜡黄或者死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土,对这些漠不关心,即使是一具死尸,他们恐怕也不会多看一眼。浑浊的空气让人不敢放开呼吸,王品成禁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嗽附使身体耸动一次,咳多了,气管里发出风通过金属管的“空空”声音,过往的人怜悯地看着他。周少鹏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人看上去都不可一世,实际上却不堪一击。刘媛和彭丽云走上来,一边一个扶着像一根烂香蕉似的王品成。

  郭茂助晚上到医院院长夏惠铭家,向他请教有关肺癌的问题。夏惠铭是中医世家,又兼学西医,是平原县的医学权威。50岁的时候,他开始像传统呀知好样蓄胡子。花白头发和胡须连在一起,加上精湛的医术,让他在本县和邻县更有分量。
  “是郭县长的什么人?”夏惠铭关切地问。
  郭茂助说:“不,一个朋友。”
  “肺癌一般不容易被发现,等发现了,已经来不及了。”夏惠铭解释说,“肺上没有痛神经,不像其他地方有感觉。”
  夏惠铭又理着胡须说:“你的朋友,也就是王县长的朋友。王县长怎么没提起过?”
  看上去夏惠铭不知道王品成的事,郭茂助就不挑明。他心底希望王品成没救,找夏惠铭的一部分原因就是要证实这一点。一旦知道王品成没救了,救王品成又成了他找夏惠铭的唯一原因。他想,如果王品成没病,他情愿不争常委,他们还远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喝茶说:“玉县长今天一大早去省里学习了。”
  夏惠铭傍晚下班的时候在医院见到王品成和刘媛在一起,他没和王品成照面,从门诊室的偏门绕了出台湾省。他原先和王品成的关系不错,王品成的父母亲都死在这个医院,或者说都死在他的全力抢救之后。现在快退休了,他忽然用另一种眼光审视一切,他觉得自己在对待权贵上多少有些讨好的成分。现在他用不着这样了,他开始将目光抬高一寸。王品成有事找他,他总说:“我快退了,找刘媛吧。让年轻人挑大梁。”这种情况多了,王品成干脆直接找刘媛,他心里却又不平衡。退出舞台的不甘和老之将至的恐慌在心里盘踞,让他做什么都矛盾重重。他以为郭茂助说王品成去省城是一种托词,郭茂助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不好和王品成讲。当官的一般都明合暗分,多的是对少,少的是朋友,他就礼节性地笑着说:“有要我帮忙的地方,郭县长尽管说。”
  郭茂助在回家的路上接到彭丽云在省城的寻呼,站到电线杆黑暗的影子里打开手机。彭丽云说王品成已经回县里了。
  “复查情况怎么样?”郭茂助紧张他说。
  彭丽云好像躺在被窝里,声音暖暖地:“他不肯复查,说不想知道自己确切的死期。”
  “那他的病?”
  “他要求保密。他最后要做成几件事情。”
  郭茂助被王品成的做法弄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了元旦。”彭丽云说,“你元旦要是有空,就到省城来。”
  郭茂助的心被彭丽云的话裹住了,就像一个鸡蛋被母鸡孵着。但他是清醒的,他不可能把他和彭丽云的事搞大,他们的关系必须建立在无人知晓的基础上。他既真实又虚假他说:“我当然想去,但元旦前后事情大多,恐怕走不开。”
  “我也就是说说。”彭丽云说。
  郭茂助把头埋在衣领里,任脚带着自己往回走。他忽然发觉方向不对,原来走到了王品成家楼下。王品成家还亮着灯,他完全能想象得出王品成和卢清华悲伤的情景。他想了想,不由自主地上楼,敲响了门。
  王品成不在,卢清华在里屋等王品成。她对郭茂助的来访有些惊讶:“茂助?有事吗?他找人开会去了。”
  郭茂助在卢清华的脸上找不到悲伤,知道她还蒙在鼓里,笑着说:“我是来看看有没有事。他不是到省里去了吗?”
  “学习改期了,说过了春节再去。”卢清华说。
  郭茂助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觉得这时候最好不要见王品成。他沿着黑黑的楼梯往下走,仿佛自己是王品成,每一步都在走向地狱。他想,如果是自己得了癌症,那他会怎样对待呢?突然,他眼前猛地一亮,强烈的汽车灯光水一样泼了过来。
  王品成看见郭茂助像一棵光秃秃的树愣在灯光里,忙让司机停车。他从郭茂助呼吸的节奏上知道瞒不过去,咳嗽了一阵,故作轻松他说:“老天爷不肯让我太操劳了。”
  “清流乡和葛塘乡建中心学校,我各出15万。”郭茂助直接说。
  郭茂助修路的时候,虽然农民反对,但王品成觉得郭茂助于得好,于公于私都有好处,也想做一些让老百姓天天看得见的事情。平原县东西长南北短,他准备把一些破旧的学校拆了,在县的东部和西部各建一所中心学校。中心学校既有小学,也有初中和高中,彻底解决农家子弟上学难的问题。筹备了好长时间,资金还有50万的缺口。在省城吃饭的时候,他对周少鹏讲起这件事情,周少鹏答应给林书记打电话。晚上,林书记召集有关部门协调,结果是只能再解决10万,其余要乡财政出一点、农民筹一点。这两个一点像两块石头砸在王品成的心上。林化文看出王品成的心思,安慰说:“一个会就解决10万,我开几个会不就解决啦?”
  “你哪里的钱?”王品成说。
  郭茂助说:“冬季兴修水利的钱。”
  “瞎说!专款专用的钱,哪能挪用?”王品成说。
  郭茂助说:“反正是用在农民身上,又没有进你我的腰包。”
  10万加30万,50万的缺口只剩下10万了,10万不难解决。王品成伸出手,和郭茂助同时伸出的手握在一起。在外面时间长了,手都冷了,在用力之后才有握的感觉。王品成这时候才想到,潜意识中郭茂助一直是弱者,他宁可永远去帮助郭茂助,也看不得郭茂助和自己并驾齐驱,更不能容忍郭茂助超越自己。他突然握出许多愧疚来。而当他明白自己现在实实在在是一个弱者,郭茂助将在平原县甚至更大的天地施展才能的时候,愧疚就不知不觉消失,委屈和嫉妒立即像柴草一样塞满了他的胸膛。他又大肆咳嗽着,“空空”的声音在寂寥的冬夜传出很远。
  郭茂助说:“你总是咳嗽。”
  王品成有些阴暗他说:“你的脂肪肝也要注意,癌变的可能性很大。”
  郭茂助打了一个寒战,他先没有去想王品成说的意思,而是想到在今后的某一天,自己也会莫名其妙地被病缠住,就像一只苍蝇随时可能撞到蜘蛛网上。然后他才意识到王品成话中的潜台词,但他不计较,现在他很宽容。他心事重重似的说:“我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
  手握的时间长了,别扭就会从指缝中渗出来,这时候松开又觉得不好,就坚持着不放,双方都在暗中往手心用劲,好像刻骨铭心似的,一不留神却又松开了。双方赶紧都找了一个理由,仿佛非用右手不可,王品成拍拍衣服,郭茂助搓搓手。彼此都明白到底有裂痕了。如同一只碗打破了,再怎么锔也不能完好如初,至少会留下饲疤。彼此又怕对方也想到这一步,急忙岔开:
  “天冷了……”
  “元旦了…”
  王品成突然想,他得病,只有几个人清楚,他们都在林化文面前答应保密的,郭茂助怎么很快就知道了?他漫不经心地问:“你从哪儿知道的?”
  郭茂助想了一下才转过弯,说:“清华告诉我的。”
  “她说什么?”王品成吃惊地问。
  郭茂助说:“说你过了春节去学习。”
  王品成知道郭茂助还不清楚他目前的状况,他倒希望郭茂助拿出30万是讨好不久的将来的常委,而不是同情不久于人世的病人。这样,他面对30万时就会心安理得。一个下夜班人骑着自行车路过这里,被站在黑暗中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忽然高唱着“让我再看你一眼……”为自己壮胆,加速向前,王品成和郭茂助都趁机笑了,然后告别。

  12月28日,清流乡和葛塘乡中心学校破土动工。清流乡的仪式一过,县四套班子领导立即赶到葛塘乡。都是王品成主持,林化文讲话,周少鹏还特地发来祝贺的传真。10万块钱的资金缺口很快解决了:两个乡的建筑公司表示无偿劳动,受益的几个乡分别捐出一些木料。中午,四套班子在葛塘乡吃饭,王品成偷偷溜出饭厅走到工地。太阳黄澄澄地站在空中,田野和村庄、河流静默着,四套班子的车在远处排成一条队伍,有一些灰蓝色的炊烟缓缓飘散,偶尔的一声狗吠显得特别生动。工地上铺了一层爆竹的碎屑,砖石和水泥预制板堆扩在四周,在太阳下闪着温和的光泽。有一天,大家都在阳光和热闹里,他却在一个黑暗无声的世界。这一天就在眼前。他忍不住扶着一把铁锹哭了。哭这个东西很奇怪,一开头就收不住,就会撬开双唇,让声音跑出来。他又被呼啸而来的咳嗽拽得蹲在地上。谁都能像我这样,明知自己不行了,还想着为百姓造福呢?他顽强地抬起泪眼,世界变得闪闪烁烁,让他琢磨不透。
  林化文把郭茂助喊到一边,问他是不是要拿出兴修水利的30万。郭茂助点点头。
  “你昏头啦?专款必须专用!”
  “可是,学校……”
  “你知不知道王品成的情况?”
  “什么情况?”
  “我和你交个底,王品成肺癌已到晚期。我们现在这样做,只是尊重他的意愿,让他有个安慰。建中心学校的事,县委县政府还没有决定,否则不会没有钱。再穷不能穷孩子,不能穷教育。”
  “……肺癌?”
  “肺癌!”
  郭茂助彻底相信了彭丽云的话,他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说:“怎么会这样?”
  “你怎么突然想到赞助?”
  “我……老实话,我以为王品成要当常委了。外界有一些议论,说我要和他竞争,其实我一向敬重他,也一直认为他比我强。我赞助他,表明我不嫉妒他。”郭茂助觉得这时候应该这样说。他知道林化文也想到这一点了。
  林化文批评说:“乱弹琴!你表明你自己了,那原则呢?你怎么知道是他进常委?”
  “明摆着,他去省委党校学习。”
  “那是找理由让他去复查。可他不肯查,还要我们保密,他要干一些事情。”林化文望着远处的王品成说:“这也是一个好同志啊!”
  郭茂助站在林化文身后,注视着他的花白头发。林化文要到人大了。总有人要退出历史舞台,也总有人激流勇进,这由不得哪个人,这是自然规律。他甚至想,也有许多他的敌人盼望他出事,他挪出一个位置,就有若干人受益。林化文在组织部门时间长了,很会当官,不大会干实事。周少鹏接班后,他会有更大的发展,因为他看出周少鹏到农业县来的目的。平原县不仅田多地肥,而且河汉纵横,适合大力发展养殖业,他已经有了一个全盘计划。他对林化文说:“王品成干得不错的。”
  林化文的秘书小马走过来说:“老书记去世了。”
  车队迅速离去葛塘乡。
  方方面面的车子停满了医院的院子。老县委书记在平原县干了一辈子,县里在位的和已经不在位的干部都曾得到过他的提拔和帮助。现在,大家更多地想到的是他的好处,人就是这样,总在最后的时刻软弱下来。老书记的家属拦住林化文,要求解决房子。子女就业、抚恤金等问题。能把县里的干部像拨算盘珠那样调配的林化文,在他们面前束手无策。公安局不得不出动警察,才让他脱身。
  王品成触景生情,不敢再看下去。他对在人群中忙碌的刘媛说:“老书记的后事,你要多操心。”
  “都安排好了。”刘媛说。县医院专门有人处理老干部的后事,他们平时在各个岗位,一旦需要,马上就能抽调出来流水作业。她说:“王县长,你放心。”说完就去忙了。如果在平时,她会当着大家的面和王品成多说几句,多少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现在她要回避,她知道,接替王品成的人肯定就在人群中,她看到郭茂助在远处,就借故往那里忙,顺理成章地和他笑笑说:“郭县长,忙啊?”
  郭茂助一直在注意观察王品成,他看到王品成的脸色发黑,如同抹了锅底灰。手机响了,在省城的朋友告诉他说没有找到什么治疗肺癌的特效药。“除非他到省里来住院,否则还真帮不上忙。”朋友说。他关掉手机,朝刘媛点点头,他知道刘媛问候的意思。刘媛这些人就像知了,总是择栖高枝歌唱,树倒了又会另择高枝,彭丽云刘媛不一样,她不要求什么,事实上,分管农业的郭茂助也不可能给卫生系统的彭丽云什么,他想找王品成,突然看到一辆“林肯”昂着车头拐进医院,接着,驾驶室下来一位高个子。高个子绕过车尾拉开后排的门,彭丽云从里面出来。彭丽云挽着高个子的胳膊进了大楼,连背影都散发着幸福和甜蜜的气息。郭茂助知道,高个子是彭丽云的丈夫。彭丽云对他热烈,和丈夫又是这样恩爱,他觉得女人像官场似的让他看不懂。
  彭丽云的丈夫从北京飞到省城,有急事回县里,彭丽云就跟着回来了。夫妻在一起的时候,来不及想别的,而是抓紧时间恩爱。她为有一个出色的丈夫骄做,但她知道丈夫是那种谁都敢爱的人,也知道丈夫外面有情人,骄做就大打折扣,就想报复丈夫,就特别嫉妒其他女人。她弄不懂刘媛凭什么当副院长,并且还是院长的接班人。大家都知道刘媛的业务能力并不强。
  “她凭什么?”彭丽云曾经问郭茂助。
  郭茂助遇到这样的问题就头痛,李岚不止一次这样问过他。高中毕业的李岚想借助他的力量在农行当干部,他都说时机不成熟。其实他是觉得李岚根本不是当干部的材料。他劝导彭丽云说:“总要有人当领导的。领导也许不是哪方面最强的,但一定是综合起来最好的。”
  郭茂助上车,“林肯”、彭丽云夫妇的背影像贴在他的眼球上。医院门前的路两旁摆满了水果摊,水果一箱一箱地码着,一家家的小吃部取着来头大得吓人的名字,仿佛全世界的大饭店都搬过来了。“王县长的车在前面。”司机小陈说。郭茂助想也没想就说:“慢一点,到路口向和他相反的地方拐。”
  王品成从后视镜中看到郭茂助,让司机慢一些,没想到郭茂助的车更慢。到路口,司机问去哪里,他脑中一片茫然。夕阳在西天泻染出悲凉的气氛,一些乌儿急匆匆地飞着。他下意识地咳嗽起来,司机担心地看着他。他挥挥手,从咳嗽和咳嗽之间的空隙挤出几个字:“……去……葛塘……”
  车到工地时天已经黑了,夜空高远寂寥,几颗星星鬼似的眨着眼。寒冷如水浸透了王品成的衣服,让他不停地颤抖。工地上没有人,这与计划中的加班加点出入很大。车开进了乡政府,值班的乡民政助理急忙把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从麻将桌上拖来。
  “快元旦了,让大家歇一歇。”乡党委书记说。他一直在基层工作,是县委常委,县党代会上他将任县委副书记。他的语气中分明一种分寸感。
  王品成笑着说:“茅书记,抓抓紧,孩子们开过年就能搬进去呢。”
  “主要是钱不到位。”乡长年轻得像一棵前秧,“拨款没到。”
  “不是说拨了吗?”王品成问。
  乡党委书记仰头打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说:“我们还没见到。”他又把王品成拉到一边,用乡长也听得到的声音说:“老弟,有事大家做,你不要太着急。孩子们上不了学,我这个父母官也急。我都急几年了,可是,钱呢?”
  “林书记说拨钱了。”王品成说。
  “这是大事。郭县长准备拿出冬季兴修水利的款子,他敢拿,我还不敢要呢。这里面有政策。”乡党委书记将皮大衣往上耸了耸,手掌摊开接了几点雪粒子,“下雪了,到里边暖和暖和。”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兀旦早晨醒来,世界仿佛搬进了童话,没有了差别,只有洁白的美丽。清冽的空气让人七窍通畅,地上白得让人不敢迈步,而每一条道路都好像失去了方向,又好像都能通往同一个目标。
  大雪推迟了出门的时间,原定9:00开的团拜会10:00才开。老干部都是提前到的,他们很兴奋,如同终于从关久了的笼子中逃出来的老麻雀。迟到的都是在职的干部,老干部就骂声连天,还有人要带头罢会。
  林化文和朱达南坐在主席台上。朱达南和平时一样,脸上总是带着笑。县长和县委书记很难相处,平原县是一个例外,他从不争功,林化文也不是鸭肚鸡肠。林化文铁青着脸不说话,而是用目光冷峻地看着会场。他的目光是电熨斗,几个来回,会场就平静了。
  10:00,团拜会成了批评会,林化文发了他平生最大的一次火。他甚至说:“平原县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是看我林化文要到政协了,就不把我当一回事了?”迟到的人并不是这个原因,他这么一说,倒好像是这样,迟到的就把头低下去,没迟到的就昂起头以示区别。大家又觉得林化文未必能记住谁迟到谁没有迟到,迟到的就有人抬头,想冒充没迟到的;没迟到的担心林化文以为他有恃无恐,就有人低头。低低抬抬,弄得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坐在前排的老干部都回过头去看笑话,在职的干部好像成了考试作弊被当场抓获的小学生。
  林化文知道说重了,自己多少有些借题发挥。他原来是去人大的,昨天半夜,市委书记打电话给他,说人大主任都由县委书记担任,新的安排是他去政协。他半夜没有转过弯来。他看看会场气氛不对,又反感老干部的做法,喝了一口水,缓了语气说:“今天下雪,大家平时都辛苦,难得睡个好觉。下不为例。”他对县长朱达南说:“下面正在团拜?”
  大家这才轻松,会场上气氛良好了。大家又立即想起林化文刚才的话,大家还是第一次听说他要去政协,又怕听错了,就面面相觑,或者窃窃私语。朱达南也是第一次听说,写了一张字条给林化文。林化文朝他点点头。大家注意到朱达南和林化文的动作,都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林化文现在还是书记,而且平时比较谦和,又都得到过他的关照或提拔,大家同情他,也怕刺激他,都恭敬地坐着。
  王品成和郭茂助坐在在职干部的第一排,级别和排名差不多,照例应该坐在一起,却因为两个人之间正好隔着过道,分开了。座位前都有席卡,不好随便和人调换,只好那样坐着,两个人似乎都想到这是天意。隔着过道小声说话,既别扭又吃力,但还是把话说清楚了。昨晚,葛塘乡党委书记留下王品成玩麻将,王品成不好拒绝,半夜后才冒着纷飞的大雪回城。他问郭茂助拨款的事怎么样了,郭茂助说正在努力。
  “有困难吗?”
  “……没什么。”
  “是不是有压力?”
  “……林书记……”郭茂助恰到好处地欲言又止。他主动许诺赞助的时候有许多冲动的成分,后来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正好林化文阻止他,使他有了退缩的理由。他什么都没有失去,反而有了意外的收获。
  王品成明白了,林化文他们那样做,只不过是尊重一下他最后的愿望。他知道建两个中心学校确实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地方;教室有了,可教师不够,教学设备设有,这是这个方案没有得到县人代会通过和县委政府批准的原因。他现在再提,实际上是孤注一掷。但他不甘心,他总要留下一点什么,即使中心学校是空壳子,毕竟有教室了,其余可以由他的继任者接着搞。会后,他拉住郭茂助。
  “我的情况,你知道了吧?”
  “常委的事?”
  “不,不是。常委的是你的。”王品成豁达地指界尖,“我,肺癌晚期。”
  郭茂助没想到王品成这样说,一阵慌乱:“新年新岁的,你胡说什么!”
  “我说的是真话。”王品成叹着气,“所以,无论如何,你要支持我。”
  郭茂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伸出双手去扶王品成的肩膀。
  “怎么样?”王品成热切地问。
  郭茂助说:“我一定想办法。”
  郭茂助匆忙回办公室,专款不能动,有没有其他钱呢?他工来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老许商量。老许说没有。
  “你要钱干什么?”老许问。他马上明白不该问,又说:“你要多少?”
  “30万!”郭茂助说。
  老许吓了一跳:“这么多?这么多,我儿子那里有困难,你知道的,他的钱投到房地产上去了,现在又到年底………
  郭茂助笑着说:“你放心,我不是敲竹杠。”
  “是赞助王品成吧?”老许醒悟过来。他见郭茂助点点头,想了想说:“欠了他,鹿死谁手还没定,你现在帮他,不是……”
  郭茂助没让老许说下去,有些话不需要说明白,即使是只有两个人。他忽然想到,如果王品成的病情公开了,王品成就会被逼进医院,就没有机会拉赞助了。他以一个医生的名义给县电视台打电话,说提供一个先进事迹。
  县电视台立即行动了,他们准备踏着积雪兵分三路,一路去医院,一路去找王品成,一路去清流乡和葛塘乡,动身的时候又通知了县电台和县报社。他们明显经验不足,出门才想起要请示。台长让大家作好准备,他和电台台长、报社总编去县委。
  林化文没有追究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即使县委常委讨论事情,会议没结束,内容就透露出去了,何况这种事情?他找来县长朱达南和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邵鸿研究,又和在省里的周少鹏联系,决定报道,并准备向市望汇报,把这个典型宣传出去。
  邵鸿说:“也该出一个典型了,不能只是黄榴雨嫁日本鬼子。”
  王品成肺癌晚期的事立即传遍县城。卢清华在家,突然接到李岚的电话。卢清华问她是怎么知道的,李岚说在街上听说的。卢清华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和王品成捣蛋,一个干部的提拔往往会被一些谣传耽误,现在是王品成的关键时期,何况空虚消息是李岚传过来的。她冷冷他说:“李岚,你怎么也相信谣言?”李岚急忙说:“我不相信,所以才问你的。”卢清华笑着说:“你是来证实的吧?”李岚所出卢清华的言外之意,不禁有些恼怒:“卢姐,你不要这样。”李岚放下电话,卢清华心里不踏实,想打电话给刘媛,电视台却打电话来找王品成,说要采访。
  卢清华慌忙打王品成的BP机。
  王品成在去葛塘乡的路上,腰间的BP机疯了似的震动,一连串的电话号码和中文信息排在上面,手机也响。他回了一个,对方问他的身体怎样,又回一个,还是这样问。他知道自己得病的事传开了。他没敢回卢清华的电话。
  “桑塔纳2000”进了葛塘乡政府。
  “你怎么不早说!”葛塘乡党委书记急匆匆迎上来。“你怎么不早说!”
  王品成一下子瘫在车门口。
  电视台、电台、报社的记者很快到。卢清华也乘郭茂助的车来了,她被李岚搀着下车,郭茂助皱着眉头走在前面。接着,林文化带着夏惠铭、朱达南带着刘媛也到了。一辆辆黑色的车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郭茂助非常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使得卢清华也将大哭改成啜位。王品成没有想到隐瞒病情引起了轰动效应,他什么也没说,林化文他们帮他说了,他们说比他说更有说服力和感染力。屋外是漫无边际的寒冷、茫茫雪原和灰暗的天空,这些都成了悲壮的背景。

  王品成的事迹被市里压住了。市里的意见是先在平原县宣传,因为春节快到了,市里拿不出精力,老百姓的注意力也不在这上面,等过了春节和省里联合宣传。
  平原县很快传遍了王品成的事迹,各界纷纷捐款建造清流乡和葛塘乡中心学校,彭丽云丈夫的“四海贸易大厦”决定为去那两所学校工作的老师建宿舍楼。黄榴雨的日本丈夫在电话中听说这件事后,表示要捐助两所学校的教学设备,他春节接黄榴雨的时候带钱来。中心校真的动工了。一些民间医生找到王品成,要无偿为他看病。他们开了一张张药方,卢清华把药方送给夏惠铭看,夏惠铭扫了一眼:“一派胡言!”
  “夏院长,你救救他吧。”卢清华哭着说:“他以前要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原谅他。”
  夏惠铭捻着胡须说:“你这话说差了。他没有对不起我,我也谈不上原谅他。我下来是我到年龄了,刘媛上去是因为年轻。”
  “那他还有救吗?”
  “从片子上看,不行了。”
  卢清华哭哭啼啼走了,女人不能遇事,一遇事就晕头转向。夏惠铭又仔细回想王品成的脸色。那天在葛塘乡见到王品成,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从中医这个角度说,人有没有病,都能反应在脸上,王品成的脸上只有疲惫、焦虑和恐慌,毫无病人膏肓的样子,可调光却说王品成不可救药了。他不敢说调光错了,但也不肯轻易否认自己的判断。他甚至想会不会是误拿了别人的片子,或者有人在片子上做了手脚,或者是王品成和刘媛联手制造假象。想到这一步,他不敢往下想,他是医生,一切凭事实说话,更不能把别人往坏处想。但是,这些问题又是无法拒绝的诱惑,逼得他不停地考虑,他当觉得王品成和刘媛联手的可能性比较小之后,决定想办法给王品成复查。他把刘媛叫来。
  刘媛正在安排年前的老干部身体普查,县委县政府的体检,查出许多正当年的人有病,查出王品成和沙进友患了绝症,老干部的家属就要求也让老干部体检,老干部的身体已经不是个人的了,而是一家人的本钱,县里就让刘媛负责这件事。刘媛医术不精,但应付这些事得心应手。老干部虽然不在职,但十分注意排名的先后,有些原先有恩怨的,更是把谁在前、谁在后看得比命都重要,而要把县里二百多名老干部的排名顺序搞清楚,几乎不可能。她一律以年龄排顺序,更了一份时间表,不在规定时间到的,一律到最后体检;可以享受派小车待遇的,一律派小车;不享受这个待遇而不能走动的,一律派救护车:能走动却不愿意走的,一律用人力三轮客车接送。坐救护车不吉利,坐三轮车不好看,所以,除了真正不能走的,其他都表示自己想办法。顺序和车子两大难题,她轻而易举不解决了,连一向稳重的林化文都把茶水笑喷了出来。她的医木就是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逐渐荒废的,她的应付能力就是医术的逐渐荒废中强起来的。她放下手里的事,立即去见夏惠铭,平时可以拖,这时候不行。夏惠铭详细问了那天拿片于的经过,又问:“头一天看结果,是正常的?”
  “是。”刘媛说。她是精明的人,她隐约觉得夏惠铭要有大动作,所以她尽量回答简洁,不扰乱夏惠铭的思绪。
  “王品成的身体要复查。”
  刘媛顿时明白了,夏惠铭如果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这样说。而且,她想起王品成最多只能活两个月,应该一天不如一天,但这些天过去了,王品成变化不大。她说:“复查。”
  “事关重大,你要严格保密。”夏惠铭见刘媛认真地点点头,先竖起一根手指说:“一,关系到你的前途。”她又竖起一根手指:“二,关系到我的声誉。”
  夏惠铭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刘媛就不好多说什么。作为回报,她真诚地说:“我不希望他出事。”
  “怎么才能让他再体检呢?”夏惠铭在解决实际问题上办法不多。
  刘媛去卢清华家,把她和夏惠铭的意思说了,卢清华从悲伤中跳出来,兴奋地说:“肯定是误诊!”刘媛担忧他说:“如果是误诊,这事怎么收场呢?”卢清华拉下脸说:“我不管你们怎么收场,我只要误诊。”刘媛心里讨厌她,故意叹着气说:“现在还不知道呢。”卢清华又伤心起来:“那怎么办呢?他怎么肯去查?他现在是先进了,更不会去查的。”刘媛说只有悄悄去复查,连王品成都要瞒着:“卢姐,只好给他吃两颗安眠药了。”
  王品成被刘媛寻呼回来了。他最近都是很晚才回家,他不敢单独面对卢清华和儿子。工作的时候,他忘记自己是不久于人世的病人;回到家,他就被悲伤和恐惧色围着,最后就是绝望。他觉得卢清华是在为她自己悲伤,一旦他死了,卢清华又会有新的家庭,只不过费了一道手续。真正记住他的是老百姓,最先忘记他的恰恰是卢清华,为新生活的幸福,为对新丈夫的忠诚,卢清华必须忘记他,难怪县里的干部出差坐飞机,总要关照大家照顾孩子,托孤似的。人就怕把事情看透,看透了,什么意思也没有了。
  “什么事?”王品成轻松地问刘媛。
  刘媛笑着说:“看看你呀。”
  王品成被刘媛的笑激怒了:“有什么好看的?我帮不了你了。”
  “帮不了我,我也要来看你。”刘媛仍然笑着。
  王品成很快被卢清化地安眠药放倒,刘媛立即打电话给夏惠铭,夏惠铭马上派救护车,开救护车的是他的侄子。他又通知彭丽百。
  彭丽云的丈夫昨天又出差了,一年中的大半年,他都在外面跑,家成了他的旅馆。他说过一段时间把她调回省城,他在省城的时间比在家多。丈夫在家,她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丈夫不在家,她就觉得自己是孟姜女。有了郭茂助之后,她对丈夫的思念,变成了对男人的渴望。她用丈夫外面有女人来抵消自己另有男人的罪恶感。丈夫回来,她又从不掩饰和丈夫在一起的幸福。她和丈夫搀着散步的情景,成了县城爱情的标志。
  “告诉你一个秘密。”彭丽云在郭茂助的臂弯里说。
  郭茂助的眼皮上又贴上“林肯”和彭丽云与丈夫的背影。激情之后,他总是异常冷静,他对彭丽云只有征服和发泄的愉悦,甚至还有对自己行为的厌恶。他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王品成的事搞错了。”彭丽云说。
  郭茂助撑起身子问:“你怎么知道?”
  “我前几天就知道了,我老公没走,我不好告诉你。”彭丽云说。她本来是不想说的,便她看到郭茂助帮王品成,看到王品成的声誉直线上升,不能不说了。
  郭茂助盯住彭丽云的脸:“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我?”彭丽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为什么要这样?”
  “你是不是对刘媛不服气?”郭茂助笑着说。
  彭丽云问:“我,是不服气,可我做手脚只会害我自己。一旦事发,我只能用误诊为自己搪塞。可我是什么人?我能经得起这样的误诊?而且,她提拔了,只会对我有好处,说不定我也能得到提拔。”
  郭茂助无法不相信彭丽云。他放下身子,把有些生硬的彭丽云搂进怀里说:“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是想提醒你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的发现,否则,别人会说是你搞的。”彭丽云温顺地贴紧他。他想,如果不是彭丽云做手脚,就是有人暗中捣蛋,或者干脆就是玉品成和刘媛联手演戏。他以为王品成不行了,结果是成了王品成起跳的踏板他一下子就落到下风。他暗暗为王品成的手段叫好。他要想办法把局势扭转过来,现在还为时未晚。
  电话铃响了。
  “谁?”彭丽云问。
  郭茂助紧张得像一只随时准备逃之夭夭的狐狸。
  “是我,夏惠铭。”夏惠铭说。他和刘媛事先没有和彭丽云打招呼,怕她走漏风声。
  彭丽云用口型告诉郭茂助是夏惠铭,郭茂助忙把耳朵凑过去。他听到夏惠铭说:“你马上去CT室。”
  彭丽云望着郭茂助,郭茂助猜到这事可能与王品成有关,就在彭丽云的大腿上写了两个字。彭丽云无声地笑了笑,对话筒说:“坏了。”
  夏惠铭问:“什么坏了?”
  “CT坏了。”彭丽云朦胧他说。
  夏惠铭再和刘媛联系,刘媛已经跟救护车到医院。她来不及多想,却忽然觉得CT坏了也许是好事,立即和川阳县医院联系。
  救护车向另一个方向疾驶。
  王品成在进邻医院的时候醒了。他的五脏六腑被颠得一漾澜的,又看到几张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变形的脸,呼地翻坐起来,惊慌失措地问:“怎么啦?你们要干什么?”
  “夏院长和刘媛怀疑你没什么问题,要给你复查。”卢清华小声说,“你要听话。这里是川阳县,又没有外人,都是自己人。”

  冷雪难化。雪停几天了,除了踩出的道路,世界还是白白的。天一直没有晴起来,灰灰的,低低的,欲下不下的样子。几只乌鸦站在树顶,有一句没一句叫着,突然被什么人扔了一块石头,嘎的一声,默默地飞向远处,抖下许多雪。道路是褐黑色的,光滑平坦,一不小心就让人摔跤。
  王品成让司机把车开慢一点。这个时候坐在车里,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车速不快,就更像在检阅一支部队,路两旁的树仿佛是列队欢迎的士兵。行人靠边路,转过头看看蜗行的车,并且努力想看清车里的人。他们从来没有看见小车这么慢地行驶,小车都是一掠而过的,有时候还带着炫耀或不耐烦的喇叭。
  这几天,王品成都是在下面转,推一抬头,似乎都可以看到王县长到了。身体连续的疲劳和内心不停的忧虑,使得他更像一个病人。那天凌晨,川阳县医院的CT宣布他一切正常,他忍不住哭了,他没想到自己还将在这个世界痛快地活着。活着是美好的,即使活得窝囊,活得痛苦,活得不人不鬼。他在哭当中渐渐清醒,明白这个玩笑开大了。他几乎不相信这是工作失误造成的,一定是有人和他过不去,比如郭茂助,或者是有人和刘媛作对,比如医院里其他几位副院长。他知道,这一消息传出去,很多人会说是他和刘媛联手,为自己在常委上挣分,别有用心的人也许早就把这一说法准备好了。他必须把没病的消息控制住,就坚持哭着,哭得大家束手无策。
  “我宁可自己有病。”王品成在大家的再三劝导下出人意料他说。
  夏惠铭问:“这是为什么?”
  “别人会怎么说?”王品成说:“别人会说是我有意安排的。”
  “怎么会是有意安排?谁这样缺德?”卢清华气愤地说。
  刘媛若有所思地说:“是的。而且,你一直不肯复查,别人更会有理由。”
  “不至于吧?”夏惠铭说。
  “官场如战场。”王品成说,“我算栽在我们县医院手上了。”
  “王县长,现在怎么办?”刘媛间。她知道王品成已经有了主意。她看着夏惠铭说:“我们医院出这事故,传出去也太丢人了。”她又对王品成说:“王县长,这和夏院长没有关系,责任由我负。”
  “现在谈什么责任?我不追究就是了。”王品成说。他要大家保密,由他来掌握宣布自己没病的消息的时机。他将答应治疗,在适当的时候检查,就说治好了。“癌症是绝症,但不排除有奇迹发生。”他说。
  “到时候,就说是夏院长治疗的。”卢清华说。
  夏惠铭急忙说:“那不行!我医德何在!”
  “那样就看低夏院长了。”王品成心里很高兴卢清华为他作了试探和铺垫,“夏院长,照理,共产党的干部应该实事实是,可许多时候,我们真是身不由己,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也要从最复杂的角度去考虑。”
  “只要不说我治疗的,我都听你们的。”夏惠铭在一瞬间似乎懂得了一辈子都没弄懂的道理,叹着气说:“王县长,我这不是要弄虚作假,也不是要拍你的马屁。我是觉得,与其让别人当官,不如让你当。你干了许多实事,而且是清官。”
  “谢谢夏院长的理解和褒奖。有了这一次经历,我也不在乎什么生死了。我要是不好好干,就在活了。”王品成握着夏惠铭的手说。
  “你马上查一查,看把我和谁搞错了。我错了不要紧,别人错了,就耽误治疗了。”王品成对刘媛说。
  救护车在天亮前赶回平原县,大家悄悄地分手。王品成让刘媛摸清彭丽云和黄榴雨有没有发觉结果搞错的事,又把夏惠铭的侄子从救护车上安排到卫局开“桑塔纳”,才有些放心。他的不锈钢保温杯里装着润肺的中药,对人却说是民间秘方,并且逢人就说自己好多了。
  天比平常黑得早,但满地的白雪反着光,天地问亮得有些异常。王品成对司机说:“早点回去吧。”“桑塔纳2000”向县城开会。这时候,他腰问的BP机震动了,林化文让他去。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林化文去市里开了两天会,汇报了平原县班子安排的情况。市委书记在会后找他,问王品成的平时表现如何。林化文和市委书记私人感情很好,又是组织部长出身,就实话实话:“王品成不错,只是后来在进常委的问题上有一些想法,和郭茂助的关系有些紧张,但没有影响工作,也没有影响团结。”
  市委书记认识王品成和郭茂助,他在市委党校给他们作过报告。他说:“开始不是没安排他们进常委吗?”
  “是没安排。他们多心了。”林化文说。
  “想自己的职务高一些,多做点工作,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市委书记说,“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市纪委刚才找我,说王品成的病是假的。”
  “假的?”林化文问。
  市委书记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你回去要查一查。否则,春节后宣传,搞错了,那问题就大了。如果王品成是为自己捞资本,你要好好处理。”他又说:“市委的意思是,如果王品成有病,那就让郭茂助进常委,方龙辉下次再说。
  王品成先在林化文的办公室外猛烈咳嗽了一阵,再带着一身药味进屋。林化文用慈样的目光看着他,目光深处却是审视。他看到王品成消瘦的身体和憔悴的脸色,关切地问“最近怎么样?”王品成说:“还好。”林化文又说:“宣传的事,你要配合。市委也是这个意思。”
  “算了。”王品成说,“万一……”
  “万一什么?”林化文问。
  王品成喝了一口药,说:“我是说,万一宣传得太过分,就不好了。”
  “你觉得郭茂助怎么样?”林化文忽然有了主意。
  王品成说:“我和他是同学,我觉得他还是不错的,就是有点个人野心。”
  “市委书记说了,想自己的职务高一些,多做一些工作,没有什么不对。”林化文说。
  王品成知道林化文和市委谈常委的事了,也许本来是他进常委,现在换成了郭茂助。他被这场根本不存在的病害惨了。他说:“身体是本钱啊。”
  林化文没有再说下去,他看不出王品成的真假。如果是假病,王品成却不和他说实话,他说没什么好说的,王品成迟早要说,否则装病就没有意思;如果真的有病,就该问那个问题,怀疑一个垂死的人是不道德的。他说:“你有病,还是要治。”
  “有民间医生在治呢。说不定会有奇迹。”王品成说。
  王品成走后,林化文又把王品成叫来。如果有人到市委诬告,你首先想到的是郭茂助,也首先要排除郭茂助。这次只能有一个人进常委,王品成和郭茂助两强相争,让推进都不好,市委决定让分管财贸的方龙辉进常委。方龙辉的才能比不上他们,但资历老,年纪上也只有这一届了,提起来大家也能服。人事安排有时候就是这样,虽然极严肃。但又有很大的随意性。
  郭茂助是从乡下矗中来的,朱达南县长和他在布置年终的给贫困农民送温暖工作。他给林化文拎了两只老鳖。
  “你拎这个来干什么?”林化文不解地问。
  郭茂助喜滋滋他说:“常武乡养的,可以卖了。常武养殖场的事,你过问了许多次,朱县长让我拎两只给你,让你高兴高兴,也让你尝尝。”
  “我这也算有功受禄了。”林化文笑着说,“送给王品成吧,我们到他家一起吃。”
  “我前几天拎了两个给他。”郭茂助说。
  林化文忽然说:“可惜,他得了绝症。”他又说,“如果他没病,让他进常委,你有什么看法?”
  “我早就有这样的打算,否则我不会动用兴修水利的专款。”郭茂助说,“当然,我心里会有一些不平衡,但我会服从组织决定。”
  林化文点点头说:“你要保密。有消息说,王品成的病是假的。”
  郭茂助没想到林化文突然单刀直入,脸上不可抑制的表现出惊慌的神色。他干脆不抑制,让惊慌在瞬间转变成惊讶,惊讶在这时候显得顺理成章,“不可能!如果是假的,也能装得那么像?”他坚决地说。
  林化文很高兴郭茂助有这样的看法,他能排除郭茂助了。他看着郭茂助的背影,突然又想,如果真是郭茂助诬告,郭茂助已经知道底细了,当然会应对自如;如果王品成真有病,失去竞争对手的郭茂助当然会冠冕堂皇。他觉得看不清的事情越来越多了。王品成和郭茂助是他一手提拔的,那时候,他一眼就能看清他们。

  老干部的体检使得临近年终的医院乱糟糟的,各种各样的车子停停开开,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在各个科室进进出出。夏惠铭怕自己露馅,前天和老伴去北京看在协和医院工作的儿子,医院的事交给刘媛负责。夏惠铭离开平原县,对王品成有利,对刘媛也就有利。刘媛请王品成下了死命令,要所有的医生护士必须保持良好的态度和足够的耐心,不管老干部怎么难缠,都不许发火。老干部到哪一个科室,看到的都是挂历上的笑脸,他们不知不觉就跟着笑了,忘记了自己的病,甚至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想和医生护士聊聊,却被黄榴雨带领的从县锡剧团借来的几个漂亮小姐自然地往前一个科室领,他们乖乖跟着跑,到了下一个科室,又是一张张笑脸。
  刘媛的办公室开着窗子,不管天气多冷,她总是这样。即使在夏天。她宁可不开空调,也要呼吸新鲜空气。印度香在她身后弥散,那种奇异的香味能让人升腾起来。她站在窗前,俯视着门诊楼。她在混乱中看到了秩序,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林化文开始要她每隔一小时打电话汇报一次,现在改成有事就汇报。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是最高明的医生,所有的人都是她的病人。她看到黄榴雨从一个科室出来,一边扶着一个老干部,一边说着什么。黄榴雨在白色的大褂里亭亭玉立,即使冬天也不掩饰不住诱人的曲线,难怪能勾住日本人。她打电话通知黄榴雨到她办公室来,然后她又站回到窗口,看黄榴雨急急忙向这边跑。她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支配人的快感。当黄榴雨跑上来,她又只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她自己都觉得这样做不可理解,于是知己他说:“我喊你,是想让你休息一下。”
  黄榴雨爽朗地笑着说:“刘院长,让我去忙吧,到日本,我就是家庭妇女了。日本的女人不工作。”
  “你觉得王县长这个人怎么样?”刘媛说。
  “很好的。”黄榴雨的眼圈红了,“可惜他得病了。”
  刘媛说:“他是好人。我问你,是想让你走之前和他告别一下。”
  “告过别了。我先生从日本来,要给他带一些药。”
  刘媛让黄榴雨走了。她只能肯定黄榴雨没有故意拿错王品成的结果,其余发现不了什么。也许真像彭丽云说的,王品成对黄榴雨动过手脚。黄榴雨或许一开始反感过,后来就愿意了,王品成毕竟是分管卫生工作的副县长。她甚至想,如果王品成对她也那样,她大概也是这样处理,至少不会让王品成难堪。然后她就想到彭丽云,她基本能肯定彭丽云不会在中间做手脚,她和彭丽云没有利害冲突,而且如果她提拔了,只会对彭丽云有好处,一个人职务的提升,是职务相当的人的噩耗,却是职务低的人的福音,他们会跟着往前挪动。其他还有什么原因呢?是王品成暗中和谁联手,还是有人和王品成过不去,或者是有人不服她?她想不明白。她只知道一往无前,却忽视了身后,身后要不然不出来,要出就是大事,一出就难以收拾。
  门诊楼二楼就有几个人的步子加快了,他们向CT室跑,一个名白头发的人挣出CT室,用力说着什么。刘媛急忙赶过去。花白头发的老县委副书记,CT检查说他的肝脏有问题。他拍着胸脯恼怒他说:“我有病?我像有病的人?如果不是一刀切,老子说不定还在台上!”
  “对。也许是CT错了,老书记你再查一下。”刘媛说。
  “不是也许,而是肯定!”老书记气愤说,“你们搞什么名堂?王品成明明没问题,你们偏偏说他有病,现在又弄到我头上!你们是想混医药费吧?”
  刘媛的脸突然白得像纸:“老书记你不要急。”她进CT室,问彭丽云:“怎么回事?”
  “我们给他查两遍了。”彭丽云小声说,“我们只告诉他家属,他家属马上就要他住院,就闹开了。”
  刘媛出来,老书记正在讲王品成的事。大家都知王品成快不行了,却不知道病是假的。有人不相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我前天到川阳县去,听医院院长说的。王品成偷偷去那里查了。你们不信,问刘媛。”他对刘媛说:“你说给大家听听。”老书记的家属从彭丽云那里得到确诊,拖着他去老干部病房。大家问刘媛,刘媛的五脏六腑像被掏空了,勉强笑着说:“这事我不清楚。”黄榴雨走过来对刘媛说:“刘院长,你不要往心里去。”
  下班之前刘媛打通了王品成的手机。她觉得王品成必须立即说明真相。她不说,可以推说服从王品成和夏惠铭的安排,夏惠铭也有托词,王品成却没有任何理由还瞒着组织。
  王品成在葛塘乡,他嫌“桑塔2000”慢,向乡党委茅书记借了“奥迪”。他一路上给林化文打电话和手机,总是忙青。他能想象得到所有的线路都在向王品成泄报他的事情。他的手机找到在省城的周少鹏,碍于茅书记的司机,他说得断断续续。后来他让司机停车,他到路边详细说。周少鹏听林化文说过这件事,他当时的意见和林化文一致,觉得应该等一段时间再说。他在那头很冷静他说:“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晚上赶回去。”王品成上车,再试着拨周少鹏,周少鹏那里是忙音,他知道周少鹏正在和林化文联系。车在蒙着薄冰的道路上飞驰,司机快速而紧张地转动方向盘。王品成真希望自己还是活不了几天的病人,他会饱含泪水、拍着凳子吼道:“查吧!你们查吧!”
  车进城,林化文那边通了。
  “我马上有要事,晚上我到你家找你。”林化文要等周少鹏回来进一步商量,“准备酒,我带老鳖来。”
  “刚才你那里忙音,我先对周书记说了……”王品成说。
  林化文说:“这没什么。你注意,你不能再和任何人联系!这算一条纪律!”
  晚上10:30,林化文和周少鹏到王品成家,卢清华请我,叫“大富豪酒家”的师傅烧了几个菜,布置得像一个家宴。大家坐下,边吃边听王品成介绍、分析,卢清华不停地给林化文和周少鹏夹菜。林化文吃得不多,周少鹏有些狼吞虎咽,他没吃晚饭,省委党校的伙食也不好。林化文又打电话让刘媛过来。
  “你说有人捣蛋,那是谁呢?”林化文问。
  卢清华想插话,她觉得王品成有一肚子的冤屈。想想吧,哪家能被死来考验?但她又被面前的气氛吓住,她从来没有看见谁能轻松地吃饭沉重地议论问题。刘媛的目光停在面前的菜上,她清楚自己在这种场合的分量,她惟一的任务就是听。
  王品成迟疑他说:“也许……郭……”
  “不可能。”林化文打断王品成的话,“共产党讲事实,不能也许。再说,他怎么做手脚?除非他有人在医院里,仅仅在医院里还不行,要在调光室。调光室里谁是他的人?他的情况我知道,他是准备赞助你的。赞助你,他是要受处分的。他说不赞助,是我制止的。”
  “如果排除你做手脚,也要排除他。排除你的主要原因是,你不是演员,排除他的主要原因也是这个。”周少鹏严肃地说。
  林化文用筷子点着王品成说:“谅解你,不是要追究他,而且我们也没有理由怀疑他,我早就说过,我们的干部经不起任何折腾。”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周少鹏问。
  王品成说:“我,刘媛,夏惠铭,夏惠铭的侄子,清华,还有就是你们。”
  “这事就是这里结束,就说是误诊。事实上也只能说是误诊。”林化文说。
  周少鹏点点头说:“林书记的意思,你们要清楚。这种事传出去就是丑闻。幸亏发现得早,否则宣传起来就是天大的笑话。”他看着王品成说,“你一定要吸取教训,从这件事上看出你在政治上还不成熟。常委是你考虑的?”
  现任县委书记和未来的县委书记都在这里,王品成肯定自己暂渡过了危机。虽然林化文和周少鹏的处理多少有些站不住脚的地方,但无可非议这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他们考虑的不是一人一事,而且站在全局的高度。知道自己没病和没危机,不肯居郭茂助下风气。念头又强壮起来。他端起酒杯站起来,感激他说:“今夜,我永记不忘。”
  半夜,林化文他们告别,王品成和卢清华送他们下楼。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地上有了一层白。两道雪亮的车灯光直射过来,朱达南和郭茂助下车。
  “我和老郭才听说你是误诊,来祝贺你啊。”朱达南握着王品成的手说。
  郭茂助笑着对王品成和卢清华说:“我们本来住在长芦乡的,朱县长听说了,无论如何要赶回来堵你们的被窝。”
  王品成只好放开声音笑。他忽然觉得,在铺了一层白的地上,大家都是一枚枚棋子,既各自为战,又互相牵制,还遥相呼应。但他没敢再想,他必须跟着面前的话题往前跑。
  “我们也是刚听说。”林化文说。他对朱达南说:“周书记回来了,明天我们开个常委会。年终了,一些事要讨论一下。”
  “又下雪了,瑞雪兆丰年啊!”周少鹏望着夜空,像地头上的农民那样喜悦。他的神态感染了大家,都仰头向上看。雪花降低了天空的高度,仿佛是从楼顶优雅地飘下来的。每一片雪花都给大家带来一点清冷,清冷向心底沁去,让人忽地就感觉到了雪花之上的高远或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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