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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婷又在闹了。 但我已下定决心不再理她了。 她要闹,由她闹去。 我偏不相信她真的舍得去死。 她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动辄就闹自杀,寻死觅活的哭哭啼啼,非搞到我精神崩溃不罢休。她那戏剧性的自杀演出,诸如吃十颗八颗的安眠药,在腕上割上浅浅一刀,关上窗户开煤气……结果当然都没有死去。 起初是我不会让她死,后来是她自己也不会让自己真的死掉,只是,老用自杀这招来要挟我,她不腻,我都厌了。 不但厌,且很憎。 这实在是爱情的致命伤,可是,却仍然不是我们份手的导火线。我绝又、不是一个见异思迁,贪新忘旧的男人。虽则我对安婷的爱,已逐日的淡褪、消失,剩下的也仅仅是一种责任感,也就是这他妈的责任感,叫我忍忍忍忍忍忍继续和她同居下去。 开始和安婷来往的时候,我确实有和她结婚的欲望和冲动。 那时我是爱她的。 噢不,形容贴切一些,应该是我非常非常的爱她。 我爱她,爱到一个地步,对她千依百顺,她的话,我视为圣旨;她一皱眉头,我惊慌失措;她一下令,我万死不辞;她一个微笑,我粉身碎骨。 我爱安婷,连命都可以不要。 她也几乎要了我的命。 不过这是后来的事。 说回以前我初识她的那段日子:我是在一间会计公司做帐的,办公室在二楼,楼下是间西饼店,安婷就在西饼店当收银员。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吃饼干和蛋糕,所以楼下的西饼店开张营业了整整半年久,我都没进去光顾过,一次都没有,也因此错过认识安婷的机会。直至有一天,住在第一花园的姐姐摇了个电话到公司来,叫我下班后上她家去吃饭,说是庆贺小外甥的三岁生辰,我答应了,下班时便准备去买份玩具什么的礼物,待下楼来,才晓得下着倾盆大雨,于是就站在西饼店门前避雨。因见橱窗里摆满各式各样精致的蛋糕,心念一动,便推开西饼店门,门推处,我先还没闻到浓浓的饼香,已经瞧见立于收银机处的一张俏脸。 那晚上在姐姐家,我嗒然若失,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对着送给小外甥的生日蛋糕发愣,脑海尽浮动着伊人收钱的那一双匀称的手,有一种柔软的美。我二十五岁的人,还是生平头一遭失眠。伊令我神不知所在,魂不知所在。 第二天,我便展开追求的攻势。 一日一束红玫魂,一束十二枝。因为十二枝代表爱慕。 我足足送了半年,直至安婷示意停止,说是不如把买玫瑰花的钱省下给她作零用,我的玫瑰花攻势才告一段落。当然,在我送花送到第九天,安婷便赴约了。第一次约会,我带她到联邦酒店的旋转餐厅吃西餐,后来送她回家,她跟我说了再见转身就要进屋时,却被我拉了回来,拥她入怀,吻了她,在那芬芳的夜色里。如此约会了第三个月,安婷便已经是我的人,她把她的初夜给了我。那晚,我把整张脸伏在她的肩膀上,脸颊在那里轻轻揉搓着,无限的依恋,我向她求婚,她没拒绝,却也没答应。但她表示不妨先同居一段日子。原本两人都是租房住的,既共赋同居,我索性掏出一笔积蓄,付了头期款项,然后又向银行贷款,在姐姐所住的第一花园买了二套房,又装修一番,便开始与她双栖双宿。 我们同居了整整三年。 头一年,快活如神仙。 后来的两年,唉—— 都是我宠坏了她。 所以稍有不顺她意的时候,她便“发烂渣”了。 她发起脾气来,简直不可思议,摔化妆品,砸镜子,诚属小儿科,最恐怖的是闹自杀的时候。往往,为了一丁点的芝麻小事,她便用死来威胁我: 例如有一回,早上出门时答应晚上陪她看七点半场的电影,但因为会计公司临时加班,待回到家已是一点了,刚踏进屋里,便吓得我魂飞魄散,但见她一边流泪一边用我的剃刀正准备备朝手腕处割下,若我迟回一分钟,后果可不堪设想。 那次,我赔尽小心,另加一枚珍珠戒指,才叫她破涕转笑。 又有一次,小外甥上门来玩,不慎打破了她一瓶香水,她不由分说便是送上两记耳光,我气不过,讲了她两句,当下地便把自己锁在冲凉房里,久久没有声响。我慌了,撞开门,已见她服下半杯的肥皂水,结果送去洗胃。这以后,我再也不敢讲她一句的不是。 还有一次,我如常的到西饼店去接她放工,但是店里的人却说她有事先走了,那晚上她过了深夜十二点钟才回来,害我等得又累又气又饿,却压抑着不发作,只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跟她说:“这么夜才回来,去了哪里呀?走私呵?” 她的反应是满脸涨红,大吼一声,随手抓了桌上一把水果刀,便朝胸口要刺下:“你不信我,我死给你看!” 吓得我:“我信!我信!”她这才放下刀子,带着一抹阴笑冷冷地看着我。 安婷的自杀花招,三天五天耍一次,起初的确叫我心惊胆跳,日子久了,便已麻木,表面上仍哄她,心底早识穿她的把戏。 老实说,后来的那两年同居日子,我烦都烦死,可是她那戏剧性的自杀演出,仍乐此不疲地闹下去。搞到有时面对她,心里便老是起疙瘩,索性拿份报纸溜进厕所避静。是的,也只有那段坐在马桶上看报的时间,千头万绪的烦恼才澄静下来。 唉,如果不是与她有了肉体关系,因而有了责任,我可要把她甩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后来我不再把结婚的话题挂嘴边的缘故。 婚是一定结的,只是能拖多久便拖多久。 幸好安婷方面,也没催我。 到底,婚没结成,我们便分居,噢不,分手了。 是我提议分手的。 因为让我发现安婷对我不忠。 换句话说,我戴了绿帽。 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尽管她常常藉口外出,一出就是好几个钟头才回来,但由于实在怕了她那自杀的花招,她不在身边,我乐得耳根清静,也就没去注意她的行动是否有异,反正只要我一出言干涉,她又是安眠药又是开煤气的闹一闹,讲真的,我可经不起如此一再折腾,索性给她完全的自由。 我是在一次温存时,因扫落了原先搁在灯几上的安全套,于是亮起床灯要伸手朝地板上捡起,灯亮处,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安婷的胳臂上、胸脯上尽是圈圈的瘀痕。 不是我的杰作。 不是我,那还有谁? 一切已明明白白。 安婷在外面,有别的男人。 我没有骂她,没有掴她,只是冷冷地道:“安婷,是你对我不住,别怪我无情,我让你多留一夜,明早你一定要搬走。” 安婷也没哭,也没闹,仿佛她那自杀的把戏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一切都没有转圆的余地了。 那夜,我到姐姐处借宿一晚,翌日早上我回去,见安婷在收拾她的衣箱,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 她由始至终没看我一眼,没说一句话,把一串钥匙搁在桌面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我恢复了王老五的生活。 和安停的一段情结束了,我不是没有悲哀的,只是,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更浓。 可是姐姐并不这么想,她一口咬定我在强颜欢笑,硬是要给我介绍女朋友。那女子,是姐夫一位同事太太的表妹,名叫洁儿。 洁儿,人如其名,不染一丝尘埃,干净整齐得令人眼睛发亮。 她和安婷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一种女子。 安婷活泼、花俏、任性;洁儿沉静、端庄、温和。 姐姐要撮合这段姻缘。 可是安婷的阴影太深,对洁儿,我纵有好感,也不想操之过急。 慢慢来。 所谓的慢慢,是约会不密,见了面,也保持一段距离,除了过马路挽她的手之外,我没搭过她的肩膀,没揽过她的腰,当然也没吻过她。 如此三个月转眼又过。 这夜,我和洁儿看完了九点半场电影,吃完宵夜,又送她回家,再返回自己住处,都已是凌晨一点了。 门开处,我听见一声高一声低的呜咽。 是谁在我屋子里哭泣? 哭得那么凄哀,寂寞? 我亮开灯,但见安婷泪痕狼藉地蜷缩在沙发里。 我气得两膝不住颤抖,胸膛一股气往上涌,恶狠狠觑着她说:“你怎样进来的?” 安婷低头垂泪:“我……以……前……配……多……了……一……串……钥……匙……” 我指着启开的大门,下逐客令:“请……” 安婷向我露出乞求的眼光,声音哀楚的:“我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找你的!” 我认识安婷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灰败,如此黯淡过。以前,她即使哭哭啼啼闹自杀的时候,神情也带着一抹势焰。 我冷哼道:“怎么?给男朋友甩了?回头求我收留?” 安婷的脸色在一刹间苍白如纸,她硬咽道:“……我……知……错……了……” 我笑声喋喋:“呵哈!知错?以前我怎么一心一意待你!你却重重复复用死来玩弄我!你要我原谅你,先学狗般用舌头舐干净地板,我才考虑考虑!” 我话刚说完,安停已是跪倒在地板上,真的学狗般伸出舌头要舐去地板上的尘沙,我愈发气炸了,赶前一步,把她扯起身,但觉手一挥,便往她脸上刷了过去。那一记耳光非常响亮。 安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扶了扶墙方才站稳了。眼看她半边脸烧红了,但只管抚着肚子呆呆的。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微隆。怕也有三四个月了。 我怔了一怔:“你有了孩子?” 安婷的眼泪滥滥地流:“四个月了,要打掉都嫌迟了,他又不认,他说不一定是他的,因为那时我和你还没有分手……” 我气呼呼地:“要我吃死猫?我们每次都用安全套的呀!” 安婷哭得双肩一耸一耸的:“我也是这么对他说,但他就是死不认帐,他赶我走,我现在没地方去了……” 我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搁着的一只衣箱。 我可抖衣乱颤起来:“安婷!我们回不去了的!” 安婷跪跌在我脚下, 全身匍匐, 顶额抵地,身子和哭音都在急剧地抽搐着:“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求你,过去是我错了,你让我把BB生下,送人也好,卖掉也好,然后我们从头来过……” 我仍然是那一句:“安婷!我们回不去的!” 安婷万念俱灰的表情:“你不帮我,我死定了的!” 又是死! 又用死来威胁我! 我当下冷笑:“如果你想死,那我建议你上吊,用原子绳索好,不怕中途断掉,上吊前最好也像蓝洁瑛在‘义不容情’般化个浓妆,播段哀怨的小调,气氛够凄绝……” 安婷径直地盯住我,那眼里,有震怒、有哀恸,以及更多的寂寞:“我死了,你会后悔!” 我嗤之以鼻:“我后悔?你没死,我才后悔!” 安婷颤巍巍地撑起身,抖怯怯地提起她的衣箱,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抛下深恶痛绝的一句:“我就死给你看!” 我“砰”的一声巨响关上大门。她要死,就让她去死。 以为给安婷如此上门一闹,会气得辗转难眠.不料刚上床,便呼呼入睡。 不过做了一个梦。 梦见安婷真地跑去上吊。 她上吊的那一副惨状,要说有多恐怖便多恐怖;双眼半睁着,脸色白得好怕人,眼圈和嘴角都是发灰的,乌色的半寸舌尖斜斜吐出唇边。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乍听,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阴气围拢过来。 我抓起听筒:“喂!喂!”听筒的另一端,是一片的死寂。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门铃响动。 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警察。 “请问你是沈安婷的家人吗?” “不是,”我心里只管一阵阵嗡嗡地发空,“但我认识沈安婷,她出了事?” “她在附近的一间公厕上吊死了……” “安婷呀,你死得好惨呵……安哼,你怎如此傻……” “安婷,你狠心叫白头人送黑头人……” “安婷,你一定死不瞑目的了,呵呵……” “安婷呀!我的女呵!” “安婷我宝贝心肝呀!”…… 我踏着沉重的脚步,一路上由安婷年迈双亲的抢天呼地的哀嚎声音伴着,终于抵达医院的太平间。 办妥领尸手续,安婷的尸体被推了出来。 安婷的老爸颤巍巍地扑上前。手剧抖地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被单,喉头嘎嘎地哭着,她老妈亦也扑前。 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过,安婷死后的样子要说有多恐怖便多恐怖,一切就如我在梦中所见,她的双眼半睁着,脸色白得好怕人…… 我但感毛骨悚然。 颤栗间,但闻安婷老妈一头哀哭一头惊呼:“女呀!女呀!你有什么心事未了,死了还握着串钥匙……”她的背原本就佝偻得厉害,现在因为痛哭哀嚎,身体愈更蜷缩成了一团。我不觉一恸。眼光很自然便投向尸体的手看去,这一瞧之下,我愈发满心疙瘩,因为安婷的手仍紧握着一串钥匙。 是我屋子的钥匙! 她连死都要紧握着我屋子的钥匙不放! 一阵不可抑止的惊悸,但更多的气愤,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也不假思索,踏前两步抓起安婷那冰僵的手,要取回我的那串钥匙。 但是任凭我用尽吃奶之力,就是扳不开她的手指。 安婷的老父埂咽地问我:“是你屋子的钥匙?” 我点头。 安婷的老妈泪眼潺浮:“她死都握着你屋子的钥匙,分明一心一意要回到你身边……” 和安婷之间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从怎样分手到她上门求助的经过,我都早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的老爸老妈,当然,我建议安婷用原子绳索上吊的一节自是隐瞒没讲。安婷是独生女,深得两老溺爱,在我们同居期间,我也曾多次陪她探望两老,而他们亦视我为女婿了,要不是后来安婷对我不忠,我的身份便严然他们的半个儿子。只是现在,我和两老的关系多多少少有点尴尬。固然,安婷的死,令我忐忑不安,但我自问也仁至义尽了,安排她老爸老妈来港领尸之余,也答应协助两老料理安婷的后事。 原本照两老的意思,准备把安婷的尸体运返乡下埋葬。 但一切仪式则免除,是因为安婷乃未出嫁的女于,且又是上吊而死,并又怀了身孕,老人家迷信,若没有死者的弟妹子侄等幼辈哭灵守孝,一旦进行吊丧、超度仪式,便会带来噩运。 然而另一方面,两老也深信不疑,没有经过超度便落葬的怀孕妇女,死后一定阴魂不散,尤其像安婷生前脾气那么刚烈,死又死得那么惨烈,往后她鬼魂回来邪祟闹事更是无可避免的了。 那到底要如何办理安婷的后事才为妥当? 两老你一言我一句的,着声淌着泪在一旁商量了老半天, 最后,走到我跟前来,双双跪倒,只差没给我磕响头。 吓得我,一连叠声地:“哎呀,伯父伯母,你们快别这样, 我担当不起!” 安婷的老爸老泪纵横:“是我女儿做错了事,我代她向你认罪。” 我一叹:“都过去的事,算了吧。” 安婷的老妈哭得山崩堤决一般:“我知道你人好,你就好人做到底,你如果再帮我们这个忙,上天有眼,你会有好报的!” 我可真的是由衷之言:“能帮我一定帮的,毕竟我和安婷也曾经是一场……”“夫妻”两字,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回肚里,改口道,“……相识……噢不……朋友……”自己都觉得好生腼腆。 见我答应,两老遂颤巍巍地撑起身,一人拉住我一只手,异口同声地道:“我们就知道你一定肯帮忙的!你真的是大好人!” “到底还要我帮什么?” 两老却忽然你推我让起来。 “伯父伯母,有什么事不妨直言,是不是钱方面有问题?抑或希望我陪你们也同时送安婷的棺木回乡一趟?” “如果你同意的话,安婷的尸体也不会运回乡下落葬了。” 安婷老爸如是道。 “怎么?”我打了个错愕,“改变了主意?” “我和老头商量过,”安婷妈嗫嚅道,“安婷死得那么惨……况且又……大了肚子……死后会是猛鬼的……要是你……肯帮这个忙……用……用……她丈夫……的身分……给她开丧……让她的阴魂……有个歇宿地方……九泉之下……便能安息……我和老头……也不敢过分要求……你给她立个神祀牌在家里……但求你认了她是你妻子……别让她做……无主孤魂……她的尸体火葬后……骨灰寄放……在庙里也无妨……你也不……吃亏的……你以后照样……可以……娶老婆……” 我听罢,半晌说不出话来。“我的女儿的……性格……我最清楚的……”安婷的老妈自管自道,声音都抖了,“……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去上吊……死后……还给……报纸登了新闻出来……她这么好胜爱面子……的脾气……怎吞得下……此番耻辱……她的……鬼魂……一定不肯……罢休……的……” 安婷的老爸且泣且言:“我们也只是打算弄个简简单单的仪式,把安婷的尸体先送到香港哪一家的殡仪馆都好,找班喃呒佬超度,封棺前你替安婷梳下头发,之后折断梳子,便等于承认她是你的妻子,她只要有了这个名分,便能堂而皇之进入轮回六道投胎做人去,要不,黄泉路上便又多了一个厉鬼凶魂的了……” 听得我一颗心牵痛,扭曲着,也不晓得是怕,还是怜。 “好吧!我答应你们”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吐出这番话话,说完,但感背脊上凉飕飕地,原来是流了满背的冷汗。于是在商议后,便决定先把安婷的尸体移至殡仪馆,接着也安排了超度和火化事宜。准备妥当了,我便让两老守着安婷的灵柩,自己先行返家打个转,稍后再赶至殡仪馆去。 如此折腾了大半天,我业已累垮,一上床,便呼呼入睡。 造了一个梦。 梦见棺材店的工人抬了一副质料粗陋,价钱便宜的棺材进入殡以馆:棺材是杉木的,手工很粗,棺材面也没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刚干,乌沉沉的,一点光泽也没有。棺材倒是标准样式尺寸,长长的横在厅中央,头尾翘起。我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替死去的安婷净身换衣裳,于是我要到后面烧了一锅热水,复倒至益中,加些冷水,调到温热适中。接下来的工夫,是准备把安婷的尸体揩抹个干干净净,她的尸体已经冷凉了,噢不,形容贴切一点是早已僵硬了,且已泛了一层黑蓝之色。我脱下她身上外面罩着的白袍,可是白袍太窄,加上她腹部又隆起,所以不容易剥掉,因为安婷的手臂都已僵冻,要勉强扳起来才行。最后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将白袍前后齐中间剪开,才将两半白袍慢慢从她手上褪了下来。我卷起了袖子,便开始替安婷揩抹起来,先由她的脸孔抹起。很奇怪,毛巾覆在她眼部轻轻抹下,她那原本半睁的双目便完全合上了。接着毛巾揩到她嘴角处,瞬眼间,她那原本斜斜吐出唇边的半寸乌色舌尖,也缩回口里去,然后我又抹到她的手,那只仍紧握着我屋子的一串钥匙的手,但任凭我怎么揩怎么扳,她那五只手指依然纹风不动的握拳状,我不觉泄气,猛抬眼,触及先前搁在一旁的利剪,也下假思索,用剪刀尖端去扳开她的手指,无效,把心一狠,利剪便朝她手腕处剪去,出乎意料的顺利,于是我把安婷那只仍紧握着一串钥匙的手掌,连掌带钥匙往窗外出力一抛,尚能听见钥匙在窗外半空响动的声音。至此,我一颗心头大石开始放下,正想轻松地转身大踏步而去,才迈开两步,身后有一熟悉的声音响起,噢!是安婷的声音,她在说:“你还没替我梳头折梳,叫我怎去见阎王呵?”转头处,但见安婷依旧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不过,她已经合上的双眼却恢复原来那半睁着的样子,以及已经缩回口里的乌色半寸舌尖亦再吐出唇边,还有……她脸上有两行水渍,恐怕是眼泪吧。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与此同时,铃声大响,在幕色渐浓渐浸的光景,乍听,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阴气围拢过来。 我抓起听筒,“喂!喂!”听筒的另一端,是一片死寂。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门铃响动。 开门,门外站着姐姐。 “噢!是你,阿姐。” “我找了你整天,都不见你人影,打去会计公司又说你没上班,来了几趟又不见你回来,”姐姐瞧了我一下,“你是忙沈安婷的身后事去了吧?” “嗯。” “尸体领了?运回乡去了?” “领了,不过停放在殡仪馆,明天中午火葬。” “为什么不是直接运回乡去落葬?” “她老爸老妈的意思,是希望我用女婿的身分,给安婷开丧,别让她做个无主孤魂……” 我话还没讲完,姐姐已厉声打岔:“你答应了?” “嗯。” “你疯了你!”姐姐大吼。 “有什么不妥?”其实我心里一直七上八落地在乱着。 “当然是大大的不妥!”姐姐焦灼多过指责,“阿弟,沈安婷是你的旧女友,她现在上吊死了,你瞧在以前的情分上,帮她老爸老妈料理她的身后事,这也是应该的,但帮人也要有个限度,有分寸才可以呀!” “怎么没分寸?”我仍嘴硬,心底却抖痛。 “像沈安婷这么一个脾性,加上她又是这么个样子死去的,不消说鬼魂一定很猛的了,你又何苦去招惹她呢?搞不好,弄到家里鸡犬不宁,人仰马翻就不衰拿来衰罗!” “我想……安婷不至于这么猛鬼吧……我帮了她,她理应……得以安息……” “沈安婷的厉害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她生前已是势焰嚣张,死后更不得了!”姐姐一边讲一边急跺脚,“我以前有个旧同事,就是那个娶了个暹妹的彼得,你也见过的呀,彼得的弟弟,有个女朋友,两人不知怎的闹翻了,那个女的后来服了杀草剂死掉,彼得的弟弟好生内疚,便答应娶那女的亡魂,把她的尸体领回家,用做丈夫的身分发丧,结果他一片好心,换来是一世的祸端。那个女的醋性好大,只要彼得的弟弟跟哪个妇女要好,鬼魂便上来大闹一场,搞得现在彼得的弟弟都绝了结婚的念头,也不敢和任何女子亲近,怕害了对方,那女的鬼魂曾经把彼得的弟弟所结交的几个女朋友,折磨得死去活来,如果不是担心家人受累,彼得的弟早把那女的神主牌砸个稀烂了!” 我冷汗淋漓:“果有此事?” “你是我弟弟,我骗你于嘛!”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安婷的老爸老妈……” “你又没有白纸黑字签了同意书,怕什么反悔!” “他们两位老人家一定会很伤心很失望的……” “他们伤心失望,好过你惹祸上身送了命儿!” “阿姐!”但觉一股寒意直上心头、脑门, 我哆嗦道,“安婷临死还紧握着这屋子的一串钥匙,任凭我竭尽所能,都没办法扳开她的手指取回那钥匙,我怕她会摸上门……” 姐姐的脸色倏忽苍白如纸,欲言又止,终于颓然喟叹:“有件事,我原来不想让你知道,怕你听了会骇伯……” “什么事?” “沈安婷上吊那晚,她曾打电话到我家去,她说她也打了给你,可是你不肯接听……” 我打断姐姐的话,“她打来的时候,我一定是在睡梦中。 没听见电话响。” 一定如是,一定。 姐姐继道:“沈安婷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她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说你做人太绝太狠,以前疼她如珠如宝,现在却见死不救,不但见死不救,还叫她去死,最好是去上吊,建议她用原子绳索一次过断气……” 我垂下头。 姐姐仍在说,只是声音渐沉渐硬:“……沈安婷最后在电话里发下毒誓,她说要死给你看,化了鬼也不放过你,噢不,我说错了,她是说化了鬼回来要杀掉你的女朋友。你交一个,她杀一个,让你一辈子痛苦,以泄心头之恨,她要我把这些话转告你……” 我顿时感觉从发指至足尖都浸在冰海里般,僵痛痛,凉绷绷。 “阿弟!” “阿姐……” “我想只要事前我们做了些准备功夫,而你又没有和她扯上什么关系,沈安婷再猛鬼,也惹不起的!” “怎样个事前准备?” “屋子里供奉几个大神,大门贴道神符,不就一劳永逸罗!只要你和沈安婷无正式名分,她进不了你屋子里的!”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动。 我开门,但门外无人。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瞧你失魂落魄的,是电话响呀!”姐姐道。 “喂!”我拿起电话,是安婷的老爸打来的,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他那喉头嘎嘎的声音:“哎呀,你快来殡仪馆呵,安婷眼睛一直不停流出泪水,我听人说过,尸体流眼泪是死者撇不下世间最亲的人,我和老太婆对着她尸体说上半天的后,她眼睛仍然不合上,她泪水依旧流,我想她一定是等着你早点过来替地梳发折梳……” 我五脏如焚,十万火地赶去殡仪馆。 姐姐也一路跟着。 一切果如安婷的老爸听言,安婷眼睛一直不停流出泪水,湿透了脸,湿透了颈项,连衣领也湿了一大片。 安婷的老妈伸出一只颤抖抖的手来,那干枯的手里,原来握着一把梳子,只听她哽塞地朝我道:“你就现在一边给我阿女梳头,一边跟她说些好话,她一定不会流泪的了,她一定能安心去的了……” 我接过梳子,手也抖,心更抖。 正思量要怎么开口,姐姐却从我手中夺过梳子,递还给安婷的老妈。 姐姐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伯母,我阿弟是万万不可以替沈安婷梳头折梳的!” 两老的脸色同时大变,同时脱口而出:“为什么?” 姐姐板着脸如是回答:“也不为什么,总之我阿弟就是不能够娶沈安婷的亡魂!” 安婷的老爸激动得气喘喘地道:“可是你弟弟已答应了的……”眼光朝我看来,那眼里,有痛、有气、有伤、有哀,以及更多的绝望。 安婷的老妈苍哑地道:“答应了临时又反悔,安婷会死不瞑目的……” “你们不用如此吓唬我阿弟!”姐姐恼怒地道,“沈安婷在生的时候,原是她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我阿弟,她如今死了,我阿弟还肯帮忙料理后事已是仁至义尽了,你们居然得寸进尺,三分颜色上大红,要我阿弟吃死猫娶你们死去的女儿,太过分了呀!” “我们没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呀!”安婷的老爸那苍斑满布的脸上充满了困顿,疲惫的神情,喃喃说道,“是他自己答应的呀,那头答应了,这厢又找出做姐姐的向我们两个老的推搪……” 我垂头,不敢出声。 “阿伯!”姐姐的声音,像开动的机关枪横扫过去,“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虽然你们两个老人家没用刀子架在我阿弟的脖子上逼他,可是你们跪在地上猛磕头硬是不肯起身,我阿弟心有不忍呀,他因为好人,所以答应了,他年纪轻,不懂避忌,不分轻重。我是他的亲阿姐,我没理由看着自己的弟弟做这门子的傻事,是我不肯让他娶沈安婷的亡魂为妻的,你们要责怪,就责怪我好了。即使沈安婷死不瞑目要报仇泄恨什么的,也请找我好了,不关我阿弟的事。只不过我在这里也把话说得清清楚楚,要是往后沈安婷的鬼魂斗胆上门邪祟,我们也会老实不客气的!” 安婷的老爸剧烈地呛咳起来,一张脸涨成紫红,很久都没有止咳的迹象,且弓着身子呛咳,我不禁有点担忧,恐怕他咳岔了气,却又没勇气抬头正视他那张痛苦不堪,灰败苍老的面容。 安婷的老妈捶着心肝哭道:“罢罢!就当作我们沈家前世造了孽,今生得报应罗!安哼她歹命我们两个老家伙苦命呵,临老那几年都没好日子过……” 姐姐的态度也放软下来:“阿伯、伯母,我不肯让我阿弟做你们死鬼女儿的老公,也有我自己的苦衷呀!换作阿弟是你的宝贝儿子,死去的沈安婷是人家的女儿,相信你们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子这么做的。更何况,我阿弟和沈安婷早三个月前就分了手,已是各走各路两不相欠了的。沈安婷生前,再怎么对不起我阿弟,她人都死了,一切也都算了啦,但是要我阿弟再吃亏,你们两老问良心一句,怎过意得去呀!我阿弟虽则没娶你女儿的亡魂,往后也一样会关照你们两老的,有空会去你们乡下拜访,有事会帮你们的忙……” “你们走吧!”安婷的老爸喉头嘎嘎地,“我们姓沈的也不用你们关照!更不用你们帮什么忙!” “走哇!”安婷的老妈泪水纵横的,“我女儿的身后事,再也不劳你们操心了!” 姐姐不由分说,直扯着我,便要大踏步离开殡仪馆。 就在转身踏步间,殡仪馆里倏忽旋起阵阴风,恋恋不舍地绕咱姐弟直回旋。跟着是外面响起雷电交加的声音,刮起大风雨来了,那一声轰雷的音响,乍听,像极了一个女人带着悲号的呼啸,渐渐地变成了一种辗转的呻吟。 我的脑子里立刻印上了无可抑止的恐怖。 当我跟姐姐的眼光接触,迅速想到是怎么回事。 ——安婷光火了! 我像触电一样霎时打了一个猛烈的冷战。 我的肉眼虽是瞧不见,双手也摸不到,但殡仪馆内的气氛可真是阴森诡异,可以感觉到那股强大的压力,也可以确定安婷此刻绝对就在大发雷霆! 我本能地一声一声地发出尖嚎,跌跌撞撞地冲出殡仪馆,逃到外面,在哗哗的雨声中,脚下犹自不停的奔跑着,姐姐在后面追了上来,撑起伞遮我一把,我这才停下来喘着气,回头望去,那间殡仪馆灰秃秃地矗立在一片灰茫中,显得更阴森寂哀。 车上,姐姐嘀咕着:“阿弟!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我心乱如麻:“不怕是假的!” “怕!多多少少一定会的,”姐姐没好气地,“可是只要你回心一想,你又没亏欠她!有什么好怕的!相反的,是她亏欠了你!” “话虽然是这么说,”我六神无主,“可是她之所以跑去上吊,都是我害的呀!” “什么你害的!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 “阿姐,刚才在殡仪馆里,我感觉到安婷她在发火了……” “她发火又怎样?难道只有她会生气?我们也可以发火的呀!她搞大了肚子要你吃死猫,你不肯,这是人之常情。她怨得谁来?到她上吊死了,又想捡个便宜做我们家的鬼,你不肯,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又怨得谁呢?要怪的,是她自己不争气!” “阿姐,你说……安婷会不会……回来……闹……” “她要是回来闹!我也有治她的方法!俗语都有说:‘乎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阿弟,你即使没开口叫她去上吊,她最后在走投无路之下,一样也会去寻死的!你要怕,也怕不来的,索性就豁出去,她斗胆回来闹,我就有本事叫她永不超生!”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敢想下去,愈想,愈是惊魂,且一颗心抽痛着,仿佛有把锐利的刀子搠入我的心脏里似的。 到了家,我先去冲个凉,待洗澡出来,已见有锁匠在换门匙了。“不必这么紧张漏夜换锁吧!”我跟姐姐如是道。 “你懂什么!”姐姐白我一眼,“事不宜迟。” 家里大门小门都换过了锁,锁匠一走。姐姐吁了口气说:“好啦,你可安心睡觉了,待明天,我先去庙里讨几张符贴贴,再多一个礼拜的,便可供奉关帝、观音等菩萨的神位了,你愈发安枕无忧啦!” “阿姐,”我小声抗议,“换过了锁,贴几张符也就够了,我不想屋子里弄成像神坛般!” “怎么?你现在不怕了!” “怕是有点怕的,不过,家里弄成神坛般,我心里好不舒服!” “那么,就算啦,照你意思好了。” 姐姐走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极难入眠,迷迷糊糊入睡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短暂、杂乱而完全不连贯的恶梦,每一次都是很快地惊醒又很快地入梦…… 翌日起身,心里始终不得安宁,也没去会计公司上班,直接到殡仪馆打个转。 然而安婷的老爸老妈已不在。 连安婷的尸体也被运走了。 我找到一个老杂工,塞给他一块钱,问道:“那姓沈的老夫妇一大清早就把他们女儿的尸体运走了?” 老杂工清一清喉咙,叨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朝我打量了下,才道:“哦,你说那姓沈的老夫妇?不是一大清早走的,是昨晚漏夜走的!” “昨晚漏夜走?” “是呀!”老杂工一边摇头一边道,“他们漏夜找来车子把他们死鬼女儿的尸体运回乡间呀,先生昨晚你如果在场的话,包管你也喊怕怕……” 我的心像被搠了一刀,情知不妥。 果然。 老杂工滔滔不绝地叙述:“我在这殡仪馆做了三十多年,都没见过那么骇人的事情!那姓沈的女死者,分明死不瞑目呀!劳动七八个人都抬不起她的尸体放入棺木内。那些抬的人都说,她的尸体重得像座铁山,这还罢了,她的尸体被移动时,她手里握着的那串钥匙叮叮当当作响,听起来好恐怖,像招魂似的,还有她眼睛微张着,一直流眼泪,舌尖又斜斜吐出唇边,她的肚子也好像更涨了……” 我打断他的话:“那后来尸体到底抬不抬得动?” 老杂主口沫横飞地续道:“本来是抬不动的呀,后来有个老经验的便建议由姓沈的那个老头子,靠拢着自己女儿的尸体旁也乎躺下来,连老头子也一并抬进棺木里,这样子才能顺利的将那尸体摆进棺材内,后来那老头子从棺木爬起身时,我瞧得再清楚不过,尸体的眼泪也没再流了,只是双眼却张凸着好怕人呀。后来大家又建议避免路途上又生风波,不如趁快封棺。哎呀先生如果你在场的话,即使闭着眼睛不瞧,光听那声音,也会吓得脚软呀!你不知道呵!那铁锤敲击的声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听着就像在自己的天灵盖上敲打似的,而随着咚、咚、咚的敲响,棺材里头传来一声高一声低的呜咽,分明是那尸体在哭呀!后来……” 我但感寒意凛凛:“后来又怎样了?” 老杂工犹有余悸地道:“那姓沈的女子是大着肚子上吊的呀!怎不猛鬼呀?车子载着她的尸体,明明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颠沛,车子还未开至路口就引擎死了火,后来只好叫姓沈的老头子,趴在棺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地开动。可怜那老头子,要如此趴在棺木上面四、五个钟头才能回到家呀!都一把年纪了,万一不支一昏厥一摔跤,恐怕就这么完的了!可是不这样又不行呀,他死鬼女儿的尸体抬不动载不动,他如果不照古老的关目去做,时间一耽误,恐怕他女儿错过落葬或火化的时辰,沈家就一世行噩运了,不只他们两个老的没安宁日子,也祸及无辜……” 心剧跳,如擂鼓地回到会计楼上班去。 细碎的骚乱和纷扰,到处人影幢幢,晃动着赶赴的脚和挥舞的手,声音在头顶上营营地飞,周遭的颜色是一阵黑一阵蓝一阵灰的…… 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躺在自己的床上。是公司的同事送我回来的,见我醒转,才告离去。 不知何故,同事一走,整间屋子仿佛也变大了似的,显得我更无助、寂寞、孤独。 我告诉自己千遍万声,不要再去想安婷的事,然而安婷的影子,像一只咻咻地叹认着路的狗儿,又找到我这儿来了。 我站也不是。 我坐也不是。 我躺也不是。 最后,我在抽屉里搜出好几粒以前安婷留下来的安眠药。 眼下,我告诉自己说,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一切幸幸牵牵的阴影将完全消失。 药力发作,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造了一个梦。 梦见我姐姐,还有安婷的老爸老妈,我们四个人一齐扛着安婷的灵枢上山坟。那座山坟,好高好高,要步行一大段弯弯曲曲的山径才能到达,那条山径像一条大蟒蛇般一直蜿蜒伸到山巅,放眼望去,墓地里一座山,旧茔新冢成千上万重重叠叠,沿着山坡一排又一排,挤得满满的,整个弧形的山谷里,高高低低,矗立着墓碑,好像一片片的石林一般,静沉沉的,罩在一片无边无迹的荒凉中。我们四个人扶灵上山,分开左右两排,左边由安婷的老爸带领,姐姐殿后。右边是安婷的老妈领先,我在最后扶持。从半山到山顶这段山径,相当陡斜,石级崎岖不平,忽高忽低,我们四个人的步伐,必得一致才不会左右颠簸,所以落脚都很谨慎,一步一步,然而愈往上,坡愈陡,棺木的倾斜度愈大。我利姐姐居后,肩上的重量愈来愈沉,渐渐往下压,我的面颊紧紧抵住那用粗糙的棺木,户呷骨已经给压得隐隐作痛起来,汗水开始从头上背上冒了出来。一行四人,蹭蹬了半天,才爬到一半,大家都开始有点不支了,唯仍默默地爬着,听到彼此的喘息声。突然间,我的右脚一滑,脚底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踉跄,我右腿便弯跪了下去,于是整副棺本压在我的左肩,向我倾滑下来。我肩上感到一阵彻骨之痛,棺木的底板好像嵌进了我的肉内一般,我眼前一黑,痛得泪水直流,几乎支持不住,整个人将往后倒去,心一急,也顾不得痛楚,用肩在上拼命将倾滑的棺木抵住。可是姐姐力道不够,托不住棺尾,撑不起,挣扎着,于是棺木“砰”地一声巨响,给摔了下来。 就在我肩膀上感到一扯一扯一阵阵痉挛似地剧痛的同时,我赫然惊见,翻飞的棺盖里的棺木内,并没有安婷的尸体! 并没有安婶的尸体!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 与此同时,铃声大响,我愈发魂飞魄散。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门外,不见人影。 可是铃场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电话响。 我抓起听筒,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安婷的老爸那喉头嘎嘎的声音:“哎呀死火了!安婷的灵柩抬到山坟,半路棺木给摔了下来,棺盖都掉了,棺木里并不见安婷的尸体!安婷的尸体不见了呀——” 我直如万箭攒心,五雷轰顶。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阵钥匙在匙孔里扭动的声响,可又开来开去开不开。那串钥匙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在恐怖的意识中,感到一阵阵的目眩膝软惊心动魄,再度昏厥过去。 在迷迷糊糊之中,我感到好像有千只手万只手在拉扯着我,同时有千把刀万把刀在分割着我,有一种被绞筋、撕裂的痛楚,从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我努力的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地看到床前有一个影子。 一个白色的影子! 啊!安婷。 沈安婷! 是沈安婷! 她来了! 强烈的灯光使我头痛裂,我挣扎着要起身。 并发出一声声惨烈的尖嚎,自己听着都毛骨悚然。 却在这时候,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按倒我,一个细致的、轻柔的,而又焦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快别起来!好好地躺着,你在发着高烧呢!” 我努力集中目力,才看清楚那白色的影子并非沈安婷的鬼魂。 原来是洁儿。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虚弱地问。 “我在街上碰见你姐姐,她都一一告诉我了,于是约了一起来你这儿,临时她又说漏了东西要买,把你这儿的门钥匙交给我叫我进来先坐一会,我一进来,便见你晕倒在地上。” 洁儿一边回答,一边用冷毛巾压在我的额上,不断帮我拭去脸上的汗。 我还待问,姐姐刚好捧了脸盆进来,见我醒转,便上前道:“阿弟,你把老姐吓坏了,你一直发高烧,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啦!” 呶呶嘴,继道:“洁儿已经一天一夜没阖上眼,我叫她回去睡一阵或在厅里歇回儿她也不肯,还特地请假帮我照顾你呢,你没看到她手上的伤痕,昨天我赶来你这儿时,见她好心要挽扶你上床,你却把人家推倒在地板擦伤了皮肤,你发烧的时候口口声声喊着沈安婷的名字,喊打喊杀的,叫得那么响,屋顶都要给掀掉了!” 我颤声:“阿姐!” 姐姐摇头:“你别自己吓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我哆嗦:“阿姐!沈安婷的尸体不见了!” 姐姐的脸色霍地全白了:“你怎么知道?” “是沈安婷的爸爸打电话来说的。” “会不会他编造出来吓唬你?” “不会的,我也梦见她的尸体真的不见了。” “造梦的事,岂可当真?” “可是殡仪馆的老伯也告诉我,沈伯父准备把安婷的尸体运走时,她的尸体重得像坐铁山,劳动七、八个大汉都抬不动,还说她手里握着那串钥匙不断叮叮当当作响,还说她眼睛更张凸着,一直流眼泪,肚子也好像更胀了……” “那后来……后来尸体可抬得动?可有运走?” “本来是抬不动的,后来沈伯父就照着古老的关目,权充死的是他,靠拢着安婷的尸体旁平躺下来。连他也一并抬进棺木。后来……后来车子运载着棺木上路时,我听殡仪馆那老伯说,明明车子是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直如在行山路,一路颠沛,还频频死火,后来又只好叫沈伯父趴在馆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开动……” “哗!如此猛呀!” “是呀!”我说话的时候,也禁不住周身一麻,打出了一串冷噤,“我刚才梦见沈安婷的尸体不见了便惊醒过来,才一睁眼,沈伯父的电话便到了,我甫搁上听筒,便听见门外有一阵钥匙在匙孔里扭动的声响,却又开来开去开不开,那串钥匙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定是沈安婷不见了的尸体摸上门来了,我这里的门匙换了,所以她开来开去总是开不开……” “那是我!不是沈安婷!”洁儿这时急道。 “洁儿,你不明白沈安婷的为人,她不会放过我的,你不用好心安慰我。” “不!”洁儿道,“我不是安慰你,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姐姐塞了一大串钥匙给我,我都弄不清哪一把才是你这儿的门钥匙,只好一把一把的试,当我把门给开了的时候,便见你晕倒在地上了,幸好不久你姐姐也赶来了,不然我都不知怎么办……” “阿弟!”姐姐沉声道,“沈安婷再猛鬼,我们也不用怕她!” “你不怕我怕。” “怕什么来!沈安婷要是真的闹上门来,她做初一,我做十五!” “她是鬼,我是人,人怎与鬼斗?” “你不要整天神经兮兮的自己吓自己!俗语都是有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沈安婷除非想永不超生,不然哼哼……” “阿姐!” “嗯?” “那些辟邪驱凶的神符,你都拿了吗?” “都拿了,也全给你贴上了,门窗各一张,你枕头底下也有,那些撒在你屋子里的米粒和茶叶你暂时别扫掉,还有,我又找人给你写了厚厚一叠的金刚经,我也想找人来你这儿念大悲咒,没事的了!没事的了!” “真的没事,我便安心了,即使减寿也情愿,阿姐,你不知道这几天我都要崩溃了!” “啐啐啐!”姐姐一连迭声的呸道,“大吉利市!阿弟你胡说什么!” 连洁儿也给逗笑了。 说真的,给沈安婷的事这么一折腾,我再见到纯纯的洁儿时,马上萌发一股仿如隔世的撼心动容,感觉与她亲近了三分。一定是我的感情在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不然姐姐不会识趣的说要走了。 姐姐一走,剩下我和洁儿两相对。 “洁儿!” “嗯。” “你不怕?” “怕什么?” “不怕我连累了你?” “你怎会连累我?” “沈安婷临死前发誓我交一个女朋友她就杀一个。” “嘻。”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么一个大男人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言!” “那你的意思是说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我没这么说过。”洁儿娇羞的嗔道。 “我不管,我当你有这么说!” “你好霸道!” “那我就霸道给你瞧!” 我把洁儿迅速的拥入怀里,在她的唇上印上深深一吻。 她先是挣扎,继而软化,半晌,才喘息道:“你呀!发着高烧的呀!睡了一天一夜没刷过牙,口臭死了!” 我开心地哈哈大笑。 也不晓得到底是爱情的魔力大,抑或是姐姐从庙里讨回来的神符奏效,或是那本金刚经威力无比,总而言之,随着高烧退了之后,仿佛一切的阴霾也一扫而光,我的人,又恢复昔日的清爽开朗,龙精虎猛了。 我和洁儿的感情直线上升,自不在话下。 转眼,半月又过。 这天,是洁儿的生日。 要买什么生日礼物送她好呢?玫瑰花?蛋糕?巧克力?或是一枚戒指?简直费煞心思,洁儿不像沈安婷,老爱狮子开大口,送她礼物,愈贵愈能讨她欢心。以前每次闹自杀之后,我总要买项练买手表,或者什么名牌货的礼物熨平她的情绪,但我知道洁儿绝对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子,她是那类追求浪漫、温馨之情趣的人。 噢,对了,记得她说过,喜欢听风铃吹动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声响好比情人的呼唤。 我何不送风铃给她? 且一送,就送半打。 半打同款式的风铃,挂在她屋子里每一个窗口处,风掠过,那重重复复、清清脆脆的声响,就好比我在亲呢地唤着她的名字,这该多浪漫又温馨呀! 于是打定主意后,我买了半打那种同是五层五角塔形,而每层皆不同颜色的风铃,另外又买了一大束的红玫瑰,便在约定的时间,上洁儿的家。 我还是第一次踏进洁儿的屋子里,往常,我都是送她到门外便离去。 我甫踏进门,就闻到一阵阵刺鼻喉的杀虫水、灭蚁粉的气味。我一个反应是呛咳起来,第二个反应是不停地淌鼻水。我的中只不过轻轻在椅背上搭了一下,然后在堵嘴,搽鼻涕的时候触及眼睛,一双眼睛顿时痛得睁不开来。 “洁儿,你怎么搞的?你在屋子喷了些什么、撒了些什么?真要命呀!” “我在屋子里布满强力的杀虫剂和灭蚁粉。”洁儿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我最怕虱子,又讨厌蚂蚁、小虫之类的东西,还有那些在板缝间蠕蠕爬动的白蚁,想起都呕心,所以我在屋里布下天罗地网,叫它们尸骨无存。” 我环视屋内四周,这才发现,不管是地板、桌面、柜子,一切家什和摆设,全都一尘不染,噢!不,形容得贴切一点,全都给地从干净抹到光亮,从光亮又抹成光光亮亮的,我端详再三,找不到一丝的暇疵。 “呵,洁儿,你有洁癣?” “洁癖不好么?难道要脏兮兮才好?” 洁癖不是不好,但洁到一个地步,弄得整间屋于全是杀虫剂、灭蚁粉的辛辣味,我可要喊救命,当然当然,和沈安婷的凶悍比起来,洁儿的洁癖也不算什么了。 老天!被洁儿的洁癖的事一打岔,我都差点忘了来此的目的。 于是奉上礼物、玫瑰花,还有我的祝福:“洁儿,生日快乐!” “谢谢。”她在我脸颊上轻吻一下。 “拆开来肴我送你什么,嗯?” “啊!是风铃。” 洁儿大喜,我遂帮她把那六个风铃分别挂在六个窗口处。 接着下来,便是烛光晚餐。 洁儿亲自下厨弄的牛扒,味道不错,但吃在嘴里,先还没尝到肉味,已闻到一股滴露的浓郁气息,我笑笑:“洁儿,你可不是用滴露来浸牛肉吧?” “浸的不是牛肉,是刀叉,”洁儿淡淡地回答,“我厨房里的用具,全用滴露消毒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于是低头吃牛扒,刀叉碰碟子声不断,倾倾撑撑倾倾撑撑,像是会碰出火花来。 那一夜,我就留在洁儿家。 尽管我好不习惯那杀虫剂、灭蚁粉的辛辣味,甚至也不觉得那串串的风铃声有什么动听,但洁儿的身上,究竟是有点脂粉香的,也不由得我不心旷神恰了。更何况,当触摸及她那洁白胜雪的肌肤,与沈安婷分手以后的性欲,碎不及防地散满了我全身。 我和洁儿,也就一“眠”为定了。 我准备和她结婚,打算到台湾渡蜜月。婚后,她当然住到我这儿来,至于她那间父母留下给她作嫁妆的屋子,或租或买算了,反正我无法在那样杀气腾腾,鸡犬不宁的地方待下去。 洁儿无父无母,只有她表姐一个亲人而已,也即是我姐夫公司的一位同事,所以她事无巨细,全听凭我的安排。 婚事筹备得七七八八的当儿,洁儿却忽然病倒了。 她说是患了重伤风,不准我去找她。 我不依,坚持上门,她戴着口罩出来见我,找发觉她的十指脱皮脱得像叉烧一般的燥红。 她说:“等我好了才打电话给你。” 我道:“你答应我去看医生,不然我不走。” 她说好,但我仍满心不安,唯有天天打电话给她。 她起初也有接听,那声音,听上去,好沙哑,到这两天,她连电话也不听了。 我上她家,敲门,没人应。 我找到她表姐,打听她的去向,她表姐也不知道,只是安慰我道:“没事的!洁儿从小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连一只蚊子都休想接近她,她一定是不想把伤风传染给你,躲起来不开门,过几天她好了,你们不是又可见面罗!瞧你急得什么似的。”还羞我呢。 不见洁儿的日子,我在公司里连笑容也尽敛。 邻桌的小王挖苦我:“不是快结婚了吧!怎么要吹!” 我哼道:“去你的乌鸦嘴,我和她才恩爱呢!” 小陈也加一把口:“喂!怎么恩爱法?快教几招来,我追艾丽,追到焦头烂额,她睬都不睬我,更遑论能造爱了!” 艾丽是另一位女同事的名字,她马上抗议:“小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撕烂你的嘴!” 连接线生云云也过来八卦一番,笑问:“喂!你是怎么样把你那白雪公主追到手的?一天一打玫瑰?” “才不,”提起洁儿,我心甜甜.“是半打风铃!” 同事们齐齐说:“风铃?半打?” “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啦!”艾丽直嚷,“风铃招鬼的呀!你送一个也罢了,还送了半打?不过,只要不是送那种五角形五层塔状的风铃,这还不太碍事……” “我送的正是五角形五层塔状的风铃呀!” “那种风铃,一般的道士、茅山师父最喜欢用来招鬼的了!”也不晓得是谁在道。 至此,我已冷汗淋淋。 胆都只差没给吓破了。 十万火急,五脏如焚地赶至洁儿的家。 一到屋前,闻到的不是杀虫剂、灭蚁粉辛辣味,而是比粪还臭的腐烂味,奇怪她的左邻右舍没察觉么?也不容我多加思虑,当下立刻破门而入,却见洁儿已经死了。 她就死在她那张木板床上。 她的尸体令我终生难忘。 她起码已死去有两天了吧,至少有成千上万条的蛆虫,在她体内周游穿梭,仿佛洁儿的尸体,就是它们多窗多户的豪邸,它们热闹而嚣张地穿插其间,此外还有红蚁、黑蚁、白蚁、虱子,在蛆虫与尸体之间分一杯羹。 没有人能亲历其间而不觉得骨骼发酸,头皮发麻。 我送给洁儿的那六个分别挂在六个窗口处的风铃,随风响动,那声音,像极了沈安婷得逞、嚣张的奸笑。 洁儿死了。 我也以为自己亦死了。 因为我足足躺在床上有半个多月,不能吃、不能睡,闭眼睁眼,梦里梦外,那成千上万只贪得无厌的红蚁、黑蚁、白蚁、虱子在洁儿的尸体上蠕动,啮嚼的情景皆历历在目,我甚至还清晰地听见自己那一声声发自灵魂深处之剧痛的惨叫。 那是洁儿死后的第三个星期,半夜惊醒,掀开被,撑着虚软的身子,我下床来,颤巍巍地亮开了房里的灯光,灯亮处,我第一眼瞥见壁镜中的自己——面白如纸,两只眼睛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黑洞,但可以看见眼皮在那里跳动,也因为眼皮的跳动,才使两颊深深地凹了进去,而颧骨更明显磷峋地耸了起来,看上去还有一丝的人气。 我怎么惟悴成这副模样? 瘦来!怕来! 我坐跌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声惊动姐姐。 她跑进房来,搂着我:“阿弟!阿弟!”关怀之情表露无遗。 我听见自己的哭声,由原来呜呜的哽咽到后来尖细、凌厉、颤抖抖地一声声奋扬起来,都觉毛骨悚然。 “阿姐!”。 “不用怕!阿弟,有阿姐在,不用怕!” “不怕?洁儿都给她害死了!” “阿弟,洁儿的死是意外……” “意外?”我激动若狂,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明明是沈安婷害死她的!” “阿弟!”姐姐强自镇定,“洁儿都死了,过去的事也不必去追究了,重要的是你以后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平平安安活下去?沈安婷肯么?” “我和你姐夫商量过了,你以后就长期住在我这儿,待你精神比较好时,阿姐也不让你搬回去的,你那间屋子,我们已找地产公司代为出售,总之你只要住在我这儿,包管没事发生的,沈安婷的鬼魂够胆摸上门来,我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你找到办法制服沈安婷的鬼魂了?” “总之阿姐不会让你再受到骚扰、邪祟的,前几天,你姐夫又找了几位高僧来,在屋子四周撒过神水,沈安婷即使化作厉鬼,道行再高,也进不来的!” 日子在阴影中度过,一俟精神稍振,我便照常上班去,只是欢颜不再。同事们当着我的跟前,只字不提洁儿的死,甚至在言谈间也都显得非常小心翼翼,分明是怕触动我的心事,愈发叫我为之悲哀。 这天,地产公司的经理打电话到会计楼找我。说是我那间屋子已有了买主,价钱也谈妥了,对方是对姐妹花,姓李。 于是约好时间上地产公司见面,收取二万元的订金,签第一份合约,待律师楼把正式的买价合约搞妥,再收十巴仙的首期,复花个多两个月时间办理地契转名,银行贷款手续,屋子便算是脱手了。 李氏姐妹联名购下我的屋子,姐姐名叫李佩菁,妹妹名李佩芬,一个二十九,一个二十六,姐姐在一家大规模的制衣厂任职,是位裁剪高手,妹妹则是一名护士,因过去多年受尽租房的冤屈气,故掏出积蓄合资买屋。 我对李氏姐妹也没什么特别印象,其实打从洁儿死了之后,我对身旁的人、事、物皆提不起一丝的兴趣,甚至有万念俱灰之感,仿佛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也将一寸一寸地死去。 直至这么的一天…… 我那颗枯竭的心,才如同死灰复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机。 同样是寂寞哀凉的一个晚上,我下了班后,也不直接回姐姐的家,如常地到酒馆借酒消愁,洁儿死后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活下去了,几个月下来,染上酒瘾烟瘾,人也更颓丧了。 那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走出酒馆时,脚步已歪歪斜斜,迎面就和路人撞个满怀,对方是个女的,正待翻白眼叱喝,却又突然转口道:“咦,是你?” 我侧过头打量着她,只觉得此人甚是面善,却又想不起在那里见过。 “你喝醉了!”她道,那语气,橡极了姐姐平日跟我说话的口吻,那笑容,也宛如姐姐平日待我的脸孔,“要不要替你喊的土送你回家?” “不!”我不耐烦地回答她,“找还没喝够,我不要回家,我没有家,我的家都卖掉了”。 然而她不由分说便上前一步挽扶我,我挣扎着要甩开她的手,可是全身乏力,于是在半扶半拖地给拉上的士,一上车我就想吐,费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咽了回去,却不得不闭着眼睛休息。司机和她的谈话只断断续续听到片言只字,好像是她告诉司机我姐姐的住址,而司机问她我是否是她的男朋友之类的话。一路上那男子转来弯去,像在走山路,抛得人发昏,而在那颠沛之中,只感到身旁有个人,紧握我的手偎着我坐,静静地不作一语。我心里正是朦朦胧胧之际,醒也不是,醉也不是,总之不受用,然而,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的温暖,同时在那茫茫的痛苦中就好像有了点依凭,不会失落。 不久就到家了,于是便下车,我的脚才踏到地面,猛觉心头一阵恶心,忙去扶着灯柱子,就在那柱子旁呕吐起来,因胃里翻腾得厉害,呕得连黄疸水也吐精光。呕吐过后,人也清醒多了,这才发现那柱子原来并非灯柱子,而是一个人! 就是送我回家的女人。 她的衣服上,全沾染了我呕吐出来的秽物,正用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瞪着我。 我这才猛然想起,她就是买了我屋子的李氏姐妹花的姐姐李佩菁! 我和李佩菁,就是这么开始的。 说话翌日我找出她的电话号码,约她出来晚饭,算是答谢也好,赔礼也好,总之,这个人情,一定要还。 她也落落大方地赴约,一见我,便笑意盎然。 我的开场白是:“昨晚,真不好意思。” 她笑笑,没有答腔。 我没话找话说:“银行的贷款搞妥了没有?我都没联络发展商律师,不知转名手续进行如何,第一次见你是在地产公司,第二次是上律师楼签买卖合约,都快两个月了吧……” 她道:“应该多两个礼拜,一切手续便OK的了。” 我说:“如李小姐有需要的话,在一切手续尚未弄妥之前,我先交出屋子钥匙也无妨,我行个方便,让你有充足时间清洁或装修什么的,反正屋子迟早都是你们两姐妹的了。” 她一笑,两腮上的酒涡醺醺泛了起来:“那先谢了,清洁倒是要的,装修就不必了,因为屋子也是你刚新粉刷过的,且客厅卧室厨房的壁架壁橱一切设计都那么的新颖美观……” 的确如是,因准备与洁儿结婚,谁料…… 她猛地怯怯地低声说:“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打了个错愕。 “我一定是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我的脸色很难看?” “你的眼睛流露了你的心事。”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还是带着一种感慨的口吻,“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便吓了一大跳,因为之前地产公司的经纪带我们姐妹去看你的屋子,我在你桌上瞧见你的相片,你看上去十分有朝气。然而我见到你真人时,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仅仅是生活的压迫决不会使人变得这样厉害。”我个觉打了个寒噤。她一看见我就看得出来我是几经打击,整个人已经破碎不堪了!我一向以为我除了消瘦,至少在外貌上,举止间还算镇静。 李佩菁的话,让我前因后果重新在心经过一过,实禁不起这么掀腾,我别过一张脸去,滑下一滴凄哀的眼泪。 她默默的地递上一张纸巾到我手里来。 我也默默地接过,揩去那滴眼泪。 “对不起,我失态了。” “不要这么说,因为买屋子的事,找们也算是一场朋友。” 免得自己发窘,我又无话找话地直扯:“是了,昨晚你在街上见我醉了,居然够胆送我回家,难道不怕我借酒行凶?” “我不怕,那时你都醉得脚软手软了。” “可是你单身一个女子,送一个又全然陌生虽是认识的男人回家……”“我于心不忍,总不成见你醉倒街头置之不理,况且我也……” “有你姐姐家的电话与地址,也就想着,说不定做了好心,你感动之下,把屋子减个七五折,我岂非捡了个大便宜?” “哈哈哈哈。” “你终于肯笑了。” “是的,我都好久没笑过了。” 这一餐饭,吃得好生愉快,是洁儿死后以来,我第一次把整碟饭吃得精光,且感觉心头的阴霾除了一半,人也显得精神多了。 饭后,仿佛仍言犹未尽似地,我提议去酒店的咖啡屋喝杯热茶,她欣然同意。 侍者给我们捧上一壶热茶,我在她现出一副垂听的神情下,也不晓得自己是基于一股感动抑或冲动,点燃烟,便把事情的一切始未娓娓吐诉。 茶冷,烟熄,我的故事也说完了。 我想象中她的反应是惊悸,甚或是震栗,起码也瞠目结舌的逃之夭夭。 但是李佩菁她并不。 并不。 她只是用怜悯的眼光盯着我,那种温柔,如姐姐平日待我般稔熟到亲切绝顶,她说:“你不要自己吓自己,这是一种心理战术,沈安婷就是利用了你的弱点,她在世时,把你耍于掌间,她人死了,也一样玩残你。” “你不用安慰我,没用的。” “我不是安慰你,只是于心不忍,不想见到一个大好青年,就此郁郁终生,被一个死人的阴影主宰了他的命运。” 喝完茶后,我送她回住处,我由衷而言:“李小姐,再见,晚安,谢谢你的开解。” 但是她没有进屋的意思。 我诧异:“你怎么不进去?再见。”我再道晚安。 她羞红了脸:“你只管催找进屋,可是你又不放手……” 我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在送她回住处的途中,不知不觉已握紧了她的手,呵,昨晚酒醉在的士里,一定也是自己在迷糊间握紧了她的手,那种在茫茫的痛苦中含蕴着一股的温暖的依凭之情,顿时涌现心头。 “噢!我……对……对……不……起……”我好生结巴,尴尬死了。 见她不怒反笑地转身进入屋里,我的心情真是难言的,仿佛心头惊过一抹的惊喜,萌升一丝的曙光。 接着下来的好些天,不知怎么心里老是没着没落的,老是在那里想,不知何时才能又见到李佩菁呢?却没勇气约会她了。 如果不是她主动摇电话来,我和她,恐怕也到此而止。 就这样,短短的一个月里,我和她,便俨然一对了。 于是乎,花前月下,牵绊着两颗心。 我戒了酒,戒了烟,把借酒消愁的金钱与时间,都转移在她的身上,仿佛跟她在一起,我才能重拾欢颜,也真的唯有她,叫我那颗枯竭的心,如同死灰复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机。 然而这一切快乐的时光并不长。 噩梦始于一个芬芳美丽的晚上。 那夜,我们看完九点半电影,又吃了宵夜,我也就如往常般送她回去(佩菁与她妹妹佩芬已经迁人我原先的屋子了,还是我找咕喱帮她搬家的,她住进新居后,平安无事),停好车,我又依依不舍地陪到她门口。 那晚上的月亮,又圆又大,走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下,往天空眺望,那个月亮仿佛是广大的夜空中的一颗静静的心,充满了明亮的情。 “佩菁,我爱你。”那晚我在佩菁耳根下,轻轻地、柔柔地呢喃着,许是那晚的月光特别清亮,许是她那袭敞领的紫绸裙子格外迷人,我看到她浑圆的项背,露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青白的光辉,便再也忍不住,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将脸偎到她项背上去。 “唔……不要……”佩菁挣扎着,“这么多人看着,羞死了!” “胡说!”我笑,“三更半夜,这里连鬼影也没有半只!”这儿一带,就是大白天,行人也少,更遑论是半夜十二点了。 “咦?”佩菁本能地冲口而出,那说话也不能算是向我询问,只听她连声地诧道:“怎么搞的,刚才都不察觉,怎么忽然会这么热闹起来,第一花园的小贩摊档不是摆在另一条街的吗?” “佩菁,你说什么?” “我是说,今晚干什么?为何整条街这么多人,比以往摆满小贩时的人还多哩。” 我总算把身边人的话听得明明白白了,我望着漆黑悄静的街道,突然之间,一股深深深深的寒意袭向全身。 “你不要胡说八道,这般吓唬我!”我半喝半惊的。 “什么?”佩菁错愕地瞧了我一下,复使劲地搓眼睛,“你没瞧见吗?很多人还看着我们!” 但街道是自己熟悉的,自己也投眼花,那里有人?连夜猫子,野狗也没有一只! “佩菁!” 我的叫声一定比哭音还要难听,本能地,抓紧她的肩膀猛摇几下。 “咦!”她睁大双眼.张大嘴巴。 “怎了?”我颤声问。 “奇怪,又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我明明看见前面摆摊档人山人海好热闹的,怎么忽然全都不见了?” “一定……是你……眼花……” “我明明看见的!” “又说……不定……是你……的……幻觉……” “幻觉?”她咬咬下唇,“或许是吧。” “好了,不要自己吓自己。” 唉!原来是一场虚惊。 我也没把这件事搁在心里,直至三天后的晚上,那夜,会计楼的一位同事小王结婚,在一家酒楼宴客,我偕同佩菁赶席宴。 宴席间,我们会计楼的一大班同事自然共坐一桌,又是高谈阔论,又是划拳劝酒,气氛十分的热闹,逾十点,最后一道甜品终于端上桌,但大家的兴致还是很高——做新郎的小王早已被灌得半醉,居然扯着我、小陈等人陪他划拳哩。 “小王,你饶了我吧,我已不胜酒力了!”我叫苦。 “不行,今晚是我的好日子,不醉不归,你们是老友的话,一定要陪我喝个痛快!”小王讲话时,舌头都有点打结。 “你找小陈他们陪你,我真的不行,待会我还要送女朋友回家的,醉了不行!”我可不是找藉口,倒真的是如此。 嘴里提着女朋友,很本能地,我的眼光也移到佩菁脸上去,这一望,我的一颗心禁不住地猛抽搐了一下。 因为佩菁脸如土色,且汗水涔涔。 她所流露的那种恐惧之色,是一种极其极难看的颜色,一种被“恐惧”的震悚扭曲了的反应,脸上还隐隐泛着青光。 “佩菁!”我抓起她一条胳膊摇了两下。 “啊?”她低呼了一声。 “佩菁,你怎么啦?你不舒服么?” “……我……怕……” “怕什么?” “……有……长……达……五……分……钟……之……久……我……忽……然……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除……了……满……桌……杯……盘……狼……藉……之……外……我……竟……然……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人……声……” 我呆了呆,心像一下子悬在半空,不能踏实,下意识地望下四周,大家不正好端端的?正含笑带诧地望着我与佩菁。 “哈哈哈哈!他小姐喝橙汁也会醉!”小王对佩菁一番话,捧腹不已。 于是全桌的人都笑得气咳。 “佩菁,你一定是头晕晕的,才会这样子。”大家愈是笑作一团,我愈是尴尬得很。 “不,”佩菁独在喃喃呐呐的,“也下懂……为什么……你一碰我……我就……看见你了……可是……四周仍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走了吗?……” 她此话一出,全桌的人更是嘻哈绝倒。 艾丽哗然:“李小姐,你不是心急成这副样子,我们大家人都没走,你已经想洞房了?” 云云也鬼叫:“李小姐,难道真的是喝橙汁也会醉!你弄错了,今天结婚的是小王呀!” 就连小王也语气猥琐地大唱:“李小姐,我小王最大方的,今晚索性就把新房让出……” 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佩菁!别闹了,嫌丑出不够么?” “人?那来的人?” 佩菁霍地直起身子,人抖、声抖、手抖:“人呢?人都上哪儿方了?” “你真的看不见?” “我是真的看不见听不到呀!” 至此,我是确确实实的相信,事情出了漏子。 “对不起,各位,我女朋友真的不舒服,我们先走了,拜拜!” 不由分说,我扶着佩菁,急离酒搂。 走在街上,被凉风一吹,她的精神可好了一点,恐惧之情也稍减。 “我……现在……又……看见……了……” “佩菁,”我忐忑不安,“你这病,有多久了?” “病?”她都差不多要哭出来,“你以为这是一种病态?” “可不是么?上回你说在屋子前面瞧见摆小贩摊子,其实鬼影也没一只,现在明明全桌人好端端地坐在那儿,你又说看不见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 “上回,我是真的看见呀!但这次,我也真的是看不见呀!” “你以前没有过类似的经历?” “我对天发誓没有!” “你是不是患有近视?或散光?” “都没有哇!” “那……你……有……阴阳眼?” “阴阳眼?你说我的眼睛可以瞧见肮脏的东西?呸呸呸!大吉利市!” “既不是阴阳眼,那又怎会……”我不敢往深处想,我怕。 本来是高高兴兴的去赴宴,却败兴而归。一路上,我默默地驾着车心头疙瘩着,愈是不要去想它,愈是阴影缠上来,心里十分的不受用,那感觉,像蒙着一口气不让透出来的窒闷。 就在车子要转弯直驶入窝打老道时,坐在身旁的佩菁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同时慌乱地抓住我握着驾驶盘的双手。我给她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心一惊,手一抖,车子便失去了控制,直撞向路边的一棵大树,碎玻璃向四面溅飞,我及时启开车门飞跃而出,直身到半路上,跌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受了一点的皮外伤。 而佩菁,头额、手臂鲜血淋漓地倒在车座里。 在路人好心帮助下,我们被送入伊利沙白医院。 我敷了药,便能出院,但佩菁伤势较重,需要留医。那晚,我守在医院廊间,挨挨蹭蹭熬到天亮。到了第二天,复又踟踟蹰蹰,等到她醒转来。 “佩菁!”病床上的她,包着头,扎着手,脸色惨白。 “你……伤……得……怎……样……?……”她虚得像仅剩下半口气。 “我只是受了一点外伤,不碍事的,倒是你,你现在觉得怎样?伤口痛不痛?” “痛……有……什……么……要……紧……只……要……没……撞……死……人……人……就……心……安……了……” “你说什么?什么撞死人?” “我……都……没……脑……震……荡……还……记……得……一……清……二……楚……怎……么……你……倒……忘……得……一干……二……净……?……” “佩菁,你到底说什么?” “昨……晚……车……子……转……弯……时……横……里……扑……出……一……个……白……色……女……人……我……怕……你……来……不……及……紧……急……煞……车……所……以……惊……叫……起……来……并……迅……速……要……扭……转……你……的……驾……驶……盘……不……然……” 我打断她的话,“什么白色女人?” “一……个……穿……白……色……孕……妇……装……的……女……人……她……还……朝……车……里……的……我……们……微……笑……”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记不记得她的样子?” “我……形……容……不……来……但……下……次……再……见……到……一……定……记……得……出……”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一是佩菁需要休息,二是我心里也确实害怕。 我服侍她歇下后方离开医院,临走前,这才惊觉病房四周死寂得很,而佩菁的喘息亦是静里方有的。 “的,的……” 不知何处一点透明的音籁,恐怖地传来,我任眼光逡巡,原来病房一角的洗池水龙头没关紧,吃紧地唾着涎沫——仿佛从远古敲到现在的更漏檐滴,乍听,又凄凉,又寂寞。病房里有二十来张床,除了进门处的那五张有人躺,但隔了一道屏风,便又是另外一个世界。而这边厢的十四张病床空着,像原该有病人躺着却没有,显得真空,连空气都没有了。我凝住俯瞰佩菁床头的热水瓶,血浆包,形似沙漏,流走她的阳寿似的,但她见胸部起伏减缓速率,眼圈黑黑括弧着垂睫,我意识到她时日不多了,一游寒意沿着脊椎猛冒,麻得我几乎瘫痪。 回到(姐姐)家,脚甫踏进大门,已听到姐姐在嚷道: “阿弟!哎呀!担心死我啦!” 我一时还没听明白姐姐的意思。 “阿弟,你昨晚一整夜上了哪里呀?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会计楼打过电话来找你问怎么没去上班?人家李佩芬也打过电话来找家姐,问说佩菁怎么彻夜不归?” 这才省起忘了通知姐姐与李佩芬发生车祸的事。 “昨晚撞了车,佩菁现在在留院,阿姐,我没事,不过请帮个忙,打电话到玛丽医院通知李佩芬一声,说她姐姐在伊利沙白医院。” 说完,我已十万火急地冲进房,翻箱倒箧的。 姐姐闻声进来:“阿弟,你找什么?” “我找沈安婷的相片!” “沈安婷的相片?”姐姐错愕,“你找死人的相片干嘛?” “我要拿去医院给佩菁认一认。” “阿弟,出了什么事?” 我把昨晚车祸的发生经过简略地一说。 姐姐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说:“可是沈安婷的相片,我老早一张不剩地烧个精光了?” “呵!我想起来了,说不定她以前工作的西饼店的同事、老板娘有,阿姐,我马上去。” 于是一阵风地跑出门。 费尽唇舌,终于取得一张沈安婷以前与旧同事、西饼店老板娘的全体合照。 复一阵风地赶至医院。 我再来的时候,佩菁已经又再醒了过来,只是显得很累的样子,间或闭眼歇一歇,又睁开来。 “佩菁!” “……你……怎……么……不……好……好……在……家……睡……觉……又……跑……来……做……什……么……我……没……事……的……” “佩菁,”我支支吾吾的,“我……带……了……相……片……你认一认……” “认……谁……呀……” “那,相片中左边……第一个……女……子……是不是昨晚……你看见……那穿白色孕妇装……的……女……人……” “让……我……看……看……呀……是……是……她……了……我……认……得……是……她……” 我但感天旋地转,身于仿佛挫了一挫。 “你……怎……会……有……她……的……相……片……她……是……谁……原……来……你……们……认……识……的……” 我不敢说出沈安婷的名字。 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安婷缠上佩菁来了! “你……脸……色……很……差……”佩菁合了合眼,语气赢弱,“回……回……去……休……息……” 死到临头,仍对我殷殷切切地关心。 愈发叫我大恸若狂,然而当着佩菁的跟前,我又不能流露一丁点的哀痛、惶惑、恐慌、骇怕、恨恼…… 待她再睡去,我这才抑不住泪眼潺潺,拖着乏力的脚步跌跌撞撞离开医院。街上全是人,熙来攘往,匆匆忙忙。佩菁要死了!佩菁要死了!我心里在反复的哀号。一辆汽车在我身边紧急煞车,司机从车窗伸出头来对我抛下一声咒骂: “他妈的!赶着去拿出世纸咩?” 我其实恨不得给车子一头撞死,一了百了。 我情愿死的是我自己! 而不是我身边的女人! “他妈的!你还不给我滚开一边去,真是找死不成!”那司机咬牙切齿,猛白眼。 与此同时,有人在背后扯了我一把。 “你怎么失魂落魄呀你——”原来是李佩芬,我的准小姨。 我待要答话,又何尝能够,声音已哽塞。 “不是我姐姐……” 我摇头,又点头,想想不对,又再摇头。 “我姐姐到底怎样了?” “她……头部受了点伤……手也被玻璃割伤……医生说没事的……但……但……” “但什么?”。 “我……我……陪……你……去看你姐姐……” 于是折返医院。 才踏进病房,老远,便看见两位护士正把一张白色的床单由头至脚罩在佩菁身上。那一刹间,我只感觉血管冻结了,像有一万把利刀插进胸膛,我再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只硬化的呆立着,没有情感,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我的世界,已在一刹那被击得粉碎,而我自己,也早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不是说我姐姐伤势无碍的吗?”我听到李佩芬在哭嚷。 “你姐姐的伤势确实无碍,只是她很不妥就是了。”其中一个护士回答。 “怎么不妥了?” “她一直喘呼呼地,断气之前,作出痛苦的挣扎,我们趋前握住她的手,她说她看见了,我们一放手,她又抖得厉害,再握往她,她又说看见了,如此折腾有十分钟,才死的。” 我但感忽然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嘴巴只凄厉地惨叫了一声,爬在地上再也喊不出第二声了。 佩菁死了! 佩菁也像洁儿一样,死了! 我哭得声嘶力竭地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这都不是真的,这不过是一场梦魇。醒来后,佩菁仍然活生生笑盈盈地重现在我眼前。 可是佩菁的的确确是死了。 真的是噩梦,一场接一场的噩梦,不曾间断。 洁儿死的时候,我歇斯底里。 到佩背死的时候,我已状似疯癫。 我实实在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哭、不叫、不惊、不怕! 安婷折磨我,比直接掐死我还要令我痛苦。 佩菁的死,这个打击,足足令我躺在医院里有两个多月,是九龙医院的精神病房。洁儿死时,我也曾经一蹶不振过,但是睡在姐姐的家里,可不比现在,白色的壁,白色的病床,周遭是一张张比白纸还苍白的脸孔,惊心动魄的白,绝望灰败的白。 我天天接受心理、物理,甚至电理的治疗。 那些所谓的心理医生,天天换不同的人,重重复复那些单调到不能单调的问话。 我天天吊盐水,身子仍虚得手软脚浮。 还有那所谓的电理治疗,就是动辄就推我去电一电震一震的,我只觉得麻木。 我拒绝说话。 我拒绝温情。 我拒绝探访。 我只想静静地一个人蒙着被,由早上睡到夜晚,复又夜晚睡到天亮,最好睡死掉算了。 我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我不想见到任何的人。 包括医生、护士、周遭的病人,还有我姐姐、姐夫一家人,以及李佩芬,与会计公司的同事们。 整整地两个多月,我在医院里,就是在睁眼、闭眼、闭眼、睁眼中度过,仿佛没有再清醒过,而且胸中空灵,三魂七魄早已悠悠然不知去向了。 待我的精神,我的思维逐点逐点的恢复,那也仿佛经历了一世纪这么的久。 如果不是碰上卓子雄,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清醒过来。 但是让我与卓子雄遇上了,同样又是一场噩梦。 噩梦是一次比一次的恐怖。 我和卓子雄的故事,当然是在病床上开始的。 我也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进医院来的,更提不起兴趣知道他为什么被安排到精神病房来。 只晓得他哭起来,那抽抽噎噎的埂咽,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又怕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紧掩着嘴巴。于是那鸣鸣的哭声忽断忽续,如同婴儿哭岔了气的情形,叫人光听着也十分的难受。 连我这个活死人也给感染了他的寂寞、哀凉。 那是一个万籁皆寂的深夜,我忽然醒过来,掀开蒙着头的被。转过脸朝隔壁病床望过去,同一时间,隔壁床的病人也掀开蒙着头的枕头,那张脸,泪水纵横。 仅仅是一刹那的对望,他的表情是动容,我的反应是撼心。 仿佛就在刹那的对望间,我像是从黑暗、虚空、可怕的世界里醒了一醒。 他呢,像是一个失去记忆力的人,忽然都记起前尘往事般地澄明。他流着泪朝我打个招呼:“嗨!” 我还以黯澹的一笑。 “你进来多久了?”他问。 “恍如昨日,恍如隔世。”我答。 “他们硬指我这里有问题。”他指一指脑袋。 “找这里要是没问题,就不是人了!”我也指一指自己的脑袋。 “你看来整个人破碎不堪了。” 这句话,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呵!是佩菁,她也这么形容过,念及佩菁,我两行悲泪,不遏而流。 “我明白的,你此刻的心里剧痛如绞。” 他一边说,一边走下床,坐到我身边来,轻轻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只指头,慢慢地,缓缓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两行泪水。 然后又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 他脸上的泪痕却仍未揩去。 “失恋?”他问。 我摇头。 他也没追问,却道:“我是。” 我端详他那张比女子还要俊秀的脸孔,道:“你比张国荣更好看。” 那张泪痕犹在的脸,泛起一抹羞意:“你也这么说。” 我背后有一大段牵丝攀藤的阴影,在清醒之刻,愈发不想去揭旧创,难得有人不问不提,于是我顺着他的话题,两人在夜半时分在各自的病床上,聊了起来。 “你这副样子,还怕失恋?” “偏偏我是失恋了。”他忽然转开脸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我吞了五十多粒安眠药,可是死不去,还让这里的医生和护士羞辱一番。” “女人罢了,怕没有?” “女人,我不要。” “不要女人,难道要男人?” “嗯。” “你……搞……” “基。”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同性恋罢了,又不是去杀人放火。” “我以为向你坦言后,你会看不起我。” “唉,我现在对女人,何尝不是也绝了追求的念头。”我句句字字,皆出自肺腑之言,“我现在甚至害怕接近女人,我不能再亲近女人,我不想再连累无辜,怕只我以后这一辈子做寡老,也甩不掉那阴影……” “哈!你害怕女人,我不喜欢女人,咱们也算是志趣相投吧。” “你不怕爱滋病?” “人迟早一死。” “可见你乃疾情种子一个。” “你呢?就不信你没真爱过?” “我?你不是说我整个人看来已破碎不堪了吗?纵使有情,也碎如粉末了。” “我们好像在念文艺对白。” 我们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值夜班的护士,前来干涉。于是交谈中断,你眼望我眼的,望久了,彼此朦朦胧胧地就睡下了。 接着下来的那个星期,我的精神恢复得快,也下床了,也吃饭了,也肯开口回答医生、护士的问话了,见了姐姐、姐夫、同事以及李佩芬,也有了一丝强现的笑容。 申请出院被批准的那天,我把地址、电话写给卓子雄,他感动地道:“我们虽不同病,却相怜,也算知交一场。” 出院后的第五天,他摸上门来。 两人关在房里,先是相视而笑。 我打趣:“医院还没替你洗脑成功,就放你出来?” 你作状扑上来:“瞧我撕烂你的嘴巴!” 我求饶:“真受不了你娇嘀嘀模样,比女人还骚!” 他神色当下一黯:“就可惜你受不了。” 我胆子大起来:“受得了又怎样?受不了又怎样?” 他媚媚地道:“受得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受不了我想怎样都不能怎样。” 我心念一动。 脑海里立刻浮起洁儿、佩菁的影子。 我望着他半晌,感到源自安婷的那股重压,业已叫我噎住了气,满胸腔的淤郁,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 我流下凄哀的眼泪。 他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很自然的踏前一步,轻轻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只指头,慢慢地、缓缓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泪水。 同样的温馨动作,在医院已有过一次。 我再也忍不住,反手抓住他一只手,拼命地堵住自己的嘴巴,不想让房外的姐姐听见我的哭音。 我瞧见他眼里有着哀怜,爱怜之情。 就这样,我和卓子雄便走在一块儿了。会计公司那里,我已辞职不干,甚至找了个藉口搬离姐姐处,我想换个新环境,过新的生活。 安婷临死前深恶痛绝地发誓。我若恋上其他女子,追一个,她杀一个! 洁儿死了。 佩菁也死了。 但卓子雄不是女人,他是男人。 沈安婷可没说过我如果和男人相恋,她也要把对方置之死地! 所以我自以为是肆无忌惮地与卓子雄相亲相爱。 不止一次,我在姐姐三催四促之下,到她家去喝汤,她例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阿弟!你的心情阿姐当然明白,但也不必如此作贱自己呀!阿姐求神拜佛好不容易叫你捡回条命儿,现在你和那姓卓的泡在一块,岂不是把命儿又送至虎口?爱滋病没得救的呀……” 我总是淡淡地如是答:“宁丧命于爱滋病下,也好过给沈安婷折磨至半活不死。” 姐姐阻止不来。 社会再不容,天大地大,总有一瓦半檐的能筑窝,我和卓子雄,理所当然地双栖双缩起来。 当然我没有遗憾的,只是,事情演变到如此田地,我也认命了。 只可恨沈安婷,她连男人也不放过! 卓子雄死在三个月后。 他死的前一星期,接到家乡传来的噩耗,说是他的高龄白发老母去世了,于是我陪着返乡奔丧。 丧礼上,瞻仰遗容的仪式过后,棺木正待上盖,全部亲友都带几分忌意的回避,只有卓子雄不肯离开,死死紧盯着亡母遗容,悲恸得呼天抢地,喃喃呐呐地哭叫着:“阿妈生前最疼我,可是我老伤她老人家的心……”他的家人只好用强,硬硬将他拖开,可是被他挣脱,闪电般又扑到棺前。 那一刹间,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过,当阳光照射的方向刚巧将卓子雄的身影投入棺中的尸体上。这时,棺木便迅速地上了盖就一并将卓子雄的影子也关在棺里头了。 我情知不妥。 却又只能干焦急。 果然,那头出殡回来,这厢卓子雄便不省人事了。 卓家上上下下忙作一团,搽风油、灌姜汤,又掐人中、又摇双肩、又捶胸膛地把地折腾来折腾去,搞了一夜,就是没法把他弄醒,翌日唯有电召医生上门,打了一支强心针,依然无效。 至此,我且哭且言:“我看着他的影子被关在棺材里头的呀!” 卓家闻言吓得脸青唇白,面面相觑。 于是又把喃呒佬再请回家。 喃呒佬一见卓子雄渐冷渐僵的面容,惊道:“不能拖了,他的灵魂已入进地府,只要超过七日,就再也回不来了,他的肉身也会无疾而终,唯一的办法是……” “什么办法?”众人急问,我更是五脏如焚。 “开棺放魂!他的魂魄是被关进卓老太的棺材里头,唯一的办法是开了卓老大的棺木,解放他的魂魄出来,只不过……”喃呒老欲言又止。 “只不过怎么了?”我抢问。 喃呒老神色凝重地道:“开棺放魂,关乎到卓家的风水,不知是祸是福……” 我厉声:“风水好坏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命关天哪!” 语毕,但见卓家上上下下投我冷冷眼色。 我唯有转口:“风水的东西,可以补救的,可是子雄的一条命,再迟些便糟了!”眼睛一热,便有眼泪,我对卓子雄,开始或许是抱着一股自暴自弃的心情接近他,但时日一久,到底是生了情。 卓家经过商量后,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破坏卓家风水,又能救卓子雄一命,就是并不破土撬棺,而只在坟上泥土上钻个洞,一直钻透进棺木的板,那么卓子雄的魂魄便能出来了。 事情就如此决定了,当天便动手准备一切,首先在坟上面搭了个布篷,因为怕卓子雄的魂魄在地府逗留太久,沾染上很重的阴气,一旦出来会受不了猛烈的阳光,而再度钻回棺中去。 喃呒佬问明卓子雄喜欢吃些什么东西,便要卓家的人准备一些他平日喜爱的食物,摆在坟前。另外,又要一位平日与卓子雄最亲密友爱的人,跪在坟上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好让他的魂魄,听到深爱的人呼唤而停留下来不会飘荡他去。 卓子雄搞同性恋的癖好,卓家的人自是心照不宣,我的身份,他们哪有不懂之理?所以,我索性本着与卓于雄有着肌肤之亲的资格,接受喃呒佬的安排,跪倒在卓老太的坟上,哀哀切切地声声唤着卓子雄的名字。 然面所有的关目都一一照做了,卓子雄并没有醒过来。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没睁开过眼一次半回的。 只是那种睁眼,是很虚很弱的那种“醒”,是那种好像一径在与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醒”。 他什么活都没说过,但当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时,颤抖抖地叫了一声:“沈安婷!” 沈安婷! 卓于雄在地府里碰上了沈安婷,给她缠住了回不到阳间来? 一定如此。 卓子雄活不长了! 我,我也不想活了! 洁儿死了。 佩菁也死了。 现在轮到卓子雄亦死了。 剩下我一个仍活着,更生不如死。 我在卓子雄咽下最后一口气后,静静地返回香港。一路上,也没流一滴的眼泪,我再也哭不出,只是抑制不住干打噎,胸口一阵阵的抽痛,即使坐着,也禁不住两膝在剧烈颤抖,背脊是一片的冰冷。 我回到与卓于雄共筑的爱巢,拉上窗帘,关上大门,复向厨房走去,盛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我已把房里抽屉仅剩的十多粒安眠药找出来。后来水快沸了,我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并且发出呜鸣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我站在壶边只管想着沈安婷那死不瞑目的表情和诅咒,一蓬热气直冲到我脸上,脸上全湿了。 水沸了,我把水壶移过一边,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硬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卷曲着。我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整齐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啪”的一炸,化为乌有。我把煤气关了,然后整间房子跑一圈的注意察看是否都关了窗门,且上了闩,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擦火柴亮上火。 在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气味,在房子里逐渐加浓的当儿,我把那十多粒的安眠药,和着水箱的冷水全部吞到肚里去,那冷水灌喉的感觉,麻得我一阵哆嗦。之后,我把那明晃晃的削水果刀,用先前烧沸了的水烫过,举起它,用尽全身的精力,先朝左腕发狠割切,复寒颤地举起血淋淋的左手,寒颤地握着刀,朝右腕发狠的割切…… 是的,我自杀。 三料自杀。 我怕安眠药分量不足令我丧生。 所以又开煤气。 另加割腕。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死。 因为我再没有任何的选择了。 除了死,还是死。 可是我吃了安眠药,开了煤气,割了手腕,却仍然没有死去。 当我醒转过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精神病楼。 我的躯体是被及时救活了,然而在感觉上,我已经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美丽缤纷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都立即死去。 从我转醒过来的第一眼,当我发现自己原来仍苟活的时候,我就准备不再流泪,不再说话了。 我甚至拒绝进食。 护士们七手八脚地撬开我的嘴巴,强把粥水灌进,我都全部呕出来。 院方只好替我吊葡萄糖。 我甚至拒绝再睁开眼睛。 对任何人的探访、叫唤,我一概不应不理。 我并非权充自己已经死了,事实上,我和一个死人也没多大的分别了。 分别是真死人和活死人而已。 我就是这么一个活死人了。 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直至这么一天,姐姐如常的来,如常的坐到我身边,唉声叹气。 “阿弟呀!你即使不应一声,好歹也张什眼睛望一下阿姐呵!” 我如常的没理会她。 “阿弟呀!这样子下去,怎得了呀!” 我任由她自言自语自泣自怨。 “阿弟,你的心情阿姐岂有不明白之理?你又不肯吃、不肯说话、不肯张眼,你如此折磨自己值得吗?……” “是呀!如果就这么死了,死得太冤枉了!”啊!是李佩芬的声音。 “佩芬,你要帮我救救我阿弟呀!” “根本上是他自己都放弃了,他存心不想活了,我也无能为力的呀,没想到如今真相大白,他却弄到这个田地……” 至此,我心里一恸。 “佩芬,你说甚么真相大白?” “事情是这样的,打从我姐姐出了事去世后,虽说她死得也算离奇了,但我始终认为硬说她是给沈安婷索命而去的,我可真的是半信半疑,唯也没去追究。直至你阿弟那位……那位卓子雄先生也出了事,也死了,我这才下定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偏就是不信一个鬼能有多大威力,弄死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俗语都有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可见如果人鬼相斗,人未必会败阵下来呀!” “哎呀!佩芬,你别扯远去,我心急要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去过那间曾经停放沈安婷棺木的殡仪馆,向那里的每个工作人员查间,想了解一下有关沈安婷的尸体准备漏夜运回乡间的经过,听说那晚十分骇人……” “是呀是呀,我阿弟翌日去到殡仪馆,听那里一位老杂工说,沈安婷分明死不瞑日,她的尸体重得像座铁山,劳动七、八个大汉都抬不动。更恐怖的是,她手里握着那串我阿弟屋子的钥匙在叮叮当当作响,眼睛还张凸着,舌头斜斜地吐出唇边,她的肚子也像更胀了……” “那老杂工还跟你阿弟说,尸体本来是抬不动的,后来众人建议沈安谆的老爸靠拢着自己女儿的尸体也平躺下来,连老头子一并抬进棺木里,这样才能顺利地将沈安婷的尸体摆进棺木内,是不是?” “对呀,那老杂工还说,那沈安婷实在好猛鬼,车子载着她的尸体,明明是走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就好像在行山路,一路颠沛,车子还未开至路口就引擎熄了火,后来只好又叫姓沈的老头子,趴在棺材上面,车子才能顺利地开动……” “唉!怪只怪你阿弟,当日轻信那老杂工的话,不然,又何至于搞至今日生不生、死不死的田地?” “佩芬,你说什么?” “我查得一清二楚,那老杂工是收了沈安婷老爸的钱,故意编造一番鬼话来吓唬你阿弟的。” “此事当真?” “是真或假,你不妨去殡仪馆打听一下,便全然明白。” “那姓沈的老头子为什么要如此靠坑害?他到底安着什么心肠?” “分明是气你阿弟不肯替死去的沈安婷梳头折梳,娶她灵牌回家。” “我阿弟不娶鬼妻,是道理,肯帮他们两个老家伙办理领尸手续,已是天大的人情了。” “还有更绝的哩,那姓沈的老头子,后来在女儿下葬那天,不是打了个长途电话来给你阿弟么?说什么他女儿的灵枢抬到山坟,半路上棺木给摔了下来,棺盖都飞掉了,棺木里并不见沈安婷的尸体!” “啊,对呀!结果我阿弟听了这长途电话,愈发吓得魂飞魄散,直以为沈安婷的鬼魂摸回香港找他算帐了!” “那姓沈的老头子实在太过分了,所以当我找上他家去和他理论时,他哼都不敢哼一声,给我骂得狗血淋头,后来还假好心地问我需不需要他们两个老家伙随我来香港一趟,给你阿弟揭露真相……” “这两个老家伙,别让我瞧见了,不活活掐死他们,我都不甘心!” “唉!如今真相大白又有何用?你阿弟他也听不进耳的了。” “阿弟!阿弟!”姐姐几乎整个人扑到我身上哭泣,她身心的温暖覆在我上面像一床软柔的绒被。我悠然地出了汗,不觉的睁开了双眼,但感眼皮一阵刺痛,是有热泪。 “阿姐!”我虚弱地喊了一声。 “阿弟!”姐姐犹在哭着,唯难掩喜色,“你都听见了?” 我点点头,转过脸去,朝李佩芬道:“那洁儿的死又怎么解释了?” 李佩芬斩钉截铁地一句:“那纯粹是意外!”继道,“洁儿的死亡报告书我也查看过了,她是给自己的洁癖害死的,全然不关沈安婷的事,她是吸入太多药性过烈的除蚁粉而致命。你和她相处过,也该明白她不只是怕脏那么的简单,她爱清洁的程度,不是寻常人可以忍受的!” 至此,我终于尝到重见一道曙光的滋味。 我再问:“那佩菁你姐姐的死……” 李佩芬神情一黯,但很快又恢复镇定、冷静之态。但听她声音锵锵地道:“我姐姐的死,更不关沈安婷的事,是她自己福薄短寿,怨不得天、怨不得人。” 我不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佩芬不答反问:“我姐姐在临死前的几天,她的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忽然之间会见不到人,又曾经试过,三更半夜见到满街是人,对不对?” 我点头 “我姐姐的阳数将尽,才会产生这种现象,所谓阳气渐衰,阴气渐长,所以她就会时时看到些幻象。她和你一同出席婚宴那晚,已经是快要死之时,所以阴气至盛,全靠你领着她。拉着她的手,给她传过一点阳气,否则,只伯她早已无法再走得出酒家大门了。”说罢,李佩芬深深叹息。 我不是没疑惑地道:“但你姐姐明明说过,车祸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她眼见有位大肚婆从路旁闪出要被撞倒了,才惊慌的抢着扭转我的驾驶盘,那大肚婆,就是沈安婷的鬼魂,你姐姐临终前在我拿去给她看的沈安婷的遗照中认出来的……” 李佩芬脱口而出:“我姐姐那时候阴气全盛,一个快死的人,见到鬼魂有什么稀奇?只是让她瞧见沈安婷,纯属巧合而已!” “是真的不关沈安婷的事?” “当然不关!” “那卓子雄……” “卓子雄也活该倒霉,他的影子不慎给盖进棺木里头,我听一些老一辈的人说过,碰上这种情形,就只能归咎他运气衰,即使开了棺,把他影子给放了出来,让他影子回到他躯体去,以后活着,也和白痴无异。唉,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 “是这样的吗?” “是。” 至此,一切阴霾,豁然而消,我对人生,再度萌发新盼望。 我后来在医院继续养息约莫四五天后,便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在阳光底下,出院啦。 出院后的第一件事,便背着姐姐和佩芬,到当日沈安婷停放棺木的殡议馆打个转。问遍殡仪馆所有的工作人员,当然也包括那老杂工,打听的结果,确实如佩芬所言,是沈安婷的老爸当日买通了老杂工,编造了一个骇人听闻故事来吓唬我。那老杂工见了我,只差没跪在地上向我赔个不是。 之后,又过了好些天,我又背着姐姐和佩芬,到乡间沈家一趟。 沈安婷的老爸老妈一见我上门,我尚未开口,他们两老已直认不讳地表示一切乃他们的恶作剧,唯动机是想出口气,却没料到因此几乎把我击垮了,一连叠声地道歉自不在话下了。 啊!真相大白,我从此高枕无忧了。 真的要多谢佩芬。 如果不是她,我恐怕仍躺在医院里做我的活死人。 说是感恩也不尽然,总之我对佩芬的好感,是与日俱增,且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 她当然也察觉到了。 我和佩芬,两个月后,便拉上了天窗。 婚后,两口子恩恩爱爱,自不在话下。 一日,那天是佩芬的生辰,我故意在不知会她之下,请了半天的假,提早下班回家,悄声地启开大门,悄声地进入屋内,一心想给她个惊喜。 佩芬分明没料到我有此一着,她在厨房里和到访的姐姐在谈着话。 我听到姐姐在说:“对你这个弟媳,我再满意不过了,如果不是你,我阿弟恐怕都活不长了。” 佩芬如此道:“其实我也是靠撞彩的,打天才球,那天我们在他床边的谈话,他要是不信,我也就没计了。” 姐姐:“你这办法,简直天衣无缝!果不出你所料,阿弟在出院后,真的到殡仪馆和沈家去问个清楚,要不是你事先买通了他们,不穿煲才怪。殡仪馆的人,花几个钱就搞掂,但姓沈那两老,你也有办法去说服他们,我就不得不写一个服字。” 佩芬:“姓沈那两老,都一把年纪了,说难听点都闻到棺材香了,他们女儿搞出的祸端,他们做个顺水人情积个阴德,也应该的。” 姐姐:“佩芬,别怪我多口,我一直想问你的了,你单是搞掂了殡仪馆的人和姓沈的两老,也不管用的呀,你是不是……找上沈安婷的墓地泼了墨狗血” 佩芬:“泼黑狗血,很折堕的呀,我不会这么做的。” 姐姐:“那你……” 佩芬:“我花了点钱,打了一条长铁链子,朝沈安婷的墓穴绕个圈,复找人在上面铺一层泥灰,我这样做,她起码不会因此永不超生,只不过禁止她的鬼魂上来闹事,锁起她,令她在墓穴里走不出来。” 我听到这里,便又悄声地启门而出。 门关上,两行热泪便不遏而流。 我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反正一切的阴霾都已成为过去。 重要的是,我要更爱我的妻子佩芬。 如果不是她,事情的发展恐怕比我所能想象的更不堪设想了。 因为佩芬,我才能过新生活,命运完全改变过来,得以喜剧收场。 我能不感动得掉泪吗?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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