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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个人的生活、文章总的来说都是充满混乱的;他自己没有能力把它们整理得更加富有秩序,像四季的更替那样。我骑在一匹跑惯长途的老马上,昏昏沉沉,摇摇欲坠。我的两名学生骑着另两匹马跟在我的后面,前面做向导的官马几次兜回来,喘着粗气,踢得尘土飞扬,骑在马上的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只差没有对我这位皇帝召见的学者破口大骂了。
  我们记住这是秋天的时节,它已经越过了大半,颇接近于冬令了。干枯的柳叶沿着河岸飞扬着,以至击打着我的马和我的脸,慢慢感到一种疼痛。现在,我的心情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倦怠。我隐隐地怀念父亲和母亲,想象他们坐在椅子上饮茶眺望婺江,然后平静地死去,乃是一种大的福泽。然而此去,也许便永诀了要源。我已经是一个精神脆弱的老人了,也许是风沙,也许是某些感伤,泪水竟沿着我布满尘埃的脸一阵接一阵地流淌着,一会儿干一会儿湿;我用手胡乱地擦着脸,试图与学生说说话;但怎么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话题来,只好保持一路的沉默。幸好临安已经遥遥在目了。
  这座城市由于皇帝南迁而突然兴旺起来,市嚣蒸腾,臭气熏天;我们沿着一条便道进入简陋的皇官。说是皇宫,其实更像某个贵族的宅苑或寺庙,外墙上的石壁刻满异族风格的葡萄枝和佛像,屋顶琉璃瓦闪闪发光,黄铜的顶饰是典型的西域伽蓝的形貌;我几乎疑心自己来到寺庙里了。
  进入皇宫,马上变得寂静,寥寥落落的几个宫廷护卫在远处走动,一匹马发出尖厉的啼叫,铜马銮铃间或发出一阵悦耳的碰撞声。有人高声地吆喝着什么。似乎又有一面黄色带稠密流苏的旗子在一座漆黑的门洞里闪忽了一下。草在大庭院的石缝里倔强地生长着,几只麻雀飞起飞落于庭院和屋檐之间。
  “你不认得我么?”被称为皇上的人说。
  我摇了摇头。我已按照人们事先教给我的方法行了几个大礼了。我希望没有得罪这个人。我按照他的吩咐在一张侧旁的雕花云石木椅上坐下来,立即有人从背后给我上了茶。我斜斜地觑了觑,只见是一只纹怖复杂奇谲、异族风格更强烈的瓷杯。我想婺兴许是外域的进贡品吧。
  “你应该认得我。我读过你的《戊申封事》。写得好。现在我又在读你的《王午应诏封事》和《语类》。”皇上慢悠悠的说。
  然而,我确实不记得我曾经写过什么封事和语类了。我很想问皇上是不是弄错了。但我还不敢正视他一眼,也揣不准他的脾气,只好打着哈哈。
  “理是衰亡吗?”皇上又说。
  我点了点头。倒是旁边的学生伶牙俐齿地给皇上解释了一大通。我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写过和说过这样的说。我倒是注意到在对面窗户有一丛保持青葱的绿材。皇上显然不喜欢别人代替我喋喋不休,也不喜欢风、猫爪或落叶,便吩咐人安排我们一行歇宿。
  我又按别人教的方法行了大礼,毕恭毕敬地退出殿厅;在住宿落脚处的路上,我隐约记得皇上隐在一面白色的绸幡下面;白色绸幡绣着鲜红的云龙戏珠图。歇脚的客栈离皇宫很近,沿着禁止平民使用的几条较窄的小巷拐三两次便到了;但却临着街市,大约有三层楼高,一开了窗,市嚣及恶臭便又蒸腾起来,使人根本无法稍稍歇眼。只是到黄昏,才渐渐平静下来;南方巨大、浑浊的残阳在几条闪光的河流间滑来滑去;几行大雁不是在一个人的脑子里,而是在孤寂、空寥的长空往南飞翔。
  有几片红色的云。我把脑袋斜斜靠着窗户,突然感到嘴里痒痒的,料到大概是一根涎液准备从嘴里流出来了,内心一阵紧张,马上闭拢了嘴。其实。流下涎液是一个理智正常的人出神入化的象征,这表示我已经达到物我两忘的诗境了。红云勾引了我的一根涎液,就像我年轻时边做爱边写诗勾引了孔夫子的一根涎液一样。你必须赞美这根涎液。它是一个人对人生极度厌倦、极度颓废之后生出的怀恋。老子生性沉默寡言,但也常满口涎液,特别是他骑着牛往西域归化的途中,把牛背也弄湿了,却洋洋得意,不忘向一只蝴蝶沾沾自喜地卖弄炫耀一番。
  其实,有一回我仿佛遇见大名鼎鼎的程颢先生兄弟,也发现他们满嘴涎液。我们边谈论哲学边喝茶,涎液一直不停地往衣袖、领子和前胸流淌,三人都大笑不止。到临安的后几天,陈亮先生也来客栈里拜访我。陈先生长着一脸浓密乌黑的胡子,喜欢抽胡烟,弄得房子里乌烟瘴气,而且说话声音高昂,频率混乱,自然涎液也特别清澈和长。我记得陈先生总是引诱我一起再写一个奏章给皇上,说皇上特别喜爱我的文章;我印象里陈亮先生是一个酷爱在战场上打仗的人;陈先生慷慨激昂,陈先生的愤怒以及陈先生压低嗓门儿把头靠近我的肩膀,让我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羊臊、胡烟和胭脂的恶心气味,还从怀里掏出一个弄污的、皱巴巴的本子,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我愈来愈陌生的文字。我接过本子的手颤抖着翻看了大半天,仍不知所云。
  这个晚上,我被陈亮先生半邀请半胁迫地拉到他在私宅里举行的一个宴会。陈先生已经随皇帝迁来临安居住有好几年了。他的宅邪总的来说是朴素的;院子里种满葡萄树和落光叶子的柳树,在月亮初升的夜空,这些横七竖八的光秃秃的枝条就像一个人的骸骨一样令人恶心和反感。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安静坐在位置上吃了一杯酒。那时,陈亮先生以及周围几位阔脸英气的汉于官僚们已经酒过数巡了。我夹了一块红烧肉,不知其味地嚼着,瞥见陈先生站起来,指着一个汉子的鼻子,骂他是卖国贼、投降派;我心里发着怵,红烧肉竟噎在喉咙里,汗珠簌簌地从额门往下淌,又不敢用帕子擦一下;所有的宾客好像都盯着我,弄得我更胆战心惊。“打仗,应该打仗……”我低声嚷嚷,颤抖的手不经意把酒杯拂在一边,在桌子上兜了一个圈儿,掉在地上“啪”一声碎成星状。
  “打仗,应该打仗……要相信皇上的政治……”我又语无伦次的说。
  佣人迅速上来给我新倒了一杯酒。我抓起酒杯,站起来向陈亮先生敬酒。陈亮先生也笑吟吟地拎着酒杯向我走来;我们相让了一阵子,便一饮而尽;眨眼间,陈亮先生已经把那个本子塞入我的手里,我略沉吟片刻,便抓起托盘里的笔,在本子上的一堆密密麻麻的签名里找到一个空位,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看见一根透明的涎液从陈亮先生鲜红的嘴里流出来,滴在我出神凝读的本子上面。接着,陈先生仰起头,发出宏亮、畅快的笑声。
  再下来是佣人们收下剩菜冷酒,开始上葡萄。这肯定是西域的葡萄,过去是进贡,而现在则不知是从哪个门道运进来的了。葡萄乌黑晶莹,像一堆珍稀的玛瑙,也像一堆糜集在一起的孩童们惊恐的眼珠核儿。我摘下一只葡萄,含在嘴里,有一股凉悠悠的甜味儿,还未等我弄去核子儿,那葡萄便一骨碌溜下我的肚腹,使我感到就像吞下一颗眼珠一样突兀和惊慌。肚子凉凉的,想呕吐却不能;那眼珠就像一个窥视者那样在我的腹中察看了我的一切秘密。
  幸好我井无秘密。我也不用担心那颗葡萄与陈亮先生的脑子具有什么联系。葡萄尽可以向陈亮先生汇报好了。其实在我的肚子里除了脏腑和废物,和一些关于婺源的混乱的影像,就别无它物了。如果葡萄具有知觉,在我的肚子里呆着肯定会烦闷无聊透了。我想我肯定会很快把它拉在茅厕里的。
  我的便秘却更加严重了。上一次上茅厕是赴陈亮先生宴会的前夕,因为紧张,屁股眼儿就紧了,在茅厕里痛痛快快地拉了一通,似乎把所有紧张、晦郁情绪也一同拉掉了。但直到现在,已经有半月没有拉一星半点了。我撇下呼呼睡着午党的两个学生,沿着另一扇通往市集的大门出去,在市集街巷上溜达,以便帮助消化肚子里与我作对的食物。我看见许多人在一面墙上围观,也挤了过去看看热闹,原来墙上贴着一幅宫廷画家画的宣传画,画上面有几匹高大的马,黄色的龙昂首挺立在画的中央,马上骑着几位器宇轩昂的文官模样的人。画上没有一行文字,不能看出宫廷或皇上的政治立场。其实,皇帝正夹在主战派和主和派的中间,一直没有自己明确的主张。他一,会儿听听这派的意见,派兵到战场上溜一溜,吃几场败仗;一会儿听听另一派的意见,与金朝的谈判代表喝几回酒。整个临安的政坛被两派意见截然对立的派系控制了,显示一种时而宽松、时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哲学和诗词在这种时候只是一些腹中的废物而已。若是要作诗谈哲学,也必须明确表达一种政治的主张。这段时期,临安城不正流传着安抚使辛弃疾的一些诗歌吗?铁匠、肉贩和清洁工人也会念诵几首他的诗词;有些人甚至把他的诗贴在宫廷宣传画的旁边,但没几天又被人撕去了。
  “理是衰亡吗?”婺位被称为皇帝的人问我。
  其实,皇帝的确切意思大约是,理是政治的衰亡吗?皇帝表明哲学也必须明确回答政治的严峻问题。
  理是政治的衰亡吗?
  这大约表明一个无聊、腹中空茫的皇帝对政治前途的失望,皇帝站在金銮宝殿上,大约就比别人更敏锐地看出政治衰亡表达了理的一种趋向。不能逆转的趋向。我后悔当时没有对皇帝说,去他妈的理吧!粪便在我的肚子里正鼓鼓翼囊的,令人极不舒服;我的心里恨透了我的喋喋不休的学生;这该死的家伙不是在祠堂里给我递上干肉,又迫不及待地嚷着理是风、是猫爪吗?皇帝怎么不理解理就是风,就是猫爪呢,怎么总是被酒宴和刀剑弄得昏头转向,动不动就摔名贵器皿,或者扒下妃子的内裤用手掌揍她的屁股呢?多么贵重的器皿,多么娇艳的屁股,他怎么舍得摔碎它和揍肿它呢?
  我看完宫廷的宣传画,又念了几首辛弃疾们的宣战诗,便回到临安宫廷的外墙边转悠。我想如果让我进入宫殿里,我会紧张起来,因此会痛痛快快拉一顿的。但我没婺胆量朝身穿胄甲的两名侍卫冲过去。他们也不会认得我几天前曾经骑着马从这里进宫廷朝觐皇上。转来转去的,一急之下,屁股眼儿又紧兮兮的,一时又找不到茅厕;眼看一块粪便已经往外冒了,我浑身急得直哆嗦,嘴唇发紫,两眼发直,两撇胡子拼命地抖动着。眼看人少,我便干脆蹲在宫殿城墙的一个转角里,低着脑袋,脱下裤于,没命地。畅快地拉着。我仿佛看见皇帝就站在墙垛上,兴高采烈地望着哲学家在下面拉屎。
  “理就是拉撒。”我想我会微笑着对皇帝说。
  我提起裤子,发觉周禹闯寂无人,便就近撕下一张宫廷宣传画,拭净了屁股,感到一身轻快,像燕子一样。这时,我的灵感的泉眼里涌出了一股又一股关于当下政治局势意见的泉水。应该立即赶回客栈,当晚写下一个奏章。
  “理就是拉撒。”这是我的奏章的第一句话。
  这个晚上我在客房的案桌上写了很久,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又重新誊抄一遍,直到四更鼓响才着寝安歇。清晨,我折好奏章,吩咐睡得昏昏沉沉的学生送往宫殿。学生出门后,我懒洋洋地把腿架在椅子上,美美地啜饮着热茶,听市集传来的某些唱戏杂耍人的喧闹;但到晌午时分,却听见巷子里传来一阵马蹄急乱的踢踏声;未几客栈的门便嘭嘭地被人敲得山响。我的心一阵抽搐;一颗豆大的汗珠从发际冒出来,沿着我的眉毛、鼻梁摔到地板上,“啪”的一声,形成一个巨大辐射状的湿斑。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地和皇帝坐着。这说明皇上还是挺尊重我的。皇上的左面坐着的婺位双眉紧锁的汉子大约是陈亮。殿堂里光线太暗了,但却正好遮掩了我布满热汗的脸上的窘相,另一位坐在皇上的右边,自我介绍说是叶适,著名的哲学家,瘦瘦的个儿,脸几乎像一只抓紧的拳头。皇上的龙案前放着两个奏本,我认得它们,一个是陈亮让我签名的奏本,另一个是我昨夜写的奏本。
  “理是拉撤吗?”皇上平淡他说。
  我发现叶适卟哧一声笑了起来。陈亮却一本正经装严肃。
  “理怎么会是拉撒?!”陈亮出声说。“你可是皇上器重的学者,你也应该尊重自己。看,这是你签的名字吗?你怎么能出尔反尔?”他举起那个污皱皱的奏本,在皇上和我面前晃了晃,又放回龙案上。
  皇上一脸倦容,一柄红烛在龙案上闪烁不定;皇上看上并去没有责怪我的意思;而且,他仿佛并不喜欢陈亮的发言。他把头转向叶适。叶适顿了顿,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清了清嗓门儿,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
  “理嘛,可以说是拉撤,又可以说不是;这不是关键……朱先生似乎在主战和主和之间摇摇晃晃的,叫人捉摸不透;仗吗,打不打?皇上,现在可是秋天时节……”
  “不,是冬天。”陈亮纠正说。
  “哦,是冬天吗?对,是冬天;冬天大概不适宜作战;眼下北方的使节还在临安,似乎带来一个议和的计划……”
  “怎么能议和?议和不是卖国吗?”陈亮厉声说。
  “也不能这样说。眼下国力衰弱……”叶适支支吾吾地,求助地望着皇上。
  一个仆役悄悄地走到皇上的后侧,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有一个宫廷宴会。你们都参加吧。”皇上说。
  宴会在临时宫廷内的一个称为“春兰”的大殿里举行。这里也是时常接见外国使者的地方。殿顶挂着三个枝形的巨大吊烛,把殿里照得灯火通明的;我被安排在左侧的第三案,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皇上的尊容。皇上原来是一个清瘦、一脸倦容的中年人,额角呈现一种灰黑的颜色,鼻梁挺直;嘴很细小,含着一种极深的忧郁与嘲讽意味。皇上不停地喝酒,还当着宾客的面挖鼻孔和在脚底搔痒;一些漂亮的侍女给他斟酒时,他会不失时机地在她们娇美的屁股上捏一把,弄得侍女吃吃直笑。他左右几个俊美、年轻的文官模样的人也放肆地大笑起来。
  “喂,你们随便谈谈吧!别那么严严肃肃的……喂,奏乐!奏乐!”皇上大声说。
  一队穿着绿色半透明纱衣的宫女列队从一扇圆形穹门鱼贯而入;叮叮咚咚的音乐也奏起来了;一只钹或磐刺耳地发出一阵不谐和音。宫女们都是一脸忧郁僵凝的表情,大概舞蹈就应该保持忧郁;她们不能咧嘴大笑,也不能微笑,因为舞蹈暗示她们是天际仙女;但从薄纱里却又现出她们凡尘的器官,这些器官在大黄的色调里具有强烈的感官刺激,把食客们勾得食欲大振。
  宴会从晌午一直延续到黄昏。其实,我根本没有感觉时间在慢慢流逝。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皇上张苍白的脸孔看着;另外,我似乎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华丽的枝形吊灯,每一个铜枝上都铸着一只飞翔的鹤;我面前的酒器也出奇地精致,黄铜磨得晶亮,嵌着饕餮纹的紫色玉石;靠着殿壁整整齐齐摆着华贵的紫檀木花座,上面放着十几只样式各不相同的细颈鼓腹浅浮雕花瓶;衣服闪闪发光的无数侍者进进出出,舞女和乐师大概已轮换过好几遭了。
  我忽然看见陈亮站了起来,满脸通红,一脸怒气地朝宴会殿的大门走去,皇上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朝乐师和舞女挥了挥手;音乐和舞蹈便继续地进行着。我发现皇上的脸更加苍白和疲倦;我看见他搂过一名美丽得惊人的妃子,用手紧紧按着她的乳房,另一只手压着她的大腿;她的脸出现一种邪恶的笑态;她仿佛举起一杯乌黑的酒,递给斜觑着她的皇上;皇上接过酒一仰头便饮干了;我顺着皇上的目光,看见在宴会厅的中央,似乎有七八个穿粉红色纱衣的骷髅在疯狂地抖动着长长的裙袍;音乐软绵绵的,仿佛喘着粗气的垂亡者的叹息;一瞬间,我似乎看见皇上浑身只剩下一架白色刺眼的骸骨,从他那张空洞乌黑的嘴里传达着继续奏乐的命令;皇上还命令所有的宾客剥去身上的肌肉,只剩一架骸骨,皇上命令晚宴的欢乐进入骨髓。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分明也看见自己的白生生的骸骨,执着紫铜玉杯,把琼浆玉液倒进脑袋上的一个窟窿里。
  我低沉地、惊慌地叫了一声,便站起来朝殿门走出去。从黑暗里箭一般地奔过来四五个穿黑衣的人,搀着我的双手,几乎是提着我往前走。前边非常黑暗,比我的双眼还要黑暗;只是我的背后仍光影莱然,乐音袅袅,令人心生眷恋;几分钟后,那光影和乐音愈来愈远,几近消失。而我便被人架着悬空的身体进入完全的黑暗里。
  没有一个人清楚自己在黑暗中呆了多久。时间在黑暗中似乎是没有意义的。它的度衡作用已经废弃了,除非一线光明适时光临。微弱的一线光明出现,也是时间出现,现象出现。它使一个人迅速恢复关于黑暗的或宁静、或恐怖的记忆。我只是知道,我已经身处另一个宅邪,而不是回到我寄居的客栈了。客栈那么靠近临时宫廷;在客栈对着宫廷院的窗户里,我时常盼望可以看见皇帝在那里散步或欣赏麻雀。陈亮先生说现在是冬天了。冬天的征象是什么?那些光秃秃的柳枝吗?那口浑浊泛青的池塘吗?这是谁的宅邪?那丛竹密密地绕着小花园,靠着池塘和光秃秃的柳枝,大概属于临安的郊野吧。远处有几个着青灰色衣的仆役和穿着胄甲的兵丁在游动;看不见的马棚发出一种骚动,仿佛马匹在喘息、咀嚼、踩踏草料和铜马饰的当啷碰撞;很明显,门已经紧锁,我的活动范围只能限制在这所小房子里,在唯一的一扇窗户里看屋外的广大的陈亮先生的冬天景致。
  会来一场雪吗?下一场雪大约是美妙的。
  其实,你根本不能猜测这是谁的宅邪。你也不能猜测是谁这样慷慨大度的提着我穿越黑暗,来到这所安全与光明的宅邸里欣赏风景,免费提供住宿和饮食,我只管往一些奏章、文本上签上我的名字就行了,我从来没有细看这些文本,或者,假若细看就会猜测出准是这位大方的宅邱主人的。但我确实没有那种兴致。离开宫廷晚宴对我来说可是一种解脱。我爱戴皇上,但又看出皇上十分孤独和无奈。我只能告诉皇上理就是拉撒。就是在极为尴尬、晦郁的心境下勉强笑一笑,像叶适先生那样。
  叶适与陈亮先生都是那样著名和大度的人。这是林栗先生的府邪吗?是的,大概是的。林栗先生不也是一位著名和大度的人吗?是的,大概是的。但确切的,这是陈亮先生的白色的冬天。临安郊野的冬天竟是那么的萧瑟,一派衰亡的意象。皇上反复说,理是衰亡吗?或者说,理是冬天吗?我的学生说,理是风,是猫爪吗?等等。
  一个人在皇宫的大院里慢慢地来回走着,散步,欣赏麻雀。这个人在晚宴厅里大声喊道,奏乐!奏乐!干吗那么严严肃肃的!这个人的手按在一位美丽妃子的屁股和乳房上。
  几只麻雀壮着胆子在庭院和屋檐之间飞上飞落,啄食已经日渐稀疏的虫貕或碎谷。帝国于麻雀能干些什么呢?这个代表帝国的人于麻雀根本不能干些什么。这是确确实实的。他离开了庭院,沿着阒寂无人的小巷朝供他的临时宾客们居住的客栈走去。他突然决定去见一见那位在晚宴半途惊慌失措地离席而去的人。几个侍卫在他数丈外的距离里静静地按剑尾随着他。他登上了客栈的梯阶,敲响了离席的人曾经在那里客居的房子的木门。
  陈亮先生的冬天一直迟退没有下雪,以使临安郊野的景致更壮观一些。其实,到此为止,我仍只是猜测目前寄居在临安的郊野而已,是并不能确切证实的。临安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异乡,我还是第一次来临安,对它的郊野的景致固然更谈不上什么印象了。那眼池塘的色泽显得更深,或许是天气阴沉之故,又或许是我自己的双眼昏花。许多奏章、文本在我的脑海里晃来晃去,但别人似乎仍然对我不满意,使我一直感到惘然若失。深夜,我突然隐隐约约听见一种类似胡萧的凄厉声音。
  我推了推门,门开了。我知道过去门一直都是紧锁的。
  我想这大概是宅邪的主人已经允许我从这扇门走出去,在主人的宅邸里四处溜溜看看,并且在一个更广阔的视野里察看陈亮先生或皇上的茫茫冬天的景致。
  但门开的时分是深夜。胡萧凄厉唳鸣;胡萧与风总是类似的,因此所谓的胡萧也许只是北风的怒号而已。但北风的暴戾总是叫一个南方人感到难堪的。在深夜,我也不能看到什么景致,也不能离开宅邸,只好回到原来的房子里,在下半夜剩余的时间里稍稍睡一睡,天亮时,门仍然开着,证明宅邪的主人白天也允许我从这扇门走出去。然而宅邪却分明布满一种异常的寂静,全然没有平日马匹躁动、铁器碰撞和人的细微说话声,我找到了马棚,看见里边剩下几匹小马驹在不安地打着响鼻,踢着地上的禾草;我的两名学生蜷缩在一堆暖和的禾草里沉睡。宅邪的客厅、厢房呈现一种被掠夺过的景象。在宅邪通向茫茫的临安平原的路上,遥遥可以看见潮湿乌黑的泥地里布满混乱的车轮、马蹄和人脚的印痕,仿佛一行车马人流曾经从庭院里一窝蜂地朝灰茫茫的南方平原奔涌而会。
  我突然心生一种很强烈的印象,好像整个临安城的百姓也向着南方奔涌而去留下一座空空的临安城,被幽怨的胡萧音乐充满;皇宫里的文武百官、宫娥妃嫔都如鸟兽散;院里,只有一个人仍在走来走去,欣赏麻雀和蚂蚁。这个人是当今皇上。这个人似乎曾经站在城墙上,兴高采烈地望着我在城墙下面的角落里拉屎。我给这个人上过一个奏章,称“理就是拉撒”。我几乎耗费了一个晚上的精力写这个我感到相当满意的奏章。在宫廷庭院里长着蒿草的石地板上,行进着一列漫长的褐色蚂蚁。你必须把整个身体俯向地面,鼻尖几乎触及它们的屁股,才能看清它们浩浩荡荡地向着某个方向极有秩序地前进着。皇上使劲地盯着这列蚂蚁,双膝跪在地上随着蚂蚁大军缓慢地向前移动着。一个人必须很使劲地看这种景象,以致忘却了四周人类高大的殿字、宫墙,感觉自己也成为蚂蚁的一员,在它们的后面缓缓行进。这个人的眼泪会由于肌肉,特别是双膝和脸部肌肉的过分用力而掉落下来。在宫殿里,在皇上的手可以抚弄到的位置,摆着紫铜香炉,炉壁上一技奇谲的藤蔓从起始连接向终端,成为一种摄住眼目的奇幻环形意象;它是一种经匠人精细加工抛光的半浮雕绘饰,呈暗黑的色泽;在一个更低的位置,你甚至可以看见某个妃子一根一根地蓬勃耸起来的阴毛,在极近的距离里,在蚂蚁的眼中,像一丛茂密的林木;一个人,必然很想伸出手抚摸这片林木,潮湿的林木;而另一只手在脊背的后面,可以碰翻象牙筒中混乱插着的奏章、文件和通牒。这一切成了一种使人感到强烈痛心的意象。
  就像在婆源。我的目光总是不能控制地被盯在一只瓷杯、一个乳头、一个雕花木窗和残阳上。残阳。是的,当皇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慢慢走上寂寥的、响着哭泣着的胡萧的城墙,他也必须遇到残阳。他仿佛是相当容易做到的,例如把手伸向一杯香醇的美酒,或令一名多愁善感的妃子洒下一掬悲剧浓烈的清泪。
  我被一个人骂为妻源的狗。另一个人也这样骂我。我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使他们感到满意。其实,我在临安的岁月已修炼自己变得出奇的宽宏大量了;我任人把我带向这个和那个酒宴、论辩和秘密会议,并被黑夜中的人搀着两臂,任由他们提着我奔向郊野的一个又一个宅郧。
  我必须偕着两各学生重新向空荡荡的临安城赶回去。我必须捡起一块石头,用一千年的时间来击响宫廷的鲜红而沉重的大门。
  骂我为狗的人不是陈亮先生,大约是俞亮先生。另一个骂我为狗的人不是林栗先生,大约是韩胤先生。不管怎么说,我曾经当着陈亮先生宴会的宾客们的面大声地念辛弃疾先生的诗;而我和韩胤先生是至交;我给皇上的奏章里多次提到韩胤先生关于议和的精辟观点。我并非赞同韩先生的观点,当然,我抑扬顿挫地念辛先生的诗歌也并非表示我欣赏陈亮先生的观点。全然不是。但我们是学问上的朋友,虽然过去从未见面,但神交已久,彼此是十分佩服,并渴望有朝一日可以举觞尽醉的。例如,在某次酒宴上陈亮先生隐约地责骂了我,并使我惊魂不定地在一本污皱的奏章上签上名字时,陈亮先生不是高兴地涨红了脸,过分亲密地挽着我的手臂摇来摇去吗?当时陈亮先生脸恨不能贴在我的脸上,我怎么能怀疑他曾经骂我为……呢?韩胤先生和我独酌过一次。婺可是一次锻炼耐性的冗长的酒宴。韩胤先生一直用那双色迷迷的、充满感情而不浑浊的眼睛凝视着我,使我几乎像一个女孩子一样害羞起来;我几乎坐立不安,企图用某些谈话来冲淡令人尴尬的沉默。但我总是找不到适当的词,只好含蓄地赞同了韩先生的学问和政治主张;这样韩先生才肯喝下他的第一杯酒。而眼下韩先生大药已经像一只鸟一样飞往南方了。但韩胤先生曾经当着我的面,说自己是一条狗。你看,韩先生已经说过自己是狗了,你还能要求他说些什么呢?他说谁是狗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这个人已经像一只鸟一样飞往南方了;包括陈亮先生。陈先生大概是被贬押解往南方的。他们把皇帝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皇宫里一走了之;当然,也可以说是皇帝遗弃了他们,迫使他们落荒而逃,然后剩下他独自一人在历史上最空寂的庭院里沉醉于蚂蚁和麻雀。可以设想,皇帝突然抬起头来。便看见破门而入、衣衫褴褛的哲学家慢慢向他走来。
  “你认为,是这些鸟奏章提出了太高大离谱的要求吗?关于议和或者关于战争的……”皇帝向我说道。
  我看见皇帝的双眼流露出极深的愁怨、失望和期待。我看见皇帝的脸更加苍白,双颊已经深深地凹陷进去,仿佛被刀削过一样刺目。
  “你知道吗,我也很想把它们弄好的,你知道吗?他们都不知道……你知道吗?”皇帝又说。
  “皇上,”我慢慢他说:“理是拉撒。”
  “不。理是衰亡,是式微,是面临美酒不能痛饮,面对仇敌不能宰杀,面对美女不能做爱……理是黑夜。”皇帝争辩说。
  “皇上,理是拉撒。”我说。
  “是黑夜。”皇帝说。
  “黑夜就是拉撒。”我说。“黑夜就是拉撤吗?”皇帝说。
  “黑夜就是拉撤。”我说。
  皇帝突然高声地笑了起来,仿佛记起曾经站在城墙上兴高采烈地观看我这位大名鼎鼎的学者在下面的角落里拉屎似的。一棵槐树在风中摇来摇去。一条白生生的鱼儿在城墙数丈外的护城河里晃了一晃。檐角的铜风铃当当地响着,好几面泛白的旗幡猎猎地传播着它恐怖的声音。皇帝笑得腰都弯了,脑袋重新俯向地面,又开始专注地观察忙忙碌碌的蚂蚁。我发现皇帝的龙袍撕破了几块小洞,露着桔红色和深绿色的内衣,双膝沾着泥污;我扑通一声也跪下来,在另一个方位观察从皇帝那边流过来的蚂蚁。天色已经阴暗下来,庭院里这两个黑影儿仍在地上缓慢地蠕动。
  “喂,有一个宫廷宴会。你也来喝两杯吧。”皇帝突然说。
  我听见前面这个黑影又发出一阵嘎嘎的笑声。然后边笑边站起身向某个漆黑的官殿走去。我只好摸着黑,和两个躲在门角的学生一起沿寂静的宫廷小巷回那所临着墟市的客栈。
  天还没亮,我就被墟市下面贩子们吵嚷声弄醒了。我突然感到我必须起床洗嗽、吃早点,然后和陈亮先生一起朝觐皇帝。
  “陈亮先生来了吗?”我对学生说。
  “陈亮先生早死掉了。”学生说。
  “胡说,陈亮先生约好了我早上拜见皇上哩。那么,叶适先生呢?”我又说。
  “听说叶适先生也死掉了。”学生说。
  “昨晚他不是跟我和皇上一起喝酒吗?”我说。
  我把头探出窗外,看着在曙色中慢慢清晰起来的青灰色的墟市。其实临安城的墟市仍那么热热闹闹;它似乎永远那么热热闹闹,迁徙一批人,又来一批人,毫无怠倦的意味。东方新鲜升起的太阳把我的双眼刺得生痛;我赶紧把脑袋缩了回来。两个学生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着稀粥和包点,瞧也不瞧我一眼,仿佛忙着向食物复仇似的。这两个人,连同我自己,仿佛也生活了一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也像窗下的墟集那样冗长地、毫无变化地延续着;辛先生的诗歌与苏拭、柳永先生的诗歌一起汇编入种种诗歌集子里,另一些人模仿柳先生在妓女的肚皮上写诗,另一些人则学苏东坡先生漫游村野。然而,我眼下确实没有一丝一毫写作奏章的愿望;我扔下笔,仍然回窗户边;一阵凛冽的北风拂着我灰白色的须,使我打了几个寒颤。一匹马得得地向窗户的这个方向走来;这是一匹白马,另外还有两匹黑马和棕马;马的鬃毛很长,走动时向两边有节奏地摇晃着;一个穿着棉袄的男孩牵着缰绳走在前边。男孩的身旁挤满了菜贩、肉贩、禽兽贩;男孩的右边杂耍的在叮叮当当地弄枪弄刀,我们的旌旗也像皇宫屋檐上的黄色幡子那样骄傲地猎猎作响。食肆里蒸气腾腾;我在窗边甚至还能嗅闻到临安的烙饼、烧卖、炸果子的浓烈香味;特别在冬天,在寒冷的空气里,食肆的炊烟和香味便弥漫得愈发开阔;我很熟悉那些食肆里的食物和器具;例如碟碗,淡白泛黄色,只上一层很淡的釉;碗碟的边口有些粗糙刺手,壁上粗拙、草率地绘着青色的鱼、草叶图案,以及福、禄、寿等字;底部有庆元、宣和、宝右等年号和哥、定、均、汝等瓷窑的署名。问题是临安却永远都是那么热热闹闹的。虽然它可能更换另一个名字或迁徙往另一个地域。但热闹是永远的。宫廷的某盏灯突然亮了。它的光芒像欢乐的流水一样浸漫向庭院的每一块黑黑的砖石,走廊每一根彩绘或雕花木柱,每一扇简单朴素或复杂奇谲的花窗;一列侍佣用最轻细的脚步穿越庭院之间狭窄的甬道;一丛丁香或茉莉在某位王妃的小天井里静静地吐放幽香。一位妃子在清凉的浴室里脱下裙袍,用温水淋浴她白嫩的胴体。所以,当我扔下笔,发现它在素白的奏章纸上儒了大片的墨渍,却感到一阵解脱和欢快,极罕见的解脱和欢快,使我一瞬间眉清目爽;而一匹马便清晰异常地向我走来,马蹄发出得得的响声,另外还有两匹黑马和棕马。毫无疑问,在另一些时辰,皇帝在凉爽而不是寒冷的天气里沿着一条生满紫色和白色丁香的甬道向一名妃子的寝房走去。皇帝将感到脚步轻松,心情愉快,像一只生活在稠密林木中的小鸟;即使他在敲妃子的门的时候,这种愉快的情绪也传递到手指和木门里,以至传递到在门边浮现的妃子秀丽的、纯白色的影像上;在一个更远距离上冥思独坐的人,或下棋的人,也会感到她笑容的非凡魅力和她身体经沐浴之后散发出的清香的极大陶醉。
  让我们死吧。我将笔猛地扔在奏章上,把素白的奏章弄了一大块墨渍。皇上无所不在。而我的确听见这个专注地观察蚂蚁的人与妃子做爱,妃子发出压抑着的快感的呻吟;我也的确看见皇上非常认真地阅读、思考、审批奏章、史籍和诗词,然后被一阵桔红色的光芒推向宫殿的大庭院里;皇上的背后遗下空空的龙椅和殿堂,和孤寂飘升的西域焚香;大庭院里马上回响着他散步时富有韵律感的脚步声。一只夜栖的鸟卟卟地飞向高空。其实,一切事物都可以追溯到一双凝视的眼睛和两只聆听的耳朵。
  它们蛰伏在宫殿、朝廷政治、酒宴、妃嫔、战争。奏章文本、茉莉丁香之下。它们忽而沉睡,忽而苏醒。
  是啊,是啊,请看临安!它在冬日尘土飞扬。一个人当然更适宜站在宫殿的城墙上观看临安。这个人除了能看到一位哲学家在下面拉屎外,还能看到墟市不断延绵下去的热闹景象,听见叫嚣,辘辘的车马,风和水、土、木的撞击与对话。在这里,陈亮先生红着脸拂袖离席而去;辛弃疾先生把他激昂的诗歌张贴在城墙上,与官廷模棱两可、意义不明确的宣传画对峙,或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人们敢撕辛先生的诗词,但不敢撕或许代表着皇帝权力的宣传画,只是任由它们被风雨侵淫、破损和脱落。叶适先生不知所终,以及林栗先生、韩胤先生,等等。这样想来,你倒不如静静地欣赏一只紫铜香炉更为恰当。数千年来,这种青铜铸造工艺已经成熟到腐烂。它们的特点是再没有任何特点,只是按照一个严格的形式成千上万地反复铸造,小巧,精致,抛面光滑圆润,一律镂空的花枝形烟孔,半浮雕的萎靡的葡萄枝叶和其它藤萝,严格讲求质量的西域或南洋檀香木;侍女或佣人千篇一律地按照婺唯一的程序把檀香木削成块状,一根一根插在紫铜炉底部的香灰上,用火引子点着檀香木,捂上盖子;焚香按照它永恒的形式向殿字弥撤。一个人在焚香中用白皙的手翻阅书籍或书写文章;另一个人喝着茶;还有人垂下门帘,与一个男人或女人做爱。还必须提一提,在焚香中的做爱。皇帝无法不躬着他的龙躯在地上观察蚂蚁运动,特别是对哲学家拉屎这件事,会使他站在宫殿城墙上发狂地笑起来,其新鲜的快感甚至远远超过和最美的妃子做爱;观察蚂蚁是一项在没落、平乏的日子里新鲜的玩意,远远胜于阅读混乱、矛盾百出毫无新意的奏章,以致战争和议和;一个皇帝,他愿意用他巨大、苍白的手掌一下子拂去所有这一切不断重复着的幻象,像拂去龙案前的灰尘;他嘎嘎地笑着欢呼哲学家在城墙下拉屎,又嘎嘎地笑着从黑暗的庭院里站起来,走向另一重魅人的黑暗,以及他的手伸出暖和的殿房的窗外,适好让一片多情的落叶、一片雪白的鹅毛掉在他的手心,这时任何人都会喃喃自语他说,让我死吧。
  很显然的,死亡,便是没落形式中的最后一道有诱惑力的、新鲜的闪光;谁都没有品尝过它的滋味;在一万年的时间中,皇帝已经品尝过一切,除了死亡。让皇帝在黎明时分仍嘎嘎地笑吧。临安城仍接纳大量品尝生活的人,它发出另一种笑声,仿佛看见那么多盲目涌向陈久享乐的形式的蠢货而忍俊不禁似的。在某个夜里,临安也下起了大雪。我又想起陈亮先生。我想起陈亮先生纠正叶适先生说现在是冬天。我一直期盼陈亮先生的冬天也下那么一场大雪,使临安郊野的景物更壮观一些。真的下雪了。但陈亮先生已经不知所终,这是多么遗憾啊!但在理的怀抱中,另一个陈亮先生已经徐徐诞生了。这位新鲜的陈亮先生也会纠正叶适先生说眼下是冬天,也会极力主张战争,并在宫廷宴会上满面怒容拂袖而去的。这个形式会一千次重复,直至一个生存了一万年的人对它感到厌倦。
  临安城是顽强的。在大雪霏霏的早晨,它仍保持既往的热闹景象。我站在窗边,看见一匹白马踏着雪向窗户的方向走来,另外还有两匹黑马和棕马。马的鬃毛很长,在它们走动时向两边有节奏地摇动着;一位穿着棉袄的男孩牵着缰绳走在前面。马踏在雪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肉贩、菜贩、杂货贩在高声地吆喝;杂耍的仍在他们固定的地带舞枪弄刀,几面红色和绿色带流苏的旗幡在微雪和风中笨重地摇动,吸引了也许同一群人在那里围观,食肆里蒸气腾腾,同一群人张开他们的嘴,把同样的食物送入肚子里。我又看见一只盛热食的碗。工匠们第一万次制造这只碗;它呈现淡白泛黄的色泽,只上一层很淡的釉,边口粗糙,碗壁上绘着青色的鱼、鸟、草叶纹饰和一些福、禄、寿等字。碗底有窑名和当朝的年号。其实,它们只是在缓慢地等待着自身的碎裂。
  接着,我又睡着了。我起床看了看雪景,便又回到床上睡着了。我的两个学生对临安的雪景毫不关心,仍蜷曲在一张床上沉睡,从他们的嘴或鼻孔里发出一种此起彼落的幸福的嘘嘘声。到中午,雪完全止住了;这是苍天让一个诗人大发诗兴的时刻;你可以穿上贵重的裘衣或褴褛的棉袄,在雪野里走一走,念几句诗;若是皇天有些兴趣,会使这位诗人的诗成为名诗,汇入所有的诗集中流传后代的。例如,人们不是都记得《世说新语》里记载有一位诗人半夜冒雪乘船去访问他的朋友,但到了他朋友的庐前,却不进门,而回家吗?他的理由是他适时的意兴已尽。多么美妙的解释啊!意兴已尽。是的。包括我的沉睡。
  诗人大概已经敏锐地窥视到一种行为的实质;此外,这位诗人还有那么一点儿的狡谲,因此在意尽时刻便适时而退,不会使自己卷入意尽的败兴情绪中不能自拔。侍人到了庐前便吩咐舟子返航了;而皇上整个下午都跪在皇宫深院里观察鸠蚁。可以设想大臣妃嫔们都有那么一点儿狡谲,因此都迎合夭意像鸟一样飞往南方;而皇上大约缺少一些狡谲,便仍伏在地上观察蚂蚁。意尽的意思是,你不能再干些什么;要干也是徒劳无益的;要是聪明的话,你最好还是退却。诗人乘船回到他的家中;老子骑牛进入西域沙漠。这位皇上可能死在宫中,但更可能流落到某个寺院削发为僧,或某个偏僻村落做个农民什么的,它符合长久以来被天意应允的模式。其实。假使皇上真的死在宫中,或被掳往北方,人们也会认为他到了某个寺院做和尚,或某个村庄做农民;甚至人们还会认真地描述怎么看见皇上的僧容,或怎么与民间女子成家生了一群儿女,偶尔在某个墟市里看见他卖柴,等等。这些描述完全在正史中绝迹,却蓬勃地出现在各种野史杂记中。人们向来是不大信任正史的,因此野史成为他们信靠的史实和一种感情上的慰藉。
  在这里,一个人自我的感情和肉体实质上已经死亡。活着的只是被天意、正史和野史牢牢控制着的傀儡。而当一个人立在天地之间,实际上也已成为傀儡。在婪源的时候,我的潜意识悄悄地对我说,拿婺把剑,攀上婺棵枣树;然后我的潜意识又悄悄说,去临安。我的潜意识目的是想实现自己,但实际上却实现了天意、正史和野史的铁的目的。在婺源,我的潜意识说,干那婢女;我便真的干她,甚至在她的屁股后面干她;但干完后我的潜意识却哑口无言,或在我完事的时刻立即死去;天意以快感诱惑和蒙蔽了我的整个的人,使我一次次汇入性交的不变的、乏味的形式里。
  因此,这几个人在临安一隅走动,谁都可以把他们看为木偶、石头或其它非生物。在我们的背后,临安城仍那么的热闹非常,它的嚣声像芒刺一样扎痛我们的脊背,使我们愈加加快了步伐。仍是租用的三匹马,三匹都是白马,在远的距离,便与天意温和的雪景融为一体了。我的马走在后面,两名学生的走在前面,厚厚的雪陷着马蹄,使马行动相当艰难,但总还是行动着,向着临安城的西南面行动着。这是一个早晨,雪到此大约已经下了两三天了。雪几乎没到马膝,马浑身冒着凉凉的汗珠,嘴里喷着白色的热气,负着沉重的天意,向它吩咐的目的地走去。它隐在白茫茫的雪原深处。它是最大的虚无。
  我几次在马背上昏睡过去;我流下的涕泪或涎液在脸上结成一层坚硬的冰。我醒来抹一把脸,那层冰便簌簌地碎裂,从手间摔落在马背上。白马浑身发着抖。我也浑身冻得筛糠似的。我的意念逐渐丧失、色彩逐渐丧失,因此被正史或野史从背后追赶上我,最后变成官史和野史负在马背上,没有呼吸,没有感觉,向着西南方蠕蠕前行。
  甚至,还可以正常地想象我们曾途经我的故乡婺源;出于种种原因,我不能重回婺源;婺源成了我一生不能再踏上的土地;在黄昏中,婺江怀抱中的那些积雪的房屋灰蒙蒙的,以天意的形式聚集着;我仿佛还能看见我的老屋,那些朴素的花窗,屋檐上蒙着一层雪粉的铜风铃,强烈地吸引着我的目光。甚至疲累的白马也受到我的情绪的感染,牢牢地立在雪地上,凝视着梦境般的婺源。是的,那屋檐上的铜风铃,确实蒙着一层雪粉,但在风中仍不断的摇动着;我看得见三只,或者四只铜风铃在摇动,而且向寂静的雪野传来它亘古不变的温柔的当当声。白马终于颤动了一下,向另一个方向,迈出了它的前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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