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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生出这种比较心来,要把山和海比较一番,并且很感到它们真是两种不同甚至矛盾的事物。我在山区和海边都生活过,在山区的时间稍长一些,当然并不是因为时间的长短影响了这种判断,我想或许是因为目下我的年纪和经验影响所致吧。 我的看法很简单,我喜欢山,而不喜欢海;山给我一种实在、隐蔽、悲壮的体会,而海却使我感到虚无与造作。山是一种可以实在地抚摸、观看和隐藏其中的物体,而海水的质地、颜色却是在变幻着的,你抚摸着海水也不能说你已经把握了大海,你的观看也是一样,你永远不敢说自己业已看尽大海,有时反而会被它的蓝烧伤你的双眼。而且它又是暴戾乖癖的,时而静谧,时而喧哗,没有一致的、内敛的个性;它静谧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以为它就是一个柔美的处女,因为很快它就变了脸,成了一个凶狠的婆娘,推波助澜,吞噬船只,虚张声势,甚至连海边的渔屋也摧毁;狂风是它所孕育的,也是它暴戾的同谋;有那么多的人,在晴朗的日子,在海边徜徉时被它的安祥所欺骗,而去赞美它呀!有人认为它的蓝色浩瀚、圣洁,殊不知这只是它的一件虚伪的披风,并且,蓝色从来都有一种亦圣亦妖的意味,只是没有多少人可以看透它的本质罢了。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赞扬广袤;而我却不想站在广袤事物的前面。我想起有一回我站在山上观望四周广袤无边的平原。广袤使我吃惊,虽然土地的褐绿色还保持着一点朴素的本真。我真想黑夜赶快到来,使空间变得小一些,使星月离我更近,也使人与动植物的皮肤和心靠得更近一些,听见彼此心的跳动,抚摸到彼此皮肤上的温暖;我想,小的东西原来是朴素和真实的,所以,假使我突然站在大海面前,并且在它的广袤之上又披着一层耀眼的蓝色,是会叫我昏眩的。 当然,山也有狭小雄大之分,但我以为山的本质是小的,原因是它的空间与质地基本上没有变化,因此可作我们栖居隐蔽之所;相反,你绝不可能隐居在海波之上,除非你要选择一个漂泊的墓地。山上有那么多真实的花,你可以可近可远观赏它,闻到它的香味,因为它是小的,它的果实也是一样,要有几颗才能果腹,要削了很多树枝才能搭一个木屋,那木屋也必是很小的,只够你和你的伴侣同居,在里边谈话和读书,在地里劳动。我忽然想,山的栖居生活是那么的与我的灵魂接近,仿佛我想马上就去实践一番;而渔人的生活却是我所陌生的,当然也是因为我对大海有避嫌之故。 因此,说到这里,也点到了话题的本质,那就是,我并非对自然之物本身有什么喜恶之分别,而实是源于我的内心对外物的映射与移情;因此对神,无论其有无,我是敬而远之的,因为它的广袤与无所不知,这是我讨嫌它们的原因,如果它们和我一样有弱点,只是手臂比我更长一些,那么我是会喜爱它们的;又比如海,假如它缩小为一面湖泊,我可以看得见它的岸,我也会欣然泛舟其上。我忽然想起艾略特在其诗中所说,“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不错,虽然渔人知道大海的内脏有无数的宝物,但一个畏惧广袤的人只会觉得它的荒芜,其实,我们只是一个很小的人,并且我们时常希望宇宙很小,就在我们内心空虚以待的那个角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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