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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沉重的代价



  崽满月时,案情有了变化。两名嫌疑犯不知用什么手腕,聘请了东城最大一家律师事务所专事刑事案件的律师。这名律师姓钱,是刑事案件的专家,著有《案犯心理探究》等学术著作。钱律师不光是省里的名律师,还常被省外的大老板请去打官司。钱律师年近五十,一头厚实油亮的头发,粗重的眉头和一双炯亮的眼睛,透出他冷峻的一面。

  钱律师接手案子后,从死者的遗物中,发现了小新与一流非同一般的关系;他还在劳动街派出所调出所有传迅笔录,并在其后针对小新背景的调查中,钱律师又发现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名字:庞佳成。

  作为主要证人,钱律师对小新开始采取正面功势。坐在正风窗明几净的会客室,钱律师把一叠背景资料摊在膝上,眼光从小新的衣着到举手投足,最后停在小新脸上。

  “白先生,絮我直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敢想象资料中的你会是个律师,而且是在大牌事务所任职。”

  “以钱律师所见,我应该在哪?”

  “我最初的感觉,你跟那些……人,应该是差不多的。”

  “没有固定职业、没有正常稳定的婚姻生活、属于社会的不安定因素,还有丑陋的心态,是这样吗?”

  “我承认,是有点出乎意料。”

  “你不会只是来表示你的惊讶吧。”

  “当然。你的工作环境和社会地位,让我有了充足的信心。我的意思是,一但你出庭作证,你的名誉和地位可能都要受到损害,甚至可能失去,你不会没有考虑吧?”

  “如果说不怕,那是假话……”

  “你现在收回还来得及。作为律师,这方面的程序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但凶犯如果是因为我不能伏法,我想我一辈子都会不安的。”“你未免太武断了。你我都清楚,直到目前,没有查到现场目击者,也没有发现嫌疑人的指纹。还有一点,我的当事人并不是同性恋者。这虽然不是最重要的,但在法官和誉论眼里,这种倾向性是显而易见的。”

  “钱律师,你是有名望的大律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你不会忘了吧。”

  “有些话只是局限在书本上的。”

  “如此说来,在你眼里,人是分了三六九等喽?”

  “这不是我分不分的问题,而是现实承不承认的事情。我提醒你一点,别忘了自己的另一层身份。”

  “我没忘!有像钱律师这样的人经常提醒,我哪敢忘呀!”

  “白先生,请别动气,有话好好说嘛。”

  “没什么说的了。如果说先前我还有犹豫的话,那么从你进门那一刻,特别是听了你刚才一席话,我的决心是下定了!”

  “何必呢,冲动只能给你带来不利。”

  “有什么不利我都接着。钱律师,我们法庭上见吧。”

  “你!……好,白先生,请别怪我不客气,我会让你看看身败名裂是个什么样子!”

  二日,钱律师径直来到南福康公司。在林副总办公室,钱律师将案件的原委详述一番,特别是一流和小新之间的同性恋关系,都极尽想象地作了渲染。钱律师向林副总和相陪的办公室主任秘书们说,“因为白立新在此案件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鉴于贵公司的庞佳成与他来往甚密,想请你们提供一些庞佳成的个人资料。……”

  钱律师一说完,办公室主任和秘书一同望着林副总。他们都见过小新几面,从钱律师话里已听出小新和庞佳成可能也是那种关系,加上庞佳成是林副总一直裁培的对象,且把他提为分部经理,这一下林副总怎么收场呢?

  林副总半天没作声,突然把茶杯往地上一摔,大骂一句:“庞佳成,我挖了你卵蛋!”

  不过几天,南福康公司上上下下就像刮起一股台风,中心直对着佳成。有的人不信,说佳成找了老婆生了崽,连妹子都不玩,还会去玩伢子?有人说这有什么,现在这社会千奇百怪多得狠,人都有些活腻了,换个口味有什么不行。稍微了解些的就想到佳成夫妻感情一直不好,他老婆不是电话就是扩机,原来是藏着这号事啊。林副总忍了几日,终于还是受不了这比搞女人影响还大的丑事了。他叫人把佳成找来,当着一办公室的人直当当问:“我问你,你小子到底是不是男人?啊?你还长了陀卵吗?你说!”

  在一双双探照灯似的眼光下,佳成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变青,冷汗热汗吧嗒吧嗒地直往下落,像烤焦了烤糊了的饼。林副总的骂声就像一把尖尖的锅铲,一下一下狠狠地插着佳成着佳成。

  “你蛮有狠啊,不玩女人玩男人。你怕是想学外国人开洋荤,赶时髦去得爱滋病吧!我一直蛮信任你,蛮看重你。呸!我算是瞎了眼,看中一个比太监还不如的家伙!太监还晓得找尼姑咧,你却干这断子绝孙的玩艺。……你听着,从今天开始,你那经理不要当了,什么时候把你心里的脏东西洗净了再来上班!”

  灰头土脸如软蛋的佳成顺着墙根滚出了公司,滚到阳光普照的大街上,不一会就化了。那男人的自尊自信,那平日撑得红红润润的面子,咣咣一下,就碎得稀巴烂,自己都闻得着那股恶臭,走哪臭哪了。佳成挡着脸,垂搭着眼皮,他突然怕见着阳光了,怕那如刺刀般锋利的光亮了;就是街上陌生人擦肩的一瞥,都能让他胆颤心惊魂飞魄散。

  好不容易回到家,赶紧捂上被子,从头到脚死死地盖住遮严实。何云花下班回来,已听到风声的她,二话不说,一把揪开被子,以鼻地骂开来。“你现在晓得躲了,晓得丑的味道了。你开先怎么不躲?怎么不收场呢?你给我起来!你不敢出门我女人家更不敢,我比你更见不得人,人家会戳脊梁骨骂我瞎了眼,骂我找了个不是男人的男人!”两岁的江江吓得缩在沙发上,不住嘴地叫妈妈,可怜巴巴地哭着。

  何云花发了两天脾气,然后不吭一声就把佳成的妈妈和妹妹喊来,跟她们说,“这是你们家生出的崽,你们来管管吧。”佳成的妈妈七老八十了,哪听得懂儿媳说的什么恋呀,只晓得儿子是不得已才成的这门亲,儿媳是从没给过好脸色的。她当娘的当然是护着儿子,只要外面没找女人,你管他跟谁恋。何云花气得跳起来,“你不晓得,你这个崽比那玩女人的还没得出息咧!”佳成的大妹妹到底读了几年书,晓得同性恋是怎么回事,但她不相信,以为又是嫂子在起埂子,屎不臭非要挑起臭。三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就在床边搭台唱起了戏,敲锣打鼓,热闹得快把屋顶揪起来了。何云花像只斗得性起的公鸡,红着双眼睛跳到床上,硬把佳成扳过身,逼他朝着他妈妈和妹妹。

  “姓庞的,你要有狠,就当着你屋里人讲清楚!”

  一个是母亲怜爱的望着崽,一个是妹妹怀着疑虑瞄着哥。屋里一下安静了,静得让人憋闷、让人窒息。

  佳成像才从黑暗中出来,眯眯着眼睛,谁都不敢望,望什么都心跳神慌。佳成干脆眼一闭,猛地把何云花推开,从床上一蹦下地,卷起衣物摇摇颠颠地就往外面冲,像一只拚命逃窜的过街老鼠。

  佳成这时没再用手挡住阳光,路人的眼光他也根本觉不到,他只觉得浑身泛力,大脑一片空白,心就直往下沉,像有无底深渊在等着他。佳成气喘吁吁地来到正风律师事务所,没像往日朝人点头微笑,也没有等在会客室,而是直冲冲进到小新办公室,走到正在整理资料的小新面前,然后挥手就是两耳光。

  “我哪点对不住你?你要这样来害我!啊!”

  “你!……”

  “我被你害惨了知不知道!我要你收手你不听,是你惹来的鬼律师。你呀,你这是要逼我死呀!”

  望着佳成垂胸顿足的惨相,小新这才领悟过来。

  “是不是钱律师找了你?”

  “他找我干什么!他是去揭我的老底,出我的丑啊!”

  小新想到钱律师那句话,心气腾地涌上来。小新捂着发烫的脸,觉得这一耳光不是佳成打的,是钱律师打的!这时,因了两人的吵闹声,事务所一些人都在门口探头张望,武律师拔开众人问怎么回事?小新懒得解释,拖着佳成挤出人群,离开了事务所。小新在路边拦了部的士,要佳成一起去劳动区法院。佳成把手一摔,说要去你去,我是没脸见人!小新没法,说那你先回家,冷静冷静。佳成头也没回,吸着双拖鞋就消失在人群中。

  在刑事庭找到钱律师,小新强压口怒气,把钱律师拖到一边。

  “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这么狠毒?你应该知道,这是侵犯他人隐私!”

  钱律师当然知道小新所指。他一付轻描淡写的样子。“像你们这种人还想要隐私权?是不是有了这权利就更加胡作非为,乱社会和人家的生活呀?”

  “无耻!卑鄙!”

  钱律师倒不急不气,像欣赏自己的作品,抱起手臂眯眯地笑。“我先就劝过你,可你不听。这下你看到了吧,感觉怎么样?”

  小新不吱声,眼光直直地射向钱律师。他慢慢走近两步,突然手一挥,啪啪,狠狠地扇出两耳光。

  “这是还给你的!”

  边上有人来劝阻,小新像头愤怒的狮子,张着大口向钱律师怒吼:“姓钱的,我告诉你,你就是杀了我,做了鬼,我也要做证!”……

  回到家已是半夜,小新连忙打电话给佳成。何云花接了电话,一听是小新就叭地把电话挂了。小新只好打佳成的扩机,等了几分钟没反应,接着再扩,一口气扩了十几个。佳成一直不回话,小新的心便悬了起来。白天见佳成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小新知道佳成是好面子的,现在事情一公开,他会不会……不敢多想,小新赶紧又打给何云花,说现在不是堵气的时候,万一佳成想不开呢?何云花半天没出声,然后哇地哭出来,把小新的心也抓碎了。

  佳成回话是到了清晨。电话在小新怀里响着,把他吓一跳,一听是佳成,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你现在在哪?”

  “……对不起,小新,我不该打你。我知道这怪不得你,这都是命啊!”

  “我不怪你。你先别讲那多,你赶紧到我这来。”

  电话里半天没声音,小新喂了几声,才传来佳成的声音。

  “小新,我真想来看看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哟!……可我来不得,我不能来,那样我们就又会陷进去,又会遭到报应啊!”

  小新听着佳成异样的声音,心扑扑猛跳,哆哆嗦嗦地不知道怎么劝他,话筒都被紧紧握出了汗水,像是握着佳成的手臂:“成哥成哥,你听我劝,你千万莫做蠢事呵!你不会不听我的话吧?我是小新呀,是你的小新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嘟,一串盲音刺耳地扎进小新耳里,像死神凄历的笑声……

  当晚,从云山县人民医院传来佳成的消息。小新和哭得走不动的何云花匆忙拦了部的士。车内何云花已哭得没了声音,司机在小新一声声催促下将车开得飞快,车窗外树木飞逝,东城很快被摔到后面,近郊的山岭和成片的菜地出现了,夕照也出现了,在开阔的天际处霞光一片炽烈,在静静地挥发着最后的辉煌!

  赶到医院时,从云山岩顶上摔下来的佳成只剩了一口气。在急诊室的小房间,躺着一脸苍白的佳成,他的头发间流出的已是血浆了,左肩和两条手臂被岩石擦得皮开肉绽,腰腹和肚子像埸破的气球,那些震坏的内脏从口里不住地趟出黄水和血水。这付凄惨慑人的样子,使好些围观的人摇头叹气眼圈发红。而几个年轻护士小姐在包扎时手都有些哆嗦,其中一个实在忍不住,赶紧跑到外面哇哇地吐起来。值班医生也是一脸的无奈,看这样子,人是再搬动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咽气了。发现佳成自杀后把他抬来的几个和尚也不住地合掌念经,沾着一身的血水走了。哭得晕了过去的何云花被抬到输液室,医生护士们又忙乱起来。虽然已通知了南福康公司,但一直没有一个人露面,就连电话也没有一个。这时急诊室清静下来,剩了小新一人呆呆地立在门口,眼里映满了佳成的血,通红通红。好一会,小新才蹑蹑晃晃着身子,拿起没了用的纱布,缓缓移到床边,开始给佳成抹身。

  “你这懒家伙,怎么还躺着不起,就想着享清福是啵。你自己看看,这弄得像个血人,我怎么给你擦吗。你先前多爱干净呀,天天要去长江泡一回,还把我也带着上了瘾。……我知道你好面子,怕丑,受不得一点别个的样子。记得你那年冬天就给我讲过,你要有这么个清幽归处就满足了……没想到你真的应验了自己的话,……你怎么这么傻哟!就算要走,你也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丢下我呢?我是你的小新,是你最喜欢最珍爱的人呀-…来,你莫再装睡了,你用这多血也吓不住我,你不就是想抽支烟嚼口槟榔吗?我收回我的七字训行不行?随便你抽随便你嚼行不行?成哥,我擦得这样累,你答应我一声啰,你莫这样子吓我,我害怕咧,我受不了咧。听见没有,成哥,成哥,你醒醒,你醒一醒啊-…”小新用手指给佳成梳理头发,用纱布擦着嘴角流不完的血,将浸满血的衣服一条条撕开,擦试那肿得老高的胸脯,擦那只剩了一层皮的肚子。可小新不敢擦两条手,那里是绽开的白肉和森森的骨头,他没办法擦了,佳成变得这个样子,让小新拿什么去擦啊!终于,佳成的手不经意地动了下,眼皮也一点点地张开,呵着的嘴发出轻微的咕咙声,细长的血水开始变得汹涌,一股一股直往外冒。啊!天老爷真的开眼了!小新一下扑上去,泪如雨下的大叫:“成哥,是我,我是小新呀!”

  佳成似乎认出了小新,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笑,乌黑的嘴唇在血水中缓缓嚅动。小新看出佳成要说话,可是他嘴里发不出声音,他被一股股的血水淹没了。小新心痛如绞,急切间,他把纱布一丢,将嘴嘬起,嘬成个小圆,轻轻伸到佳成嘴里,一点点吸吮起来。小新吸一口是血水,再吸一口还是血水,霎时就吐得一地鲜红了。小新的眼泪就这么成串地滚落着,一颗颗滚到佳成的脸上身上嘴里,和佳成的血水溶在了一起。两人都成了血人,一床一地的血水就成了他们倾述不尽的语言。他们的嘴紧紧地粘在一起,吸在一起,一条红色的河流在中间穿越流动。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共呼吸,最后一次把深深地爱吐给对方!

  当佳成吐完最后一口血,也吐出了他留给小新的最后一句话:“……心愿……我一世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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