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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苦难——记我无比敬慕的作家史铁生

作者:宋秋雁

  有位哲人说:人生的本质就是痛苦。痛苦联结着生活和生命,它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痛苦无论多和少,大家都一样无法超越它,必须经历它。痛苦是一本书,研究它,体味它,咀嚼它,会有诸多独特的感觉。痛苦是深沉的土地,它孕育着生命,感染着灵魂。在痛苦里,我们认识了这纷繁的世界。
  我曾经设想没有苦难的生活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这种生活的意义何在。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生是幸福的人生吗?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是幸运还是不幸?反复思考“痛苦”这个字眼,我试图从这个字眼里寻求一种滋味,我想感受那些经历过大苦大难的人所体味到的人生况味和所获得的人生价值。
  于是,我便想起了史铁生。他是一位我无比敬慕的作家。他写了很多作品,但让我始终难以忘怀的是他的《我与地坛》。最初读《我与地坛》是在一个黄昏,凄冷的夕阳弥漫在窗前,那深深的红里有一种悲壮的色调。我沿著文字翻动书页,我的泪水也悄悄涌满了眼睛。史铁生到延安地区的清平湾插队时得了一场大病,从此便高位截瘫了。当他活到最狂妄的年龄时,他的双腿忽然残疾了。他从此坐上了轮椅,永远离开了正常人的生活。
  这是一份多么沉重的苦难?有谁能随意地经受这种苦难呢?一个本是活蹦乱跳的男孩子,突然间不能走路了,只有靠两手摇着轮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史铁生不能走路了。于是他与北京地坛公园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每天摇着轮椅去地坛读书,他说:“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地坛公园弥漫着沉静的光芒,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准备了这样一处安静的地方。树荫和夕阳笼罩着他的身影。
  史铁生的母亲也是一位活得最苦的母亲。每次摇出轮椅动身前,他的母亲便无言地帮他上轮椅,母亲看着他摇车拐出小路,每一次她都是伫立在门前默然无语地看着儿子走远。有一次,他想起一件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然站在原地,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在看儿子的轮椅摇到哪里了,对儿子的回来竟然一时没有反应。她一天又一天送儿了摇着轮椅出门去,站在阳光下,站在冷风里。后来,她猝然去世了,因为儿子的痛苦,她活不下去了。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希望儿子能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她没有能够帮助儿子走向这条路,儿子长到20岁上忽然截瘫了。她心疼得终于熬不住了,她匆匆离开儿子时只有49岁。
  史铁生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写道:“我坐在小公园(指地坛)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
  我读史铁生那些苍凉的文字,那些文字来自他的心灵深处。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是写不出那样凝重悲壮的文字来的,也永远感受不到在那苍茫的底色下而汨汨滚落的热流。
  “我摇着车向这园子里慢慢走, 这园子是一片朦眬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说的 ”?《我与地坛》?
  史铁生,你这不堪说的是什么呢?
  我又想起了凡·高。他是一位画家,荷兰人。弥留之际他躺在病榻上,说,“人生便是痛苦。”37岁,他怀着一颗痛苦的心灵告别了这个世界。凡·高笔下那幅在当代价值8000多万美金的充满着勃勃生机的《向日葵》,是曲生命的赞歌。凡·高始终热爱着––生活、生命和人生。而这个世界对他却是那样冷酷无情。
  他深深爱着女孩子阨修拉,他爱得那么虔诚执着和深沉,他用自己整个身心在爱她。阨修拉却说:“走开。”然后“砰”地将大门关上了。那天是圣诞节,到处是欢声笑语。那一夜,凡·高一直靠在阨修拉房外的一棵树上,痛楚地看阨修拉家客厅的灯光,那灯光在深夜终于熄灭了。凡·高心痛如绞,精疲力竭,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那间房子。
  后来他又爱上了他的表姐凯,他爱得那么疯狂和固执,他的生命因为凯都鲜活了起来。但是凯却说:“不,决不,决不?”然后,凯穿过田野,向大路上奔跑而去,将凡·高一人留在了空旷的田野上。那一整夜,他没有合眼,他的眼睛里闪着凯的影子,闪动着那个惨痛的场面。他的心里是绝望的痛苦。后来,为了凯,为了排解这份苦痛,他将自己的手背放在烛焰上,烛焰把他手背的皮肤熏成了黑色。而凯的父亲,凡·高的姨夫斯特里克牧师惊愕地目睹了这个场面之后却吼道:“快滚,再也不要来这里?”苦涩的巨浪淹没了凡·高,他捂住嘴,将哭声压在手心里。凡·高的一生几乎没有享受过真正的爱情,然而他对爱情却是那么珍重和执着。
  读过《凡·高传》的人都深深知道,凡·高是一位多么可爱的人。他善良得让人心疼,他宁愿四五天不吃饭也要将自己的一点钱物分给那些矿工,那些穷人。他经常许多天吃不上饭,饿着肚子拼命作画,他常常饿得头晕目眩,甚至饿得一病不起。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人理解他,关心他,只有他的弟弟泰奥像兄长像父亲像恋人一样地疼爱着他,帮助他,于是才让悲伤的读者心里有了一些安慰,而他的弟弟却在遥远的巴黎很少能知道他的状况。
  这个世界对凡·高太不公平了。凡·高短暂的一生充满了难以忍受的种种磨难和巨大悲痛,那种强烈的疼痛是从心中的一道道伤口发出的,那痛楚甚至让读者也感到了不可抑制的刺痛,从而在心底发出一声声呻吟。
  凡·高开枪自杀了,他患的是精神分裂症。不公平的命运使他太苦了。他闭上了眼睛,他满头棕红色的头发,那突兀的前额,那坚韧的下巴,那不屈的头颅,却仿佛依然在和苦难抗争。
  苦难在人生的每一个角落,伴随着世间的每一个人。至今我还记得台湾李黎女士写的《悲怀四简》。文章写尽了一位母亲最深痛的悲伤,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汪泪水和一汪热血,每一个字,都让人心疼得颤抖,无法抑制悲伤的情绪。李黎的儿子是13岁去世的。那一天黄昏,儿子在离家不远的小公园里跟小朋友玩得正开心,忽然倒下。死因是心脏冠状动脉有个先天性的不正常急转弯,在激烈运动时,这条血管的弯曲处就会被两旁扩张的心血管和肺血管夹住,血液进不了左心房,最后窒息而死。她的儿子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李黎在文章中叙述一个细节:有一次,妈妈给儿子买了个“随身听”,妈妈知道他在心里想要了好久的。他高兴极了,可是竟说:“妈咪,你会宠坏我的。”妈妈听了这话心疼地搂住他,说:“不要紧,你是宠不坏的。”
  那一天,出事前的三个小时,这孩子才刚表演完钢琴,老师宣布他将入围参加两周后洛杉矶漱魌氶C孩子回到家,帮着妈妈把车洗干净了,跑进屋去向正在读报的妈妈说:“妈咪,我现在可以出去玩了吗?”妈妈说:“好的。”谁能想到这是母亲向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一个多小时之后,儿子倒在那个公园旁的人行道上,再也没有起来。李黎在文章中写道:“孩子走了17天才让我梦见他。他好端端地躺在地上,絮絮不停地柔声说着话––就像平素晚上睡前他喜欢我伴他一阵,听他躺着告诉我一天里发生的有趣故事––可是我根本听不进他在讲些什么,只是狂喜地亲吻抚摸着他的小脸蛋,一边吻他一边心想:‘天哪,好长好可怕的梦总算过去了,他还是活着的––可别讲给他听,免得吓着了孩子。’ 第二天指尖唇上抚他亲他的感觉好像还在,他那伸着手指聪明好奇的模样也仍似在眼前,一整天想到那熟悉可爱的模样就心口涨得发疼。”
  这是一位怎样悲痛的母亲?这孩子可算来到世上骗了她这么多年。可她还要活下去,她说我要学会“摆脱这种情绪,我不能在自己已经太沉重的痛苦的天平上再加砝码”。她用鲜花和音乐把儿子的丧礼安排成一个很美的告别会,她向孩子说:“孩子,旅行愉快?爸爸妈妈以后会来同你一起的。”
  痛苦?究竟什么是痛苦?慈悲的佛陀说:“生是痛苦。衰老、疾病和死亡也是痛苦。与不亲者合与亲者离也是痛苦。总之,对尘世事物的 依恋都是痛苦。”我们的生活真正是痛苦构成的。
  我又记起了一个秋日。一位年轻人告诉我,他常常在痛苦至极时对着窗子大吼一声,然后,让那种痛苦的滋味继续浸着心脾默默生活。他还是一个孩子,他是在怎样承受这份磨难。一个人,独自地不对任何人诉说这种折磨是一种怎样的折磨。我看着他信中那沉重的文字,我的心里流着酸楚。一个人独自咀嚼痛苦更是一份悲壮,然而,意味深长的是,我们还能从痛苦中再咀嚼出一些别的什么吗?
  生活果真像一张网,痛苦是网上的绳结。经历过一次次痛苦,这张网才会负重。痛苦是一笔财富。痛苦是一份辉煌。经历过痛苦的人生才能称得上辉煌的人生。
  我为痛苦感动。

  摘自《青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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