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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这个名词,在古典文学里,原先已有两个概念。其一是和韵文对立的,指不押韵的文章。其二是和骈文对立的,指句法不整齐的文章。这两者都是属于文体的概念,而不是文学形式的概念。现代文学中所谓散文,和小说、戏剧、诗歌分庭抗礼,其意义便是一种文学形式了。 把散文这个名词赋与文学形式的概念,大概起于日本,而日本人是以此作为英国文学中所谓essay的译名。不过,es-say这个名词,在英国文学里,本来只是指一种比较短的论文,篇幅虽不长,但内容却还是庄重的,或者说,“一本正经”的,对某一事物发挥议论。用我们的文学名词来表达,应该就是论说文。论说文还是一种文体,而不是创作文学的形式。 属于文学形式的散文,是专指一种比较轻松、比较随便的文章。它们不是学究式的高议宏论,而是“摆龙门阵”式的闲谈漫话。偶然高兴,对某一事物议论几句,评赞几句。或者索性把话头搭到别处去,借此发些牢骚,谈些感想。文章内容不一定扣住题目,题目也未必能概括文章。这种文章,就文体概念而言,是散文,但不是论说文。英国文学界把这种散文,称之为familiar essay,加一个状词,以示与论说文相区别。我们现代文学中所谓散文,实质上应该是familiar esasay的译名。famil-iar是家常、亲热的意思,所以我想译作“家常散文”,用家常便饭、家常豆腐的例子。从前有人译作“絮语散文”,也还恰当。不过离开了语根。 随笔是我们古典文学的一种文学形式,它和英国人的家常散文,虽不完全相同,却也有些近似。我们现在称“散文随笔”,一般人都以为是散文和随笔两种文学形式的组合名词,我以为应当把“随笔”作为“散文”的状词,最好索性改作“随笔散文”,就可以作为familiar essay的新译语了。 在西方文学中,随笔性的散文开始于英国,也特别繁荣于英国。十八世纪后期,一位英国作家查尔斯·兰姆写了两卷散文,题其书名曰《伊里亚散文》,我们现在译为《伊里亚随笔》。把散文这个名词作为创作文学的形式,开始于此。以前虽然有过十六世纪的英国人培根和法国人蒙田,都是著名的散文家,但他们的散文还只是短篇论说文,没有家常味,我们只把他们的文集称为《培根文集》、《蒙田文集》。 兰姆式的随笔散文建立了英国新散文的传统,从此以后,英国出现了许多杰出的散文家。英国的报纸,一向不登载小说,也极少登载诗歌。文学版的内容,以书评为主,其次便是散文,而散文的内容,有时也是书评。英国散文的繁荣,与报纸的需要极有关系。进入二十世纪以后,报纸大量增加,于是有许多散文家应运而生,为报纸写稿。有些人成为某一种报纸的专栏作家,每星期供稿一二篇。我已经二十多年不接触英国现代文学,不知道他们现在有哪些散文家。我所熟悉的还是四五十年前的几位作家,如卢卡斯(e.y.lucas)、米伦(a.a.milne)、林特(r.lynd)等人,文章写得真好,一向是我休息时的读物。 “五四”运动以来,散文在我国的文苑中,也并不示弱。鲁迅是最重要的散文家。他的风格,是古典和外国的结合。只因为他的绝大多数文章,思想性表现得极强,相对地未免有损家常味、亲热感。这一类文章,在我国文学界,一般称之为“杂文”,似乎有意和“散文”划一界线,虽然从文字涵义上看来,这两个名词并没有逻辑的区别。不过,《野草》和《朝华夕拾》,总该算是鲁迅最好的散文。 三十年代的周作人,也写过不少散文。最初的几个集子,如《自己的园地》之类,也很有味道。但是他写到后来,几乎尽是读书记,甚至抄书记,多读了便使人感到单调,也许还会沾染到一些书生的迂气。 朱自清的《背影》和梁遇春的《春醪集》,都是三十年代出现的优秀的散文集。梁遇春死得太早,他的文学生活没有几年,因而很少人知道他。他是在北京大学读英国文学的,他这本《春醪集》,确是正统的英国式散文。我还想提到冰心的《寄小读者》。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已经不是“小读者”,但我非常喜欢它。经过了几十年,现在我已忘记了它的内容,留下的印象是她的文章非常洁净。此外,茅盾、俞平伯、冯文炳、王鲁彦、魏金枝诸家,也都有好几篇杰出的散文,至今在我的记忆中。此外,肯定还有不少好文章,为我所失记的,或没有见到的。 林语堂推崇明人小品,提倡“闲适笔调”,似乎有意给散文开辟一个新园地。他掇拾周作人、沈启无的牙慧,竭力赞扬公安、竟陵文派。他把“闲适笔调”作为公安、竟陵散文的创作方法,而没有看到公安、竟陵诸家文章的针对性和战斗性。他们的笔调尽管闲适,思想内容其实并不闲适。在另一方面,林语堂的提倡“闲适笔调”,也有他自己的针对性。他的“闲适”文笔里,常常出现“左派、左派”,反映出他的提倡明人小品,矛头是对准鲁迅式的杂文的。这样一来,明人小品,闲适笔调,在林语堂手里,都成为反历史潮流的武器。鲁迅惟妙惟肖地用四个字揭穿了他的本质:“英文、英文”。 解放以后,仍然有许多人擅长写散文。鲁迅笔法的杂文,在新社会里有没有需要,尽管毛泽东同志有过明确的指示,但也有人提出来作为讨论的问题。随笔式的散文,曾经热闹过一时,你也“漫谈××”,他也“闲话××”,可是在一九五七和一九五八这两年中被罗织入罪的,也尽是这些散文。到了六十年代,散文又复兴了。有人向艺海中拾贝,有人在燕山上闲话,都受到读者欢迎,可是,“文化大革命”一开展,这些散文都成为“大毒草”。 现在,文艺界正在拨乱反正,为今后的繁荣创造条件。散文也受到各地作家的重视,已经出现了几个专载散文的刊物。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又提供了一个为散文家挥洒妙笔的园地,我相信今后的新文学史上,散文一定会占有反映和记录新时期总任务的丰富多采的重要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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