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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治学方法实录


  一九八○年,我计划创办《词学》专刊,首先向夏承焘先生请求帮助,并请他赐稿。先生复函,热烈赞襄我的计划。他同意担任《词学》的编委和主编,并且说:近年来没有新著论文可供《词学》发表,但有数十年日记,都与词事有关,可以付《词学》刊载。我得信大喜,立即函请师母吴闻夫人陆续抄惠日记,以《天风阁学词日记》的标题在《词学》创刊号上开始按期连载。出版以后,很受读者注意。可恼的是,我编《词学》,虽然干劲十足,希望每年出版四期,可是碰上了牛步化的出版社和印刷厂。《词学》创刊号发稿一年,才于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出版。第二期到一九八三年十月才出版。一九八四年五月看过第三期的清样,到今天,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五日,还没有印出。吴闻师母给了我一九三一——一九三二两年的日记,我才给发表了九个月。前几天收到夏老寄赠一本《天风阁学词日记》,才知道夏老的日记已以单行本形式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印行。我第一次翻阅这本印刷精良的《日记》,心头着实感到难过。我的《词学》如果能按我的意愿出版,从一九八一年到如今,至少已出版了十六期,夏老的日记,也该发表完了。而现在,两年的日记还没有发表完毕,十年的日记已印出了单行本。对于一个刊物编辑,岂不是一件伤心透顶的事。
  但是我应当为读书界人士着想。夏老这部既有学术价值,又极饶趣味的日记,如果要断断续续地在我的《词学》上发表完毕,真会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现在单行本赶上前,使夏老十年治学的经验,早日送上读者案头,应该是一件大好事。我也不能不为此叫好。
  这本日记忠实地记录了一九二八至一九三七年这十年间夏老的生活和治学方法。我说“忠实地记录了”,这不是顺口恭维,而是夏老自己的论定。夏老在一九一六年日记的扉页上题了一首诗,有句云:“平生无甚难言事,且向灯前直笔书。”这个直笔精神,夏老是贯彻在他的六七十册日记中的。至于现在印出的《日记》内容,夏老在《前言》中也有所说明:“此十年,正值予作《唐宋词人年谱》及《白石道人歌曲珓律》诸篇。在日记中,多有读书、撰述、游览、诗词创作、友好过从、函札磋商等等事迹。今日回顾,雪泥鸿爪,历历在目。”这里,夏老已自己说明了他这部日记的内容及价值,我只要阐发一下就够了。
  这部日记,总的说来,是文史研究工作者的方法指导书。《唐宋词人年谱》和《姜白石词编年笺证》是解放后出版的夏老的两部词学巨著,是夏老数十年辛勤工作的成果。但是这两部书所提供的只是成果,读者不能由此看到这些果是如何成的。这部日记使我们看到了夏老取得成果的艰难历程。为了解决一个问题,夏老当年如何上图书馆,如何向师友们发信请教或借书;刚看了一部书,解决了一个问题,不到几天,又因看到另一个资料而推翻了。我跟着夏老每日晚上的记录,看到他的成果产生的过程,真是“历历在目”。
  夏老很少游山玩水。日记中记游诸文,大多是因访友而游览,记游与记人往往融合为一。一九三一年五月游西湖赤山埠,访元代词人张伯雨结庐之浴鹄湾未得。过俞曲园墓,抄录了墓道石刻联语。游葛岭,访得宋词人孙花翁墓,有俞樾写的碑。一九三四年游南京、苏州,游览之间,亦多记词友往还之事。文字甚俊,但这是学者的游记,不是钟、谭、三袁的山水小品。
  日记中最可贵的部分是关于许多词坛先辈的记述。马一浮、金松岑、吴梅、郑文焯,况蕙风、朱祖谋、张尔田诸家的遗闻轶事,或名言隽语,一经夏老点染,遂为不朽,否则后人皆无从得知了。我以为这一部分,可以目为“词林外史”。有许多条,还可以入《今世说》。
  保存一代词家的论学书札,也是这部日记的一大善业。日记中所载有吴梅、张尔田、金松岑、朱祖谋等数十人的书信,都是珍贵的文献。我从前看周亮工的《尺牍新钞》,常以不得同时见对方的书信为憾。选录尺牍,最好能兼收往还双方的函件。夏老把自己和师友的往还书信都记入日记,对读者便更有意义。
  我国的日记文学,开始于宋代。陆放翁的《入蜀记》,恐怕是最早的旅行日记。连续数十年的日记,恐怕开始于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但是我并不喜欢《越缦堂日记》。我喜欢的是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因为作者居然把他在旅途中闯进尼庵里去看尼姑的事也记了进去,这部日记就不同凡响了。其次,我还喜欢过叶鞠裳的《缘督庐日记》。这是一九五九年劳动之余看过的。我和这位叶公是玩碑的同志,他的日记是石刻收藏家的专业日记,对于我收聚碑版的工作,大有指导。近年来,我喜欢谈词学,读了夏老的日记,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因为我也老了,这部日记对我已无能为役,可惜!
  我写这篇文章,有三个意图。
  第一,当然是为夏老此书捧场。毋庸讳言,现在的出版界和读书界,都似乎不很敏感,即使一本好书的出版,也需要做些宣传工作。
  第二,是我的主要意图。现在大学文科,尤其是古典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在学二年或三年,主要的研究工作是写一篇硕士或博士论文。导师的工作,主要是指导论文的写作,也就是指导了研究工作。根据我自己带研究生的经验,感到现在的研究生写论文,几乎是被动的。不是他自己要研究一个课题,而是我分配给他一个研究课题;不是他自己去做研究工作,而是我给他安排好工作进行程序。这样培养出来的研究生,我怕他们毕业以后,未必能做独立的研究工作。夏老这部日记,可以说是一位文科学者进行研究工作的实录。我把这部日记推荐给文科大学生,研究生,以及高兴做文史研究工作的青年业余学者,愿他们从夏老的日记中学会做研究工作的方法。
  第三,我想用这篇小文来推动一下日记文学。在新文学疆域里,我们只有一部《鲁迅日记》,此外都是些短时期的旅游日记。近年来发表了朱自清的日记,也很好,只是还没有印出单行本。我希望我们新一代的作家、学者都坚持写日记,使我们未来的文苑里有更多的日记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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