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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先生以创作新诗开始其文学业绩,有诗集《冬夜》、《西还》及《忆》。后来致力于散文,有《燕知草》、《古槐梦遇》、《杂拌儿》、《杂拌儿之二》,又和朱自清等合刊《我们的七月》、《我们的六月》。同时,先生又研究《诗经》、唐宋词、《红楼梦》,陆续出版了《读诗札记》、《读词偶得》和《红楼梦辨》等著作。在一九二○年代,俞先生和鲁迅、周作人、叶绍钧、朱自清、谢冰心等都是异军突起的第一代新文学家。他们大多是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精力充沛,意气风发,每一本著作,都是新文学史的奠基石。我是他们的读者,还是平伯先生的学生,当时才二十岁,平伯先生的著作,我总是一出版就去买来读,因此,印象极深。《燕知草》和两本《杂拌儿》,我尤其喜欢,因为它们是有独特风格的新散文。 “新”和“旧”是一对辩证的状词,无新无旧,因旧见新。看惯了饮冰室体的政论散文,八股文气的遗老散文,《晶报》式的洋场散文,忽然看到了鲁迅、周作人以至俞平伯先生的散文,新的感觉是非常强烈的。它们新在哪里?新在题材、观点、语言、笔调。但是,经过五十年的沉积,这些新的特征,早已成为旧的了。因此,我现在把《杂拌儿》两卷推荐给《百花洲文库》,重印流传,却并不是为了介绍新散文,而是出于一种怀旧的感情。 新文学运动初期的出版物,现在已极不容易见到。我偶然得到这两本《杂拌儿》,重读一过,就涌起了青少年时代对新文学进行启蒙学习的情景。郭沫若的《女神》,鲁迅的《呐喊》和《朝花夕拾》,周作人的《陀螺》和《自己的园地》,谢冰心的《繁星》、《春水》,以及平伯先生的著作,都在我的文学生活上起过重要的作用。可是,流光如驰,忽然已届老年,想追回少年时代的热情,竟渺不可得。现在读新兴作家的作品,却没有当年那种新的感觉,可见人到老年,思想感情真会停滞下来。记得平伯先生在他的诗集《忆》的卷端曾引了龚定庵的两句诗:“瓶花贴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表示他的诗是回忆童年而作。前年平伯先生和许夫人重圆花烛,我在贺诗中也写了两句:“三中劫尽人间世,难觅童心五十年。”这也正是我今天打算重印《杂拌儿》的感情。平伯先生虽然不很愿意重印这些五十年前的“废话”,但他却同情我的怀旧之感,终于答应我写这个题记,编入《百花洲文库》。 但是,对于“新”字,我还想向读者作一些说明。正如我刚才说过,新是对旧而言。平伯先生的《红楼梦辨》,解放后曾受到批判,而今天的《红楼梦》研究,又有了新的发展。平伯先生的“红学”,当然是旧了。可是,我们如果把它放在历史的地位上,对新文学运动以前的“红学”来说,则平伯先生的“红学”,还是新的。同样,《杂拌儿》之类的散文,也可以说并没有湮没了它们在文学史上的新的意义。《百花洲文库》之所以重印旧书,本来是为了保存些新文学文献,读者自然应当把它们放在文学史的地位上来看待。至于今天的青少年,从来没有见过五十年前的新文学作品,他们对于重印的旧书,也许会像我当年一样,有新的感觉。因为见惯的东西,都是旧的;初见的东西,总是新的。文学史上有“万古长新”的名著,大概正是对一代一代新的读者而言。这又是“新”的另外一个意义了。 《杂拌儿》原本是一九二八年八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现在照原来重印。依平伯先生之意删去二篇,其他没有改变。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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