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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结构愈来愈复杂,人际关系愈来愈频繁,语言文字的作用也愈来愈多方面。一部《尚书》,是我国最早的政治、历史文件集。它的文体只有“散文”、“韵文”两种,它的文类只有“典、谟、训、诰、誓、命”六种。一部《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总集。它的文体只是四言为句,四句为章。它的创作方法,只有“赋、比、兴”三种;它的文类,只有“风、雅、颂”三种。到了南北朝的齐、梁,昭明太子萧统编辑《文选》,其中所收录的各种文体和文类,已多到十许种。晚清时,吴汝纶编《涵芬楼古今文钞》,其书中所收录的文体和文类,已多到一百余种。这就说明了文学的体式和型类,是随时在增益的。 在我国浩繁的文学体、类中,还有不少是受外来影响的。例如“偈”,是佛经中的颂诗,这个名词是梵文gita的译语。到了宋代,形成为“偈颂”这个文类,为禅宗和尚所采用。 “小品”,也是随梵文学一起输入的名词。佛教经典中的小篇,称为“小品经”。这个名词,为晚明文人所采用,于是有了所谓“小品文”。 在中国传统的文学名词中,也有同一名词,而古今异义的情况。例如“小说”,这个名词初见于《庄子》。后来,班固著《汉书·艺文志》,在九流中列入“小说家”一流。这个“小说”,还不是一个文类名词,不过表示“小家杂说”之义。在这一个类目中,班固所著录的,都不是创造性的说故事书。它与现代人所谓的“小说”,毫无关系。但是,我们现代学者,写中国小说史,往往引用《汉书·艺文志》,以为这是中国小说的起源。其实是同名而异义。今天的“小说家”,绝不同于汉代的“小说家”。 到了宋代,民间文学中出现了一个“小说家”。他们为人民大众讲的故事,称为“小说”。根据这一现象,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中国的小说,起源于宋代?不能,还不能这样说。因为在宋代,讲历史故事的说书先生对此另有一个专名,叫作“讲史”。到了明代,称其为“演义”,而讲说各种没有历史根据的、虚构的人情故事,例如烟粉、灵怪、传奇、朴刀、公案之类的奇谈异事,才叫作“小说”。到了现代,我们已把讲史混入小说。由此可知,我们今天所谓“小说”,已不同于宋代所谓“小说”。 西方文学的情况,和中国不很一样。论文体,它们也只有散文和韵文两种;论文类,它们就没有中国那样分别得细。例如一个“文”字(essay),倍根、蒙田、兰姆、吉辛,都有“文集”。但这四家的“文”,无论文体或风格,都各不相同。我们把倍根和蒙田的“essay”译为“文集”,而把兰姆和吉辛的“essay”译为“随笔”。这是很适当的处理。但是,我们不能说:“随笔”是“essay”的译语。 上海文艺出版社编了一本《世界文学随笔精品大展》。这是时下风行的一种出版物,把各种文类分别选其精品,集其大成,供应读者以宏观的欣赏。编者来要我为这本书写一篇序文,让我在这本书山,附一个名字。这是编者对我的尊重,我不便推辞。但是我翻开全书的目录一看,发现选入的作品有许多种类:有小品文,有散文诗,也有不少是诗。这种杂纂式的编制,要用一个适当的名词来概括,确是很费思考。现在,编者把它们定名为“文学随笔”,我以为是可以理解并认同的。这些作品都不是堂堂正正的大文章。论篇幅,都是小品;论内容都不是严肃的议论或叙事文,也不是惨淡经营的抒情言志文字,只能把它们列入涉笔成趣的随笔文学,我想,读者也可以同意的。不过,我希望读者千万不要以为这许多外国作品,在它们各自的祖国,也属于“随笔”一类,因为外国根本没有什么“随笔文学”。 一九九二年八月十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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