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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七年,胡适博士从美国回来,担任北京大学教授。他立即倡导一个文学改良运动。这是一次针对传统的封建文学的革命行动。经过热烈的宣传、辩论和尝试,这一次文学革命结束了中国旧文学,创造了中国新文学。在思想、形式和语言方面,以民主主义思想清除了封建思想,以西方文学形式代替了旧传统文学形式,以人民的口语代替了传统的文言,这就是“新”的意义。 如果以十年为一代,我是这个文学运动的第二代作家。在一九二八至一九三七年间,我在上海投入了文学工作。我写了一百多篇小说、诗歌和散文。我主编了五个文学刊物。主要的,也是最长久的,是一个文学月刊:《现代》,它出版了三十一期。在这个刊物上,我侧重为中国读者介绍了西方新时代文学,包括苏联文学。 一九三七年,中国大地上发生了抗日战争。不久,又发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我的文学生活受到了干扰。我不得不放弃文学事业,而在各个大学里担任古典文学的教学工作。 战争和政治变革,使中国新文学的气候一次又一次地改变。从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九年,中国新文学的主题是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八年,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中国的新文学完全从属于政治,为政治需要服务。 在这三十年间,活跃于三十年代或四十年代的中国作家,一些人下世了,一些人转变了,余下来的一些人,搁笔不写了。我很幸运,早已中止了创作生活。我的文学创作,早已绝版,没有一个文学青年曾见过。因此,我可以平安地度过这三十年,藏身于古典文学书丛中。 我自己知道,我的小说不够好。我只是从显尼志勒、弗洛伊德和艾里斯那里学习心理分析方法,运用在我的作品中,当时这是使读者感到新奇的,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一开头就指责我的创作方法是唯心论,不能容许它们在社会主义文学中存在。 八十年代,有一些青年作家偶然从图书馆中找到我的小说,他们很有兴趣,要为我重新评价;也有一些青年作家,企图学习我的创作方法。这样,我的小说意外地复活了。不过,只有三四年时间,现在,这个潮头已经过去了。青年作家已经在向前走,探索新的创作方法,不再欣赏三十年代的意识流文学了。 我的小说的偶然复活,对我自己来说,这是意外的好事,因为它们得到了全部重印的机会,而且,文学史家也已把我的名字及作品补入了他们的著述。 现在,中国文学出版社已选择了十篇我的作品,用以供应外国读者。编者要求我自己写一篇序文,我就利用这个机会,向外国读者说明我的作品在过去六十年间的处境。我的作品,在中国新文学中,并不占有重要的地位,只能被看作是,在六十年前,一个倾向于西方现代文学的中国青年的文学实验,它们没有得到成长和发展的机会,就自杀了。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八日 中国文学出版社选了我的十篇小说译为英文,编入他们对外介绍中国文学的《熊猫丛书》,书名为“one rainy evening”(“梅雨之夕”)。 此书于今年春季向世界各国发行。一个月前,有一位研究中国文学的美国博士生来访,他说已买到了我这一本小书。他对我写的序文非常赞赏,他说:“这是一个最简单明白的现代中国文学史纲要。”这倒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的角度。现在把这篇序文的原稿发表,以留存这一个文献。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一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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