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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他们一点都不害怕,”他说,“三天了,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不见得他们就不害怕。” “不信你自己看嘛。这会儿他们又出来洗澡了,就在山下那条小河里。” 可是李葴既不想看他们洗澡,也不想看那条小河。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害怕,他在山下的时候就不曾害怕过,他想。他躺在堑壕里,身底下铺一张一面刷胶的帆布雨布,头枕着双臂,一条腿蜷着,另一条腿搭在蜷着的腿上,就那么象六○炮似的支着。白云从他眼前飘过去,太阳的光线直射到他的脸上。也许是太累了、太热了,他觉得这么躺着挺舒服。特别是身底下从泥土里反润上来的凉气隔着雨布传导到他的躯体上,更叫他觉着舒服极了。他的身边堆满了罐头:有桔子的,有菠萝的,有牛肉的,也有猪肉的。不过,桔子的和菠萝的差不多只剩下一些空盒子了,而那些肉罐头几乎还没有动过。在雨布的边角上还有一堆压缩干粮、装子弹的小木箱以及挖工事用的军用小铁锹,一支步枪倒插在旁边,上边搭一件褂子,是用来遮荫用的。但阴凉偏移在壕壁上,丝毫没起什么作用。敌人遗忘的药品箱、发射架、瘪了的水壶和用过的空弹夹,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个角落里。和他说话的叫满子。满子和李葴是一个战斗小组的。现在,战壕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妈的,要是咱们也能洗个澡就好了,”满子说,“我身上都有味儿了。” “别想好事儿。”李葴仍然懒懒地躺在那儿,只是把另一条腿倦起来,把刚才倦着的那条腿搭上去,“六○炮”也就随着转个方向。他觉着这么变换一下姿势挺舒服。 “其实,我只不过随便说说罢了。”满子说。 “说了也等于白说。”李葴说。 “妈的,他们倒挺凉快。”听得出来,满子有些妒忌。 “我看不见得比咱们凉快多少,”李葴说,“要是凉快的话,他们就不出来干这种傻事儿了。咱们这儿地势高,好歹还有点风儿。” “那当然,”满子说,“咱们在山下的时候我就受够了那个滋味,又闷又热,风儿全被那些山挡住了,幸亏那时候还没这么热呢。要是现在,我肯定受不了。” 李葴没说话。白云被风撕开,从堑壕上空掠过去,在壕壁上和山坡上投下几片疾速移动的影子。 “要是这些树和竹子不被击毁的话,”满子说,“要是有点阴凉的话,可能更好些。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有点阴凉,有点阴凉也许我就不盼着回去了。” “这不是你盼不盼的事,”李葴说,“你盼与不盼都一样,不盼也许更好些。” “这个我知道,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这时候,太阳象个火球挂在当空,热度也随着太阳升高而升高了,堑壕里奇闷、酷热,连壕根儿处那一点阴凉也没有了,周围弥漫着热乎乎的焦糊味儿。李葴感到眼睛酸痛,这完全是太阳光线直射的结果。于是他翻了个身,捋一把半干枯的蒿草盖在头上。可是接着汗水又从他的面颊上、脖子上流下来,而身上接触日光的部位简直就象针刺一样,仿佛皮肉上的细胞都要爆裂了。“这个鬼地方。”他咕哝一句,索性坐起来。他和满子又说了句什么,满子没有回答,原来满子正撅着屁股探着身子伏在壕沿上举枪瞄准。 “你干什么呢,满子?” “我在看他们洗澡。” “洗澡有什么好看的,又没有女人。” “你想女人啦?”满子回过头来笑着问。 “我才不想。”李葴说,“女人有什么好想的,真是。” “不过有时候想一想也倒挺有意思的。”满子说,“我在下山的时候就听说他们每一连都编一个洗衣班。一个连队有个洗衣班也挺有意思的。” “洗衣班里的女人没有一个好的。” “那当然。” “要想也别想他们那些女人。” “那当然。不过——” “也不见得每个连里都有洗衣班。” “那当然,不过都这么说,咱们班长还说哩。” “我就不信。有洗衣班还能打仗啊?” “所以他们才一点儿也不经打。” “那是扯蛋。”李葳说,“你看见一个女的了吗?你看见和他们洗澡的有女的吗?” “那倒没看见。”满子说,“不过我倒看见他们一点都不害怕。” “也不见得他们就不害怕。”李葳说,“要是真的不害怕,他们就该把丢在前面的那些死尸拖回去。” 满子才不管什么死尸不死尸的呢。那几具尸体就横在壕外不远的地方,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李葳却注意了。没事儿的时候他还数过,横着的三个,竖着的两个,一共五个。刚上来时报告战果,满子报了七个,他准是把互相压着的多报了两个。不过七个就七个吧,没有必要去更正了。但实事求是地说,的确是五个。他不仅数过,还研究过他们倒卧的姿势,离他最近的那个是横着的,个头挺大,象豪猪一样仆卧在地上;上衣掀起来,露出发黑发绿的脊背,钢盔向前摔去,但带子还和脖子连在一起,看上去没有一点伤,不知道怎么就死了。这个大个头的前边那位,倒在一个裸露的树根旁边,头朝下脸朝天;他总怀疑是受伤后被树根绊倒的。最远的那个也不过距离三十米,看上去很瘦小,不知是真的瘦小还是离得远才显小,从体形上看好象是个女的。不过他不信那是女的,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也没发现山上有女人的迹象。 满子仍在专心瞄准。他的枪口缓缓地移动着,象是跟踪一头野牛或者其他别的活动目标。李葳跟他说话他也没停止瞄准,他跟李葳说话枪口也没停止移动,手指就扣在扳机上。李葳也在他身边伏下来,随着枪口的移动,越过那几具尸体和尸体前面灼热而眩目的山坡,他看见山谷底处有一条银亮的小河,小河也那么眩目、耀眼。河里确有七八个人在洗澡,他听见了撩拨水的声音了。其中一个矮胖的家伙在岸边来回走动。那家伙一丝不挂,从他那隐隐隆起的肉块上,从他那活动的肌腱和关节上,他感到生命在他体内的运动。由此他想到满子的子弹打上去一定会发出“噗”的一声。说实在,他还没真正体会过子弹打到肉体里是什么声音。外边倒着的那几位,不知道是谁打的,因为那时候太紧张,太忙乱了。 “哎,”满子叫李葳,“你说我往那家伙身上哪个部位打好一些?” “哪儿也别打。”李葴说。 “我想打他的脑壳。”满子说,“你看他那额头够大的,打上去一定很痛快。不过这样一来,别人就甭想他妈的洗澡了。” “最好哪儿也别打。” “要不就打他的胸脯吧。”满子说“他那儿肉多。” “算了,我说最好哪儿也别打。”李葳不耐烦地收回目光,一屁股坐在倒扣过来的钢盔上。 “不打就不打吧。”满子说,“其实我也不想真的打他们,我只不过说说罢了。” “那你干吗老是瞄着他?” “我看他们一点都不害怕。我想要是打的话,准得一枪一个。上次打靶我才打了个七十六环。” “七十六环就不少了。” “可你打了八十二环。” “不是八十二环,是八十一环。” “是八十二环,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八十二环,我记得班长在宣布成绩的时候还特别强调了一下。” 李葴觉得在这时候争论这个问题没多大意思,就算八十二环,又怎么样?他想。不过他知道那不是他打的最好的成绩。当时他心里要是不慌,要是第六发子弹再瞄得精细一点的话,不至于那一枪打个低环数。还有一发子弹击发时机没掌握好,如果再果断一点,当准星和缺口与靶子的下沿拉平那一刹那就果断地扣动扳机。也不至于打个低环。还有,他现在最缺乏的是处理虚光的经验。他把太阳光照在缺口上沿反射出来的一道虚光总当成缺口和准星的平面,结果子弹总是偏低。不过,这件事已经成为过去,想起来也没有多大意思。 “你说他们知道我在用枪瞄他们吗?”满子问。 “也许知道,不过也不一定。” “知道,他们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他们应该隐蔽一点。” “也许他们知道你并不真想打他们。” “可是我要是打呢?” “那也许他们不知道你在瞄准。” 好不容易熬到黄昏,太阳似乎把它的热能消耗殆尽,没精打采地沉落在右边的山谷里。清凉的露水洒在烤焦了的山顶上,暑气渐渐消退。微风带着热带雨林的湿润和清新吹过来,但偶尔也夹杂着一股难闻的腐烂的腥臭味儿。 “是该洗个澡了。”李葳自言自语地说。 “你也开始想好事啦?”满子笑着,无论是神情上还是语气里都带点挪揄。 “主要是你身上的味儿太大了。”李葴说,“你能不能到这边坐,把风儿让出来?” 满子嗅了嗅:“胡说,这不是我的味儿,是外面那些尸体烂了。” “你自己说你身上有味儿了,你忘啦?” “我是说过我身上有味儿。但这个气味不是我的,是从那几个倒霉的尸体上散发出来的,不信,你再闻闻!” “才三天时间,能这么快吗?” “你没看这天有多热!”满子说,“你没发现咱们吃的饭都有点馊了,在山下刚刚做的饭,背到山上来就有味儿了。” “那是他们做好饭,没及时送上来。” “不对。”满子说,“你没看见那几个‘老炊’的后背都让饭给烫出泡来了?” 李葳没说话,他没说话就说明他相信了那臭味的确是从尸体那儿刮来的。 “白天我就发现有一堆苍蝇老在那尸体上飞来飞去,还有几只老鹰也在头上转悠。不过老鹰发现我这个活人站在这儿又飞走了。”满子瞟了一下山坡上的尸体,“我估摸着,那些尸体准是生蛆了。” “别说了。” “有些蛆都爬到堑壕边上来了,咕容咕容的。” “别说了。” “我发现爬到壕边上的蛆都是绿的,开始我还以为……” “别说了别说了!我求求你了!” “好,我不说了。不过他们应该把他们拖回去,这帮牲口。” “这帮驴!” “这帮驴日的牲口!” 满子顺手抓起挖工事的小铁锹,照准一盒火腿罐头一劈,盒子裂开,肉、汤一下子流出来洒在地上,于是他连泥带水捧起来,塞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 “你应该吃点东西,李葳。” “我不饿。” “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不饿。” “不饿也该吃点,趁这会儿凉快。” “我一看见这些肉罐头就恶心。” “恶心也得吃,看样子今天不会送饭来了。” “送饭我也不想吃。” “你这样会搞垮的。” “我就是想吃蔬菜。”李葳说,“要是有点蔬菜就好了。在山下的时候尽是菜,没有肉;现在尽是肉,没有菜。那时候我老是想吃肉,可现在一看见肉就恶心,我怀疑我是不是得肝炎了。” “不会。” “要不就是那个味儿使我受不了,我一看到肉就想起那些死尸。” “算了,别想那些倒霉的死尸了。”满子说,“明天我去把它们搬开去。” “算了吧,小黎要是不去拖那几个倒霉的东西,也许就没事了。”李葳说,“再说明天也许刮北风。刮北风就没这么大味了。” “那当然,刮北风就好了,既没味儿又凉快。要是刮北风的话,我也许就不盼着回去了。” 黄昏越来越浓,夜幕悄悄降临,阵地上很静。只有远处有些低沉而抑郁的炮声震响着,有几发信号弹的黄色光亮在山那边升起,随即又消失了。起初,李葳和满子对这些炮声还挺感兴趣,远远地观望着,议论着,猜测着。可现在,他们无动于衷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山下每天早晨送上一排炮来,只是落点很稀,而且毫无目标。所以李葳和满子并不怎么在乎。 “我说你最好还是吃一点。”这时候,满子已经把一盒一公斤装的火腿罐头吃光了,把盒子往外一丢,发出“哐噹”一声。 “我说了,我不想吃。” “可总比饿着强啊!” “饿我也不想吃。” 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阵地上悄然无声。李葳和满子就那么默默地坐在堑壕里,互相之间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脸。山下边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声和走动时窸窸窣窣的响声,还有扔罐头盒子的声音,对这些,他们也习惯了,同样不怎么在乎。 “唉,要是小黎在就好了。”满子往后一仰自语着。 “小黎,唉——”李葳也往后一仰,靠在一个子弹箱上。 他们说的小黎,是和李葳、满子一个战斗小组的,刚上来就牺牲了。小黎牺牲得很平常,刚上来的时候,他们要修整和打扫阵地上的工事。小黎说山坡上那几具遗弃的死尸太难看了,要把它们搬开,于是他就去了。结果一下子踏响了地雷。他躺在血泊里,起初还能骂几声,手抓进松软的干土里,接着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开始血很浓,后来越吐越稀薄,以至最后完全变成淡红色的泡沫了。再后来就死了。在这个时候,死了就死了,可是李葳每每想起来,心里就产生一种由衷的空虚,他发现,这种空虚的感觉有时候也和饥饿差不多。 这时候班长来了。他们的堑壕和班长的堑壕是连着的,和其他班、其他排的堑壕也相通,班长每天都要在这个时候过来一次,问问一天的情况,嘱咐一下第二天打炮的事,这差不多也成了规律。 “有什么情况没有?”班长小声问。 “没有。”李葳说,“没什么情况。” “白天我看见他们洗澡了。”满子说。 “那几个死尸烂了。”李葳说,“味儿很大。” “还有什么情况?”看来班长对这些“情况”并不怎么感兴趣。 “没有了。”李葳说。 “没有了。”满子也说。 “好,没有就没有吧。”班长说,“不过不能大意,洗澡可能是假象,至于味儿的问题,明天先弄一些石灰撤上。” “最好弄一些除臭剂来,北京产的,那东西挺好用,我在家的时候……”满子发觉他的衣角被谁抻了一下,于是话没说完就打住了。 班长没吱声,好象他根本没听见满子说什么。 “要不弄两副防毒面具来也行。”满子又说,“味儿太大了,李葳都有点受不了。” “是这样吗?”班长问李葳。 李葳也没吱声。 “好了,没什么情况我就走了。”班长走了。当走到堑壕拐角儿的时候回过头来又叮嘱一句,“明天早晨打炮,你们要注意观察弹着点。” “估计今晚也不会有什么情况。”班长走了以后,满子说。 “但愿如此,不过也说不准。” “咱们是不是换着睡会儿,不然受不了啦。趁着他们没打炮,咱们先睡会儿。” “行。”李葳说,“你先睡吧。” “还是你先睡吧,我就怕一睡下去就醒不来了。” “醒不来我叫你。” “你要是不叫我,明天早上一打炮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满子说。 “放心吧,我会叫你的。”李葳说,“尽量让你死得明白一点。” “要是能回去的话,第一件事我就睡上它三天三夜。”满子打着哈欠说。 “要是回不去,就可以永远睡下去,就象外面躺着的那几位。”李葳说。 没有回答。 “不过你放心好了,要是那样我死活也要把你拖回去。”李葳说,“决不能象他们那帮驴日的杂种。” 仍然没有回答。李葳回头一看,满子靠在壕壁上已经发出了鼾声。 夜深了。 在黑夜的沉寂里,前面是不算很陡的坡,后面是孤零零垂直的峭壁。峭壁咧着嘴,象闭着眼睛的死神。他想,起初他们小组有三个人,现在只剩下他和满子两个了。他真佩服满子的本事,能吃能睡。在这种情况下,能吃能睡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水平。他不行,他一看见那些肉罐头就恶心,还有,怎么也没有一点睡意,不知是因为太潮还是因为太静。他总觉得身上毛扎扎的,仿佛那些绿色的蛆在他身上爬。 月亮从对面山后升起来,暗红暗红的,象挂满了铜锈。月光照在山下他们洗澡的小河上,小河也是暗红色。然后月光又顺着坡缓缓地向上爬,越过那几具尸体,一直爬到壕沿上,简直象姗姗而行的幽灵。 借着月光,他又看到那几具尸体。他数了一遍,五个,又数了一遍,还是五个,他不知道满子怎么会数出七个来。七个就七个吧。但是他仍然搞不清最远最小的那个是男的还是女的。看上去象女尸,可阵地上一点也没留下女人的痕迹,于是他想洗衣班的说法恐怕是瞎传。 他还注意到,月亮下的尸体有些变大、变鼓了,象一个个小土丘,这究竟是月光照的还是它们自身发酵了?他说不清。离他最近的横着的那位,尤其显得胖大,李葳甚至感觉到它那变了形的土灰色的脸。 只是因为有雾,山下的情况看不太清,越是看不清,才越让人感到神秘、可怕。他总觉得那一团团飘移不定的白雾里裹藏着某种危险,山下的竹林里、树丛中也好象潜伏着危险。这究竟是敏感,还是预感?他同样也搞不清。 满子仍在打鼾,嗓子里仿佛含着一口水,象抽水烟一样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很响,很单调,但听起来很香,很有诱惑力,李葳真佩服满子的水平。在山下的时候,李葳就怕别人打呼噜,别人一打呼噜他就睡不着。可是现在,他也困了,他发现,打呼噜也能感染人。 但是,他无论如何不敢再睡了,要睡也得把满子叫醒。要是两个都睡了,惹出麻烦连个拖的人都没有了。 于是他站起来活动一下,并且把所有的轻重武器检查了一遍,让他们保持良好的待发状态,免得夜深人静时出现意外搞得措手不及。 当他把这些事情做完以后,他又开始困了,而且困得比刚才更厉害,仿佛了却一份心事,他终于打起瞌睡来。 夜雾严严实实地把他裹住,山上山下,变成了一片朦胧混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睡着没睡着,李葳突然感到周围有一种陌生的骚动,身边劈裂的树木、山坡,山坡上的纸片,甚至一动不动的尸体,都仿佛在他眼前晃动,好象在他的心中接收到一种信息,这信息不是来自视觉,也不是来自听觉和嗅觉,而是夹自比听觉和视觉更敏锐、更精细的感觉。真的,他并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但总觉得周围有些异样。这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从朦胧中醒来。 然而四周仍然很静,只有满子的鼾声均匀而有节奏地响着。月亮升高了,由暗红变得清冷,清冷的月光泻在堑壕边,也泻在山下的竹梢上。雾气已经下沉,栖落在山下的谷地里。小河看不见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看那几具尸体,尸体仍然静静地躺在那儿。但他似乎感觉到尸体挪动了位置,起初他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死了怎么还能动?但确实挪动了,有的位置没变,倒卧的姿势却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是横着的几乎都顺过来,而且一律头朝下,脸朝天。他有些害怕,跟着每根神经、每个毛孔都悚然紧张起来。自从上山以后,他还从来没这么紧张过。每天炮击,有时炮弹就在他的身边炸响,似乎也没这么紧张过。于是他悄悄地把枪举起来,张开所有的神经搜索着、观察着。 阵地上静极了,他几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他想把满子叫醒。可就在这时候,他惊奇地发现,已经变动位置和姿势的尸体开始缓缓向下滚动。起先是一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动作很慢,很轻,在寂静的夜空下发出“拖啦拖啦”的响声。 “不许动!我要开枪啦!”他大声喝道。这声音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随即他把一发子弹“咔啦”一声推上了枪膛。 尸体果然不动了。一切都跟着沉寂下来,阵地上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但是他并没开枪,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还要看看动静再说。过了一会儿,那几具尸体又开始活动了,这次移动得很迅速,有一个由于迅速地移动还翻了个。他瞄准其中一个,正要击发,突然发现尸体上套着一根长长的绳索,绳索前面有个人影匍匐着,移动着。虽然他看不清他那隆起的肉块和滚动的关节,但他同样感觉到生命在那家伙的体内运动,感觉到由于面部肌肉过于紧张而变得扭曲了的脸。他明白了,跟着他的心也一阵颤抖,于是他的手指轻轻地从扳机上移开。 明白了也就不害怕了,他索性居高临下观看着他们怎么把那些尸体拖走。他甚至想,明天满子再也不会抱怨有味儿了。 可是,偏偏有一个尸体挂到一个树根上,他看到拖尸的那个家伙拼命地拖拽,他看到挂到树根上的尸体被拖得变了形。他真担心那家伙把它拖烂、拖碎。他知道已经腐烂的尸体是经不起这么拖的。 “这个笨蛋!”他心里骂道。他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不回来把尸体从树根上挪开,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只要挪开,一切都好办了。可那家伙就是不肯回来。硬拖,妈的,哪能硬拖呢?他莫名其妙地跟着操心,用劲,着急。 其实也用不着回来,他想。要是往侧面拖一下,绕开那个树根,说不定就好办多了。要是往侧面拖,比回来挪干得更漂亮,这个笨蛋! 到底还是回来了。他看到那家伙慌慌张张地爬回来,慌慌张张把尸体用力一稠,然后同尸体一块滚下去…… “这个笨蛋!”他心里又骂了一句…… 满子终于醒了。 “几点了?”满子问。 “差不多天快亮了。” “你怎么不叫我?” “我看你睡得挺香的。” “咦?”满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他们怎么没打炮呢?” 李葳没有回答。他们打炮不打炮,李葳怎么能知道呢?不过有一点他知道,他和满子今天用不着闻那个味儿了。还有,今天满子恐怕再也看不到他们洗澡了。 (原载《人民文学》1985年第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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