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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替陶渊明说话 读了曹聚仁先生的《从陶潜到蔡邕》,使我想起陶渊明。 我觉得因周作人而牵连到陶渊明,未免有点厚诬古人。在两年前我曾写过一篇短文,题曰《杂谈三则》:一 、检陶,检讨陶渊明也;二 、贬庾,贬责庾信也;三 、呵周,呵斥周作人也。在“检陶”里面,我的结论是:“像陶渊明那样的诗人,我们生在千载之下而又值社会亟变的今日,要学像他是不可能的。因此我觉得,如果看到现在某一作家的几篇小品文,因为里面不谈国家大事,文章也做得平淡而隽永,便恭维他,说他也很像陶渊明,那未免厚诬古人了。”但我得声明,这几句话并非对曹先生而发,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曹先生曾说过“周作人从孔融到陶潜的路”这句话也。 不过我对于陶渊明的看法,多少和曹先生有点不同。这里我又要提到鲁迅先生。鲁迅先生说:“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但他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博得‘田园诗人’的名称。 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的政治的。……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然而曹先生却不曾用别一种看法来研究陶渊明,所以他六年前说周作人要从孔融走向陶潜的路,而现在又说周作人“从陶潜转到蔡邕的路上去”了。其实周作人假使真走向“陶潜的路”,他是不会再转到“蔡邕的路上去”的。所以者何?因为真正的陶渊明,不是曹先生所说的陶渊明也。 现在让我们用别一种看法来研究陶渊明罢。 朱晦庵曾说过,“渊明诗人皆说平淡,余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龚定庵也说,“莫信诗人(指渊明)竟平淡,一分梁父二分骚”。我们且把“陶集”翻开来看看,除了《咏荆轲》一篇已有人说他“露出豪放本相”者外,其他如赠《羊长史》诗,是在目睹北方失地收复(太尉刘裕灭后秦,时当公元四一七年)时候写的,诗曰: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十载外,正赖古人书。圣贤留余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 ,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不获俱……。 你看他多么兴奋!又如《感士不遇赋》序云: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怀廉退之节 ,市朝驱易进之心。怀真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已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归之叹,三闾发已矣之悲。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此吾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而不能已也。 又如《杂诗》云: 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感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又如《读山海经》云: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又如《荣木》第四首云: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 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 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从这些诗文里,都可以把渊明看成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朱晦庵说,“隐者都是带性负气之人为之,陶欲有为而不得者也”。这句话说得有点对。 陶渊明做过镇军参军,那位镇军将军,有说是刘裕,有说是刘牢之,且不去管他,总之,后来渊明的归隐,是看不过军阀跋扈,自己又没有什么能力,不得已而出此的。正如焦循所说的,“自知不能益人家国,托迹于山溪林莽,以匿其拙”,“宜于朝则朝,宜于野则野”。在那一个时代,像渊明一 类人物,也有他的立足之点,我们正不必在千载之下多所非议。 是的,“我们欢喜陶潜之为人,多少由于爱好他的诗篇而来”。然而陶渊明的诗篇之所以千古不朽,到现在还为我门所爱好者,正因为他的高尚的人格与和平的性情,充分表现在他的诗篇里之故。王静庵说: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济之以学问,助之以德性,始能产生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 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 以此之故,曹先生说“假使淝水之战,晋军败绩,东南半壁,毕竟不保,陶潜一流人是否依然隐逸下去,不做异族的臣仆,我实在不敢替他们写包票”。我却敢替陶潜写包票的。 我凭着什么敢写包票呢?除了上述种种,还有一个大保证,那就是陶渊明在刘宋篡晋以后,但用甲子纪年,不写刘宋年号这一桩事。你想,你看不起欺人孤儿寡妇的新朝,连新朝的年号都表示不承认,他会去做“异族的臣仆”吗?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一桩事,就是有人以长沮桀溺比陶渊明,例如章太炎说:靖节自知饥寒相捣,然不肯变故辙以求免。……靖节 ,沮溺之伦也。于慧远之事佛,周续之之说礼,犹有所不满焉。 而陶渊明亦尝以沮溺自况,如说“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不幸长沮桀溺一流人,因为和孔子立异之故,一向就被所谓“儒者”所非议。然而我们如果看清了长沮桀溺所处的是什么时代,也许会得出一个和旧说不同的结论来。那时候“君子”和“小人”两大身份阶级相对立,自厕于“君子”阶级的“孔夫子”,逢衣浅带,矫言伪行,游列国,于诸侯,在以劳动为生的“小人”们看来,是可耻的,所以长沮桀溺之流,有机会就要讥讽他一下。我们如果不站在统治者方面打官话,则沉溺之伦也何可厚非! 话说得远了,赶快带住罢。总括说来,我以为我们尚论古人,千万不可以一时的好恶来评短长。如周作人之流,即使在六年前,也不能和陶渊明相比的。就是拿现在的周作人来比蔡邕,我也觉得对不起中郎。董卓诚然是一个跋扈军阀,然而他不是异族,中郎“以身殉卓”,不过是“遗玷千古”。玷者白圭之玷也。白圭之玷,尚可磨也。若为异族臣仆,而沾沾焉尚以倪元镇自况如周作人者,斯乃大辱,终身莫涤。 汉奸周作人之流且不论。但目前我们也不需要有陶渊明一流的人物,这一点我和曹先生意见相同。我在那篇《呵周》的短文里曾说过:“处于现在的中国的知识分子,除了做保卫民族的斗士和出卖民族的汉奸,还有夹缝可钻,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吗?”然而事实上有许多知识分子尤其自命为京派教授的,却在到处找夹缝,找第三条路,他们有没有找到,我不知道,不过在他们屡次表示瞧不起《抗战文艺》这一点上,一副尴尬的嘴脸,却有点令人讨厌。我以为与其有这种人,毋宁有几个陶潜,因为他至少对于世事还有点热情,不但“猛志固常在”,而且有时“终晓不能静”的。因为他只是“托迹于山溪林莽”,不是跳在半空中,肩起导师的大旗,挂着知识分子的标识,来向青年们说教。 选自1942年9月桂林文献出版社《骨鲠集》初版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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