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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先生死后似乎很冷落。年青一代的,对于这位革命前辈,显见得生疏,而学术空气又那么淡薄,对于这位博大精深的学者,要了解他也不大容易,因此他一瞑之后,渐渐被人家忘却了。 其实我们只要一翻阅现代中国史或中国革命史之类,就可以看到四十年前有一位知识青年,因为坚决主张革命,在上海张园当众剪去了自己的辫子;又可以看到这位青年为写文章宣传革命,在上海租界踉跄被捕,从容对簿,锒铛入狱。 这位青年,便是五年前在苏州逝世的章太炎。我们只要一翻查清末革命文献,便可看到慷慨激昂的《讨满洲檄》,词严义正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又可以看到《中华民国解》,知道中华民国这一名词的由来。写这些文章的,便是五年前在苏州逝世的章太炎。我们再往后一点看,在民国初年,袁世凯气焰万丈之际,有谁以大勋章作扇坠,闯入总统府,大骂袁世凯蓄心背叛民国的?在民国初年,封建军阀割据一方,万分跋扈之际,有谁敢写文章大骂吉林都督陈昭常是屠杀革命志士的凶手的?那不是章太炎是谁?我们再看到五年前,当北平学生运动如火如荼,而学者名流大叫学生应埋头读书的时候,偏有人以革命元勋的资格出来替学生说话,以为“学生请愿,事出公诚,纵有加入共党者,但问今日之主张何如,何论其平素”。这不是章太炎是谁?历史使中国的革命发展得异常迅速,单纯主张种族革命的太炎先生,到晚年来显然有点赶不上时代了,然而他的一贯的“严夷夏之辨”的理论,对于目前的民族抗战,还是适用的。而况他始终保持了革命家的风度,他生平没有一句违反国家民族利益的言论,他遍身没有一根取悦权贵的媚骨。盖棺论定,太炎先生是值得我们纪念的。 要成为像太炎先生那样的一个人,并不是容易的,不仅要有渊博的学问,还须有坚贞的节操与大无畏的精神。清朝末年,革命党人随时有遭受杀身之祸的危险,再加上清廷大吏的威逼利诱,意志不甚坚强的,往往因之而退缩、逃避,甚至于变节 。章太炎的在上海被捕,据说是由于同党人的告密,确否我们不知道;但与章太炎同时参加革命而且学术文章几乎与章氏齐名的刘申叔(师培,一字光汉),却表演了一幕出卖同党的丑剧。一本中国革命史上有着这样一段的记载:己酉年夏,党人陈其美、张恭、王金发、周淡游、褚辅成等在上海有所计划,事为刘光汉、汪公权所闻。光汉鼓吹排满有年,为有名之文学家,时任《民报》撰述,以为其妇何振所挟持,且与章炳麟、陶成章意见不合,遂变节归上海,密充江督端方侦探,至是乃以所得报告端方,端向英租界当局交涉,派巡捕查抄党人机关,捕去张恭一人,周淡游、褚辅成以变服工人得免。王金发怒,挟枪见光汉,将杀之,光汉惧,许以必为保全张恭,恭因不死,光汉由是不敢再至上海。 知识分子由其本身所具有的弱点,当生死关头,往往容易动摇退缩;但也只有知识分子,对于是非顺逆格外认识得清楚。所以往古来今,做权贵清客显要走狗的,甚至于出卖朋友以求脱祸或借此以求进身的,大都是知识分子,而坚持自己的主张,视名节重于生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也大都是知识分子。刘申叔代表了前一种知识分子,章太炎则代表了后一种。不过变节动摇的知识分子,虽然一时脱了祸患或竟因此而显赫起来,但到头来还是毁灭了自己。我们只要看刘申叔,到而今“其人与骨皆已朽矣”,只剩几种关于音韵学等的著作,偶然还被人称述;而章太炎的姓名,著作,将炳彪千古,永不磨灭。 所以,归根结蒂,变节实在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但在所谓叔世扰攘之际,士大夫既看轻名节 ,而告密、刺探等作风,提倡鼓励者又大有人在,因此,为真理,为信仰,百折不挠,终始如一者鲜睹,而冒没奔竞,投机取巧者滔滔皆是也。从这里说开去,要牵涉到民族道德问题,我想就此带住。不过我又联想到另外一些事情,不妨在这里附带说一说。我觉得四十年前的士大夫,其投机取巧处远不及后来的一部分青年来得聪明。刘申叔充端方密探,出卖同党之后,便“由是不敢至上海”,而后来的一些任钩拒刺探工作的人,他们可以永远装出一副前进的革命的面目,把被卖的装在皮鼓里,使他到死还不知其所以然。而尤其聪明的,他不用充密探、卖同党等等拙劣方法,只要找一个机会,写几篇文章就成了。譬如有人说鲁迅是左翼作家,思想要不得,他便写文章来把鲁迅骂一顿,这样就显得他不是左翼作家,思想要得了。又譬如国际间发生一个什么问题,他可以不从这问题的本身上去分析研究,而借端向制度和我们不同的国家,提出一个慷慨激昂的“我们的抗议”,既英勇,又稳当,从此人家就不会把“危险分子”的考语加到他身上,而他还是做稳了爱国的文艺家,岂不一举两得也乎?不过在另一方面,却也因此而显露他自己的原形,告白他自己的没落,归根结蒂,还是愚蠢的。 一九四一年六月,为纪念太炎先生逝世五周年作 选自1942年9月桂林文献出版社《骨鲠集》初版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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