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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秘的旅伴


                   山谷中坐落着一座
                 古寺/山里人的真诚/一
                 个叫丁子的同路人/贼的
                 逻辑/不能多想/与神秘
                 的旅伴分手/登华山/追
                 求物我同一的境界
  一年多来,我的足迹已经遍布好几个省。
  我望着小镜子里的自己:略微发红的胡须围着脸长了一圈,头发也白了一些,并且越来越稀疏。身体变得瘦弱而憔悴,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在枯萎,冷却。虽然这样,我仍然没有失去信心,未来一定会留着点什么给对它抱有希望的人的。说来奇怪,每当我失意的时候,总有一种信念支撑着我。我懂得把一切成功和幸福寄托在明天,因为明天永远不会死去。也许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聪明和最大的愚蠢之所在。
  人夏以来,我一直在峪岭地区活动。山谷中坐落着一座古寺,寺很小,显得有些破败,几乎没发现香客,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
  我走进寺去。我要抽一支签。我先在菩萨面前叩了3个头,点燃3住香,然后从老和尚手中接过签筒,狠命地摇。摇了好久,也不见签从筒里掉出来。没办法,只好随手抽出一支。找出签辞一看:下下签。
  我旁边的老和尚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鼓动我再抽一支试试,我苦笑一下,说:“不用了,这里的菩萨还是很灵活的。”老和尚望了我一眼,想说什么,但是没有,他只是抚掌道声:“阿弥陀佛卜便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念起经来。
  我百无聊赖地在寺院里转悠,看到有一个小和尚在树下读书。他大约20来岁,虽然剃个光头,但仍显得眉清目秀。我走拢去,问他:“小师傅为何出家?”我以为他会给我讲一些看破红尘之类的话,可是没有。他只是抚掌道:“佛学博大精深,深居尘世,是难以领悟的。”
  我来到前堂,老和尚身披百袖衣,仍然盘腿坐在蒲团上念经,显得十分安详。我蹑手蹑脚走拢去,想听清他在嘟咬些什么词儿,但还没容我走近,老和尚身不动,眼不睁,便轻轻道声:“阿弥陀佛!施主请坐。”
  我在蒲团上坐下,想学老和尚的样子,盘起腿来,但是没有成功。
  “请问大师每日清闲,不觉寂寞孤独么?”我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
  “阿弥陀佛厂老和尚微启双目,瞥了我一下,“世上只有热闹产生寂寞,拥挤导致孤独呀!”
  我一时怔住。沉吟许久,猛然想到自己在都市中面对车海人流而备受冷落的情景,又似乎若有所悟。
  “大师看破红尘了吧?”
  “阿弥陀佛!老袖四大皆空,哪来红尘,何须看破!”
  玄乎!出家人大概都爱玩玄乎。
  “大师出家缘为何故?是因为佛学的博大精深吗?”我的语气中明显地流露出一种不恭。
  老和尚并不理会我的不恭,他轻轻他说出两个字:“智慧”。
  “何智何慧?”我不禁追问道。
  老和尚手捻佛珠,良久,反问我道:“施主困何烦恼?”
  “你怎么知道我烦恼?”
  “因为施主心中执有尊卑、高下、大小、成功和失败的分别心,所以你见不到真实。”老和尚淡然一笑,说,“人的烦恼,是由于没有智慧。身外之物束缚了你,你难以见到真实,看到本质。比如吧,一个人有了黄金珠宝,是一种烦恼;将其送人呢,舍不得也是一种烦恼;如果弄丢了,则更是烦恼;没有这些而去寻找这些,仍然是烦恼……”
  老和尚的话是睿智的,但在我听来则很消极。于是,我想了一下说:“对于钱财我并不看重,我只是想通过我的努力,能成为有所作为的人。按大师的观点,社会将没有发展了。”
  “阿弥陀佛!”老和尚微微叹息一下,说:“一切所谓的作为,都是人生幸福的障碍,也是世界不得安宁的根源。施主,你看普天之下,谁是真正的赢家呢?”
  老和尚说罢,缓缓站起来,用高深而又慈爱的目光注视了我几秒钟,抖抖百袖衣,抚掌道声:“阿弥陀佛!”便返身飘然而去。
  望着老和尚那略显佝偻的身影,我的眼前不觉一亮:老和尚那宽大的百袖衣竟然没有口袋!
  难道老和尚所说的智慧就在于此:
  来也空空。
  去也空空。
  我在前堂里站了许久。有那么一会儿,我仿佛觉得,有一种高深的。超脱尘世之外的思想,使我的心从我赖以寄托的功利世界中游离了出来,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与我无关的,我甚至觉得我的所谓奋斗和追求是多么可笑呀!但仅仅是那么一会儿的想法。我的自以为是。我的高做浅薄,统统局限了我。对于人生许多深刻的问题,我根本未曾理会,也不可能理会到。对于古今哲人和世外高人的一些思想,不但未加理会,反而拒绝理会。我只是抱一种狭隘的。功利的见解和一种浅薄无根的思想。重表层,而轻内涵。因此,老和尚所言的智慧,我是难以理解的。
  我离开古寺,沿山根缓步而去。大约走了一里地,来到关帝庙乡政府。
  乡政府有十几位干部,他们每人集资2元钱,请我吃午饭。因为乡财政吃紧,无钱用公款吃喝,所以只好出此下策。吃饭时,食堂坐不下许多人,便搬到院子里的乒乓球台上。所谓乒乓球台,其实是一个洗衣台。用水泥砌成的,不洗衣时,在水泥板中间隔几块砖做球网,就可以打乒乓球了。
  凳子也不够,大家全站着。菜是用脸盆盛的,4大脸盆菜,鸡鸭鱼肉俱全,居然很丰盛。酒杯只有一只,大家轮流着喝,一人一口。因为我是客人,有幸喝了第一口,然后将酒杯按顺时针方向递给下一位。这样轮流喝了3圈,酒量小的人就拱拱手用饭了。海量者则吆五喝六起来。我问乡长为什么不多预备几个酒杯,乡长半醒半醉地哈哈笑道:“都是革命同志,不分彼此,这样更亲热些。”
  我也笑了,觉得他们很有意思。山里人对我的接待,比城里人要真诚得多,这让我感到非常欣慰,他们从不在我面前摆出高高在上的倨傲神气。
  下午时分,我顺着一条伐木小道,往县城方向走去。
  面前忽然出现了许多条路。我不禁犯傻:哪条路才是通往县城的呢?
  我坐在岔路口,想等个人间一下,可是,左望,不见人来;右盼,仍不见来人。眼看着红日西沉,心中不由得生出几许焦躁来。
  我不得不重新返回关帝庙。乡政府住不下,干部们大多是两人、甚至是三人挤一张床的。于是,乡长便将我领到旅馆。说是旅馆,其实不过是一户农民在自家屋里辟出的一间房而已。既没有招牌,也没有任何设备,连脸盆也是旅客与这户人家共用的。
  房间里有4张床,除我之外,还有一个自称是来此地走亲戚的小伙子。他叫丁子,人长得尖瘦,确实有点像一根“钉子”。他随身挎个黄书包,书包已经旧得褪了颜色,里面的东西塞得鼓鼓囊囊的。了子的两只小眼睛显得格外有神,让人一看,就觉得这是一双机智而狡猾的眼睛。
  夜晚睡觉时,丁子将褪了色的黄书包枕在头下,好像里面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老兄,你到啥地方去尸丁子侧身问我。
  “县城。白天我走错路了。”
  “这段路我熟,赶早一天就到。要不咱俩结伴吧?”丁子热情他说着。
  “好呀!”我心里相当高兴。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于啥来呢?”丁子随口问道。
  “我……旅游。”我点上一支烟,含含糊糊地应着。
  丁子有些怪异地瞅了我一眼。他似乎还想问点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口,打个呵欠,不吭声了。
  第二天麻麻亮,我们结伴上路了。
  刚出村不远,我忽然有点后悔。因为我发现身旁的这位旅伴,小眼睛骨碌碌不住地在我身上转动,好像有什么企图,如果是在人烟稠密的平原上,碰到这样的同路人,那是一点也用不着担心的。可这儿却是荒山!满眼看见的,全是望不尽的灌木丛林。但愿我的旅伴千万不要误以为我有好多油水而顿生歹念。
  开始,我走得比丁子稍快,现在却尽量让他走在前面。这样,即便他想图谋不轨,我在后面也不致于遭到突然暗算。
  丁子似乎觉察了我的意图,也故意放慢脚步,有时甚至停下来,站到路旁撒一泡尿,等我过去。没办法,我只好加快步伐,与他拉开一段距离。这样一直走到日出东山。
  天终于大亮了。松针映着阳光,通明翠绿,令人愉悦。远远近近的茅屋从林子里现了出来,路上偶有往来的山民经过。我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在一条小溪边歇脚的时候,了子忽然凑过来说:
  “老兄,你刚才好像很害怕,你怕啥,我又没带家伙。”他笑了笑,拍拍自己的黄书包,“我倒是有点怕你呢。”
  “你怕什么?”我感到有点奇怪。
  “昨晚你说是来旅游的,嘿,这穷山沟里有啥子游头,怕不是那么囫事吧?”
  原来这小子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在后面,竟是为了防范我。
  唉,人啊人!
  “你看我像打劫的强盗?厂我不禁有些气恼,大声嚷了起来。
  “得得得!”丁子拍拍我的肩头,哈哈笑着说,“你老兄可千万别来气。俗话讲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信不过我,咱们各走各的路;信得过我,你老兄尽管放心,我是不会从背后掐你脖子的。”
  我见自己的心思全让他那双小眼睛给看破了,心里好窘,但嘴上却说:
  “笑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空着身子怕个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怕,我干脆拉开行囊,在他面前亮了亮,“破书旧衣谁要?”
  丁子“嘿嘿”干笑一声,说:“我看你老兄才是刚出门不久的,在江湖上混,很多事情还得学着点。”
  也许他说得不错,我对世事还真是懂得太少。我不吭声了。
  丁子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样子,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烤馍,分一半给我,说:
  “你没带吃的吧?就这一个馍,咱哥俩将就着吧。没有毒的。”
  我有些感动地接过馍,咬了一口。我知道,这种跑江湖的人,多半是看人行事,很讲义气的,我一边吃馍,一边打量他。
  他见我注意他,想了想,从书包里拿出两块银元,在我面前晃了晃,说:
  “俗话讲,钱财不外露。不过,看来你也不是要坏我事的人,老实告诉你吧,我这一趟就是来跑这玩艺的。这下你该对我放心了吧?”
  “倒卖银元!”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信号。我知道这一带不少人家保存着许多古物,诸如银元。铜钱。瓷器和绣花绸绢等等。
  看不出这小子还真精明,一个人竟然钻到山沟里来收购这些东西。我禁不住问道。
  “这东西也赚钱吗?”
  丁子将银元放到嘴边吹了吹,笑着说:“行情看涨呢!”
  “听说倒卖银元是犯法的?”
  “犯法?老子不偷不抢厂了子瞪了我一眼,将银元塞进书包,不高兴地嚷道。
  我没有和他辩论,这毫无意义。
  山间的路,弯弯曲曲,陡峭不平,走起来非常费劲。于是,丁子把我带到山脚,从干涸的河床上走。起初走在沙滩上,平整柔软,又有凉风扑面,极为舒畅。可是到了正午,风也不动了,沙滩也没有了,面前全是一些鹅卵石。这条宽大的河谷,是被一年一度的山洪冲刷而成的,到处都是裂痕。幸好大地没有知觉,否则,它一定会感到某种被撕裂。被扭曲的痛苦。
  我们经过一个村庄时,看到一棵大树下,有位老农在卖凉皮。
  “来4碗卜丁子大大咧咧地挥挥手,又对我说:“我请你吃。”
  我没有说话,乐得吃个现成的。
  吃完凉皮,肚子饱了,却反而感到异常疲倦。仰头看看太阳,竟是那样的人。
  “休息一下吧?”我征求丁子的意见。
  丁子也歪着脖往天空瞅了瞅,骂道:“这狗日的太阳,咱们今天伯是赶不到了。”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枕着书包靠倒在树下。
  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一觉竟睡到白日依山尽。
  我们赶紧爬起来上路。
  “你专门跑银元生意吗?”路上,为了排遣寂寞,我不经心地问道。
  “小打小闹,啥子部干。”丁子瞟了我一眼,笑笑,又伸出3根指头,神秘他说:“我还干过这个。”
  “偷?”我惊愕地吐出一个字眼。
  “干啥讲得这样难听呢,不过为生活所迫,顺手牵羊罢了。”丁子显得颇不以为然。
  “那也是要不得的!”我想到先前自己也曾不幸做过一回 贼,心里紧缩了一下。
  丁子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社会是由人组成的,而人又是靠尔虞我诈才能生存的。社会跟人开玩笑,人当然要跟社会开玩笑。偷,说那么难听干啥子?这只不过使这玩笑增加了一点作料而已。啥生意才叫正当生意?老子先前在家里开了个酒馆,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借钱将生意操办起来。本想安安然然吃碗老实饭,可没想到有那么多的衙门,三天两头来找你的茬儿!动不动就要收你的这个费那个费,罚你的这个款那个款!刚打发走白道上的家伙,又来了黑道上的朋友,他们也是隔三差五要来你的店里白吃白喝。咱做小本生意的人,能经得起折腾?干了两年多,不但“银子”没捞到一块,还倒亏了个千儿八百的。这不,现在好多个体户都干不下去收摊了。狗日的,这帮混帐王八蛋,一点良心都没有,总是变着戏法整你的钱!我是做过贼,这当然很卑鄙,可那些明里暗里的欺世大盗就光彩吗?狗屁!告诉你吧,老兄,这个世界上,良心是黑的,银子才是亮的!丁子吐了一口唾沫,最后说道,“人是猴子变的。你听说过森林中猴子吃猴子的故事吗?没有吧?可是我却听说过,狗日的!”
  丁子满腹怨气,且义愤填膺。
  我张大了嘴巴,感到十分震惊。
  堕落,可怕的堕落!然而,这堕落的是谁?
  不能多想。
  我知道我一多想,头脑就会发胀,而心里就会有一种比饥饿还深刻的痛苦。
  天不知不觉就黑了下来。虽然我们加快脚步,可前面还是望不到头的大山。
  “不会走错路吧?”我不放心地问。
  “绝对不会的,这条路我熟悉得很。”丁子自信他说:“再走30里就上公路了,那里有一个集镇,通班车的。不过今天怕是搭不上了。到了公路,再走20里就到县城了。”
  “妈呀!还有这么远。”我有点犹豫了,“咱们找个地方住下来吧?”
  丁子想了想,点点头说:“也中。前面不远有一个村庄。”
  走了几里地,果然听见了狗叫,接着,一片房屋便朦朦胧胧地现了出来。
  “狗日的!这些乡巴佬,整天就是吃饭睡觉做活,这么老旱就都挺尸了,一点灯光都看不到。”了子愤愤地骂道。
  “哎呀!你骂什么嘛,让人听见,咱们还住得成吗?”我禁不住责备他。
  “我给他钱,又不白住。”丁子强词夺理。
  “你认为钱是万能的?若是我就不让你住,叫你睡在钱眼儿里。”
  丁子果然不开口了,老老实实地在前面引路。
  村子里头到处都是狗吠声。我们一人从地上操起一根棍子,走到路旁一家亮着灯光的屋前,从大门缝隙往里瞧了瞧,什么也看不见。
  “敲门吧?”丁子问。
  “我来敲。”我怕他用蛮劲。
  我轻轻地叩了叩门。
  “是哪个呀?”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大声说:“我们是过路的。走晚了,想借宿一夜。”
  屋内拉开一条缝,探出一个女人的头。她举着油灯,屁股后面跟着3个小女孩。
  “你们干啥子?”女人望着我们,神色有些不安。
  我刚要口答,丁子却抢着说:
  “我们是县里来的干部,到乡下来搞社教的。”说罢,拍拍自己的黄书包,又从我的行囊里取出几本书来证明。
  谎已说出,我又不便当面责备他,只好怔怔地等着女人反应。
  也许是丁子的谎说得大自然,女人似乎一点也不起疑,只是说:“真对不住,咱男人不在屋,家里都是女人,实在不便留宿二位呀!”
  我见女人说得很恳切,知道投宿无望了,便拉了拉丁子想另寻一家试试。
  “能让我们吃饭饭吗?”丁子没有理会我,继续恳求道。
  我也实在感到了疲乏和饥饿,怕女人不同意,就补充了一句:“我们给你钱的。”
  女人笑了笑,说:
  “看你这位同志说哪去了,吃碗饭还能向你要钱么?只是家里穷,没啥子招待。”女人说着便拉开门,将我们让到屋里。
  女人先将油灯搁在桌子上,然后,动作麻利地为我们倒上茶水,又从厨房里端出酸菜和霉豆腐,接着,盛来两大碗玉米糊。
  “实在对不住,咱山里人就吃这个。”女人显得极为抱歉。
  丁子端着碗,一边喝,一边说:“你们这儿的生活挺苦呀!”
  女人说:“没法子呢,咱这常闹灾害,再说,又不通车,有啥子东西也换不来钱。”
  丁子的小眼睛骨碌了二阵,忽然问道:“你家可有银元换?”
  这臭小子,要饭吃也忘不了他的鬼生意。我怕引起误会,赶紧用手碰了他一下,对女人说。
  “这位同志以前在学校是读考古的,喜欢收集一些古玩来研究。你可别在意呀。”话一出口,我为自己竟有如此惊人的撒谎能力而感到瞠目。
  女人仍然笑着说:“不打紧的,只是咱家役那东西。听说,先前有人来咱村收去不少呢。”
  丁子小眼睛一亮,忙间:“真的吗?”
  我怕他再说下去会露出马脚来,便阻止道:
  “别叩嗦了,快吃饭吧。吃饱了好动身。”
  丁子终于不说话了。他大口大口地扒饭,很快,一大碗玉米糊就见了底。
  “我……还想吃。”丁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看我,又看看女人。
  “吃吧,吃吧,虽没啥子好东西,但饭还是足够的。”女人显得很高兴,又动作麻利地盛来满满一碗玉米糊。
  女人又从坛子里捞出一碗咸菜,然后就和3个孩子远远地站着,用含笑的目光望着我们。
  吃完饭,丁子从口袋里掏出5元钱,放在桌上,对女人说:
  “这是付的饭钱。”
  女人见状,慌忙奔过来,从桌上抓起钱,使劲往丁子手里塞,嘴里连声说着:“使不得!使不得!”
  “在群众家里吃饭,一定要付钱的,有文件规定。”丁子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女人更是慌了,咂着嘴巴:“那也使不得,你们大老远来,吃碗饭算啥呀!”说罢,硬是把钱塞回给丁子。
  吃饱喝足,体力得到了恢复,便决定重新上路。
  女人举着油灯,将我们送到路口,再次抱歉道:“实在对不住,家里真的不便留宿。”
  走出村庄,通过月光照着的空地,我们又钻进了阴暗的灌木林。这时,我们这一对陌生的旅伴已是很亲热地有说有笑,并肩而行,谁也不再担心对方会从背后来掐自己的脖子了。
  来到公路,果然经过一个集镇。丁子打着哈欠,说:“住一宿吧。”
  “天都快亮了,何必再花钱呢厂
  丁子想了想,说声:“也是。”
  皎洁的月亮,为我们两个急急忙忙赶路的夜行人送来了光明。虽然如此,我的脚却有点吃不消了。脚板磨起了泡,腿肚子胀得又酸又疼。再看丁子,似乎一点事也没有,这个臭小子!
  紧赶慢赶,拖着疲惫的腿进入县城的时候,天空已经放亮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小的县城,冷冷清清的,或许是天刚亮,行人稀少的缘故吧。
  丁子告诉我,他还要乘两站火车才能到家。于是,我又陪他走了大约3里地,到火车站买了下午的车票。
  “走,我们先去酒馆喝一杯,然后找个地方睡一党。”丁子大概是觉得这一趟能赚不少吧,兴奋地对我喊道。
  “我可没钱的呀。”我两手一摊。
  丁子不高兴地瞪我一眼,说:
  “你这个人呀,心眼儿真小。谁让你掏钱了?我请你喝,你就喝得了。”
  我们走进站前酒馆,要了4菜一汤,4瓶啤酒。
  也稗是一宿没睡的原因,我只是迷迷糊糊地喝酒吃菜,愣是尝不出什么味道,感觉舌头是苦涩涩的。
  吃到差不多的时候,丁子挎上他的黄书包,对我说要去方便一下。他问老板:
  “厕所在哪里?”
  “候车室。”老板一边接待其他的客人,一边伸手指了指。
  我感到大困,将身子斜靠在椅子上,时而机械地抓起酒杯呷上一口啤酒。
  约莫过去了半个小时,还不见丁子回来。我觉得有点奇怪,便对老板说:
  “我去叫一声我的朋友。”
  老板却一把将我拉住,说:
  “结了帐再走吧。”
  我一下子傻了。如果由我来结这笔帐,掏遍全身怕也是不够的。于是,无可奈何地又坐下来。
  这时候,我酒也醒了,困倦也不知哪儿去了,只是呆呆地盼着丁子快些回来。
  约莫又过去了半个小时,仍然不见丁子的影子。这时,我才猛然觉得情况有点不妙了。
  “总共多少钱?”我问老板。
  “20元钱。”
  我掏出所有的钱。
  “还差6元钱厂老板数一数钞票,鼓着眼睛说。
  “没有了,在我朋友那里。”我轻声说道,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老板一把按住我的行囊,对店里的顾客大声说:
  “大伙瞧呀,都啥时候了,居然还有吃饭赖帐的!”
  我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似乎还有人在说:“真不害臊。”
  好容易镇定下来,我对老板说:
  “你先把包扣着,我去拿钱。”话虽这样说,却并不是有钱可拿,只是想先摆脱窘境,再做道理。
  刚出店门,我就飞一般地朝侯车室跑去。可四处找遍了,哪里有什么丁子!
  我傻乎乎地坐在候车室里发愣。
  这下好了,饭钱店钱都没有不说,连行李也搭进去了!
  怎么办呢?还是先求人家把行李还给自己吧。这样想着,我又移动脚步,厚起脸皮来到酒馆。真是想不到,了子居然坐在酒馆里悠闲地品着茶。
  我不禁又惊又气:“你这家伙,死到哪儿去了?”
  他不容我再说什么,而是跑过来拉我的手,亲热他说:“走走。咱们登记旅馆去。”
  “我的行李还被扣着呢!”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甩开他。
  老板将行李还给我,笑笑。
  “狗日的,真势利!”丁子忿忿地骂道。
  “喂,你臭嘴干净点卜老板也是一个气盛的小伙子,他不示弱地回敬道。
  “怎么,想干仗?”丁子抖了抖瘦小的身子,又将块头并不大的我往前推去。
  我正是气愤难当的时候,也不多加考虑,顺势就给了老板一拳。
  老板招一招手,他店里的几个打工仔全涌了上来。
  “算了算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有人站出来。”
  “狗日的!”丁子啐了一口。
  我瞧这阵势,心里也有点发怵,赶紧拉了拉丁子,知难而退。
  到了外面,丁子又骂骂咧咧了一阵,这才告诉我说,他巧遇一个哥们,货已经出手了。
  我瞧了瞧他,那只褪了色的黄书包不见了。
  我们来到一家国营旅社,登记了一个双人间。我连脸也懒得擦一下,就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了子把我叫醒,说:
  “拿着,这是你的钱!旅社的帐我已经结了,你好好休息。我要走了。”
  我瞥了一眼放在枕边的钱,不用说,远远超过了我付帐的数目。
  “干吗给我这么多?”我惊愕地问。
  丁子笑着说:
  “你留着用吧。我知道你是个穷光蛋,可你人不坏,挺够哥们儿的。”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放心,这钱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是老子爬山流汗挣来的。”
  我从床上爬起来,说:“我送送你。”
  丁子摇摇头,小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说:
  “不用了。从来没有人送我,我也不喜欢人送。咱们相逢一场,这是缘分,你自己多保重吧。”说罢,一转身,疾步走出门去。
  我咬着嘴唇,心里涌起一股元以名状的感情。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神秘的旅伴。
  与丁子分子以后,大约走了一个多月,我来到了天下奇险第一山——华山。
  我住在华阴县城一家旅馆里。这是一个3人间。另外两位客人,一位来自张家口。大约40来岁,姓黄;另一位自称姓吴,30来岁年纪,我尊他吴大哥。他们两位都带着女人,老黄的女人姓胡,我喊她胡大姐;吴大哥的女伴则是一个外国人,约十八九岁,长得很漂亮,会讲一口较为流利的中国话,她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显得异常活跃。她有一个中国名字:阿珍。与阿珍相比,吴大哥显得沉默寡言得多,他很少说话,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
  这晚,大家早早睡下了,一直到次日近午,才一个一个懒洋洋地爬起床来。
  我们结伴一起去游华山。吴大哥似乎对游山无多大兴趣,但阿珍却兴致甚浓。吴大哥依了她,但很勉强。
  来到华山脚下,已是下午3点钟,盛夏的天热得像个大蒸笼。内行人说,上华山最好是夜里8点钟以后,理由是凉爽些。我听了不觉一笑:怕热登什么山?华山奇险,夜里能看得见什么?好没道理。
  山门前,游山大军以队列行进,买票。进山。我年轻力壮,自告奋勇替同伴们挤出票来,却见他们被一个算命的老太婆缠住了。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不用算命。”胡大姐拉起老黄的手,返身欲走。
  “那就测个字吧,看着你们上山吉利不。”老太婆紧追几步,拦在前面。
  望着眼前险峻的高山,老黄犯嘀咕了:“是呀,听说华山摔死了不少人呢。”
  “多少钱?”老黄终于开口问道。
  “不贵不贵,3元钱。”老太婆喜笑颜开,随手在地上摊开一块写满“吉凶”字样的布条。
  不想胡大姐却瞪了老黄一眼,说:“走走,有什么好算的!既然来了,管它是凶是吉,还能不上吗?”
  老黄想想也是,掏出的钱收回了。
  老太婆见到手的生意飞了,狠狠地瞪了胡大姐一眼,嘴里轻轻地骂了一句什么。
  初上山时,爬山的路用宽大的石板铺成,坡度平缓,游人三五成群,有说有笑,显得兴致勃勃。后来石板路变成了石梯路,坡度越来越陡,人们的说笑声也就渐渐淡了下来。上山的路上,每走一段,只要有个开阔点的地方,就有当地人摆的小摊;一些陋棚里,还搭着几张床,供游人住宿。不时可以发现游人与摊主互相争吵,大概是因为价格的不合理。
  再往上爬,仰头见一巨石,上面写着3个大字:回心石!我们都搞不清是什么意思,便一齐将眼光望着吴大哥,仿佛他知道似的。吴大哥冷冷地看着回心石,毫无表情他说:“山上多险途,大概是奉劝人们回心转意就此下山吧。”
  果然,路越来越窄,两旁都是铁链子,这段路叫“千尺崖”。千尺崖之上,路面宽但了许多,有两个小青年在路旁摆了一个赌摊,其中一个手里拿着3张扑克牌,一张黑A,两张红K。三张扑克牌在他的手里飞快地旋转,不少游人掏钱下注,压住A就赢钱,下注多少就赢多少钱,反之就输。我们站在一旁观看,有好几次那个A看得非常真切,逗得我们跃跃欲试。这时,我看到一位50多岁的男人,毫不犹豫地掏出一把票子,压住那个A。这回没错,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大家纷纷掏钱压上去,我和老黄也各自掏出10元钱压住那个A。可是,奇怪的事出现了,当小青年亮开底牌,明明白白的一个A转变成了K!受骗的游人愤怒了,拖住那个小青年不放。小青年则迅速地将钞票往同伙手里一塞,那同伙就飞也似的消失在渐渐暗淡下来的昏幕中。玩牌的小青年抖抖身子,但然他说:“你们没看准,怪不得我。”这时,有位穿制服的警察打这走过,人们便拉住他请求公断。不料,那警察厌烦地挥挥手,说:“都是吃饱了撑的,有钱不好好过日子,跑这山上来,凑啥热闹。”玩牌的小青年趁大家不注意,一撒腿,溜了。旁边一个摆摊的农民劝众人说:“你们别自找麻烦了,前两月有个当兵的输了钱,说别人诈他,硬是拖到派出所去讲理,结果赌资被没收不说,双方还都被罚了款。”大家听了,害怕执法部门各打50大板,只好一个个自认倒霉。
  吴大哥似乎没注意到这些,他站在悬崖边,像教小学生一样对阿珍说:“儒家咏诗,道家唱情,佛家念法,俗人贪财,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子夜时分,来到一个叫猢狲愁的地方。这是华山最陡的一段。说是路,其实没有路,峭壁几乎是垂直的,人们必须抓住铁链子往上爬。幸好不高,大家都爬了上去。再往前走不远,就到了东峰。
  这里已经聚集了数百人。午夜的山凤,又冷又硬,冻得人们直打哆嗦。这一热一冷,体质弱的人会感冒。一个光脑袋的和尚不失时机地揽着生意,招呼人们去那个和尚们圆寂的山洞旅店住宿。我们看看离天亮已不多时了,就每人租了一件旧大衣,彼此紧捱着。
  黎明时分,东峰的人越聚越多。人们你推我拥,翘首巴望。前面悬崖边上的人尽力稳身后退,后面虔虔诚诚的人都想往前冲。我忽然明白,悲剧为什么总喜欢在这样迷人的地方时有发生。
  红日终于一跳一跳地升出云海。
  华山日出颇有一番气势磅礴的景象。霞光万道,忽白,忽黄,忽蓝,忽红,最后,整个苍穹被点染得五彩缤纷。
  阿珍的眼睛溢着动人的泪花,她在吴大哥的脸上猛地亲了一口,激动他说:“亲爱的,在太阳面前,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地渺小,不,一切都是多么地渺小,包括脚下奇险雄伟的华山。”
  吴大哥似乎没有任何感触,他望了阿珍一眼,掏出一支烟默默地吸着。
  “太阳不伟大吗?”我禁不住问他。
  吴大哥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起来,他望望阿珍,又看看我,冷冰冰他说:
  “你们都被迷惑了。太阳只是一个强盗,它不过是偷吸了江河湖海的水分和宇宙的灵光来显示自己的五颜六色罢了……”
  吴大哥问我:“你到过大海吗?”
  我摇了摇头。
  于是,吴大哥接着说:
  “人们看大海的时候,往往为大海的浪花和波涛所迷惑,而忘记了大海本身。你看现代的诗人,也是更多地赞美浪花和波涛,大海在他们的笔下反而成了附庸。”吴大哥说到这里,又用手指了一下看日出的人们,脸上露出一种轻蔑的神情,他继续说道,“这些人从昨天夜里就等着看日出,现在太阳出来了,可他们却忙着抢镜头,留光辉形象,等他们想到要正眼看一看日出,这团红光早已宣告了一个新的早晨。人们热爱太阳,人们崇敬太阳,人们梦想自己也做一个太阳,可是人们并不认识太阳,就像我们不认识自己一样……”
  我被吴大哥的话深深地吸引了。我怀着无限的真诚望着他,说:“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朋友’一词,在人们的日常交往中使用的频率最高,可真正的朋友有几个呢?不要被‘朋友’一词的假象所迷惑,还是深刻认识你自己吧。”
  他拉起阿珍,朝我和老黄点了一下头,转身便走。
  老黄莫名其妙地对我说:“这个人真怪。算了,别理他了,咱们也下山吧。”
  下山的路上,我问老黄:“你们是专程来华山旅游的吗?”
  “可不,大雁塔、兵马涌都看过了,下一站要去龙门。少林寺。”老黄口答。
  “快花2000元了,3年的积蓄呀广胡大姐幽怨地指了指老黄,说:“都是这死鬼,说是出来散散心,结果是花钱买罪受。”
  “晦,一生就这么一回 嘛。”老黄咧嘴笑笑。
  “再有一口呀,你打死我也不来了。”胡大姐气哼哼他说道。
  胡大姐的话,令我颇有感触。大凡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久了,总会觉得有满心无力的倦怠感,那么旅行是不是一个拓展心胸的好办法呢?回答应该是肯定的。可是,一般的旅行者,往往要像逃兵一样累死累活地挤车船,找住宿,购食物,会亲友,顾了这些便元暇享受当时的人情物景了,心胸反而受到更多的束缚。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恭维这样的旅行,更不赞赏到人所共赴的名山大川观光游览。
  华山是我所到过的唯一的一座名山。在我的漂泊旅程中,我再也没有去过其它任何一座名山。我觉得,真正的旅行应该是忘却一切目的而与大自然融和在一起的。一个旅行家应是一个流浪者,经历着流浪者的欢乐。艰辛和探险,整个身心完全坠人一个忘我的物我同一的境界中,被大自然那硕大无朋的巨网所包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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