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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相缘起

为何要到无法挽留

  时间过得真慢。
  终于熬到下班,办公室里的人都走了,罗兰看看表,已是六点。再一次打开抽屉,检查里面是否还有遗漏的东西。
  然后,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一秒钟,更近了。罗兰坚持着不回头,只深深地吸一口气,几个月来的挣扎迷茫,终于要告一个段落。
  彼特绕过罗兰的椅子和桌子,走到她前面,不说话。罗兰先看见他米黄的磨绒长裤,再看见他米白的休闲西装和蓝白相问的条纹衬衫,最后,是一张无可奈何的脸。彼特把双手交抱在胸前,看着她,那种痛楚的表情,罗兰不想再看见。
  “我决走辞职了。”
  因为太意外,彼特顿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那”一声,就把罗兰自座位中拉起,拥入怀里。一刹那间,罗兰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一出好莱坞的电影里,手脚都布满了笑意。完全不明白几个月来自己苦苦挣扎的理由,有一个人为得到你的爱这样欢欣鼓舞,你一直在犹豫些什么呢?
  像百分之九十九在上海的台商一样,彼特在台北有妻子儿女。这就是几个月来罗兰内心挣扎的原因,而思考的结果却是今天的行动。
  罗兰十分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她知道:现在的她就成了所谓的“金丝鸟”了。她倒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也不觉得委屈了自己,唯一觉得对不住的是父母。别人家的女儿,做了“金丝鸟”,是坏了一个人的名声,实惠了全家人的利益。虽然,那实惠也还是廉价的、不实惠的,但却让全家怀着不劳而获的高兴。而罗兰,真的是出于爱。为了这一份真正的爱情,她将不接受彼特的物质馈赠。那是她给自己制定的一个界限。放弃高薪辞职不工作是迫不得已,她不能既与老板同住又在他的公司里天天出没,而她的专业又使她不可能跳出与彼特不相干的行业。到别的公司去,要么为彼特的竞争对手工作,要么就是人家把她当成彼特的商业间谍。
  暂时,只有辞职。好在几年工作下来,七八千的月收入使她薄有积蓄,维持一段日子没问题。当然,因为是搬入彼特的公寓去住,日常开支其实是彼特在支付。但是,仅此而已。否则她觉得连自己也要怀疑同彼特在一起的动机。彼特有时候忍不住叹息:你这样一个女人!有时候,则会对她说,做人没必要这样倔强,年轻的时候漂亮的时候不攒一点钱你要到老了以后再赚吗?
  所以,每个月彼特会把四千块钱放进罗兰的专用抽屉里,他开玩笑说你仍然是我的雇员嘛,只是现在不坐班,那就打对折吧。要不,我觉得欠了你。
  罗兰大笑:“我忘了,你向来讲究银货两讫。”
  隔一阵,彼特回台北出差兼探亲。罗兰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失眠得厉害。她又不愿吃安眠药,怕上瘾。就半夜起来搞室内清洁。做到天色发白,才精疲力竭倒头而睡。过几天,又失了兴致,公寓就渐渐显出凌乱和肮脏的神气。对着一屋子的脏污,罗兰突然发现彼特真没说错,她不是他的雇员是什么呢?起码是个天天白天要按时工作的清洁妇。那么晚上呢?
  罗兰笑自己的过敏。一边笑,一边在房间里瞎转。转到卧室里衣柜前时,停了下来,对着镜子照照,鼻翼上的毛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粗了。然后,她打开橱门,用手轻轻滑过一排衣服。罗兰又有了一个发现,从住进这里开始,彼特给她的所有礼物清一色是内衣和睡衣。
  彼特从台北回上海的当天,处理完公司的事务,打电话叫罗兰到外面吃饭。吃过饭又坚持要陪她去逛商店,说为了这次长长的别离,一定要买件衣服给罗兰。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路逛去,就听得彼特说罗兰罗兰你要这件吧。罗兰一抬头,见到一件长度及膝无扣无带的藏青袍子,化纤雪纺薄如蝉翼,正是巴黎本年度正流行的透视面料。这种袍子,外国电影里常见,几乎是那些性感尤物的“工作”道具。罗兰撩起袍子,彼特接口接得快、问看价钱干什么?
  罗兰不答,过了一会,才轻轻地说:“彼特,我其实是只配穿这种衣服的人,对吧?”
   
没有粉红的春天

  那天辛迪起得比平时早。二月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直射她的眼睛,她迷糊着忍了一会,实在眯不住了只好睁开眼睛去看床头的旅行闹钟。看看才六点半,就又闭上眼睛准备再睡半个小时。可是,怠工了好一段日子的太阳,那天早晨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地不可阻挡,竟将睡在室内床上隔着窗帘的辛迪晒得脸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这么热,辛迪闭着眼睛想,要么是春天来了?想到春天,辛迪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赤着脚走到大衣橱前,打开门拿出一套还套着塑料袋的春装。这是她前个星期六休息时在“巴黎春天”买的,淡粉红的套装,就是肯尼迪夫人当年所穿的那种颜色和样式,是香乃儿的牌子吧,那个年代正是香乃儿复出“重铸辉煌”的时候,同迪奥的“新风尚”风格异曲同工,细腰肥臀还加粉红色,一派淑女风范。比如这一套,粗花呢低圆领、窄小的垫肩上装,配同料同色的及膝直筒裙,几十年之后翻出来给东方女子辛迪穿,照样时髦优雅。
  其实,这套衣服,去年夏天她就在流行杂志上见过了,一见倾心,当时也就是想想罢了,那些外国名模身上的衣服岂是她这种在虹桥商务楼里讨薪水的人能穿的?后来在美美还是鸿翔好像也看见过有,只是她向来不敢在那样的店里买东西。就等着中外合资厂家去驳样,上个星期六终于见到这一套才七百多块的,当场就买了回来。回到家里,对着镜子穿起来,辛迪才知道它的好。像她这样每天进出高级写字楼的奥菲斯小姐上班总以套装为宜,但是一本正经的西装又显得太一本正经老气横秋像阿姨一样。难得的是这套套装在基本上算西装窄裙的路子里,因为无领而显得随意活泼。还有一好嘛,是颜色。辛迪发现自己的皮肤是比较配穿淡粉红这种娇滴滴的颜色的。别人穿粉红不是显土就是显老,唯独辛迪恰到好处,粉红会衬得她的脸色有瓷白的光辉。有一次她们公司的台湾老板,竟在吃饭的时候对她说你真是肌肤胜雪吹弹得破呵。听得坐在她前面的杰奎琳事后说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以为老板要打金屋藏娇的主意。辛迪倒是听了蛮高兴,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命,既如此,有人情不自禁地说说你漂亮,总是好事。
  辛迪打了个喷嚏,忽然觉得脚底下凉凉的,原来还穿着睡衣赤着脚,急忙朝床上钻,在被窝里悟了一会,浑身热了才起身梳洗。喝了牛奶,穿上新装,辛迪开始对镜化妆。先上粉,再描眉,旋开口红时,她又打了一个喷嚏。辛迪走到阳台上去站了一会,外面竟比房间里冷了许多。还是冬天的样子,刺骨的风,亮亮的太阳并没有刚刚那种强烈的暖意。路上的行人也还是一身冬装,缩着头急急跑路。辛迪回房间换掉了新衣。受凉倒是小事,太提前换季会让同事觉得自己猴急,好像好不容易买一套新衣急煞煞地要炫耀一样。穿衣和做任何事一样都讲究一个恰到好处,而恰到好处的尺寸,是真正难把握的。
  一走进写字楼的电梯,辛迪就后悔了。站在里面的杰奎琳穿了一套她今天没穿的新套装,挤在一堆暗沉沉的冬装里,特别新鲜轻盈,神态也比平时柔和许多。杰奎琳“嘿”了她一下,辛迪忍不住说你不冷啊?杰奎琳就抓住辛迪的手说不冷,你摸摸我的手比你还热呢。又说新衣服要穿得早,否则别人穿在你前面这件衣服就很难再穿出来上班了。颜色不同还好,但是一种式样的衣服,最好的颜色总归只有一种。杰奎琳好像知道辛迪也有这衣服的事,辛迪暗暗叫苦,心里怪自己平时怎么就没想过这道理,弄得这么好的衣服竟让杰奎琳占了先。自己的反而成了赝品。唯一稍觉安慰的是,杰奎琳的黄黄的皮肤,给这粉红衬得有点黑沉沉。
  但是,今天办公室里最亮的仍然是杰奎琳,因为这套衣服。人人都走过来对她说杰奎琳这么好看,来,站起来转个圈。杰奎琳就笑嘻嘻地站起来张开手臂转个圈,那班男同事就哇一声地起哄。正巧老板进来,大家急忙各归原位。
  从走进办公室,辛迪就觉得热,心无论如何静不下来。准是空调温度太高了,中央空调就这点不好,也不能由自己调节。辛迪走过去开了一扇窗,立即有人说风吹得冷死了,嘀嘀咕咕地说谁开的窗谁开的窗。辛迪也不响,只是觉得热,浑身汗津津地脏。大概十点半的时候,老板叫辛迪和杰奎琳进去。平时因漂亮被称为公司小姐的辛迪走在杰奎琳旁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不起眼的跟班,反倒是长相平平的杰奎琳满面喜气像中了头彩。老板指着一个年轻的男士对她们说这位是西门公司派来的卫先生,将帮助我们一起筹备他们公司的这次展览会。卫先生穿一件咖啡色灯芯绒休闲西装,里面穿同色的半高领羊绒衫,下着一双棕色仿老人头皮鞋。两肩横宽,骨胳很大,是辛迪喜欢的那种类型。其实,与其说喜欢这一种类型,不如说,辛迪唯一的一个可能的恋人是这种类型。他是她大学里的同学,从两年级开始追她,以上海男孩子特有的一种腼腆含蓄的方式追她。当时的辛迪有自己的想法,她觉得学校恋情都是无花果,在彼此的生活、职业都没有着落之前,感情最终会是一场飘渺,她不愿意这样无缘无故地伤害自己。也许是那男孩子的爱意一点一点地注进了她的心里,辛迪慢慢在心里不再坚持。临毕业前,在终于得到如今这个工作的承诺后,辛迪却看见以前追她的男孩成了别人的恋人。没怎么伤心,只不过有一点淡淡的失落,就像牙龈酸酸痒痒的感觉。
  辛迪心底真正的初恋是卫。但是,卫一开始就成了穿粉红套装的杰奎琳的恋人。那袭粉红,辛迪是有的,在一个初春的早晨曾经想穿可以穿但最后却没穿。这让她觉得自己损失了一季的春光明媚。
  辛迪现在相信那天的错误是她二十五年来犯的最大的一次错误。
   
寂寞派对

  维维安把一本薄薄的零存整取小册子从柜台的窗口递进去的时候,心跳得要昏死过去了。慌乱中,那枚圆圆的小铜牌自她的手中掉下,“啪……叮叮叮”,在发着亮光的地砖上来来回回弹了三下,才停止。维维安弯腰低头去捡铜牌,血“哗”一下冲过来,连耳朵也红得发烫。
  在银行大厅的座位上几乎坐了一千年,维维安猛然感到一起坐着的陌生人,都把眼睛向着她,她下意识地一哆嗦。邻座的一位中年妇女,问:605,是不是你?维维安摊开手掌,看躺在上面的那枚汗津津的铜牌,突然醒悟似地冲向柜台。早已不耐烦的营业员横了她一眼:叫你这么久,怎么才来。然后又问:一共多少?维维安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营业员火了:问你呢,一共多少?大声点!
  “一万零……”维维安试着把利息数字加上去,营业员不待她说完就把一叠百元大钞推在她面前。维维安把身子挪开一点,开始一张一张地数。然后,从包里取了事先备好的旧报纸,将钱裹了,塞入包里,扣好褡扣。按着事先的计划,出门就扬招,看也不看是小夏利还是桑塔纳。
  一关上房门,维维安就打开背包,开始重数那叠钱。维维安怀疑自己的脑子有病了,她无论如何不能把数字连续数到三十。一百张纸币,花了半个小时还没数清楚。不得已她只好十张十张数,数到十张就归成一堆,然后再数十张。
  维维安终于舒了口气,仰面躺倒在床垫上、她也有钱了,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这一万元来得多么容易,又多么不容易!维维安觉得有眼泪在眼眶里转,真想把这一百张纸币兑成一万张,然后分成几份,狠狠地朝她们的脸上掷去。一人一份,谁也别想逃。拼了这一万元,她要出口恶气。横竖她现在已经工作了,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再也不必可怜巴巴地乞求父母了。
  母亲一百父亲一百,一个月两百块钱,维维安都不记得大学四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连咸菜都是那么贵,一斤要一元五角。
  能回忆起来的只是别人耻笑的目光。她知道同学们给她起了绰号叫咸菜,只因为她天天吃咸菜。她知道许多男同学说不愿带她一起去参加舞会,因为她去跳交谊舞也穿着狼牌旅游鞋。可这是她唯一的一双鞋,春夏秋冬四季全包。
  好不容易捱到毕业,维维安在用人单位供需见面会上,觅到了现在的这个工作,为一家规模不大的运输公司做报关员,月薪整整两千。还没正式开始上班,维维安已经做好了安排。她去问私人租了长桥的一个工房单间,花三百元。然后,剩下一千七百元,她要每月存八百元,这样一年下来就是一万元,两年就是两万,只消十年,加上利息,她就有了十万元不止的财产,就是一个富婆了。三百加八百,总共一千一,还剩下九百元,吃饭绰绰有余。
  维维安万没想到有了收入之后,除了吃饭她还要交水电费,还要,买衣服。她依然是公司里最寒酸的一个。当然,现在,同事们的轻视是不用语言来表示的,她们不会孩子气地给她取一个绰号,她们只会在她的面前,说昨天去了太平洋去了伊势丹去了什么什么,买了这件衣服要六百多。又说哪里哪里有件衣服维维安穿了一定好,维维安你干嘛不去买,只要三百八十五。维维安简直无言以对。大百货商店平时她当然经常去逛的,但也就是看看。她身上穿的,都是在小街小店里买的,三五十元,最贵的一件才一百五,这种衣服乍看还好,一洗就有破绽,不是哪里脱线就是哪里漏针,纽扣拉链之类更是朝不保夕。好在她的衣服多是粗布全棉的休闲款式,松松垮垮地本就没个样式。加上手巧,自己在家缝缝补补及时得很。
  有天中午,办公室里的人一时兴起,说AA 制,晚上去饭店包房吃饭卡拉OK,然后再打保龄球,谁输了谁付账。同维维安一样做报关员的简爱,竭力说动维维安一起去。维维安正待开口,一旁的安妮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对简爱说好了好了,你为什么硬拉她去?维维安是个好孩子,从来不似我们般瞎胡调的。维维安笑笑说,是啊,吃人家饭不容易呀,我不像你们自由,晚上一个人出门不可以。大家都知道维维安一个人住,这半真半假的回答,听得女孩子们对她的私生活起了猜疑。
  维维安茅塞顿开,立时想好了即将到期的一万块钱储蓄。
  终于存折到了期,维维安第一次主动约了安妮她们三个同事去逛街。四个人先到太平洋,又到东方商厦,转了一阵,三个同事各人都买了衣服,只维维安一人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差了一点。但是,维维安又说她今天一定要买件衣服回家,否则心里不开心。
  那就去淮海路喽,简爱说。维维安说直冲迪生怎么样?安妮嚷了起来,这么贵的地方去干什么?里面的东西又不好,只有拉尔夫劳伦是正宗的,其余都大兴。
  那么,我们去美美吧。维维安终于说出了她想说的话。三个同事好像有点意外,很快,她们就说好呀,去看看又不要钱。维维安笑笑,不说话。
  于是坐了地铁,在常熟路下车。一进店堂,维维安先从左面的PRADA看起,转过克里斯汀·迪奥,转过KENZO,掠过蒙迪爱尔、登喜路,熟门熟路的维维安来到ESCADA专卖柜,在那里一件一件撩起来看。营业员漠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就把头转了回去,依旧原地站着。维维安拿出一套宝蓝的套装,对着镜子比试着。营业员过来,轻轻说,小姐到试衣间去试试好了。维维安顺势说好吧,一旁的简爱撩起衣架上的牌子,不禁吐了一下舌头。
  维维安付了钱,四个人一起往回走。站在美美门口环美家具的橱窗前,简爱忍不住说:维维安,你这套衣服不值的;穿在身上,谁看得出是九千八百块钱?
  维维安指着自己身上的全棉衬衫,问:你看得出这件值多少钱?停停又说:我就是要让人看不出一件衣服要值九千多块;看出来,倒没意思了。
   
当班恩遇见了克莱尔

  三毛怎么说的?
  她说,当她第一眼见到荷西的时候,在心里说:这一辈子如果嫁给一个长得这样英俊的男人,至少在虚荣心上是可以满足了。
  克莱尔初见班恩的时候,那感觉真是如此,一分不差。谁说只有男人才是好色的?
  初见班恩是在德博拉家,那天她们没方向的几个同事相约先到都城饭店附近的德博拉家汇合,然后去看一场电影。到了那里,发现德博拉的双胞胎哥哥也约了朋友在家里啸聚,双方十多个人将二十平方米的客厅挤得变形。德博拉提议素性不看电影,大家一起去打保龄。
  打保龄不赌不过瘾。老规矩,谁输了谁埋单。“不行不行,否则ladies岂不要赔到破产?体育比赛怎么可以男女对抗?除非是射击。”德博拉作为女队的召集人,提出反对意见。抗议有效,调解的结果是组成男女双打的阵容。至于如何组成,照例抽签决定,因为条件所限,就由男运动员来一回“乒铃乓啷器”。班恩首先获胜,只见他走到克莱尔前面,似笑非笑地用右手护住胸口,同时一鞠躬,说:“班恩。小姐肯赏光吗?”克莱尔也夸张地虚拟了一个西方的屈膝礼,说“很荣幸”。说很荣幸的时候,她心里在说的一句话,就是三毛初见荷西时在心里说的那一句话。
  也许是这句话起的作用,那晚,他俩一败涂地,所谓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他们惨败的证明是,到最后谁也不好意思要他们埋单,乱哄哄争了半天,引得球场管理人员频频侧目,结果这晚究竟谁付的钱,克莱尔都不知道。
  坐出租车回到住处,已过了凌晨,第二天一上班就昏昏欲睡。克莱尔伯被德国鬼子看见不好,始终一手支头一手握笔,仿佛在苦苦思考,其实当然是在瞌睡。朦朦眬眬中,桌上的电话轰然响起,克莱尔惊跳起来,拿起话筒,小心翼翼地说:“克莱尔,请说。”电话那头就是班恩,他说:“克莱尔,我是班恩,正好在附近办事想过来看看你。”克莱尔下意识地朝德博拉的位子看一眼,问:“怎么不上来?”班恩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上来看到德博拉,那不知该看谁呢?克莱尔笑出声,说该看谁看谁,而且我们公司也不规定访客只许访一个人的。
  班恩也在电话那头笑,说你下来吧下来吧,我有事请你帮忙。克莱尔只犹豫了一秒钟,班恩立刻说:“那么说好了,准十一点,我在大风车里面的那个台子等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同班恩走在一起的最大好处,是漂亮,不仅仅是班恩一个人漂亮,克莱尔觉得自同班恩一起以来,自己也漂亮了几百倍。有时候,两人走在街上,会引来接二连三的回头率,真像一对金童玉女。班恩说沉浸在爱情中的女人是最漂亮的,而克莱尔自己知道,那主要是为了什么。不是爱情,而是爱情的赠品。班恩几乎是一周送她一件外国时装,根据春夏秋冬的气候变化款式和面料,源源不断,而且还打提前量,仿佛他家里有着一个现成的女子服装部。班恩说这些衣服有的是他自己去境外出差时买的,有的则是朋友特地送给他女朋友的。外国时装的感觉,只要你一穿上去之后,就会明白,“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们的裁剪烫帖得让人不相信,哪怕是直直的线条,也会勾划出你的纤腰,仿佛有一双手温柔地托住你的腰部,那好处,不知有几个上海女孩子知道。
  德博拉摆出一副精于此道的样子,很令克莱尔丧气。每次,她穿上一件新衣服走进办公室,德博拉就会走过来,看一看,仿佛要回忆一下,才能决定,然后肯定地说:“这件是仿范思哲,这件是仿阿玛尼。”有一次,克莱尔忍不住反驳,说怎么知道这是仿的,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你倒是拿一件真的来教教我呀。德博拉说、真的我也买不起,但是,我就知道你这是仿的,真的不骗你,我就知道。说完,德博拉觉得有些对克莱尔抱歉,真真假假的,关她什么事。于是又诚恳地说:克莱尔,你总知道,这些款式都是两年前的吧?克莱尔说那倒是的,中国男人对时装、流行没什么感觉,即使在外面住了几年回来的,还是一样,中国人还是中国人。德博拉撇撇嘴说,那你记得下次教教班恩,告诉他你需要什么款式,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下一次,班恩又去出差的时候,克莱尔对他说这次给我带衣服的话,记得是要最新的款式,那种小小短短的马夹。班恩果真给她带了一件回来,短短小小的,只是多了一个领子,一下子就显出过时了。那天也不知为什么,当班恩从包里拿出这件衣服,展开来给克莱尔看的时候,克莱尔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般兴致索然,忍不住向班恩挑衅,说你这个人这么这么傻,只会买过时的衣服吗?如果买不起最新的,也不要老到地摊上去捡过时货呀。一席话,说得班恩跳了起来,两个人就在酒吧里吵了起来。吵到最后,班恩一把拉起克莱尔的手,朝门外走。克莱尔早就发现酒吧里的人都在看他们,也就顺势跟他出了门。门口正好停了一辆出租车,班恩拉着克莱尔坐了进去。
  两个人像扭打一样地进了班恩的家。这是克莱尔第一次来,本来在班恩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克莱尔就想跟他开玩笑了。说你第一次请我上你家,居然要用这种打的方式,未免太不客气了。可是一走进这小小的一室一厅,克莱尔就看见房间里放着好几张班恩同另一个女孩子的合影。照片里的班恩没现在这么有风度,但是比现在看上去要年轻得多。克莱尔僵立在那里,很久,才想起来说:“你还留着她多少衣服没送完?”班恩默默地打开一排五扇衣柜门,里面挂着起码还可以送克莱尔一年的衣服。克莱尔替他关上了所有的门。
  “她没有死。”听到德博拉说这句话,脸色难看的克莱尔笑了,还有什么更荒唐的,都一起来都一起说出来吧。
  班恩离婚的宗旨是一分钱也不给“她”,妻子不能带走不属于她的任何东西,包括这些他历年来替她买的衣服。然后,班恩遇见了衣服尺寸同前妻一模一样的克莱尔。
   
你不是他今生的新娘

  爱莲娜其实是看见那个民工样子的人走进来的。那个人穿着一件标志再明显不过的“民工制服”——中长纤维西装,深灰色的,但是已经洗得变成了皱巴巴的浅灰,里面是一件手织的紫红绒线衫,绒线衫的领口积了一圈黑油的污垢。爱莲娜厌恶地侧了一下身子,让他过去。然后就听见法兰坐在位子上大呼小叫地唤“爱莲娜爱莲娜快点来”,爱莲娜冲回自己的办公桌,看见那民工刚才捧在手上的一束黄玫瑰铺满了她的桌子。然后全公司的女孩子都前来围观,爱莲娜激动得满脸通红。她盼这个情人节已经盼了一年,她知道情人节的时候,肯特会送她黄玫瑰。但是,爱莲娜没料到肯特会这么浪漫,一上班就把黄玫瑰直接送到她的办公室,像小说像电影里一样让人不敢置信。太不真实了,爱莲娜有一瞬怀疑这花不是她的,说不定是那外地民工送错了地方。一想及此,不等同事们散尽,爱莲娜就急急忙忙从花束中抽出卡片。卡片上没有签名,只写着:“It'sme,把他奉献给你。”看着这一笔破字,爱莲娜撑不住地笑,他居然写“他”而不是“它”。
  于是拿起桌上的电话,摁那几个摁惯了的数字。接线的小姐说“电话在用,请稍等”。这一等等得爱莲娜神思恍惚,直到电话那头传来肯特的声音,爱莲娜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恍恍惚惚中脱口而出:“It's me,把他奉献给你。”肯特欣喜若狂:“真的吗?”爱莲娜说是的,说完她又笑,不知道这是的是什么意思。挂了电话,又想,咦,我明明背了他写的话,怎么竟问我:“真的吗?”只一转念,不禁恨得牙痒。然而,这是送往办公室的黄玫瑰呀。
  好不容易捱到午饭时间,爱莲娜避开众人视线,直扑百货公司。想了一上午,终于决定给肯特买一条三角内裤。女孩子还能送给恋人什么礼物呢?男人,只有送的义务,没有收的享受。但是,今天爱莲娜决意也给肯特一件别致的礼物,报答他一片浪漫的痴心。其实,爱莲娜早就听说在国外,情人节互送内衣是常规,那些心型巧克力之类是大小儿科的表达。但在上海,由女朋友送内衣裤起码是不多见的吧?爱莲娜越想这主意越好,几乎已经听到肯特那抑制不住的笑声了。
  好事多磨,走在街上爱莲娜才发现找一个买男子内裤地方,其难度不下于构思一个广告文案。终究是一个女孩子,她还从来没有靠近过男子内裤的柜台,更没买过男子内裤,又不好意思去问营业员说你们店里有没有男子内裤买,只能一个一个柜台一家一家商店仔细搜寻。找了一个多小时仍然毫无收获,一狠心,索性坐了出租车去南京路,想来多年不去的一百和华联总归有这种货色的。
  等到在一百的柜台里看见那种很普通的白色内裤时,爱莲娜发现问题又来了。她不知道这种服装是以小号、大号算的,还是以尺码算的。不过也无所谓了,无论以什么标准算,她都不可能知道。如此一想,爱莲娜便神色自若地走到柜台前,对营业员说:想买这种裤子,身高一米八二,不是很胖。
  买好了礼物,爱莲娜又去买了一张包装纸。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包礼物的时候,爱莲娜显得郑重其事,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么轻这么小,但她是把它当作了嫁妆。今晚,这礼物将同爱莲娜一起“奉献给你”。
  情人节的晚餐因为两个人的心情都过于激动和急迫而吃得草草了事。走出饭店大门的时候,爱莲娜说我们等一下等一部桑塔纳2000好吗,
  运气真好,开过三辆空车,第四辆就是萤绿色的桑塔纳2000。坐上车,肯特递过来一个扁扁的包着粉红包装纸的小礼物,贴着她的耳朵说:“72B ”爱莲娜来不及去追究那是什么意思,一下就拆开了包装,躺在里面的是一件镂花的乳罩一条同色的内裤。爱莲娜笑了起来,说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本来是想下了车再给你的,现在只好先给你了。
  两个人笑得实在撑不住,爱莲娜大喊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散散步,反正时间还早呢。下了车,爱莲娜挽起肯特的手臂笑说下午去买内裤时的种种尴尬,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够了,又问肯特,你是怎么去买的呢?才问了一句,忽然觉得不对,立时就停了脚步说,肯特,你一个man一个人去女子内衣店?肯特知道事情糟了,只得故作镇静地说,那有什么希奇,外地男人到上海出差,也有替女人来买内衣的。爱莲娜说了一声:哦?是吗,就再也不说话了。肯特去挽她的腰,她也极力挣脱了。
  两个人一步一步走,闷了很久,肯特说,不是我一个人去的。爱莲娜像没听见一样地继续走,肯特一把拉住她说,她陪我去的,我请她作参谋,有什么错?
  爱莲娜的眼泪涌了出来,说,你有没有搞错?你请一个一直缠着你的女人陪你去给女朋友买内衣,你有没有搞错?你不给她买一套吗?说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了。今天的吵架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爱莲娜没料到浪漫的情人节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肯特冷笑起来,说,莫名其妙,你哭什么?该伤心的是她,她为了我给你去买内衣,给你去订黄玫瑰,她说她就像一个丫头。
  就这么吵了起来。那一夜,本来,爱莲娜是想着去做一夜的甜梦。她想着,万一她和肯特之间不能永远,这一生她起码给过自己一次满意的恋爱。然而,夜还没有真正地降临,她就对肯特说了一句话,她说:“你这么顾惜她,何不就娶了她?喏,这是她自己挑中的内衣,肯定喜欢,你送给她吧。”
  所以,肯特今生的新娘不是爱莲娜。
   
爱得冒烟

  写一个“断”字,紧接着画一个大大的“?”。然后,再写一个“断”,再画一个“?”。写满了又一张空白的复印纸的角角落落,苏菲想也不想地抽出一张新的全白的复印纸,继续写。
  近来,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这样无意识地重复写“断”字,还有“?”。开始的时候,是在家里,现在这毛病已经跟到了办公室里。不过,还算幸运,即使在写着的时候,她还是能够感觉得到办公室里的反映,及时迅速地把桌上的纸团起扔在一边。比如此刻,她听到安妮同希拉里两个人争着争着,忽然说“不信,我们就去问苏菲”。苏菲一把揉皱桌上的纸,身子保持不动,仿佛没听到她们两人的声音。等到她们走过来唤苏菲苏菲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挂上一脸笑容。不用开口问“什么事”,来向苏菲请教的还能有什么事。不是问:苏菲,香乃儿贵还是妮娜·莉西贵?就是问蓝金全球销量最高还是雅斯·兰黛全球销量最高?或者问夏菲尼高算不算名牌?
  都是些不是问题的问题,让人无从回答,因为不知道提问题依据的是哪一种标准。但是,总算,每次苏菲都可以给她们一个比较确定的、至少可以自圆其说的答案,就像现在,安妮和希拉里在争意大利的牌子是PRADA档次高还是VSARCH 档次高,争得面红耳赤,仿佛这两个牌子的世界地位要靠她们来定夺一般。苏菲忍着笑,说,现在的话,VSARCH广告做得很凶。希拉里摆出一副胜利的表情,安妮心悦诚服地说:“是吗?”苏菲就说是的。每次说“是的”的时候,苏菲总有一丝得意,同时觉得安德罗这个人也并非一无是处。
  说到曹操曹操到,电话那头立时传来安德罗的声音,问:“下班我来接你吧!”苏菲脱口而出说不,我想回家。说完,看见仍站在她桌子旁的安妮和希拉里,不由得缓了口气说,或者,晚上我们到酒吧坐坐也可以。安德罗说,那说定了。苏菲说好,说完又加一句,说就去银星假日下面的那个电影吧。安德罗说很吵的,没办法说话的地方。苏菲说我觉得蛮好的。
  真是蛮好的,没办法说话就不说话不是更好?哪里有那么多的话好说?
  说是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当然没错。但是,不如说,已经到了话太多的地步,多到安德罗一看见苏菲嘴巴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停也停不下来。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个大陆留学生得以进入欧洲“主流社会”的成功和自豪,子虚乌有,莫名其妙。苏菲实在是怕听安德罗说话,为了平日在安妮、希拉里等等公司同人面前的那点点关于流行的权威感,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忍受安德罗的噪音似乎代价太大了。
  “断”,或者“不断”?
  苏菲下班后,一直在家里捱到九点才出门。推开酒吧的门,不必思考,安德罗一定是坐在吧台前。因为“到酒吧就应该坐吧台,欧洲人都是这样的,否则不变成中国人孵茶馆”?安德罗一再一再地告诉苏菲说。苏菲踩着震耳的音乐声走过去,一面在心里想着安德罗见面时的反应,果然,他先说:“哇,这么漂亮!”然后,待她坐了一小会儿,终于忍不住说:上酒吧,你怎么穿这样正式的衣服?现在,每次约会,苏菲最大的乐趣,似乎就是为了逗引安德罗说一句话。或者是为什么穿得这样正式,或者是为什么穿得这样不正式?每次出门,她都煞费苦心,她要永远穿得同安德罗希望看到的样子相反。
  刚刚开始约会的时候,苏菲不是这样的。那时,留学比利时的安德罗刚刚以一个欧洲化妆品公司的中国地区总代表的身份回上海。那时,听已进入当地主流社会的他谈欧洲的文化和流行,听得苏菲如饥似渴。那时,苏菲极愿意听从安德罗关于服装打扮的建议。嬉皮风回归的时候,她扔掉所有的紧身西裤;A线裙流行的时候,她送掉所有的喇叭裙……从安德罗提供的外国流行杂志上得来的关于流行信息知识,使她不容置疑地成为公司最耀眼的丽人,办公室里的同事依赖她,而几乎她接触过的所有客户都问她:你回国几年了?你在国外待了几年?那时听到这些话,总让没出过国的苏菲暗暗得意。
  直到有一天,有朋友送了两张交响音乐会的入场券给苏菲,苏菲约了安德罗下班直接去音乐厅。在那个破破烂烂的上海音乐厅门口,一身BOSS西装的安德罗见到穿着牛仔裤T恤的苏菲就皱紧眉头,说牛仔T恤怎么进音乐厅听交响乐?苏菲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十分好笑,不由逗他说:我没有像样的晚礼服,不如今天去买一件,再进去吧。这巴子居然掏出钱夹数了一下钱,仿佛苏菲故意做了圈套来斩他一样,狠狠心说,好。一边说一边拉着苏菲就小跑起来,说时间很紧了,我们要快。苏菲气得满面通红,一甩手,说牛仔T恤,又不伤风化,凭什么不能听交响乐,像真的一样。安德罗也顾不得争辩,匆匆忙忙替苏菲买了一件连衫裙。
  饿着肚子在音乐厅里坐了半个小时,看安德罗随音乐摇头晃脑太多的表情,苏菲说也不说,起身离了座位。他们的位子正好是当中的一座三座,苏菲一路走一路对人作着无声的抱歉,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动,仍引来观众的侧目。安德罗紧紧地跟在苏菲后面,走到门外大喘一口气。
  喘了气,他想起来似地说:苏菲,你不应该在演奏的时候离席,要么等到中场休息。这是交响音乐会,不是听摇滚。
   
独自凭栏

  又到周末。洛丽塔照例睡一个懒觉,捱到九点起床,吃一杯牛奶一片面包,然后,在浴缸里放三分之一的水,把这一周穿过的衣服,一一浸在里面。碰到有一两件易退色的深色面料,就另外放入洗脸盆里。倒上白猫丝毛洗涤剂,搅一下,又用清水洗了手,擦干,转身去房间扫地擦灰。小小的一问套居室,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就可以窗明几净,那时,正好衣服泡得也差不多了,洛丽塔便一件一件拿到塑料的脸盆里用手搓洗、漂清。再分淡色和深色两次装进尼龙布袋里,用洗衣机甩干。甩干的真丝衣服,都皱成长长的细条子。洛丽塔把它们一一抹平,穿进衣架,挂在浴帘的横杆上。
  忙完这些,就去楼下信箱取报纸信件。取了报纸信件回来,舒舒服服地倚在沙发上读,当然,不会忘记在迷你音响里放一张CD,一边听一边看,一边喝着速溶的卡帕契诺。通常喝了两杯之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周末最主要的活动——烫衣。
  铺好折叠的烫衣板,旋开电熨斗的开关,确定温度是在真丝一档,于是开始烫衣服,从小小的三角内裤到衬衣、外套、裙子、裤子。烫衣服,也是有窍门的,常常一下来一下去,明明是要将它烫平,却凭空拉出一条本不存在的深深的褶,必须花更多的时间才能把这道褶抚平。不过,洛丽塔早已训练有素,如今难得遭遇此类麻烦。
  是的,洛丽塔只穿真丝。洛丽塔只穿真丝已经多年。为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者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喜欢烫衣服而选择了难服侍的真丝服装,还是喜欢穿真丝服装而对烫衣服别有爱好和感情。
  有时候,就像这样的周末,她一个人烫衣服,烫着烫着,会有一种千年万代的安详,电熨斗轻轻地移动,抚摸的好似不是衣服,而是自己。于是不由自主地哼哼流行歌曲,一直哼到声音响亮得把自己吓了一跳,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觉得自己的无聊有趣,也觉得自己的轻松自在,这时候,她就相信真丝其实就是女人,要有人服侍,要温柔又温柔地爱护,然而即使视之若珍依然太不长久。而一个女子之喜欢穿真丝,其实,是深埋着一种被珍惜的期望。如她这样每周一次的固定洗烫,实在已同真丝同穿着无关,而是在制造一种纯粹属于个人的仪式。
  既然你得不到别人的安慰和珍惜,那么所能依靠的,是不是只有自己?她很庆幸自己在并不刻意的情况下,养成了喜欢穿真丝的习惯,她知道自己享受这每周一次的仪式,在仪式的过程里,期待着仪式过后的高潮。仿佛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中,那几个姨太太将要与老爷同床前的敲脚底心,虽然是虚构的伪造的,但却在机械、精心、一丝不苟里,酝酿一些即将到来的高潮——暂时的快乐。
  然而,哪里有高潮呢?
  洛丽塔的高潮早已过去,或者说高潮还没有来过就消失了。
  世上是有这种人的,她们不是因为历经挫折而憔悴,却是因为一无所获而枯萎。
  办公室里那些爱时髦的女孩子,天天一件新装,随口一个接一个牌子名称,什么范思哲、什么巴巴利、什么香乃儿,忽忽一听,以为是欧洲来的哪个有钱的名流。但是,再时髦,哪一个人敢像洛丽塔这样一年四季除了羊绒只穿真丝的,真丝服装,从价钱上来说绝对算不上贵,但是质感好“口感”也好,无论什么样的场合,无论什么样的年龄,穿真丝的女子,总以一种柔弱的精致告诉给观众,仿佛是在说——如此稍纵即逝、脆弱的美丽,即使不是最好的,也要善待她。洛丽塔越来越明白这一点,所以变本加厉。然而,洛丽塔也明白,这样压抑、隐蔽的热情希望,何尝不是一种将老女人的心态?
  荒谬的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崇拜将老的女人,她们不知道将老的女人每天每夜,在心里是如何咬牙切齿地羡慕着她们像新鲜面包一样丰腴的躯体。区别只是,将老的女人不表示出来,年轻的毫不掩饰,办公室里女孩子常常会抚着洛丽塔平滑的衣裳,由衷地说:“洛丽塔,真是只有你配穿真丝的。我们不配,我们太粗。”听到这样的话,洛丽塔总是不无得意,调侃说老了的女人只有多吃。点苦来换回一些漂亮,你们都是金枝玉叶,被人服侍都忙不过来,还用得着服侍衣服?女孩听了都呵呵地笑,同时伸出自己的一双双手给洛丽塔看,说我们一直用洗衣机,这手还不及你细嫩呢。洛丽塔就教她们如何保养,如何及时地、不厌其烦地保养。教着教着,不由悲从中来,平时玩笑说惯了,一直倚老卖老,其实,她何尝就这样不堪了呢?只不过大了两岁三岁,她竟已是阿姨辈的待遇了,十足一匹砂洗真丝,新也是旧。那时候,洛丽塔就恨,恨上海现在的真丝服装实在太土,即使是欧美最新款式的驳样,做成成品也总差一口气,永远四四方方,说宽松不是宽松,说合体又太大了,就像乡镇企业家身上的西装。
  真的是不堪了。然而,还能选择什么样的东西,可以让自己如此轻易又明显地与众不同呢?洛丽塔常常想。
   
上海玛利

  两年前的夏天,玛利大学毕业,为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工作,她已经寻觅了一年多,但是,直到走出校门再也回不去的时候依然毫无结果。她是个要强的人,不愿意吃父母的闲饭,只能一面找工作一面去一些地方打杂工。
  深秋的时候,饱受挫折的她终于进入一间做进口牌子服装的外资公司,负责推广策划。仅仅一个月,他们的老板就对她的工作成绩表示出非常的满意,他甚至说,什么时候,我把你带回香港总公司算了。玛利说好啊,我可以领香港工资了。过了两天,下午三点多一点,老板让秘书通知玛利同他一起出去办件事。玛利提了包就随老板坐进了他的轿车。车子沿着地铁一号线一直开,开过康健新村的时候,玛利问后座的老板:卢先生,我门去哪里?老板停了一下,答非所问的说我叫艾伦。玛利心中窃笑,不知道这个老板脑子在什么地方。
  车在锦江乐园附近的一个带花园的住宅小区里停了下来。老板一面朝里走一面对玛利说,上个星期我在这里买了房,我们去看看。说完,他们两人已经站在了一幢三层的小洋房面前,玛利摸不着头脑地随老板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家具都已经摆放到位,他们两人就在大客厅里坐了下来,老板问,你看怎么样?玛利说当然好啦。老板又问:喜欢吗?玛利的脸唰一下红了,说:我喜欢有什么用?
  老板移动了一下身体,把脸正对着玛利的脸说:你知道,我不能给你名份。但是,除了名份,我什么都能给你。玛利的心里掠过一丝失望,至少这房子就不能给我,否则何至于现在才给我看?
  玛利说,卢先生,我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实足年龄才二十二岁。卢先生说是啊,我已经五十多了,不过如果我不是五十多,相信我不会喜欢你这样看上去比你的年龄还小的女孩子。
  玛利不说话,环顾这比她父母家的所有面积加起来都大的客厅,想起亦舒的《喜宝》。喜宝可是到了伦敦,在剑桥的圣三一学院读学位的。玛利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必转这样的念头,虽然卢先生也是个响当当的商界大亨,但是,玛利是上海的玛利,不是香港的喜宝。这一点,玛利再清楚不过。
  住进这幢房子以后,玛利不止一次乘着卢先生高兴的时候,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卢先生每一次都坦坦白白地回答:因为你年轻,像个小孩子。每次说到这句话,总忍不住抚一下她修长的下肢,感叹道:这腿该是作丝袜广告的。
  近几年,西方的经济不景气,时装潮流全是廉价的原料,或者寒伧的露脐装之类,卢先生给玛利订购的衣服,也清一色是这种风格,短到露臀的迷你裙,包紧的短裤。看着衣橱里密密麻麻的短裤、休闲服,玛利哭笑不得深深地感觉自己生不逢时。从前她想着,如果把这么多的钱花在衣服上,她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贵夫人。卢先生的女人,虽然没有名份,算一个贵夫人总不过分。谁料到,欧洲的流行潮流同上海玛利的生活境遇是这样不合拍,搞得她有钱也像没钱似的。更糟糕的是,有时候,卢先生要她在会议室外等他,她就坐在那里等。人来人往地走过,每一双眼睛都从她的衣服知道了她的身份,并且由此断定出她的廉价,就像《漂亮女人》中的朱丽亚·罗伯茨,不言而喻的一种身份。那些名牌呵。玛利倒有些为卢先生叫屈,花一样的钱,给她穿这样的衣服就不怕坍自己的台?有一回,玛利说起自己的感受,卢先生哈哈大笑,说你真是好孩子,那么为我着想,就喜欢这些衣服吧。
  玛利听到这话,就顺势说:我知道你没空,就从你那些发货商的样品中随便订几件。哎,早知如此,我希望你的专业不是休闲服。我真是一直做梦想当个贵夫人的,穿着像维维安·威斯特伍德设计的那种用鲸骨衬裙后臀高高翘起的,把手伸出去,让伯爵、公爵轻轻吻一下……
  还没等她说完,卢先生就说:好孩子,威斯特伍德是朋克之母,你知道的吧?我给你买的那些衣服,她才是始作涌者。
  玛利得到了去香港独自旅游的机会,才发现,所谓流行,并不是像上海这样的一窝蜂。近几年欧洲确实流行低廉的平民风格,但是高级时装中仍然有许多款式是一眼望去就显得高贵正经的,低胸但是长及地面的晚装,有蕾丝的合身的套裙……在香港的五天,玛利一个人就忙于试衣服,从专卖店的试衣间到酒店的盥洗室。回到上海,她心虚地给正在上班的卢先生打电话,说我买了太多的衣服,对不起。卢先生说当是玩好了,记得晚上先到公司来,然后才去吃饭。
  玛利在一房间的衣服里挑来桃去,最后穿上今年因《水世界》而生出灵感的果绿色的软缎套装出门。卢先生见到她时,态度冷冷的,说怎么穿这件衣服,以后不要穿。玛利就有些不高兴,晚饭的时候,也不怎么理卢先生。草草吃完,两人就打道回府。
  见到自己从香港带回来的衣服,玛利又来了精神,一件一件试给卢先生看。只试了三件,卢先生就说,收起来收起来。正在兴头上的玛利忽然变得非常傻,问:你说为什么不好看?不好看在哪里、你这个人品味有问题呀,香港有这么多好看有气派的衣服,你偏偏要让我穿成这样低贱,我很贱你觉得高兴是吗?
  卢先生也不发脾气,他只是耐心地听玛利说完,然后,问:你的问题完了,是吗?现在我给你解释,你为什么要穿那些衣服,而不能穿这些衣服。穿这些衣服的女人,我看到太多了,我老婆我女儿我亲戚我亲戚的亲戚,全穿这些衣服,要看这些衣服,我不必找你,你知道吗?我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是吗?
  玛利走过去,坐在卢先生的脚边,说:卢先生,我记得你说过,如果你七十岁的时候,我还跟在你身边的话,你会同我结婚。卢先生说是的,怎么样呢?玛利说,没什么,我在算,再过十多年,我是不是就会因为不能穿那些衣服,就可以穿这些衣服了?
  卢先生笑,说应该可以的吧。
  这个秋天,玛利离开了卢先生,她祖了一间沿街的房子。在房子里搭一个阁楼,楼上作卧室,楼下开店卖时装。店名D&L就是DEAD AND LIFE的意思。玛利自己站柜台,自己进货,不久她的小店有了越来越多的固定顾客,现在,凡是说起那间专卖休闲装的小店,时髦一族就知道是在说D&L。他们会告诉你D&L在哪里,并且告诉你那个店的装演很别致,卖的是休闲服,但店堂里布置了许多正规场合穿的女装,正规女装只有一个尺寸,穿得非常正式的老板娘有一次透露说,那些全是她自己的衣服,所以不卖。
  玛利说,明年春天的时候,这些正规的女装也该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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