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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刚给自己系好安全带,猛地好象掉进了闷罐,罐外一片轰鸣,你轻轻地合上眼,双掌支住脸,食指悄悄地按住耳屏,似乎在微笑。飞机上天了,你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你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手握一张半价飞机票的女学生了。那时,一切尚未定局,你和晓光的关系没有明朗,你不知道能否通过托福考试,你的前途充满问号,可你得意洋洋,你因感冒推迟了去京行期,正赶上民航局发出通知,用学生证能买半价飞机票。你的同学先你几天来火车北上,只有你是乘飞机旅行,这是一个好预兆。你站在飞机的弦梯上让陌主人为你按下快门,你不过是去旅行度假,可照片上你神采飞杨,似乎知道一切都会按照你的意愿实现,起飞时,你慌张地跌进自己的座位,航空小姐温和地为你系带,不知为什么,你脸红了。蓦然回首,恰与一双热情的眼睛相撞,直到现在,你也说不清,为什么这双眼睛几乎使自己晕头转向。 闷罐消失了,你睁开眼睛,放松皮带,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在这趟去香港的飞机上,你不动声色,如作一次短途的旅行。这里谁也不会知道,几天后你将只身去遥远的美国。你离开了四个月的儿子和新婚一年半的丈夫。你漫不经心的目光掠过你的邻座。每到一个新环境,你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地观察你的周围。 你断定身旁的中年男子是公费出国人员,他的领带结扣着衬衣领子,他很难受,但也不敢拆了重打,这是别人——送行的亲友为他系的,他不会打领带,他的妻子也不会。他从来不穿西装,他身上这套银灰色的全毛西装,是从“培罗蒙”裁缝师的手里急急忙忙赶出来的,而这西装的料子是他用护照去友谊商店买来的。他平日是个埋头事业、不事修饰的书呆子,这套崭新的西服和领带反而使他失却自信,失却自如。但是只有象他这样的公费出国人员,国家才会为他定制一套西装。他回国时将带回彩电、冰箱、录音机,只要在国外省吃俭用一年,他会有一套象样的住房,加工资能跳两级,是本行业的权威人物。如果他是去读学位的话,当他拿出一篇货真价实的论文,他将被国外同行聘请、挽留,他和你一样是坐在往上升的飞机上,但他已人到中年,他那第一次精心梳理还不太驯服的头发,两鬓已斑白。他脸容疲倦、腰背微驼,经过千迴百折,在他到达事业与生活的顶峰时,他已耗尽了青春、精力、锐气。他怎么能跟你比?他从随身带的崭新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本精装的外文书籍,似乎是一本德语版的工程技术专业书,你不明白他为何走香港这条线,他也有几个从未谋面的亲戚,借此机会与他们相会?或者他只不过是个不走运的工程师,突然按到一份遗产继承书,于是,人生翻到了一个新的篇章。 你前座是两个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在用广东话交谈,显然他们是在香港长大的。浓郁的香水味,无拘无束的举止,厚而长的头发,带着某种优越感,那是在本国同胞面前流露的优越感,而在沓港,他们就象人行道悟桐树上的两片叶子。你淡然地瞧着他们,你只对生活中的成功者感兴趣,而他俩还都是个未知数,他俩站在自己的位子前,脸朝着飞机尾部,他们似乎不能安分于机舱内这小小的一角,随时准备寻觅新的朋友。两人中的矮个子面貌丑陋,黑黄的肤色、扁鼻子、小眼睛分隔很远,要不是他特有的天真、单纯的笑容,你会因为他的丑而讨厌他。他不停地说话,硬梆梆的广东话里洋溢着热情,一边还略带点神经质地啃着指甲。他有时瞥你一眼,给你一个殷切的微笑,你赶快移开你的目光,你害伯一不小心会成为这个热心的倾诉者的听众。他的伙伴长着一双凹陷的大眼睛,身体雄壮,心不在焉。他格子毛衣下鼓鼓的肌肉,双颊的连鬓胡子,厚厚的嘴唇,散发着男性富有威胁往的精力,他的灼灼目光久久凝固在一点。你这才发现,你旁边,隔着中年人还坐着一个妙龄少女,完美、动人的脸廓,黑色的呢长裙,紫红色的中式斜襟夹袄。她的头发与服装风格一致,短短的,发梢朝里卷,发质蓬松,发线流畅。她清澈的双眸围上了深浓的眼影粉,线条优美的嘴唇涂上艳丽的唇膏,这使她有一种不和谐的妖冶。她很美,本来无需用服装和化妆品装扮自己,简单、质朴更能衬托青春美貌。你靠在椅背上的头微微倾斜,越过肩旁中年人生硬的发梢,你仔细地、超然地评判着你漂亮的邻座,你有些明白荡漾在这块小小空间的微妙的骚动与热情。你旁边这位已进不惑之年的书呆子,或许并非仅仅是崭新的西装与领带使他坐立不安。甚至是小美人前座这位头发斑白的老人也禁不住频频回首。美丽的少女是上帝创造的是杰出的艺术品,你能理解男人们的神魂颠倒,你了解人性中最普遍的弱点。你并未有被冷落的难堪,你不会因为同性的光彩夺目而自惭形秽。女人的美貌不会引起你的嫉恨,你从来无意于在此取胜,因为你当然更了解自己。你的外表没有引人注目的优点。你个子高,但你有点瘦弱缺乏性感。只有相处得久,男人才会发现你的一双常常眯缝的修长的眼睛极富女性的诱惑力。你很忙,不愿太花时间修饰自己,你从不在镜子前顾影自怜。在色彩缤纷的城市女郎中间,你很平淡。今天早晨,你的好友白云望着你这一身出国装束,不满地耸耸肩。你穿了一套结婚前缝制的褐色全毛西装,里面是灰色的细毛线开衫,衬着格子小方领,只有脚上的皮鞋是流行的浅口式,这是母亲特地从华侨商店买来的。“干嘛那么保守,你是去美国,你顾忌什么?你有的是漂亮衣服。”你笑着拍拍白云的脸颊,送给她一个饱满的大塑料袋,她打开来惊喜地呼喊起来,这都是香港亲戚送给你的衣服,马夹袖的连衣裙,颜色鲜艳紧腰窄袖的外套,大红的长裤,袒胸宽袖的羊毛衫等等。你总是把太花哨的衣服送给丰满、白皙、长得很标致的白云,她的爱打扮与你的不事修饰是你们各自显著的特点。是的,并非你有所顽忌,你只是不喜欢罢了。你对白云说,“我要是穿上这些衣服,就是在出丑。”“你可以打扮成女学生型的,清新、别致,美国人喜欢东方人的典雅。”“我用不着讨美国人的喜欢。”你以那种漫不经心的自信拍拍白云的脸颊制止她的嘀咕。你没有时间谈这类无聊的小事,何况穿着打扮是属于一般女人的爱好,你早就超然于她们之上。你不属于用外貌吸引男性,你同样能赢得你想赢得的男人的心,你还能赢得其他女人无法想象的许多东西。 你瞧着年轻的女孩,你欣赏她的美貌,你更赞赏她的能干的母亲匠心独运,使她东方化地走进西方国家。她正目不转睛、贪婪地望着机窗外的世界。你在想她是以什么理由申请出国。探亲?读书?(当然不是去读学位,而是进那种只收八角报名费的语言学校。)反正一回事,动机是去国外嫁人定居,这几年这类故事填满了你的耳朵。她将在国外亲戚的指点下,不失时机地倒进某一个四十开外,丧偶或离婚的有财产的男人怀中。你可怜她们,可怜这些任摆布、唯有青春美色的洋娃娃。你完全有理由为自己骄傲。你从一条小马路上的油酱店走进全国的名牌大学,从一名微不足道的“小伙计”变成作家协会的年轻女会员,你没有依靠任何人,你的愿望是建立在你自己的行动上的。你记得“四人帮”倒台那一年,你与香港外婆通话,当她知道你在油酱店工作时,竟对着电话哭了,她不明白你怎么会进油酱店当一名小伙计(她把营业员称为小伙计)。她一直希望你跟母亲一样成为小儿科医生。你捏着电话听筒,沉默地等着外婆平静下来,你的眼前闪过油迹斑斑的柜台。是的,尽管你只读了五年小学,但你是个门门五分的优等主,你怎能甘心在此蹉跎岁月?仅仅是一场大革命的硝烟截断了本来宽阔,平坦的路。你是独生女而免去了上山下乡。但却莫名其妙地跌进了油瓶醋坛之间,浸溃在腥咸的酱盐之中。这间光线不足,湿漉漉的小店就坐落在你家附近一条有高楼洋房、幽静冷僻的马路上。你的身旁是站了几十年台家住大楼下汽车间却谦恭有礼的老营业员,也有“文革”前高考落第,为逃避去新疆才进小店,家住在花园洋房里的“社会青年”,柜台前,你结识了老科学家、老艺术家,在老营业员眉飞色舞的描绘中,你从那些衣衫不整、步履蹒跚的背影里似乎看到了他们往是辉煌的名流生涯。你的眼前是耸立的建筑物上业已飘零的大字报和飞场拨扈大标语,你的内心却固执地崇拜着那些业已过时的名家,你迷恋那些已成为历史的煜煜闪光的名字。而那位长你十岁十指纤纤的女“社青”能弹一手好钢琴。尽管她剪着普通的短发,穿一件半旧的劳动布外套,却气质高雅,满身透着洋味。她那些同阶层的朋友,常来小店聊天,说起往昔吃利息的生活,满腹惆怅却不无炫耀。他们津津乐道于各种你还陌生的娱:音乐、网球、桥牌……。有时你随着他们神游于上海各家西餐馆。天鹅阁、红房子、德大……,那种豪华,那种安逸,那种享乐。你置身于油盐酱醋,却发现了另外一种人不知不觉,你把父母传给你的读书习惯变成了一种有目的的行动,你要给自己建造一个成功的人生。那些年里,所有的“家”都消失了,只有作家还在。而你没有学过数理化,却能熟练地写漂亮的小评论。你拜一位老剧作家为师,你每天半夜起床练习写作,你只有当个作家了,你以一种积极的准备作为等待,你相信命运会给你机会的。你无法在电话里把这一切告诉外婆。你只是对着话商大声说:“外婆,你要保重,我会让你高兴的!”不久高考制度恢复,你以五年的工龄成了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昔日的名家重又光彩夺目,你却不再崇拜他们。你在大学里默默无闻地度过一年,你瘦了十斤,你甩出一部多幕话剧,你在藏龙卧虎的名牌大学脱颖而出,你使傲慢的名流子弟对你刮目相看,你的知名度从系里跨到学校乃至文学界,你接受采访,你的照片出现在报上。得意之余你有些黯然,你已逝的外婆没有来得及看到你最初的成功,她是你最敬慕的女性,她年轻守寡,独个闯入了男人的世界。她操持起外公留下的濒临破产的工厂,她送儿子出洋读书,让女儿受大学教育,而她自己从未进过学校。你没有长久地陶醉在成功里,你丢开笔转身攻外语,你在美国的舅舅答应为你提供学费,一个剧本供你带来的东西毕竟有限,你还要坚固的学位,你要在那个自由竞争的国度一争短长。两年的努力,你的托福成绩达到了550分。是的,本来一年半以前,在你拿到学士学位的时候,你可以立刻去美国读硕士学位,舅舅为你安排好了一切。当然,你最终没有去,你选择了留国与晓光结婚这条路,这是你梦寐以求的。 是的,你曾经梦想走进晓光的家,就象当年你梦想成名,即使受到感情风暴的袭击,即使你被那热情的“中学生”(你称他为“中学生”,因为他那么年轻,他年轻你整整五年)真诚和疯狂地爱着,你也爱他,不由自主地爱他,你依然清楚地感觉到你的愿望。当你发现你的“中学生”的痴情威胁着你与晓光的关系时,你坚决地、几乎是冷酷地斩断你对他的几缕情思。 飞机被裹入厚厚的云堆,就象在黑森森的山洞里穿行,机舱内骤然寂静。你坐的飞机是大型客机波音747,波音747应该给人安全感。你微微闭上眼睛,你对自己闪闪烁烁的胆怯感到烦恼。几天后你将在机上度过十几小时,十几小时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毕竟你还不习惯空中飞行,可那一次你坐在机上,仿佛一头精力充沛的母鹿,你在空中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切还未开始,一切却在把握之中,你毫无飞机旅行的忧虑。而这一次,你是在一片忙忙乱乱的亢奋中匆忙爬上飞机弦梯的,你没有来得及为那漫长而孤独的旅途思虑。在侯机室外,你甚至没有来得及与送行的亲友拍照留影。你在宽阔的停机坪上奔跑,阳光耀眼,你在想你忘了戴太阳眼镜,母亲和白云在喊你的名字,你才突然回头朝她们招手,这时,你强烈地意识到你的确走了。 这些日子你匆忙、坚决地办理着出境手续,内心却在怀疑你离去的可能往。你真自私,丢下四个月的儿子,不体谅新婚不久的丈夫。母亲与白云在你耳边叫喊,你无动于衷,根本不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瞧着愤愤不平的白云,你的脸上接着惋惜的微笑。她聪明、漂亮,大学四年一无所获。她不断地掉进一个又一个感情的漩涡,年近三十还未找到理想的归宿。而你的母亲则是典型的妇道见识,她喜欢平稳的生活,任何出类拔萃的经历她都不感兴趣,你作任何决定从不考虑别人的想法。但这一次晓光例外,你愿意听听他的,而他什么也没说。美国S·D洲立大学设立交流学者资金,它接受各国具有一定英语水平,并有著书或研究成果的年轻学者来校讲学,你是留任本系的现代文学教师,你有学位,有550分的托福成绩,重要的是你的剧本得过奖,你翻译了一部加拿大的长篇小说。只要你寄去一切必要的证明。你欣喜若狂地将舅舅的信大声念给晓光听,你的眼睛是美国灿烂的讲坛。晓光沉默地接过你手中的信,读完后又沉默地将信还给你。“晓光,你说我去不去呢?”你走到晓光面前,把头搁在他的肩上,你不安起来,你这才想起你还是个妻子和母亲。 “你不是很想去吗?”晓光没有表情地直视你的眼睛。 关于这个问题,你俩再也没有讨论,没有必要了,你已经着手办理一切实际事情,并未细究晓光的真正想法。不,你们是夫妻,有些交谈并不需要语言,但你宁愿装聋作哑,只要晓光不在行动上阻拦你。美国,美国,你对它神往已久,为了晓光,你已放弃了一次读书机会。“谁也没有阻止你去美国,问题是你用不着与晓光结婚。”白云尖锐地反驳你的辩解。但是晓光却平静地跟你商量如何安置儿子。然后又是他将你赴美的决定告诉他的父母。他们对你一如既往,晚皈桌上,关心地问起各种具体事宜。晓光的父亲为你开出国外讲学可能用得着的书籍名单,他把他在国外的朋友的地址交给你,还特地给他们写了信;晓光的母亲,一位年近六十却风韵犹存的娴雅的妇人,仔细、周到地为你准备行装,她从箱子底下翻出多年来穿的华贵的裘皮大衣给你到美国度过两个冬季。你对晓光,对晓光的一家充满感激。学校办公室、图书馆、教授家、出版社、领事馆代办处,你骑着自行车在车流人海中划着飞快的曲线,街头即景在你眼前匆匆掠过:霓虹灯、强节奏的迪斯科曲,茶色橱窗内翘首弄姿的模特儿与街上浓妆艳抹的摩登女郎竞相争艳,流着长发颓废潇洒的“海派”青年弹着吉他吟唱流行歌曲,你觉得身下的车轮变得轻快而富有弹性。你突然很想年轻一些,艳丽一些,穿上流行装,耳垂下晃着闪闪的耳环,伴着丈夫,在马路上袅袅婷婷地走着,炫耀青春舒展快乐。红灯亮了,你猛地刹车,你站在停车线上,频频回首,你总觉得你会丢下什么东西。是的,你马不停蹄地到处奔波,作着出国的准备,可你心里总不大踏实,总是不大相信你真的会只身去那遥远的彼岸。 今天早晨,你躺在床上,对面晓光的床,已人去被空,你的心也空空然若有所失。你们的这套家具是根据国外流行式样出高价定制的。只要走进你们的新房谁都会首先注意放在房间中央华丽而别致的对床,它们被数尺宽的床头柜相隔。好久以来,这数尺宽的空间将你与晓光隔得很远。昨晚,你去探望那个在美有许多关系的教授,回家已十一点钟,晓光入睡了。这些日子,你只有在清晨才有机会与他说话。你拥着被子,无可奈何地瞧着他,你希望他醒来,希望他走过来把你抱上他的床,你想到明天还有一个清晨,你钻进了被窝,早晨醒来,已经八点。 你听见晓光与保姆在花园里逗儿子,你没有起身,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还有几小时就要上飞机了,你却回忆起婚前你和晓光的那段欢乐时光。那时晓光的父亲去香港访问,母亲也跟着去了,家里只有保姆和保姆的女儿。夜晚你俩从学校溜回他家偷偷睡在一起,早晨你们留恋地躺在车上,睡意朦胧地聊着天,总是你揪着晓光的耳朵拖他起床,你很害怕晓光寡言少语的保姆。你们踮起脚尖,屏住呼吸,从花园的边门溜出,直到他家门口马路的拐弯处,才换下气,然后一起放声大笑。你们很疲倦,却很满足,应该说晓光很满足。你发现你对那件事很淡漠,你没有流露出来,你不会让晓光扫兴。其实,在回校的路上,你是揣着另一种快感,你凝望身旁的晓光,只有你知道他是属于你的,这个令全系女主可望不可即的男子只属于你一人。你和晓光分别从前后门进校,回到宿舍你倒头便睡,下午你才精神焕发地出现在教室或图书馆,重又专心致志于你的学业。 儿子的哭声把你惊醒,你想起忘了一件重要事情,赶快起床,你从堆满书籍稿纸的写字台上翻出夹着字条或书签的《父母必读》、《大众医学》、《营养学》等书。今天傍晚你在香港,几天后你在大洋彼岸,你将以一个交流学者的身分在美国的一所洲立大学开设中国现、当代文学概况讲座,你将以你的年轻、博学和准确、清晰的语言获得美国大学师生的尊敬。此刻你坐在写字台旁,在那张雪白的道林纸上,不慌不忙、一丝不苟地为你才四个月的儿子制订食谱。你要离开他整整两年,当然会有许多人疼他,你的晓光的妈妈会宠他,你的晓光的父亲会给他严厉的教育,你的晓光的保姆领养孩子有经验,你自己的母亲——一个认真细心的小儿科医生有一整套养育孩子的科学方法。但你要他们按你的方法去抚养他,你收集了大量关于养育婴儿的书,你制订了最现代的科学育婴法,你相信自己总是胜于别人。你用红笔在食谱上勾出需要强调的地方。同时想起还得给学校的美国留学生琳达打电话。琳达的父亲也在你所去的那所洲立大学任教,琳达曾答应为你给他父亲挂长途。中午前后会有一大批送行的人涌来,你就再也不能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你抬起写字台的玻璃板,小心地将食谱压住。又站起身,舒展着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你回头看到晓光正陷在柔软的席梦思里,双腿离地摇晃着,静静地望着你。十一月的阳光照耀着他,他微微抬着头,他的短短的头发蒙着金色的光泽。他的眼睛微微眯着。阳光里,他象一个稚气的少年,单纯地、毫无戒备地望着你。你冲动地走向他,你想搂住他的脖颈,把你的脸颊贴住他的脸颊。你在他的面前站住了,你看到了一种毫无表情不可解释的注视,你惶惑了,不知所措。假如这时他责骂你,阻止你离家,你也许会把机票交给他。好几次,在忙乱之后的一刹那的静止中,你瞧着在逗儿子玩的晓光,多么渴望他来阻止你的行动,你知道你是很难被阻止的,但你渴望被晓光阻止。晓光说话了,晓光说:“快吃早点吧,牛奶冷了,香菇包子是阿姨去‘光明村’买的。”你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他的话赶走了你片刻的迷离。你慢慢走到房门口,突然转过身,温柔地望着他,你几乎想伸出双臂,但你迟疑了,面对你丈夫的冷淡,你迟疑地回转身,又慢慢步入厨房,你们好久没有亲近了。你是晓光的妻子,这就够了,将来你们有的是时间。只要你愿意,你能融化那块冰。现在这样或许更好,虚无飘缈的儿女情是可怕的蜘蛛网。你怀着这样的心绪,吃了一顿可口的早点。你最喜欢“光明村”的香菇包子,大学住读时,你每星期带一饭盒去学校,去美国就再也吃不到了,不过香菇包毕竟是香菇包,你把儿子、丈夫都能暂时丢开,你得到的,会远远超过失去的。 你从保姆手里接过儿子,你把鼻子、嘴巴埋进儿子肉鼓鼓的颈中,儿子格格笑了。你温柔地亲着儿子的小手、小脚,你的眼睛湿了,比起这一刻,出国、讲学、拿学位,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哪怕再迟一天走也好啊!你把儿子举起来,你多想把你的心思大声地告诉你的儿子。你刚怀上他时,反应很大,你吐得很厉害,连一口水也喝不得。你那时讨厌怀孕,讨厌孩子,你把生儿育女看成人生必得完成的一环,是不能不套上的枷锁。然而,儿子一来到世上,便给你带来了母亲的意识。你承认你跟所有的女人一样,你也有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一面,当你的事业、你的意愿与你的母性冲突时,你真正懂得了痛苦。 你吩咐保姆准备热水,你说要给儿子洗澡,在长久的离别前,你想再为儿子干点什么。晓光在旁边道:“别心血来潮啦!有这个必要吗?阿姨下午会给他洗,再说你还有多少时间呢?”你突然尴尬起来,你觉得自己这一行动多少显得有点不自然。你把儿子交还保姆,给琳达打电话,线占了,你不停地拨电话号码,却总把最后一个数字拨错,于是你得一次次重新来过,你莫名其妙地笑了,你仿佛在窃笑你刚才的举动,离家前的最看一刻,你变得优柔寡断,是晓光提醒你,恰恰会是他。电话通了,琳达告诉你,你去美国正赶上那个大学的校庆活动,在校庆日的学术报告会上,系主任为你安排了五分钟的发言时间,你将在一片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中登上你在异国的讲坛。琳达代表她们全家邀请你和他们住在一起,你在电话里喊了十几声“OK”,你放下电话,兴奋地向晓光炫耀你的好运气,你在脑中安排着去美国后的日程,即刻前的微微感伤烟消云散。 白云来了,然后是你的父母,还有你和晓光的大学同窗。晓光的母亲陪丈夫去北京参加作家代表大会,你很象样地扮演了主妇的角色。临走前,你居然还为客人们烧了几个好菜,众目睽睽之下,你与晓光道别,你预先说好让他别去机场,你知道送行的人太多,晓光讨厌热闹的场合,而儿子又挺孤单地留在家里。晓光并未坚持为你送行,你们象往常出门时一样,彼此随便地点点头。你走时儿子睡得正酣,你擦去他嘴旁的口水,摆正了他老爱侧向一边的头,你甚至没有吻你的儿子,周围一片亢奋,仿佛这一大帮人都要上飞机似的,你的温情淹没在一片嘈杂中,你也说不出是否这样更好。 飞机从乌云堆里钻出,只有几块云朵缠绕着机翼,茫茫然遮往了你的视线。多少年以前,弄堂里只有你一个女孩敢于跟男孩们学倒立。你双手支地,撑起摇摇晃晃陡然变得沉重的身体,你细细的脚踝还在空中哆嗦,你的心却在汪喜地蹦跳,天空和流云就在你的脚下,天空大得眩目,蓝得耀眼,云朵浮在上面,慢慢流淌,只是它们离你遥远,当你的脚重新踩回地面,你看到的是房子,是房子窗前晾着的衣服和尿布,你发现你和小女伴们用粉笔画成格子来玩“跳房子”的弄堂,变得这么狭小,肮脏,你骄傲地扬起小鼻子,你突然瞧不起簇拥着你的小姑娘们。 此刻,流云就在你的身旁,天空依然在一个无垠的高度,辽阔、湛蓝,你不再有童年的狂喜和骄傲,你的心一片茫然。 云块消失了,天空象平静的海洋,蓝得清澈,透明,无边无际。你的长腿伸进你前面香港人的椅子底下,你的头舒适地枕着柔软的靠垫,你眯缝双眼,你多想回到那一刻,你和晓光躺在温暖、柔软的沙滩上,头顶是天,脚旁是海,无边无际的蔚蓝将你们包围。 仅反过去了一年半,那个夏天遥远,快乐。你和晓光去青岛度蜜月,你俩住在海滨八大关的宾馆,早晨你站在窗口,深深地吮吸着大海腥味、潮湿的空气,你那么清楚地意识到你是一个成功的女人。你终于走进了你梦寐以求的世界,这是一个灰姑娘梦中的世界。早晨的海水绿幽幽的,浪涛拍击沙岸,带来一片沉寂的回声。你柔软的长发蓬乱地散在肩上,精致的丝绸睡袍水一般从你修长、苗条的身躯淌到脚面,你倚在窗口,雍容、悠闲,带着女性梦醒后的慵懒,只有你常常微蹙的眉尖泄露了你往日的焦灼与望渴。一切记忆犹新。大学第一年暑假你曾来青岛度假,你和白云精打细算,住在每晚收两块钱的机关招待所。你们从海滩游泳归来,提着湿淋淋的游泳衣,在美丽的八大关留连忘返。辽阔湛蓝的大海映衬着纤巧富丽的宾馆楼房。尖拱的楼顶,线条弯曲交错的窗格,你们站在缕成复杂图案的铁栅外,宛如置身于色彩斑烂的童话世界。持枪的军人将你们拦住,黄昏的八大关静谧幽雅,但是它并非人人畅通无阻。 是的,并非人人畅通无阻。为此,那个黄昏,你突然变得沮丧。 如今,这一切似乎已十分遥远。你觉得颈旁热辣辣的气息,早晨的晓光,穿着睡衣情欲似火,他从背后伸出有力的双臂将你围住。你微蹙双眉。但你立刻转过脸,细长的手臂缠绕住晓光的脖子。你终于得到了晓光,你终于在马拉松长跑中坚持下来获得胜利。你轻吻晓光的脸颊,合情脉脉,你心中掠过那长长的等待。 晴朗的冬日,操场上站满了新生。你们系的队伍排成四行,三长行男生,一短行女主。男男女女个个其貌不扬,很难辨别谁是才子才女,谁又是出自名门。你个子高站在排头,身着藏青色的卡其上装和长裤,布鞋,短发,额前一排留海。你二十三岁,在油盐酱醋里泡了五年,你雄心不凡城府很深,看上去却象个稚气未尽毫无人生经验的小姑娘。在人群里你不会引人注目,就象你也不会注意他。旁边的女生用胳膊肘推你,“排头数起第三个,廖晓光,廖雨的儿子?”她停顿一下,加强语气: “《长夜吟》、《碑》、《纤火》、文坛巨星!” 呵,著名的《长夜吟》,中国新诗的里程碑,三代文学青年都能背诵这首长诗。《碑》、《野火》,廖雨的这两部烫金的精装本名诗剧也醒目地屹立在你家书橱。这个名扬海外几十年的浪漫主义诗人的后代竟在咫尺之遥。你看见一个落落寡合的背影,灰色中山装的肩头洗得发白。一下子,你忘了旁边她的存在,忘了长长短短男男女女一操场大学生的存在。廖雨的名字遮住了你的视线。你显得心不在焉,你的心里却奔涌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激动。 大学是个竞技场,强手如林。有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带着丰富的创作经验进校的。有从事教学工作基础知识扎实的老高三。外省来的同学是本地区的皎皎者。而直接从中学考上来的尖子生完全被历届生的才华淹没,那时候有些来自本市的同学已在为毕业后的去向操心,他们拼命写稿,发表作品,与出版界联系。有人已确立主攻方向,每天上图书馆做大量的卡片,准备著书立说。有的讲起本系德高望重的教授大有成为其高足的趋势。也有人成了外语系的旁听主,几乎将所有的精力倾注在单词里。似乎人人都怀着清晰的目标,步履匆匆。你战胜了最初的胆怯,冷静地安排了自己的学习计划。毕竟,势均力敌的对手使你兴奋紧张,你集合了你的神经、血液、意志,你朝选择的目标冲去。同时因为班级里有了廖晓光,使你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你不动声色,不露锋芒,你形单影只,沉默寡言,你并不急于引起他和人们的注意。你暗暗观察他,默默地作着努力,你为有一天成功地展示自己作着准备,你匆匆穿梭于图书馆、教室、宿舍,对任何娱乐都不感兴趣,甚至无暇顾及服装发式让人觉得你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女人,然而你的心中却时时刻刻怀着女人的梦想。谁也不会注意你的床边放着一本《营养学》。你坚持清晨跑步,你每天用葡萄糖蜂蜜维生素珍珠粉给鼠自己调制特殊的饮料,你不声不响精心保养自己。你冷冷地瞅着你的同屋们以热烈的目光追随那个落落寡合的背影。 那时文坛刚刚解冻,昨日的毒草今日却成鲜花。文学理论课上,口若悬河的老师却招架不住学生们枪林弹雨般的问号,五十年代刘宾雁王蒙们的作品竟使七十年代的课堂硝烟弥漫。文学史课对具体文学形象的评价会延伸到社会、哲学、伦理道德的探讨,作品讨论会不蒂成了唇枪舌剑的战场,你从来是个最超脱的旁观者,你不愿在这种无谓的争执中浪费精力,你认真作笔记,没有莫名的困惑,在试卷上将老师给予的观点再奉还,你分数很高。同时你拚命写剧本——《春天,有一只鸽子》,你以抒情的笔调歌颂逆境下纯洁的爱情。在那位老剧作家的指导下,你改了五稿,并在他的推荐下得以发表。你的《春天,有一只鸽子》获当年文学剧本奖,并被搬上舞台。你接受记者采访,你注意到你朴素的外表和漫不经心的神情,使他们的眸子闪过几分惊讶和疑惑。几乎每一个来访者都会发出这样一声意味深长的赞叹:“你笔下的鸽子,多么纯洁,多么热情,多么美!”你淡然一笑,你在心里回答,有一天你要让你的同学们让所有认识你的人再一次吃惊。你曾经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女孩子,你现在是文学界令人注意的年轻女作者,你将是廖雨沙龙人人羡慕的女主人。那个落落寡合的背影终将属于你。 星期六中午,你站在96路终点站。车站在公园旁边,沿街挤满小摊:茶叶蛋、水果、牙别、三角裤和胸罩。上下车的乘客、进出公园的游客在街上融合成大块变幻着形状的色块,你小心地站在块面边缘,你把那根粗长的水泥电线杆当作你等候的支点。电线杆上贴满红白绿黄的招贴和启示帮助你躲避城市街道的喧嚣与骚扰。你的目光被一张黄色的调房招贴吸引,“二十平方米,朝南,大小卫生独用,地段闹中取静……”你的目光又飘忽起来,你朝马路对面张望,你在想,一张诱人的调房启事,它要交换什么呢?你在一片流动的色彩中辨认晓光的身影,你频频地看表。 星期六中午你和晓光在中山公园门口同换一部96路,你在车站等他。车站旁边花园村的点心柜,刚出笼的肉包子袅袅腾腾冒着热气,你咽着口水,星期六上午整整四大节课,你已肌肠辘辘,点心柜外一条长龙。一群群戴白校徽的大学生从你身旁挤过拥上己在启动的车子。周末的96路充满了欢天喜地急不可耐的同校同学。你烦恼、气馁,但当他在宽阔的十字路口出现,你却愉快地朝他招手,你笑嘻嘻地含着一丝嘲讽甩甩头发,快活地迎接他的打量的目光,春夏秋冬,你的同屋们已经换过几次发型,增添了几套新时装,你依然短发披留海,依然身着半旧的卡其外套,你其实在炫耀你与众不同的朴素。你很清楚晓光赞赏什么。 你在车站等晓光。你等了三年,你瞧着水泥电线杆上的招贴旧去新来,唯有那张条件诱人的淡黄色的调房启事依然留着。 96路终点站是你和晓光的领域,是你唯一能够接近他的边界。最初,你们在中山公园门口邂逅,一起走向车站,你们都矜持地保持着沉默。你们只是一时非常陌生的同班同学,面对他的沉默你有些慌乱,你对他毫无把握,你设法走近他。一个里期六上午的体育课,中文系女生与生物系女生田径比赛,男生们都来观战。那一天你特别活跃,田径场使你抑制的雄心得到了宣泄。你象一头轻捷的小鹿在操场上飞跃,你为班里赢得冠军。你高兴得象个孩子又跳又叫,两眼放光神采飞扬,全然丢弃了你平时的谨慎和矜持。你听见围成一堆的男生的议论:“凌琳今天好漂亮!”你双颊通红,你瞥见人堆里晓光的微笑。那天他在车站遇见你,他说:“你其实还是个孩子!”那个星朋六中午你们不再是陌生人。你有些明白该怎样与他相处。你在车站活泼轻松,你不谈文学,不提《长夜吟》,你对他扯油酱店的趣闻,同屋女孩的啁啁啾啾。你能感觉到他喜欢你所表现的单纯和孩子气。当你的剧本给你带来荣誉时,你在车站向他轻轻抱怨记者的打搅,学校生活的紧张。你在课堂依然保持你的谦和沉默,在他面前却不再掩饰你对他的烦慕。当星期六第四节下课铃一响,你总是第一个离校,你在车站等他。 车站相逢,使你俩的关系产生飞跃。当在学校再见时,一个眼神,一句简短的问候都包含着某种默契。你发现你的大同学正热衷于写《长夜吟》的评论,她们包围他,也常常在寝室抱怨名诗人的儿子的怪癖与冷漠,你超然地观望着,默不作声。 然而车站的等待是漫长的,你被心中的企望缠绕不休。有一段时间,96路车站成了你和白云的话题。白云,浪漫的医科生你童年的伙伴,在一个星期六中午忍不住等在96路车站。好一个“高仓健”!不,不完全象。特殊的环境给予他别样的淡漠,他有丰富的阅历有痛苦的往事,他很敏感,太敏感了,所以他会受伤害,于是他用沉默孤独来保护自己,这是个神秘的有魅力的男子汉。因此你这个心气很高骄傲独立的冷女人会依恋他。白云的评论只能使你感到她的幼稚,你并不对什么高仓健什么派克尔感兴趣,那是无所事事的女孩所需要的偶象,你写过剧本。你在攻托福,你可以去留学,你也可以在美国嫁个博士。然而站在你面前的廖晓光,永远是衬着一个宏大绚烂的背景,正是这个背景前的廖晓光诱惑着你,他使你坐卧不宁。 晓光双臂托着你,将你抱回到床上,你望见窗外海滩寂寞的浪花,脑中猛然蹦出那张调房启李。青岛的早晨是你和晓光的良辰美景。你甩着头发尽力赶走所有的杂念,你在床上疯狂、放浪,你使晓光惊喜无比。 你前座的两个香港人站起身,高的那一位热情地睇盼朝他们抬起头的漂亮邻座,一边移动着脚步,他几乎被坐在靠外的头发花白的老人来不及收回的腿绊倒,他俩哈哈大笑,一飞机的人瞧着他们,他俩若无其事地走向飞机尾部,厕所在那里。他俩的笑声给你留下一丝不快。他们太放肆太无顾忌。因为这是在飞机上,在一群彼此毫无所知的陌生人中间?也许,在他们自己的生活环境,在喘不过气来的为衣食住行的忙碌中,他们却是谨小慎微的君子。他们窥伺着每一个时机,紧盯着遥远的猎物,没有闲暇,也没有幽默感,决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不谐调,而发出如此朗朗的笑声。 只有在青岛这十几天的蜜月中,你才是一个温柔多情的妻子。你感到松弛、疲惫却又幸福无比。你让晓光觉得,跟你结婚是他选择的成功。 你俩躺在沙滩上,象孩子一般嬉戏。你捧起又细又热的沙粒,将晓光赤裸的身体盖住,然后你和他披着满身沙粒,冲向碧波荡漾的海水。你不是游泳健将,你在水中又好胜又急躁,一不小心你吞下一口又咸又涩的海水,你毫不在意,依然倔强地向远远超过你的晓光追去,你俩累得气喘吁吁,四肢松软,无力地倒在沙滩上,阳光温热,海风微凉,你述迷糊糊,阳光和海水洗涤着你身上积淀多年的尘土。你睁开眼,蓝天蓝海,一片耀眼的蓝光,蓝的世界很美,美得让人窒息,你怀着梦幻的恐怖,伸手触摸晓光的胳膊。 晓光发暑热,你顶着太阳为他买药、买西瓜、买冷饮,你依照老奶奶的土办法替晓光刮痧,汗水湿透了你的连衣裙,你用热毛巾一遍又一遍为他拭汗,你躺在他身边,向他絮叨着琐碎的小事:西瓜的价钱、宾馆的伙食、隔壁房间夫妻的吵嘴。你象一个普通的、真正的女人,一心一意地对着她的文夫,倾注着一生的希望,别无他念。是的,那时候,你忘记了你的未发出的小说,你想结识的能力你带来利益的名流,还有你的托福成绩。在美丽的八大关的宾馆里,你的晓光双手捧住你的脸,情意绵绵,你热泪盈眶,你受到了震动,你第一次为你狂热的功名追求而内疚,你希望回家做个好妻子。 真的,青岛之行是成功的,你俩晒得黝黑,彼此满意,回到上海,回到你与晓光的新家,你们信心百倍,开始新的生活。 似乎因了香港人的离去,机舱的空气松动了,你旁边的中年人台上书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小美人灵活地转动双眸朝四周张望,然后冲你一笑。你才看出小美人笑得很调皮、很妩媚,她应该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不可能对那个高个儿长得挺帅的香港小伙子的倾慕毫无感觉。如果到头来,在亲戚的摆布下,她最终投入一个半老的鳏夫的怀抱,她是不是应该在两小时的陌生环境里,施展一下自己的魅力,为自己制造一个愉快的天地? 两个香港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两人的头凑到一起,他们在互相察看手相。你也不由自主地伸开手掌:手掌上生命线长,身体健康,疾病很少骚扰:爱情线有枝枝杈杈,有一些不成功的爱情事件;事业线是成功、顺利的标志;重要的是,每个指尖都有螺旋形罗纹,因此一切都能如愿以偿。你是在油酱店学会看手相的,那几年你还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你的手掌给了你极大的安慰。 你旁边的中年人埋头于自己的书本,穿长裙的小美人现在也捧起了书,是一本《现代美国口语》。她蠕动着嘴唇,她年轻的眉蜂因为费神而涌起几道折子,漂亮的洋娃娃变成苦恼而用功的小学生,你心里涌起一阵怜悯与温情。你看到前面香港人心神不宁地回过头来,你看到她矜持地保持沉默,你为他的呼唤毫无反应而遗憾,你觉得他那一片怅惘似乎也传染给了你。你的手指无聊地梳理着披在肩上的长发,你摇摇头,仿佛想摇掉越来越纷繁的思绪。你很少有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候,你应该读书,随身带的银灰色的羊皮挂包里放着一本给你消磨时光的书——《浮生六记》,你外出旅游总要带着它,这么薄的小书,再满的包也塞得下。白云对你喜欢这木书表示奇怪,“它把你从人生的春夏带向秋暮,它叹息人生浮沉,世事无常。你在红尘里翻滚得挺有味,你读它什么呢?”你摇摇头,给她一个模糊的微笑,也许它的飘逸、落寞正是你现实、成功的人生的反衬,也许它的深沉、幽怨能抑制你那因为成功和新的期待而亢奋的神经。不,也许什么也不为,仅仅是爱读它,就象爱着你面前这个漂亮的洋娃娃的脸蛋。你欣赏文学中美的境界,如此而已,要紧的是,你把书本与现买人生分得很清,你把手伸进包里又拿了来,你觉得无聊,可你没有读书的兴致。 航空小姐在狭长的飞机走道分送点心和饮料,推着各种商标的瓶子罐头的小车正静悄悄地移过来。你想起第一次飞机旅行给予你的不愉快的经验。那一次,点心只发给外国旅客,你和你的国内同胞们的机票并不包括点心费。 高个子的香港人从航空小姐手里接过饮料和蛋糕转身递给你,你微微一怔,却立刻不动声色地含笑道谢,没有推辞。接着他又把递到手里的点心转手给你的漂亮的邻座。“Ladyfirst!”他笑着说,为自己的殷勤辨解。他很热情,不能掩饰自己的倾幕,就象你的“中学生”。航空小姐朝他嫣然一笑,个美人羞答答地投给他一瞥,他俩视线相撞。他讨好了三个女人,因为他被其中一个所惑。旅途总是富有色彩的,尽管机舱的空间这么狭小,尽管空中的行期这么短暂,恋情却在滋生,面对这幕微妙的人性的把戏,你在心中感叹着。 现在你旁边的中年人终于放下书,目不斜视地咬着手里的蛋糕。你把吸营插入果汁罐头,慢慢地啜饮着,冰凉、清甜的饮料流进体内,引起一阵伴随着微微哆嗦的快感,你神态自若,浸不经心,你的内心却在体会几年前在飞机上遭受的难堪。那时你的四周坐满毫无食欲地吞着水果蛋糕的日本旅客,你很别扭,为了你和你的那些手握半价票得意洋洋的大学生在那一刻所受到的奚溶。那一刻很漫长,你不知该怎么打发。你丢下书,站起身,扶着机座在狭长的走道摇摇晃晃地走着,迎面碰上航空小姐,你向她打听厕所,她朝后指指飞机尾部,你脸红了,你觉得全机的旅客都洞悉你心中的秘密,你并不想上厕所,你只是为了摆脱某种尴尬的境遇,你还太稚嫩,你不能若无其事地应付生活中突如其来的难堪。你朝飞机尾部走,感到有一双眼睛在凝视你,他坐在走道旁的位子上,我想起了在上机时,在找到自己的位子,冒冒失失跌下的一刹那,曾撞上这双热情的眼睛。 “你叫凌琳,我们学校中文系的,《春天,有一只鸽子》的作者。”从厕所回来,经过他身边,他站起身,你还不可避免地与他结识了。你面对一张十分年轻、象姑娘一般光滑,白皙的脸,你同时瞥见他胸前的白校徽。你望着他,笑而不答。 “我在生物系,比你低一级,我看过你写的话剧,你写的台词很抒情,象诗句,剧里的鸽子姑浪太美了,尽管不太真实。我常坐在饭厅观察你。” “找鸽子的影子,然后立刻失望,”你笑了,显得老练而洒脱。你注意到他的镜片后面有一双睫毛浓黑富有感情的眼睛。“不要再提那个话剧,”你躲开他的热烈的凝视,“就象你说的,鸽子是不真实的,不真实就没有价值。”你并非谦虚,面对文学界潮流般的新作品,你很清楚你的剧本过时了。“你也看话剧?你喜欢文学?”你不露痕迹地将谈话对象转移到他的身上。 “爱得发狂,高考时父母亲和亲戚们联合起来阻止我考文科,” “这就是你并没有狂,你毕竟受到了阻止。”你俩哈哈大笑,旁边的日本旅客也莫名其妙地随你们大笑。 离开飞机时,你们很自然地走到一起。他孩子一样惊喜地应和你提出去找袁运生壁画的建议,你们没有随航空站的汽车离开机场,象两个逃学的小学生,警惕地躲过机场值勤人员的眼睛,迅速穿越接待外宾的休息厅、饭厅,你的胀鼓鼓的两用包已挎在他的肩上。 北京机场著名的壁画已经修改,那曾令人瞠目吃惊的裸体女子已无影踪。你俩在画前久久徘徊。他在抱怨没有带闪光汀,你注视着傣族女子翩若惊鸿的诱人风姿,以一种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语调向他讲述关于这幅壁画和袁运主的种种传闻,你款款谈来,在暮色愈浓的机场外宾休息厅,你能感到你对身边这位热情的男孩的吸引力。你无视那本应留在画上的目光,但是在这寂静的、空无一人的大厅里,他的热烈的凝视使你有些紧张。你突然转身对着他谈起了你自己,你说你写了一本平庸的剧本,你讲述了一个陈旧的爱情故事,你本来想当个医生,可是作家的名声吸引了你,于是你也来挤中文系的热闹。你轻快地嘲笑你自己,你看到他不知所措地笑了。 你们离开了壁画,但画面上温馨抒情的气氛却在你们之间荡漾,它使那个暑假变成一团绿盈盈的梦,那团梦几乎使你背离现实。 不过,一开始你是理智的、清醒的。你俩在航空站末班汽车里,约好了次日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你没有赴约。早晨你在表妹家厨房刷牙时,忽然感到与一个比你年轻五岁而又过于热情的男孩交往是十分荒唐和危险的。吃完早点,你又爬上床睡觉。下午你与表妹一起游览北海公园,阴天,你头晕,白塔下堆满了等侯拍照的各地旅客。你们无精打采地在宽阔的公园走道上漫步,表妹常常抬头看天,害怕下雨,你想你也许会在人堆里撞上他。北方有高高的白杨树和硕大、艳丽的荷花,可你坐在绿漆长背椅上,觉得第一天的旅游糟透了,你应该与先你来京的同学联系上,你和他们在学期中间便已迫不急待地在作北方一月游的计划了。 故宫、香山、北京动物园、天文台、美术展览馆,你和你的同学节奏飞快,迅速游览首都,连日三十六度,你们遇上北京几十年罕见的高温,三楼窗外的白杨树梢映着暗蓝的天空,仿佛是一幅静止的木刻。你与表妹干脆把席子铺在地板上,你大汗淋漓,却睡得香甜深沉。早晨出门时你愁眉苦脸,游玩比战高温还辛苦。你们只能这样,时间太紧,你们还要去承德、北戴河、山海关、沈阳、大连,你和同学们仔细地计算行程,你似乎把他忘了。 在去颐和园的长途汽车沾,你们竟不期而遇。当时你们一伙人正闹闹嚷嚷地越过车站长蛇阵。一个男生跑到队伍前,大声吆喝着整理乱糟糟的排头,煞有介事地充当临时纠察的角色,一边挤眉弄眼召唤你们。你落在最后一个,他的伎俩使你乐不可支。突然有人喊你,蓦然回首,他站在队伍里。“中学生!”你惊喜地脱口而出朝他走去,他从队伍里出来迎向你。“叫我什么?”“中学生,对啦,中学生,你太年轻啦,在我眼里就象个中学生。”他的脸红了。“你发现长蛇阵一长串眼睛在瞅你们。你们互相打量,他漂亮的大眼睛忽闪着喜悦的光芒,你双眼眯缝,很快乐,却有点矜持。汽车响着喇叭,车门开了,排头哄乱,你听见同学们在急冲冲地喊你,你和他却朝排尾走去。”“那天我等了你两小时,我每天都去那个地方等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我们不是又碰到了!”“因为我每天在心里祈祷,我相信我一定能在北京见到你!”他从你肩上拉下背包带。 你们没有去颐和园,而是乘上去圆明园的汽车。就这样,你半途与同学不声不响地分手,你最终没有去成北戴河、山海关、沈阳、大连,你和他从天津乘船回上海。记得开学进教室,一阵唏哩哗啦的掌声,你的北京半途而离的旅伴们对你嚷嚷:“欢迎你归来,神秘的失踪女郎!” 你们颈上挂着照相机爬上美丽、痛苦的大理石废墟。你默不作声,低下头对着焦距,你的镜头里是触目惊心的颓梁断柱,“凌琳我,我们不要分开,”他双手抓住你的胳膊,你的双手抓住相机,在圆明园荒芜、寂寥的气氛中你俩沉默相望。“对不起,请让开点!”端照相机的游人在对你们喊。你和他走向颓梁断柱后一片空旷的青草地,你的心涨得满满的。幸福、难受、或许更多的是遗憾。你默默地关上镜头,放好相机,你没有拍下圆明园残缺的美。你在想,八年了,这是第二次真诚的表白,但它不是你所等待的。你抬起头朝着圆明园上空飘浮白云的蓝天打了个长长呵欠,“今天天气真好,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圆明园是阴沉的。”他一屁股坐到一块残石上。你知道你的漫不经心的语气刺伤了他,你的漠然的态度阻止了他的热情倾诉。你挨着他坐下来。你要告诉他,八年前,有过一次,那是在油酱店的第二年。他和我同届,好嗓子,爱读书。我们交换小说。有一天书中夹了他的字条。有两句话还记得:“我爱你。我们永远在一起。”那年十八岁,热恋的年华,我失魂落魄。母亲知道后,骂我劝我折腾了一晚上。有一句话刺痛了我,“你们永远一起在油酱店吗”我想了三个晚上,想通了。我把字条和所有借他的书退还他。后来他调往米店,我考上大学,听说他还在那里。我很庆幸。不,我二十六了,我等了八年,我不是为着再陷入一次无意义的情网中。我注重实际,对于感情我很现实。不要相信我的剧中爱情至上的“鸽子”,她是虚构的,真实的我永远将感情挪到后面。 你的小指被他胆怯而坚定地捏住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把我看成孩子,从第一天相遇你就这样对待我,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你故意失约,那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觉得你是对的。可是刚才看见我,你很诀乐,我看出来啦,你喜欢我,你只是不愿意承认。” “是的,喜欢你,把你当作小弟弟,旅途中合得来的旅伴,那天失约不是故意的,我突然有事,不过,我们之间最好不要再有这一类的谈话,要是你也想让北京旅游愉快而顺利!”你几乎是盛气凌人的,你想到暑假中不知游荡何处的晓光,哪一天你才能使他说出那番话呢? 你的“中学生”忽地站起身便走,你坐在原地没有动,你只是冷冷地说道:“你把我的包留下。”他站住,背包带从他肩上滑下,你的两用包掉在地上,而后是他的包掉在地上,他一下子坐在长满青青野草的地上,双手抱头,就象那堆大理石废墟,美丽而痛苦。 你冲动地走到他身边蹲下来,轻轻拨开他僵硬的手指,你柔软的手指轻指他的稚嫩的脸颊,他哭了,泪水湿润了你的手。你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真诚、灼热的泪水,很难使你无动于衷。 离开圆明园,你们象一对恋人手拉手在北京逛了二十天,从头至尾你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你在作梦,一团绿盈盈的梦。 航空小姐又推着小车过来,现在小车转的是吃剩的糕点,果子汁的空盒,枫舱内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你用餐巾纸轻轻拭着嘴,然后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你不愿意受人打扰。 从北京归来后,你没有立刻回到你所重视的现实中,你比所有的女孩都更少梦想,更多行动,可那时你毕竟只有二十六岁,毕竟第一次身临爱境,如果说十八岁的初恋仅仅是在几本书和一封信上。 那时你已进入紧张的四年级主活,托福考试即将来临。开学后,你整天躲在图书馆理科阅览室,你的“中学生”与你相对而坐。星期六傍晚你们一起离校,在一家冷僻的没有招牌的小店吃晚饭,从那儿慢慢逛回家。那段时光飘忽、迷离,你们有各种无意义的话题,在幽深的树影下,你的“中学主”怯怯地吻着你的脸,多么笨拙、真挚的亲吻,就象一只小狗在你的脸颊上嗅着,喃喃地嘀咕着爱的傻话。 一个星期六中午,寝室里一位同屋见没人,笑问道:“听说你和廖晓光谈上了,你这家伙好厉害,不言不响甩出部话剧,不声不响当上了廖雨家的毛脚媳妇。”你睁大了眼睛,好不容易才让她相信你还蒙在鼓里,你才知道流言沸腾了几星期,而流言的依据是:你在北京突然失踪,廖晓光署假也是去北京,有人看见你们在一起。你说不出是气恼还是高兴,你急切地想知道班里的流言蜚语给予廖晓光的影响,你这才想起你已有几星期没乘96路车,你此时唯一的愿望是,你与“中学主”的恋情无人知晓。那个星期六晚上,你敏感地将紧挨你的“中学生”推得远一点,你害怕被人瞅见,他气得大声喊,“干吗偷偷摸摸的?我让你丢脸了吗?”在那条汀光黯淡的小马路上,你的“中学生”鲁莽的、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你,“明天我就去向我的同学宣布,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是我的。”你坚决、执拗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不许胡来!”你冷冷地望着他的眼睛。 “这是事实!”他的眼睛冒着火,变得毫无畏惧。 “不,是假的,是北京三十六度高温引起的暑热症,我们在旅行,我们都有点不正常,冷静下来,你就会意识到你的感情有多荒唐。你的面前是一个比你年长许多而且也不漂亮的女人,仅仅因为她写了个剧本。”你笑了,重又用一种戏谑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 “你以为我是看上了你剧作家的称号?我承认,最初是你的剧本让我注意上了你,我奇怪,你的剧本很抒情,你本人却是冷谈的、不可捉摸的,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骄傲、独立的气质。在饭厅里吃饭,我们几个理科生常常议论你的举止,你走进饭厅总是径直朝卖饭窗口走,然后挤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吃饭。你独来独往,根木就不关心你的周围,别人对你的注意丝毫不能引起你的兴趣,人群中你很普通却又充满魅力,你使漂亮的女人显得平庸。在饭桌上,我想象着有一天走在你的身边。” 你无言以对,你双手抱在胸前,你竭力不去看他,你害怕会去吻他。 在你家附近的十字路口,你们拘谨地道别,你努力不去回头瞧池,你明白你俩的关系取决于你,而你该有所决断了。 星期六中午,你又回到96路车站,暑期早已结束,你好象刚从梦里出来。车站乱哄哄的,你站在引颈翘望的人群旁边,水泥柱电线杆上还留着那张诱人的调房启事,你重新开始那已延续了三年的等待。 秋雨潇潇,马路上伞下的脸忽隐忽现,套鞋沉重、黯淡。这不是个等人的好时候。刚才下课时,他被两位研究廖雨之诗的女主缠住。雨中的黑伞总是粗暴地撞断你的视线,车子过来,有人从你面前跑过,伞边侵略到你的伞下,几滴冰凉的雨水掉进你的脖颈。你站立不稳,摇摇摆摆,你满心懊恼,却固执地没有挪动脚步,在你明白该干什么的时侯。你总是很固执。高考复习时,你被习题搅得昏天黑地,你曾怀疑自己的读书能力,怀疑自己在作无用功,但你坚持下来了,你清楚目标的到达是凭靠每天很具体的走步,现在你只是用手绢擦去脸上、颈部的水珠,你把蓝色的尼龙伞撑得高高的,你被一双小巧、鲜红的雨靴吸引住,你的目光追随着那双雨靴。“你好,好象很久不见!”他蓦然出现在你面前,用一种调侃的口吻问候你。 “我以为她们请你吃饭呢!”你显得酸溜溜的,你朝你的右肩膀一瞥,那里一片水迹,你发现他也注意到了,他的语气柔和了:“上车吧,跟着我,今天人多,” 似乎你们之间没有一个漫长的暑假,似乎你与“中学生”的浪漫曲没有出现过。 你们几乎是被动地给拥上车,在人流的压力下,你的胸紧贴着他的背,你敏感地将右手放在胸前,象你平时挤车那样。你看到你们系的“长脚”站在前车厢,比所有的人都高出半头。忽地,你的左手被抓住了。你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你不知该怎么办,甚至不敢瞧他一眼.你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仿佛这条拥挤的毫无个性的马路,是你住在这个城市的全部目的,仿佛你被捏住的这只手并不属于你。你脑中一片空白。紧要关头的时候,你的脑中却一片空白。你偷偷地瞥一眼“长脚”,心怦怦跳着,直到下车,你们没有讲一句话,没有互相看一眼。 你们一起去吃午饭,吃得很专心,偶尔谈几句关于烹调。一个短暂的过程以后,你开始习惯了生活中呈现的奇迹,不,或许,你仅仅是觉得它的到来有点突然,你本来就相信你的漫长的等待会有回声。 他和你来到你的小卧房。你从来就没有想象过他和你一起待在小房的情景,你所有的想象是活跃在廖雨家你还未领略过的客厅。你不愿意他来,你的小房太乱、太缺乏女性味,你没有时间整理、装饰。墙壁多年不粉刷,象一张用旧了的报纸,泛着枯燥的灰黄。小床的床罩是块洗旧了的泡泡纱。桌上堆满书和稿纸,并排两个书橱,一个新近请木匠做的,来不及油漆,已被书挤满了,除了墙上一张你扎着蝴蝶结的照片,这间屋子再也找不到任何只属于女孩子的小玩意儿。是的,即使在很久以前,在你跳橡皮筋,一星期穿破一双鞋子的时候,你也不会对任何玻璃丝扎的小花蓝,会眨眼的布娃娃,瓷器的小狗小猫感兴趣。当他把你送到弄堂口,你仅仅表示客气,说:“不进来坐会吗?”他居然就进来了。你摸钥匙开门,无可奈何地说:“我的房间象单身汉宿舍,让你笑话了!” 门关上后,你转过身要招呼他入座,他突然紧紧抱住了你,手一下子伸进你的衣服。你不假思索狠狠地将他推开:“你……你怎么这样……”他一只手紧紧搂住你,另一只手握住你的下巴,你的头被迫抬起,你望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燃着欲火,粗野、冷酷、热烈地对着你。你突然那么强烈、清晰地意识到,你是一个女人,一个等待着男人来征服的女人。沉睡在体内的从来有过饥渴突然惊醒,你常常眯缝的双眼那一刻睁得圆圆的,你不明白你的眼睛表达了什么,表达了你的需求?你的愿望?或者,什么也没有表达,就象你那颗骤然变得空旷的心灵,一切都隐退了。你只有紧紧地抱住他的颈脖,你的身体紧紧贴住他的身体,你的嘴迎向他,他的牙齿轻轻咬着你的嘴唇,他的舌头分开你的牙齿,舔着你的前腭、齿龈,舔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他疯狂的吮吻把你堵得透不过气来。你轻轻地呻吟起来,你任凭他解开你衣服的扣子,大地在摇晃,你失去了所有的思维。 你们安静地躺着,裸露的身体只盖着一条毯子。他点着烟,悠悠地抽着,一双眼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袅袅腾腾的烟雾。你躺在他身边,觉得自己象一个战败的俘虏,被遗弃在废墟上。你满怀耻辱偷偷地窥视着他:冷漠的眼睛,傲慢的鼻子、紧闭起来便显现出梭角的双唇,刮得青青的下巴和健壮、沉重的体魄,这是一个你本来毫无所知也无以戒备的男性世界,你还未与之相持便跌倒了。你意识到你愚蠢地失去了珍藏了许久的什么东西,你想到你三年的苦苦等待,站在水泥柱电线杆旁焦灼而漫长的等待倾刻化为乌有,泪水静静地从睛角滚入散乱在枕上的黑发。他抬起身子俯视着你,他掐灭了烟,把他的脸压在你的湿润的脸颊上,他那只刚才还捏烟的手轻抚摸你的身体,你几乎是仇恨地推开他的手,并试图扭开你的脸。 “怎么了?你后悔了?”他带点嘲笑问你。 “是的,是的,我后悔了,我是傻瓜。我本来压根儿没想到我会干这种事的!”你沮丧地闭上眼。 “你的确是个傻瓜,我不会想到你居然从来不干这事。” 你气愤地紧闭眼睛,不知怎么回敬他。“跟我结婚后,我每天让你干这种事!”你转过脸,怔怔地看着他,你好象希望他再说一遍。他又点燃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一大团烟雾,冷冷地笑道:“你不是每星朔在车站等我吗?我讨厌谈恋爱这类把戏,我喜欢直截了当。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姑娘,你大概对这种事很认真,所以毕业后,我们就结婚,我们就合法地干这种事。”你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你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天,多么精鲁的男人,但是一切如愿,只有上帝明白! 四年级快乐,轻松,你通过了托福考试,你没有告诉晓光,你很自然地向他隐瞒了你想去留学的愿望,你看出他毫无出国念头,你还看出他淡于功名,尽管你其实不了解这位曾经一落千丈的名作家的儿子内心复杂的历程,你只是乖巧地迎合他,你甚至不清楚他为何选择你,你在人群里孤傲、独立,你对他却温柔、顺从、依恋,你盼望毕业、盼望毕业后跨进廖雨家,然后有一个辉煌的开端。 当然,那个星期六下午给了你难忘的体验。从此,只要有机会,你俩在一起的时光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一开始你总是有许多担心,你害怕怀孕,害怕被人撞见,而在他的身体的压迫下,你却又感到充实,感到安全。是的,你对他隐隐怀着感激,除了即将到来的地位的变化,他还使你成为一个女人,使你在一个瞬间,忘了功名,忘了得失,只沉醉在女人的幸福中。 现在你周围几个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天地中,中年人和小美人拿起了书本,两个香港人又开始了交谈,他们旁边的老人在专心地读地图。直到现在你还没看清这位老人的脸,你对那花白的后脑勺却有一股亲切感,他使你想起父亲,你的喜欢用放大镜读地图的父亲。不过,父亲显得年轻多了,他的整整齐齐往后梳的头发,竟然未见白丝。也许他太安分守已了,他没有奢望,不会焦虑,他永远是平静知足的。老人用放大镜在地图上照来照去,你在想他在这张地图上要找出什么?一张缩小了成百万倍的地图如何能长久地吸引他?他是在这张地图上读自己的往事?或许,能象你的父亲,不过是在纸上探寻名胜古迹。大概,也是个退休的中学生物教员,一生平平,毫无显赫的一页,除了梦想旅游读地图,别无嗜好。 打从你懂得安排自己的命运以后,你便不再和你的父亲谈话,你和他无话可谈,尽管他比母亲更疼你。父亲有一手精湛的烹调技术,结婚后你回娘家吃饭是他最大的快乐,可是你太忙,常常几星期不回娘家,直到父亲打电话嗔你,回到家父亲仅仅能关心你是否胖了,就象你母亲老担心你得感冒没有。父亲精通营养学,知道保养自己,这一点倒是遗传给了你。他不碰烟酒,每餐一个蛋,饭后一个苹果,清晨早起打上一套太极拳,收藏各种地图,细心地画着假期出外旅游的路线。可怜的是,父亲老怕自己犯心脏病,而他又不相信上海城以外的医院,他说平生最大的愿望是遍游中国,到头来他必得推翻自己筹划多月的旅游计划,在地图上过旅游瘾。有时,你瞧着用放大镜在地图上照来照去的父亲,你想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没有出息的好好爸爸呢?你的血管里流的是外婆的血。 那年北上旅行,你应该从北京到沈阳,途径北戴河、山海关、锦洲,再从沈阳过鞍山、千山经大连乘船回上海,船上几十小时能睡走你一个月的旅途疲劳。这是父亲为你安排的最佳旅游方案。由于你最终从天津回家而使他遗憾万分,假期结束好几个月,父亲还唠唠叨叨的,你安慰他,“北京我还要去的,我还没把北京看清楚。”你说的是真心话,北京留给你的是一张色彩美丽但并不真实的彩照,是一张有点走调的湖绿色的照片,这走调的绿色是你的“中学生”赋予的,“还有机会去吗?这一次为什么不把北京玩个仔细、看个清楚呢?”父亲无大事操心,便对这类小事寻根究底。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能对他讲述那个荒唐的飞机邂逅,那个荒唐的绿色的梦,那个北京旅游带来的近于荒唐的结果。不,结果并不荒唐,你及时地清醒了,你适合时宣地斩断了你对他的几缕情丝。不,还用得着斩吗?情丝本来就是纤细的,飘忽的,和风吹来,就能吹断,吹得无影无踪。 飞机飞得这样平稳,使你都忘了是坐在半空中,你全神贯庄地走进匆匆掠过的注日,往事是支离破碎的,在你的时光流逝的瞬间,忽然地闪现一下。 是的,你的好好爸爸永远不会清楚你内心的无穷无尽的打算,他当然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难忘的雨天,隐埋着你一生的契机,你及时地抓住了。就在那一天,你和晓光结上了无法更改的关系,主活重又挪入你为自己安排的轨道。你考托福,你准备毕业论文材料,你把星期六下午留给了晓光,你不再去图书馆阅览室,你的生活中没有“中学生”的位置。 一个星期六下午,他来了,后门没有关,他径直上楼梯,一边喊着你的名字。你和晓光惊跳起来,你们面面相觑,你把食指按在嘴上朝晓光摇摇头,但是他固执地站在门外,一遍又一遍地喊你的名字,你们迅速地穿上衣服,你急急忙忙地铺好被子,拉好床罩,又对着镜子理埋头发,你默默地诅咒他,哀求他,你觉得仿佛整条弄堂的邻居都因了他的呼喊,从窗子门洞里探出头。 是晓光开的门,你的“中学生”站在门外,你站在晓光身边,一瞬间,你们凝固成一个斜三角,这是你一生中最糟糕的瞬间。你心惊胆战地瞧着他俩彼此打量、观察,他们奇怪对方的存在,他们在作判断,他们对即刻应该表现的姿态不甚了了,为了保护自己,他们将伤害对方,同时你是他们共同对付的主要目标,你转身拿茶叶罐倒茶叶,你嘀咕了一句,你自己也没听清楚你讲出的是什么。茶叶倒在茶怀外,你的嘴发干,你等着“中学生”甩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你等着晓光不发一言拂袖而去。你失去了你特有的漫不经心,你本来有一千种安抚他的办法,而此刻,你对他一筹莫展。 晓光把你倒的茶端给他,并招呼他坐下,空气流动了,最险恶的关头过去了。你端了茶坐在床边,你撮着嘴唇,不断地吹着漂在茶上的碎叶,危机还没过去,戏剧性变化随时都会发生。你瞥一眼晓光,他毫无表情,他拿出香烟递一支给“中学主”,他又把火递上,你的“中学主”捏烟的指头笨拙,他们的头凑到一起,一同喷出第一口烟,一种男人的默契立刻达成,他们聊起了天。晓光难得这么主动地说上许多话,他问他学什么专业,选修哪些课,毕业论文的选题。不知怎么他们议论起学校食堂的伙食,然后是校蓝球队在大学生运动会上的夺魁,接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起国家足球队与香港队角逐的惨败。晓光冷嘲热讽,“中学生”义愤填膺,你站起身为他们斟茶,如释重负,你已经很安全了。但是当你看到你的“中学生”以一种迷醉神往的神情在听晓光分析足球失败的原因,你看出一种十分真诚的敬意时,你有说不出来的沮丧。你的漂亮而痴心的“中学生”,和你的冷漠、不可捉摸的晓光此刻坐在一起,和谐而亲近,他们一心一意关心着足球的命运,忘了彼此的存在,也忘了你的存在。你起身倒了两次水,你不甘心受到冷落,你希望赶快结束这样的局面,而这样的局面是很滑稽的:你瞧着你的恋人和你的夫婚夫牢固地结成了男人的同盟,你被排斥在外。 你找出咖啡壶,拿了咖啡和白糖到楼下厨房煮咖啡,你把咖啡壶装上水,你没有立刻点上煤气,你在对自己生气,你的“中学主”不速而至使你乱了方寸,你慌张了,今天下午你被“中学生”左右了,你不知道他会闯上门来,你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你眼看着他越过你去接近晓光,你无法预料他们的接近会引出什么样的后果。你把煤气开得很大,你对自己说,你害怕什么呢?你并未对他允诺什么,而你和晓光木已成舟。现在你走上楼,你要让“中学生”明白这一点,你要显得心平气和,漫不经心,你要使他感到他所有的举动都是可笑的,孩子气的,你要挂着宽客的微笑,以一种明智的姿态使他自觉重温一个腿色的梦,是非常乏味的无聊之举。总之,你要使他尽快地离开你的家,离开晓光。尽快! 你端着咖啡上楼,“中学主”起身告辞,你甚至连表示客气的挽留一下都没有,你简直是迫不急待地把门开开,晓光和他在房门口道别,他们没有女人在分别时格外强调的感情表示,很简单的“再见”,没有任何下次再会面的说法。你送他下楼,在后门口,他说:“不错,你很幸福。听说你和廖雨的儿子谈上了,我以为你是出于种种理智的考虑,我想写过鸽子的你也不过如此,也逃说不了庸俗和势利。我愤慨了几星期,愤慨完了便想来看看你,还想见见名作家的宝贝儿子,我想嘲笑他,想使你无地自容。看见他,受窘的是我,我明白我失败了,他的确是个男子汉。”他转身走了。你咽下了你的呼唤。你轻轻关上后门,舒了一口气,同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写爱情剧本的女剧作家,总有那么几个少年崇拜者。”回到楼上,晓光懒洋洋地嘲笑你。他把咖啡倒在一只喝水的玻璃怀里,管自饮着,你无法作什么解释,他分明表示,他对你的“中学生”不感兴趣。 她依然令人失望地捧着书本,她的前面是一块苦恼的背影。你看不出她,你的漂亮的邻座内心的波澜。这一刻,她手中的《美国现氏口语》是她在旅途中的面具,它掩盖了她内心的真实。香港人沉默着。他大概在寻觅薪的表达方式。旅途是无背景的人生,是幕间的暗转处,谁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舒展自己。可是他的机会不多了,还有二十分钟飞机就要降落了,他和她之间一场抒情剧还来展开便将结束了。或许这样更好,两小时的恋情会给一生带来什么呢? 你把发麻的腿从椅子底下收回。你应该站起来走几步,跳几下。当然你不会。腿在恢复知觉时有痒酥酥痛兮兮的感觉,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就象有千百只小爬虫在骚扰。这样的时侯你渴望歇斯底里地喊、笑。现在你是在飞机上,你周围是一群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你顾忌什么呢?可是你已经很久没有随心所欲地放声喊,放声笑了。你讲每一句话走每一步路做每一件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可是很久很久前,很久很久以前你多任性,你在小姑娘们当中发号施令,你笑起来多疯,玩起来多野。你躲在床底下,突如其来地怪叫一声,吓唬下班回家的爸爸;你在大人衣服后摆挂一条自制的尾巴,你想象他们走上街被人家笑,于是自己先就笑得昏天黑地躺倒在地;你跑到煤球店要买面粉,到粮店要买棒冰,你在马路上拦住行人要他把名字告诉你,你简直是肆无忌禅地嘲笑大人的尊严。有一天你长高了,变得文雅了。你懂事以后人人夸你聪明。你聪明时你就不再任性。但是你那么聪明你却不懂为何白云和“中学生”见了晓光一面,便都断定晓光是个真正的男人,他们都认定你是被他本人吸引,完全是被他本人吸引。现在你想到这一点,竟生出一丝说不出的烦恼。你是他的妻子,你们有了儿子,可是他对于你总是这般模糊,这般遥远。呵,晓光,晓光,晓光永远是站在一座宏伟、绚丽的背景前,或许,这背景投下的阴影太厚重了,它吞噬了晓光本人的光彩。你蹙紧眉尖,你的头发晕,你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在都市快节奏的生活中,你还没有想到你的人生中会存在这种问题,这种对你说来太荒唐了,却又令你不安的问题。 你看看你旁边的中年人,他放下书,他把书收进了包里。他打了个悠长的呵欠,然后用手搓搓脸,就象深更半夜在冷水里抹一把脸。他的脸上有一种满足的疲倦,他大概刚刚解决了一个难题,现在他可以休息了。他看你一眼微微一笑,心平气和无牵无挂。 飞机在云层下飞行,几千米的高空下,是一张色彩单调的积本图片,你的目光离开机窗,你记得第一次乘飞机,几于是趴在机窗上度过一个半小时的空中飞行,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而现在你却感到倦怠、厌烦,这一个多小时仿佛是凝固的,仿佛蔓延了大半人生,你的情绪有些不对头。你是去香港。在那儿停留五天,然后直抵美国,游览、宴会、还要上坟给外婆烧香,香港几天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的,即将到来的美国之行更是亢奋紧张,你应该精神饱满,情绪高昂,比起那次乘机旅行,你的前途更有把握。 可是你并没有面临辉煌的前景所应具有的充实的心境。你在想你离家时没有吻儿子,你的丈夫许久没有吻你。你没有吻儿子,是因为离家时,许多人闹哄哄的,而且丈夫在旁边。是的,晓光在旁边,你竟然羞于在他面前表达你对儿子的温情,在他的不可捉摸的目光的注视下,你会觉得你要表达的感情,变成了一团虚假;抑或,只是你的意识在作怪,因为你很明白,只有他清楚,当儿子睁开眼,双手总是先伸向父亲,你给予儿子的爱那么少,在他会微笑的时侯,你在忙你的“生意”,这是晓光的说法,他把你为之倾注精力的一切:翻译、发稿、继之而来的出国准备等等,统统称之为“生意”。“生意忙得怎么样?”这是他的招呼语。你无法制止丈夫的嘲讽,就象你无法制止丈夫对你的疏远,你永远也说不清你对他的感觉和他对你的感觉。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你和你的丈夫很久没有同床,你曾对你自己说你并不在意。你真的不在意吗?你的翻译稿发表了,那一天,你早早回家,你告诉丈夫你有一个自由的夜晚。晚饭后,你哄儿子入睡,满月后,你还是第一次独自伴孩子入睡。你洗头洗澡,特地穿上一件低领口马夹袖的粉红色的麻纱睡裙,把湿淋淋的长发用干毛巾裹起来。你的脸在浴后红艳滋润,你显得性感富有诱惑力。你拿着书坐在沙发上,装模作样地阅读,你在等晓光。晓光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你坐得累了,又爬上床,你失望地熄了灯。月光从窗帘缝隙里泻进来,温馨的晚风又撩起窗帘,车灯在天花板上投下一束苍白的亮,马路上车子的急刹车,电视机里歌星沙哑的绵绵吟唱。那晚,电视机三个频道全部结束,晓光才进房间。你在黑暗里听着晓光在浴间刷牙、洗脚,你没有吭声,你的牙齿咬着被子,你久久不能入眠,你克制着不让自己翻身。 前座小个子香港人回过头毫无缘由地朝你们几个笑笑,又朝整个飞机的人笑笑。你有点奇怪他哪来那么多的快乐。他好象有个美丽的恋爱,他好象有个风一样轻灵的少女在目的地等他,他好象不仅要把他的幸福给他的高个同伴分享,还要你们,还要你们一飞机的人加入他的快乐。可是他很丑。 然而他的确很快乐,人生对于他充满阳光,他没有寂寞之感。因此,他又显得不太丑了,那么你怎么会寂寞呢?旅途的闭暇是暂时的,你的生活总是注满内容,而这些内容时时体现着你的人生的现实意义,谁也不明自,包括你的丈夫,似乎他也并不想明白,然而,一开始并非完全如此,从青岛回来,你不是曾希冀作个好妻子?你们不是都带着快乐的黑肤色,回到晓光的家里?不过,你在海滨愉快的蜜月里升起的憧憬,回到都市,回到廖雨的沙龙便烟消云散。廖雨家每天高朋满座,你代替年事已高的晓光的母亲,当上了沙龙里意味深长的主妇角色。你如鱼得水,优游自如。你漫不经心地跨进昔日给过你许多梦想的名流的门槛,你怎能不得意?你的生活的轨道是按照你的意愿铺设,来自四方的约稿使你忘乎所以,而那本加拿大的长篇小说,便是在你为客人斟咖啡的时候受约的。这本小说讲述了加国一个小城兴盛的历史,时间跨度一世纪,人物上百个,小说文休活泼,气氛逼真,用了不少市井俚语,它的翻译需要深厚的语言功底。尽管你全无把握,你却毫不犹豫地接受下来。你与那位责任编辑另约了时间,详细洽谈。你从出版社归来。你的脑子已在构思出书后你再一次受到文学界的注视的时候,你所作出的姿态,你将表现出你对所有这一切其实是不屑一顾的,你将面对人们为你的才华发出赞叹而无动于衷,你要记住拨出一部分稿费买上几十瓶美酒,你要添一个精致的酒柜,你将把很高级的酒放在柜子的最低一格。你是一个殷勤的主妇,你将根据客人的层次和在社会的地位,从酒柜的格子里取出适合他们的酒。你要在客厅里开Party招待大小作家,你还要用这笔丰厚的稿酬去西藏、去西双版纳,去你以往无能力一游的地方,你沉浸在未来的荣誉的兴奋里,你欣赏着与之同来的累累硕果。 你未曾料到诸事淡漠的晓光会如此激烈反对你翻译这部小说,他说这近乎巧取豪夺,翻译界有的是赋闲的外语专业人员,你是在夺人家的饭碗,你的水平离拿这只碗,还有一大段距离。他说学问界如今格调低下,编辑象商人一样势利。你冷冷地答道,“对啦,他们正是冲着你父亲的地位来的,我又何不乐而为之?”晓光多么奇特地打量你,好久好久以后,他说,“你一直很好胜,我以为这至多是一个女孩子的一丁点儿可笑的虚荣心,我想,我把你看得太简单了。”这一次争论,你不小心掀起了你真实的一面,你有些后悔。你作了让步,你答应找一位翻译跟你合作,但晓光立刻便对这事不感兴趣了。 尽管你有550分的托福成绩,但译书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你的英语成绩是突击出来的,你把整块整块谜语一般的文字扔给一位英语教师,你有一位朋友专门为你翻译书中的法文对话,有人为你送来词汇最大的《远东英汉大辞典》。你觉得所有的人都迫不急待地想要帮助你。你想起高考那阵你躲在家里苦读,除了自己的父母,没有谁会来为心你。呵,即使为那遥远卑微的以往,你也应该把这木书译出来。你在翻译过程中遇到的所有的难题,你都小心翼翼地瞒着晓光,因为那只是给予他充分的证据,来论证当初他反对你译书的判断,你认定自己是个强者,你孤军奋战多年,面对这个世界,既便是你的丈夫,你也不甘示弱,其实,晓光对此事不再过问,那场龃龉他好象忘了,但你俩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你只是不愿去发现罢了,你在丈夫的眼里不再是纯粹的女人,你丈夫的情欲灼热的爱抚消失了。所幸的是你对性原来就很淡漠,而你所谓的事业又转移了你全部的注意力。 扩音机柔美的女声,她告诉你们,目的地到了,空中旅行即将结束;显示器的灯亮起来,它指示你们系好安全带。你感到所有的人都轻松地吐了一口气,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飞机即刻降落,当你走下弦梯,你的脚踩在坚硬的大地,你的心将会踏实起来,你束紧安全带,你忍不住瞥一眼坐在靠走道,隔开你一个座位的漂亮少女,你看到她已扎紧安全带,膝上放着奶油色的小皮包,她的指甲鲜红,手指纤细的少女的手搁在包上,她的脸上洋溢香甜、轻快的欢笑,就象微风吹动一束康乃馨,年轻、鲜嫩、她没有人生阅历,没有焦灼渴望,青春就象一柱耀眼的追光包围着她,所有的眼睛都会追随她、倾慕她,但她毫不在意,她一心一愈沉醉在她自己那流畅、动听的人生旋律中。她瞧着机窗下的大地,已经急不可待了。少女前座读地图的老人手忙脚乱地摆弄皮带,航空小姐在他旁边帮助他,他在抱怨,皮带扣应该换了,你前边这两个香港人也熟练地将自己绑住,却又十分不甘忍受这片刻的束缚,他俩脸朝着窗外,倾斜身子,指指点点,高个子忘了他的心事,他已经把全部注意力投向底下他的故乡的城。只有你旁边的中年人微微闭着眼睛,他的头安详地靠着椅背,他好象一个坐在办公室的教员,心安理得地休息着,耐心等着上课铃声。 飞机在香港城的上空盘旋,香港在你的想象中是一个都市的女妖、疯狂、浓艳、媚人,霓虹灯象万条怪蛇,披着色与光在黑空里穿梭,肄无忌惮地盅惑因忙碌和疲惫而变得呆滞的市民,可是此刻,空中望见的香港只是一座类同于千百座城的灰色的,没有任何庞力的都市,大大小小的匣子堆挤在一个更大的匣子里。你还在空中,你已经体验到都市的拥挤、喧嚣带给你的眩晕和烦躁,你记起你和晓光从青岛回来,你们踏进上海的码头,一股浑浊、烘热的气浪朝你们扑来,你们坐上出租汽车,车子在大街上蜿蜒,人行道上的人群溢向马路中间的车行道,司帆不断地按嗽叭,车子耐心地避让着行人。从海的空阔回到城市的拥挤,你突然涌起失落的惆怅,你回味着海滨的欢乐,你瞥一眼无精打来的晓光,你说:“明年我们去云南,去西双版纳,那里有芭蕉、有丛林、有野兽,我们去打猎,没有人只有动物,我从来没有到过只有动物没有人的世界,很多很多的树,很多很多的花,很多很多的虫,很怕人,很有趣,”那一刻你的脸上漾着一股孩子般的向往,晓光笑了,笑得很温柔,他用手掌轻轻拍拍你的脸颊,象个哥哥一样拍拍你的脸颊。你朝他身边靠靠,你依偎着他,你们好象共同维护着海滨的纯净,抵御都市的浑浊与嘈杂,呵,那仅仅是一个瞬间,仅仅是青岛八大关幸福蜜月的回光返照。当你们的小汽车完全汇入都市的车流,当你重新浸入都市勿匆的繁忙中,你把那一瞬间忘得干干净净,你把蜜月忘得干干净净,你专注地盯着你现实的目标,你急切地、不顾一切朝它赶去,你来不及意识你在途中可能会失落什么。 一片轰鸣,飞机下降了,在强大的气流的压迫下,你感到双耳胀痛,你想起晓光教你的办法,你赶快剥了一块胶姆糖,你使劲地嚼着,胀病减轻了。飞机在机场的跑道上滑行,终于停住,旅客们纷纷松开皮带,离开座位。 你朝中年人点头微笑,你朝那美丽的少女笑得特别温柔,前边这两个香港小伙子向你们几个连声道“再见”,高个子留恋地朝她深深地望了一眼,前座的老人已混入走道的人群里,你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你微笑着,心里却有几分留恋,那近两小时的沉默的相处中,他们好象成了你的人生的旁观者。你与他们分别了,你们最终互不相识。你们又要立刻汇入另一个都市同样匆勿的繁忙中,你们都依然带着自己的习惯和愿望继续着早就开始但对彼此来说还很神秘的人生,你怅然若失。 你从传送带上拿下自己的行李,你拖着有四个滑轮的猪皮箱子顺利地通过探测器,你看到候机室外大簇大簇花花绿绿的人群,你知道你从未谋面的香港亲戚也挤在中间。你走进电话室。你挂了上海的长途,你报着晓光家的电话号码,你的心怦怦跳,线占了,你放下电话筒,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朝着站在你身后等候打电话的陌生女人困惑地笑笑,你拖着行李箱朝着拥挤与喧嚣的侯机室外慢慢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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