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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马林生吵累生了,也有些饿了。看到窗外天渐渐黯淡下来,才想起饭还没有吃。“先吃饭,吃完再接着说。”他离开里屋,匆匆去厨房备饭。他觉得自己近来气血损耗,因而下完面条又为自己和儿子各煎了两个鸡蛋,又切了一盘西沛酒上白糖,连同热腾腾的面条端回屋。他很为自己的托骄傲,如此快又如此简单地为自己搞这么一顿看上去还过得去的晚饭,美中不足是缺少一点绿色,他不其烦地又折回厨房,拍了两根黄瓜拌上蒜泥和芝麻酱。”他满意地搓着手去里屋喊儿子:“少爷,出来吃饭了。”
  儿子坐在凌乱、狼藉的床上低着头一声不响,昏暗中他的身姿、面目都很模阁,似乎仍挂着一脸冷笑。”
  “怎么,饭都不想吃了?都伺候上桌了,还让我喂你?”马林生提高嗓门,伸手一拉灯绳,把灯打开。
  屋里的一切瞬间变得清晰,颜声纷呈同时又格外丑陋、刺眼犹如粉壁上的弹孔触目惊心——儿子眼泪汪汪地视着被践踏散浇一地的心爱物品。“回头我帮你收拾——先吃饭。”马林生说。
  “不,”儿子冷冷地扫他一眼,“你要饿你吃吧,我不吃了。”
  “饭都不吃?都做好了……”
  “说不吃就不吃——你别烦我了!”
  “爱吃不吃,真他妈不识好歹。”马林生愤愤地甩手离开。
  他自己坐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开始大口吃。他小心地菜划出一半,自己靠着一边吃,边吃还不时朝里屋喊:
  “再不吃面条可就坨了呵!再不吃我可就全吃了!”
  他把自己的那一半又拨了点归给儿子那部分。
  “真香呵,真好吃,真傻,生气不吃饭,这是跟谁过不去呀。”他有意把黄瓜嚼得咔咔脆响。
  里屋传来纸张的声,儿子在整理被搞乱的本册信笺。
  马林生越吃越生气,脸也不禁沉了下来,腮侧的咬朋清楚地凸现,一下一下有力的扯动。
  他啪地一下摔下筷子,把饭碗一敦,他也吃不下了。”
  “你到底吃不吃?”里屋仍没人应声。“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吃!”
  “我就一辈子不吃,给你看看。”儿子手里握着一堆清理剩下的废纸团从里屋出来,扔到墙角簸箕里,经过饭桌旁一眼也没瞧桌上的饭菜。“你这是跟谁示威呢?”
  “跟我自己。你不是总嫌养我亏了,从今后不吃你的饭了。”“那你吃谁的饭?谁给你饭吃?”
  “没人给我就活活饿死,饿死不吃……嗟来之食。”
  “喝,你还挺有骨气,吃了我十多年了,这会儿不吃嗟来之食了……”马林生从兜里摸烟,掏出刚才没收的儿子的那包烟。抽出一支叼在咀上,另一只手摸出儿子的打火机点燃。那烟显然放的时间长了,抽起来十分干呛。”你把吃我的都吐出来。”“将来我会还你这笔债的,等我能挣钱了。”
  “只怕你还不起。”“只要你能计算出来,不管是美元还是人民币我就还得起——我做牛做马也还你!
  “你到底要干什么!马林生一激动,被一口烟呛住,连声咳嗽。“只要你不答应我向你提出的那三条,我就不吃饭!”马锐平静、坚决地说。“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那你就等着瞧吧……哼哼。”
  “水喝么?”“你少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说到做到。”
  “你威胁谁呢?你还少来这个——”马林生嚷。
  马锐拔腿大摇大摆往里屋走。
  马林生一跃而起,飞身一把揪住他以拖了回来,把他按坐以桌子旁,“今天你必须吃饭。”
  “他使劲把儿子的头往饭碗捺下去,马锐双手撑着桌沿儿,用力挺颈,竖着嘴,虽然采都贴到了已经冰凉的面条但坚持一口不吃。马林生一松手,他像根弹簧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脸湿漉漉的憋得通红,一溜烟跑到门后抄起一根长把要帚。
  “你要干什么?”马林生喝道:“还想跟我动手吗?”
  马锐竭力忍着泪水,小小的喉节呢噜着上下滚动。
  马林生向儿子一步步走过来,“你想动手打你的父亲么?”
  马锐把条帚撒手一扔,用腈一下蒙住眼,双肩一耸一耸地剧烈抽动。马林生停在原地,他的眼圈儿也也红了。
  “我希望你还是把饭吃了,有什么话吃完再说,不能不吃饭!”他声音嘶哑地说,走到桌前端起碗,“面条凉了,我去给你回一下锅。”“不用。”马锐放下胳膊,眼睛红红带着浓重的鼻音说,“热了我也不吃。”马林生哐的把碗往桌上猛地搁,大口吸烟,满脸怒气,“你不要我给你下……”“你不用,你也别生这么大气。”马锐走过来对父亲说,“你有办法让我听你的话。你不是会打人么?你打我呀?一打在就解决了么?今天我让你打够、打饱、打好、我肯定不经你一打。”马林生气得浑身哆嗦,手颤巍巍地扬过来,又软绵绵地垂落焉。马锐器着把脸凑上去,“你打呀,你打呀,你把我往死里打呀。”马林生眼泪也扑簌簌掉下来,“我才打过你几次,你就记了仇——我什么时候真打过你?”
  “对,哪回都是我把您逼急了——哪次都是我不对,我找打?”“我不跟你说了,你走吧。”马林生踉呛地扶着桌子往一边挪,“我不是你亲爸爸,是你的冤家仇人,是成心想方设法要置你于死地,你快逃了我这儿吧。”“我也没那么说呀。”儿子泪流满面。
  “你就是这意思!”马林生独自坐在深夜顾客寥寥的小酒饭里喝酒,门外马路不时驶过载重货车,车轮颠簸的隆响和马达轰鸣震动着摆在柳木桌上的玻璃酒杯和一盘花生豆。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近处和远处更高耸的楼厦黑色的身影,一些霓虹灯在大厦的顶部孤零零地闪烁,字迹模糊。门外停着一辆平板车、两辆摩托和几辆自行车,车轮的镀铬瓦圈在酒馆橱窗泄出的灯光下闪闪发亮。马林生端起拇指大的酒杯又将大半杯清亮得如同银子的烧酒一饮而尽。这酒已不像刚入口时那么灼烫、辛辣了,变得绵软、光滑,香气馥郁。酒流下肠壁犹如雨渗旱地,所之处滋润有声,青苗芳草舒茎张叶如梦方醒充满生机嘴里兀自可以品咂草苗穗饱满多浆的无穷甘乱和腥。马林生愈喝愈觉得神清目朗,愈喝愈觉得通体剔透,愈喝愈清澈,愈喝愈晶莹,有如月光照空潭渐至忘情渐至于我……
  时光在他的脑海中徐徐倒流,一个个久湮灭的往日情景,如同死气枕藉的战场上的幸存者,在寥廊苍凉的天地间默默地爬起来神情黯淡地站立在他们倒下的地方……”
  那时他还很健壮,妻子也风韵犹存,他们还在一起生活。那时他们的矛盾已经白热化,每天不是互不理睬就是互相辱骂,除非互不理睬否则便是吵骂。他们甚至不能互相辱骂,他们甚至不互相对视一眼,一旦目光相遇脸上表情便迅速变化,由反感至轻蔑至恼恨至深深的憎恶最后终于睚眦欲裂。妻子给他留下的,永远是一副生气的模样。她最后的一点光鲜之色在都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迅速凋谢殆尽。由于总是处于激愤和不屑中,她鼻翼两侧深深刻下了两道永久情的虎须般的皱纹,这使她的脸衰老又残忍,甚至连笑都带着刻毒——他大概也是段时间步入中年的。他想不起那时马锐的神态,不管如何努力回想,那充满恶气氛的场景中似乎永远没有儿子的身影,只有他和妻子两个疯狂的人在互相啮咬。儿子一定是躲在了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诸如门后屋外,他会因无法忍受又不得不忍受而饮泣么?由于儿子的不在场他无从揣摩的感受。他会记住当时他所听到的一切么?也许他在他们视野之外的某个隐蔽的角度自始至终都在目睹……
  那时他堪称风华正茂,自我感觉想当好,妻子也正是成熟动人、注重修饰的年龄,他们俩常常被邻居街坊称赞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那时他们还算和睦,虽有小龃龉但都适可而止,尤其是当着外人,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注意给对方留面子。那时他们偶有争吵也都是彬彬有礼地讲理并非指责,即使一方过于唠叨或小题大作,另一方也能毫不别扭地容忍、接受。那时马锐还很小,刚刚带上红领巾、母亲在修饰自己的同时也总把他打扮得干干净净。那时他们三个人是一个整体,同行同止,无论吃饭、聊天、看电视,总是聚集在同一个场景,即使某人临时出画,声音也总是传过来,继续参与着在场的其余二人的共同话题。妻子的神态相当平和,就是在抱怨某事也纹丝不改如她光滑无皱的脸,而且她愈是对某事格外满神精语调愈是委婉甚而至于在平和之上更加入一点体贴,一丝微笑,一种颇含鼓励的敦促。马林生清晰地记得儿子每当此时的样子,如果母亲的批评是针对他,他或是置若罔闻,或是强词夺理,但最后往往是帮作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母亲的建议;如果抱怨的矛头是对着父亲,那他便笑嘻嘻地完全以一种观战的态度左瞅一眼,右瞧一眼父亲,有时还帮拙于辩解的父亲找两条可以应付的理由——父亲的表现几乎与儿子高无二致……”那时他头发蓬乱、骨胳粗大肚子没有一点脂肪,上了年纪的人见了他都要叫他一声“小伙子”。而妻子则像个姑娘,脸上永远布满无法消褪的红晕如同刚经过剧烈奔跑或是因为某件事某句话的害羞,尽管则生孩子,但身材依然苗条,以致每人得知她已做了母亲的时候都要大吃一惊。那时他们相当恩爱,其烟热犹如初恋。那时他们连一眼也不愿落到别处,像涂了强力胶水一样两个人的目光紧紧粘在一起,分开都要付出巨大的撕心裂腑般的毅力,都要忍受剧烈的揭皮去肉般的疼痛。他们无时无刻、没日没夜地都是渴望触摸对方,难道握一下对方的手,或用嘴唇轻触鬓发,都会使他们热血沸腾几至站立不稳。语言对他们已失去了重要的意义,他们都像是通了灵似的仅仅一个微笑不个乜视都能破译出无穷无尽的含义和信息……那时马锐还在蹒中山学步;那时他的头和身体比例只有五分之一,是个小果般的孩子,脸蛋像名苹果,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嘴唇红得既像樱桃又如草莓,那时他还在咿呀学语,喝水要用奶瓶,睡觉嘴里要含着个好嘴儿;那时他夜夜尿床,白天也要人把着吹着哨儿才能把尿尿们尿盆……那时他吃的一切食物都要搅到糊状,榨成浆汁。
  那时他手小得只能握住带柄的摇铃,常常为了抱住玩具熊失去重心扑倒在地。那时他连坐都坐不稳,要四周堆满枕头才能煞有介事他环顾左右,目力所及之处旨为新鲜有趣、闻所未闻的东西。
  那时他连翻身都没有力量,一觉醒来只能安静地仰视,目光如豆,稍有不耐烦便哇哇中耐烦便哇哇啼哭。
  那时他终日酣睡,像只小猫一样闭着眼睛,脖颈柔软连头也抬不起来,抱在手里娇嫩得似乎稍不留神就会弄坏了连指头都不敢动一动一—那时他就是一团粉红的肉……
  犹如一颗湿淋淋的头突然从海里冒出来,一件已在生活的激流中被冲刷得无影无踪的往事异常清晰地出现在马林生的脑海中,就像发生在昨天。
  一群人围着一个摇篮喜形于色地边看边议论,虽然他不能逐一辨认这些人都是谁,但他清楚地知道都是他的亲属和关系密切的朋友。摇篮躺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他的眉眼虽与现在的马锐迥然不同但马林生明白这是他的儿子。他在人群中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但他又确在观看这个婴儿,他的视野几乎不受限制不受屏蔽犹如天使翱翔在人间天上。他甚至嗅到了当时屋内的真实的奶味和尿臊味儿以及周围男女身上的毛线味、香水味儿。屋内熊熊燃烧的火炉撒发着温暖,他裸露的皮肤有一种舔吮般的惬意。这烘及全身的惬意使他愈来愈放松,愈来愈欣快,愈来愈恍惚……周围的一切:景、物、人以及嘁喳喳的议论都渐渐远退、模糊、纸细,而摇篮里的婴儿则被拉近、放大、突然成为他眼中惟一清晰可辨,颜色鲜艳的东西,充满全身心。
  他感到自己正在体验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一种亢奋,类似慷慨赴义的悲壮;一份深沉,顿感任重道远的毅然决绝。当他发现泪水涌上了他眼眶,他蓦地冷来犹如在愤怒狂乱中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继续看着这个娇小的婴儿,几乎在不带任何感情冲动地对自己发下了一个誓言:
  “我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幸福,哪怕为此我要受尽辱,饱尝痛苦。只要我活着,我就水远不让他知道人间有饥馁、苦难和种种不平。我不许,决不让我曾经受的一切在他身上重演——哪怕为断送自己!他好像不光是这样想,在想的同时也把它说出了口,因为在场人都把目光投来,那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他,看着他……马林生眼含热泪皱着眉头像是在忍受身体内部突然袭来的不适,他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十余年前的誓言至今想来仍使他热血沸腾。他在什么时候,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一时哪一分钟把这个誓言忘记的呢?一想他竟把这个誓忘记了那么多年,忘记得这么彻底他不禁毛骨悚然。
  他真的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才能使儿子幸福么?他的特殊关怀究竟是促进了儿子的幸福还是使他尤不幸?
  他感到羞愧,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想到用动机良好为自己辩护,但这念头一出现,他便惶悚地叫出了声,这一念头迫使他进一步自我审视因而更清楚地洞悉了自己内心的隐秘的龌龊——他最了解自己是出于何种考虑才如此行事。
  他感到窒息,像被人用手捂住了嘴,身轻如燕心载千钧。他想喊,但用尽全峰力气也张不开嘴,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犹如两块沉重的钢被焊在了一起。他想抬手招别人,但手也似僵了一般没有知觉,握着酒杯如同粘在上面动弹不得。他整身体瘫痪了,连脖子不能转动,只能泥胎木塑般地呆坐着,哀怨悲苦的眼神向周围人发出呼救的信号。
  小酒馆里的不少男人的兴高采烈地喝酒,大声说笑,谁也没注意到窗边那张桌上的那个孤单男人的不正常。一个女服务员路过那张桌时看了马林生一眼,似乎吓了跳,但也没能理解他注视他的含意,移开目光连忙走了。
  两个喝完酒的男人起身趔趔趄趄往门口走,经过马林生身旁时,一个醉汉碰了他肩膀一下,嘴里咕噜着“对不起”继续往外走,这时只听身后哗啦一声,马林生连人带凳摔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握着酒杯。
  马林生在吐,搜肠刮肚倾其所有倾其所能地吐。他不能躺下,只要头一后仰生立刻感到天旋地转马上要再吐。他或站或蹲,一腔一腔的秽物源源不绝地从他口中喷出,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几乎使他无喘息之机。他吐得大沤淋漓,大小便失禁,似乎交感神经麻痹全身各口的括约肌都已失去控制。他埒条条地站在厕所里,吐一阵儿拉一阵儿,拉一摊吐一片,所有的肠壁都在痉挛,飞快地蠕动,分别把胃、肠残留物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地排放出去。一阵阵寒噤掠过他的生他咬牙闭眼狠狠甩头地打着激灵,在呕吐间歇中大声唉哟唉哟地呻吟。那一法克制每每使他几欲昏厥的喷涌与下坠泄尽后,他又同时感到一种难言的尽情泄的快意和舒展,这使他的心情错综复杂,且悲且喜,又爱又怕。他像迫于无奈的窑姐儿一样闭着眼睛忍受一次次扑上身来肆无忌惮的蹂躏,又在战甲与麻木中等待着下一回合的到来。当这一切终于结束,他再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只剩下一阵阵嗝般的干呕,他感到无比的轻松与失落,心绪恬静,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不在公共厕所里又倚墙歇息了片刻,然后弯腰提起堆在脚踝处的双层裤子重新系在腰间遮住下体。衬衣已经腌脏不堪,不能再穿了,他揉成一团拆在手里光着膀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公共厕所。一个提着裤子慌慌张张来上厕所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只听那人一进厕所便像跳踏舞一样叭嗒叭嗒把鞋跟跺得山响,嘴里惊呼:“这是谁这么缺德!”
  马林生疲倦地微微一笑,无所畏惧地继续拽步缓行。外面月光如水,他的头脑渐渐清醒,只是思路仍不断被一阵阵晕眩打断。他压抑着恶心告诉自己要忍耐仔细迷分精明地辩论着迦的路。马锐在屋里听到父亲进院时一路踢踢腾腾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声,在被窝里闭上眼。可过上半天,仍不见父亲进门,心中疑惑,不禁悄悄下地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这一看便吓了一跳。月光下,父亲像个枯树桩似的笔阻地站在阶下,耷拉着头,似乎走着便站住睡着了。再看他的脸,比月光还惨淡,犹回收如涂了白粉的哑别演员在夸张地工作着一个受难的形象。他连忙开门迎出去,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父亲歪着头抬眼朝他一笑,这一笑令人毛骨悚然就像一个白痴的笑。他闻到父亲身上的浓臭酒味儿,知道他醉了,忙上前搀扶。马林生在儿子的拐棍作用下才勉强能抬起脚,迈上台阶。他像一个从死牢里越狱逃出的囚犯,虽然摘了沉重的脚镣,但走起来仍然是蹒跚的螃蟹步。
  “给我倒杯水,小心,别把暖瓶打了。”他在屋内的沙发上坐下,为了表示自己没有丧失理智,唠唠叨叨地千叮咛万嘱咐,举止极文雅态度极客气脸上浮着一时为很自然实则相当僵硬的笑。“我想洗把脸,劳驾你给我拧个手巾来,脸盆多倒点开水,再倒,再倒点儿……谢谢。影响了你睡觉,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没问题……这灯光真刺眼,麻烦你把大灯关上,只开一个莘灯……对,对,这样好,这样就舒服了……你睡着了么?你接着睡去吧,别为我影响你,你明天还要上学……小心,小心别被椅子绊倒,从左边绕着走嘛,左边空边大……”马锐看到父亲这副样子心里十分难过,怨恨早就抛到九霄云外,里里外外地帮助收拾。
  “你又上哪儿去喝酒了!搞成这样,何苦来看?”
  “没醉,我只不过是稍微多喝了一点,吐了就好了,吐了就头脑清醒。”马林生笑眯眯地说。
  “你这么喝一次吐一次,很伤身体。”
  “我不是老喝,我还是很有节制的,工作的时候不喝,心里烦闷时不喝,只在高兴的时候喝一点……”
  “怎么,你今天高兴了?”
  “嗯……为什么非得我,嗯,这么可怜,一副可怜相时你才肯接近我,呵,对我好点?”马林生含笑立切问。
  “你觉得自己可怜了?”马锐把父亲衣服泡在一盆水里,又给他找出件干净衬衣。“不要这件,我穿那件灰格小方领的。”马林生挑剔地指使儿子,“总而言之,有点狼狈吧。”
  “不是我只在你可怜时才对你好,而是你只在这时才觉得我好。”马锐拎着衣服帮父亲伸胳膊穿进袖筒,“你在这时候才觉得需要我。”“这么说不公平。”马林生系着扣子,“嗯,不过可能也有点道理。但你承认,这时你确实比平常态度要友善。”
  “扣子系错了,第一个扣到第二个扣子上去了——问题是您自我感觉比谁都好的时候您也不用我对您好——我也不敢呐!”“对对,那就成巴结了。还有一点,人们总是同情弱者,对待病人、失去思维能力的人,人们总是要比对健康的能自我负责的人要客气一些,这个普遍心态。”马林生盯着儿子奸笑,对过这也不是无限制的,久病无孝子嘛,要在这种同情心牺牲太多人们也不乐意。”
  “你可以生场大病,考验考验我。”
  “不不不,我可不敢冒险。”马林生连连摆手,接过儿子递过来的一杯新沏的酽茶喝了两口,“你想睡么?你困么?你要困你就去睡。”“现在不困了,那点困劲儿都折腾没了。”
  “那我就再说几句。”马林生捧着茶杯又喝了几口,找地方小心翼翼地放妥,“我想说什么来着?”他手一空随之茫然。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不想生场病考验我。”马林生用牙尖嚼着吸到嘴里的茶叶梗,苦苦追,猛地一拍大腿,满脸是笑、“唤想起来了。”他看着儿子、“今天我这顿酒喝得非常好、喝了个明白。”“是么”您觉得您越越明白,”,“是的,完全正确,今天这顿酒使我想起了顶多已经忘却的往事。”马林生低着十分陶醉,,往事如烟呵,令人喂嘘感慨都不已呵……”‘您小时候事,”儿子问,“二两厢下肚就全勾起来了”,“哪止二两,八两!几乎一瓶,全让我喝了。”马林生翘着拇指和小指自豪地说。他经这一打岔,思路也随之一拐,信为以真了。“对,想起了我的童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苦吧?”“苦!”马林生这回是真想起来了,“但苦中也有,甜,比旧社会发大水的时候是强多了。”
  您说的是哪年的大水?”
  “甭管哪年了吧,反正我是一回没赶上,你爷爷可是回回不拉。解放这么多年了,一提起这事还浑身乱战——吓的!”
  马林生很少跟儿子讲他小时候的事,更很少提他当年那个爸,因而马锐很感兴趣。
  “我爷爷,你爸爸,当年打你么?”
  “打,你爷爷拳头可硬,当年就天桥玩跤儿的,要不是解放来得及时,没准儿就归了匪关,已经纺调褂水晶黑镜穿戴上了。”“那你怎么让这号人把你生下来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我怎么不想让刚进城的那大批的解放军把我生下来?那我也是干部子弟了,你也不用跟着我被人叫作胡同串子。”“现在没人这么叫。”马锐觉得父亲有些粗俗。“是么,改新词儿了?”马林生诡秘地乜视着儿子笑,“所以我理解你,我也是从儿子那儿过来的,知道给人当儿子滋味儿。”马锐不喜欢父亲跟他套近乎的那种带点下贱的鬼鬼祟祟的神气,不接话茬儿转问其他:“你爸打你次数多么?”
  “别打岔回头我又忘了我想说什么了?”马林生不耐烦地说,“你听我说了没有?我理解你,我,你爸爸——理解你!”
  “听到了,你理解我。”
  “你不感动么?”“感动。”“我理解你,你是不是也该理解我呀?”
  “你理解我是因为当过儿子,可我没当过爸爸怎么理解你?你还得再等上十几年,如果我早婚的话。”
  马林生闷了一会儿,点点头,“是,是这么个理儿,看来我还真没法跟你计较。”“不过,你能理解我,我也很高兴。”儿子安慰父亲。
  “真的?”马林生眉开眼笑,叠为了精神,“你能这么说,就说明你还是多少理解了一点我。”
  “不,我更不理解了。既然你理解我,为什么做事还那么做?还干那些事?”“我不也是才理解的你嘛,在喝过酒后。”马林生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重要的事,喝酒的时候想起的一件事,找到的一个感觉。但他不能细想,一认真琢磨脑瓜就疼,只好顺着现成的思路任其发展。
  “老实说,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你,过去虽然对你还可以但仍失之于粗暴,方式有些简单。你是小孩,可以做事不顾首尾没头没脑……”“我什么时候不顾首尾没头没脑了?您说话别掐头去尾的……”“你听我说完……可我是大人,我做事就要有理有节,光明磊落,我得给你作出榜样来。但我作出榜样了么?没有,很遗撼。我总是把自己混同于一般小孩子儿,跟你一般见识,这就有点不能严格要求自己了……我诚恳么?我这么说诚恳吧?”“诚恳。你往下说吧。”
  马林生得意洋洋在往下说:“不瞒你说,我前一阵儿对你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你知道我为什么生你的气么?”
  “我对您不够尊重。”“对啦,有几次你搞得我很下不来台。我不过就是说你几句嘛,你爱听听你要跟我顶嘴。你明知道我是个很爱面子人你不是成心气我么?你……好啦好啦,今天是我检诗,不变你的问题。我对你很生气,气坏了,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想整你——我今天可是把心把话跟你说了,一丁点都不隐瞒,你瞧我对你够坦率的了吧?君子坦荡荡……我想整你,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打算去找你们老师勾结一下,共同对付你。我还准备检查你的抽屉,你不是不给我钥匙石?我撬开也要看,还当着你面撬,省得偷偷摸摸让你觉得手段卑鄙连带也显得我目的卑鄙……我真这么想了!我幸亏我还有点理智,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合适,不像个文明的举动,否则,只怕你已经遭殃了……”“爸爸,你酒醒了么?”
  “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很清醒?”马林生笑丰摊开双手周身上下打量自己生“我酒劲儿已经过去了,就是有点饿,家里还有什么吃的么?”他东张望。
  “那我告诉你,你不但这么想了,也已经这么干了——都干完了!”“我都干过了?”马林生手里拿着一撂饼干,嘴里含着一堆嚼碎的饼于渣子愣住了,“我真干了么?”
  “我一点不夸张,你真干了,现场还在那里。”儿子诚恳地说,“我怎么会这么快就干完了?”马林生犹疑地自言自语,接着他恍然想起,把饼干扔进嘴里大口嘎巴嘎巴地嚼。”我是干了,这太过分了,我要向你道歉,隆重地道歉。太不像话了,我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当时为什么不阻止我?”
  您都忘了您当时什么样儿子吧?”
  “我现在恍惚想起来了一点印象,我当时很凶吧?”
  “应该给你拍张照片留念。”
  “马林生吃吃地笑,“我当时一定很可怕,我这个人凶起来还是很吓人的,可我不常凶,很少对人厉害。你一定吓坏了吧?给我讲你当时什么样儿?”
  “我也就是不卑不亢……”
  “但也没敢说什么。”马林生笑着指着儿子问,“心里骂了没有?我猜你心里一定骂了对不对?你肯定骂了你就承认了吧——你都骂了什么?”“真的没骂。”儿子摇头,“我只不过觉得你很可笑。”“怎么会可笑呢?我那么凶。”马林生有点不乐意,不大甘心地继续打听,“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样了?除了不卑不亢一直也没吭一声就让我那么折腾了一顿?”
  “您不是装的吧?”儿子察颜观色,”真一点想不起来?”
  “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现在脑子空空。”
  “您要真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就别想了,把这事忘了吧,您不是已经道歉?这事就算了,本来也挺伤和气的。”
  “你不记仇么?”马林生优心忡忡地问。”
  “我还顾不记仇呢,大概是夜深了,我也有点糊涂,都闹不准你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是假的。”
  别走别走,再聊会儿,正聊得起劲儿。”马林生拉住起身想回屋睡觉的儿子,“咱们就缺这么推心置腹地交谈。”
  “我困了,明天还得上学呢。”
  “再等会儿,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我怎么一下想不起了吗?”马锐坐下,等了半天,问:“想起来了么?”
  “没有。”马林生苦恼地摇头,“睡吧睡一觉也许能想起来。”夜里,马林生一觉醒来,果然想起了喝酒时的一切,可儿子已经睡熟为了不再忘记,他一遍遍地在脑海中过细节,直到确信已完全烂熟,刻骨铭心,才昏沉沉地放心闭眼又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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