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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喜欢看连环画,有一本给我印象极深,好像就叫“十兄弟”,那画儿画得好看,线条刚劲而飘逸,构图奇特而巧妙,一个个小人儿栩栩如生。当时我看绘画作者的名,觉得很好玩,“程十发”,心想,大概这位画家只有十根头发吧?后来我在家里看见了这位画家,父亲叫我唤他“程叔叔”,我一个劲地盯住他的脑袋看,头发浓浓密密的,戴着副近视眼镜,说话挺逗人发笑,人家笑他却从来不笑,挺认真的样子。那是六十年代,父亲要出本诗集《奔腾的马蹄》,请程十发先生为他画封面和插图。诗集出版后,父亲十分欢喜,那装帧实在精神,雪白的底,一匹扬鬃长嘶的骏马正腾云驾雾。书名五个字也是程先生题的,每个字都像一批腾跃的骏马。整张封面让人看了扬眉吐气。书内共插了三幅图画,我最喜欢的那张是为《母亲的名字》一诗配的画,这首诗我以为是父亲一生写的诗作中最优秀的一首,画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迎着一棵腊梅,笑着淌着眼泪,也是刚劲飘逸的线条,神态十分逼真。 过了许多年,世事几番沧海桑田,我去了农村又回到了上海。父亲那时还没“解放”,不能作诗,便重操旧业,整日价与丹青作伴,来往者多是画家。于是我又重见到了程先生。程先生除多了几许白发与皱纹外,神情依旧,谈笑风生。我见他的画风与早年的已有许多改变,更简洁而恣意纵横,所作人物、禽鸟、花卉等变形却更传神,色彩艳丽高雅,富有装饰性。有一比程先生来我家,父亲捉住他画上几笔,正好我们五姐妹中有三人在家,父亲说,替我几个女儿画生肖吧。程先生欣然挥笔,四妹属马,程先生画了一匹小马;五妹属鸡,程先生又画了一只母鸡;轮到我,我说属猪的。程先生摇摇头:这猪又懒又笨,画出来不好看,我替你画张小鹿吧。我连忙说好的好的。不一会就画了头美丽的鹿,张着温柔而善良的眼睛,我十分喜爱。父亲呵呵笑着说:这一来小鹰属鹿了。程先生说:属鹿蛮好嘛,永远快快乐乐。我想,如果生肖能选择的话,我真是会选鹿的。 父亲作古以后,我许久许久不见程先生了,然而却时时从各种报刊上见到程先生画名大振的消息。父亲逝世十周年忌日,有关方面举办了父亲的诗画纪念展览,我看邀请来宾的名单中有程先生,我对母亲说:程先生忙得不得了,哪能会来呢,母亲说不管人家来不来,我们总要请的。纪念展览开幕那天,我们早早到会场迎候来宾。离正式开会时间还有段时间,只听得外面一阵摩托声突突突由远而近,一个声音喊:“喂,哪位是芦芒的家属呀——?”我急忙应声迎出,见一个小伙子跨在摩托上,车后载着一只硕大的鲜花花篮,小伙子说:“这只花篮是程十发先生定的,他千关照万关照,一定要一只最好最大的花篮,一定要准时送到芦芒同志诗画纪念展览的会场!”我们全家人都震惊并十分感动。我对母亲说:“程先生送了花篮来,或许人不会来了。”话未落地,程先生已出现在会场门口,笑容可掬地与我母亲招呼起来,我看程先生神情虽然清朗,但眼中略有疲惫之态,一打听,果然程先生正感风寒,是抱病前来参加会议的。会上,程先生作了感人至深的发言,热泪盈眶地回忆与父亲的故友真情,并挥笔作一幅老牛图以志纪念,因父亲生前最爱画牛,常以老牛自勉。我很想上前跟程先生说:您还记得您给我画的小鹿吗?但我未敢冒昧,我只是想起一句古话: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友不能忘。尽管有人说这话中有多少封建糟粕,我却觉得它能衡量出一个人的品格高贵与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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