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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个达摩画活了


  父亲在世时喜欢广交朋友,家中日日宾客如云,研墨弄彩、吟诗作画,不亦乐乎,有一天画家戴敦邦带来一位陌生客,满脸络腮胡子刮得彻底,下巴一片青晃晃。我送了茶水,跑到里屋对小妹说:“来了个青面兽杨志。”小妹探下脑袋张了一眼,说:“不,是福尔摩斯。”笑归笑,是父亲的客人,我们只好规规矩矩地叫声“叔叔”。他大名谢春彦,其实长我没几岁。来我家做客的都要露一手本事的,谢春彦的招数叫我们目瞪口呆:只见他左手握毫,游龙走凤,所书行草参差嶙峋、纵横变化,父亲颇为欣赏,于是我们亦不敢小觑了他。
  父亲去世后,宾客渐稀,这也是客观规律。谢春彦却仍常来常往,不过我们开始直呼其名了。母亲离休后也学起画来,虽然三日打鱼两日晒网,随意涂抹倒也稚朴敦厚。最赏识母亲的要数谢春彦,每每翻阅母亲习作会拍案叫绝,大呼:老太太真有灵性!并自告奋勇为母亲的画题款。经他那恣意纵横的左笔书法一点缀,母亲的画顿时显得老到成熟了,裱将起来竟是十分体面。从此母亲作了画总是急煎煎地等谢春彦来题款,画集多了便打电话去催。此时随着谢春彦画名大振,他已是个忙人,然而但凡母亲招呼,他必定抽空前来,一气题它个十张二十张。
  母亲的老朋友都知道父亲在世时结交了许多画友,故而常常托母亲问画家讨画。然而在经济这个杠杆的强大作用力下,索画已变得十分艰难,母亲又好撑面子,无奈,凡有人来要画,便说:“问谢春彦讨去。”于是谢春彦便捧了一叠来由母亲挑去一一应酬。自从谢春彦赴新加坡开了个人画展后,我悄悄警告母亲:“谢春彦的画如今值钱得很,你不要不识相,老问人家讨来胡乱送人。”谢春彦知道了说:“小鹰你不要势利,老太太问我要画,还不是一句话嘛!”有一段日子不见谢春彦,某日相遇,忽见他一向青萝卜皮似的下巴蓄起了浓密的胡子,并且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我大惊小怪地说:“谢春彦你想学马克思?”他苦笑地捋把胡子:“实在没有空去剃它。”见了他那段时间的画才理解并容忍了他的胡子,他的画风发生了奇特的变化,笔墨色彩愈简愈夸张,而意境却由实在变得空灵、浅近变得深厚了。谁能知为了这种变化谢春彦耗去多少脑细胞?最绝妙的是那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达摩像,寥寥数笔,或颦或笑,或醒或睡,或参禅或沉思,他将个达摩画活了。欣赏之余,我突然发现那达摩方颔勾鼻络腮胡,与谢春彦本人十分相像,我大笑:“原来你在画你自己!”春彦道:“似我非我,写达摩非达摩。”有朋友赠言谢春彦:“养须是假,养个达摩是真。”新加坡书法家潘受先生有诗题谢春彦颇为得体,曰:“癭髯疑对达摩禅,艺苑名高月旦篇,莫怪丹青能简逸,本来六法是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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